母亲
我生在农村,泥土是我的根。
7岁时,我和最要好的伙伴在自家门前扳泥巴炮,“一声响,两声响,家家户户榨米汤……”我们沉浸在欢乐中,常常忘了还有比玩耍更要紧的事——我要放猪,仁军要赶鸭。我娘来了,她手里拎着一根羊筋条,我就是这样,一路被娘用羊筋条抽着去上学。经过大岩板菜园,我娘从菜地里扯几根葱,她说,你不好好念书,回家就没有腊肉吃。
小学老师田晓英带着一群孩子在庵堂门口张望。我娘把抽着鼻涕的我交给她,说,晓英,他要逃课,你就告诉我,我抽死他。
从此,告别了珍爱的泥巴炮,我上了学。在学校里,我是个乖学生,读到二年级的时候,比我大三岁的族叔守宝把自家的数学课本拆了,做了架纸飞机,守宝带我和元财逃课去放飞机,放完飞机我们藏在油菜花丛里寻蜜蜂。守宝说,蜜蜂脚上有一个囊,专门装蜂蜜的。我实在想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于是,第一次逃了课。
乖学生逃课,这在班主任田晓英看来,实在是件大事。她马上将这事告诉我娘。那天晚上回家,我挨了娘一顿鞭子。羊筋条打断了,母亲甚至抽出了门背后的毛芊,胳膊粗的毛芊差点就要打在我瘦小的后背上。我哭了整整一宵,发誓以后要报复娘,你打我几次,我就还你几次。
打完了我,娘抱着柴火进厨房烧水。娘自己也哭,她说你以为我想打你呵,我哪有空?我要挑水、喂猪、喂鸡、喂牛,还要喂你们这四张口,这个家我鸡、狗、人都要管!
我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挑起水桶去打水。娘在背后说挑少一点,水沉。后来娘特意叫舅舅打了两只小一点儿的水桶。
后来,我到城里念初中,高中。娘每次下城,总是卖一些菜,有时候是辣椒,有时候是冬瓜或者分葱,有个三块五块钱,娘总是到学校塞给我,顺便递给我一缸剁椒炒分葱。
那一年,娘和春菊姑姑来找我。她说,春菊姑姑找你有事。后来我才知道,为的是一桩20年前的官司,春菊的爹合作社时被人冤枉偷东西坐了牢,后来死在牢里。她想写个状纸平反。娘说,好歹是村里人,你一定要帮姑姑一回。
我写状纸,秀才第一回帮人打官司。我在春菊家呆了一整天,就着柴烟烤火,在腊黄的信纸上,我一笔笔写上这个冤案的始末。我上高二那年,娘来给我送钱,顺便捎来春菊姑姑给我买的一支钢笔和笔记本。她说,官司打赢了,娘很高兴。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念书吗?就为这。
娘上初中时,一个学期的钱要靠她自己卖柴火才能挣来,一担柴两毛钱,要卖20次柴火才够学费。娘读书很用功,但是读到初一上半学期末时,外公的腿病犯了。外婆说,你是老大,会算数字就行了,家里还有六个弟妹等着念书。娘哭了。后来老师跑到家里来劝学,外公摇摇头,唉,家里困难呵。
从此,娘失去上学的机会,文化大革命前那些年,因为会算认字,她在队里先当会计,后当赤脚医生,差点还转正成区医院的正式医生。都因为家里穷。她说。
我上大学那些年,父亲下岗了。为此,我妹妹也辍了学,帮着娘卖葱。为了保证我上学,娘做了决定,她要上父亲的厂里找领导。她找到了厂长,她说,我是个农村妇女,家里就指望崽他爹那点工资,求求你厂长,不要让我男人下岗,就是让他扫地看大门也行。娘说着就给厂长下跪了。厂长赶紧扶起娘,大姐,快起来,叫我怎么担待!
就这样,父亲又一次上岗,一个月就那么上十几天班,工资发不出。娘就四处借钱,满足我一个月120元的生活费。为此,妹妹写了封信给我,她说:“哥,家里都被你耗光了,每个月的钱都是借来的。”可是,在娘的每一封家信里,都写着家里一切都好,猪娃都长大了,好卖钱呢!你弟弟上小学了,第一次就考了100分;你妹妹学会做生意了,每天能挣两块多钱;你爸上班了,好好读书。娘的信里有好几个错别字。读着读着,我的眼泪浸湿了纸张。
我完成了学业,而娘的青丝变成了白发。有一次梳头,她说,坏了,头发都掉光了,娘要是当了尼姑,你们怎么办?我们都笑,笑着便都没了声音——娘老了。
后来我去了外地工作,娘一次次叮嘱,要好好工作,尊敬长辈,要长记性,别人欺负你,也要保护自己。记忆中,逢年过节,每一年娘都让我们按时给外公外婆拜年。端午、中秋、初二回娘家。我们那里最讲究年俗。所以每逢过年,去木林桥拜年成了我们人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我们带着猪腿、鸭子、长寿面、糖果点心、甘蔗。送甜点,为的是吉利;送寿面,希望外公外婆长寿。直到如今,我们家仍保留着这样的习俗。外婆90岁了,耳朵聋,但是看到我们,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来了就好,我高兴,高兴。
和家族亲戚相处,娘讲究原则。我族叔有三个,老大在家,老二考上了大学,老三后来出去打工。这三个叔叔小时候经常在我家蹭饭吃,我娘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老大来帮忙,我娘给他买烟抽;老二坐骨神经痛,我娘给他扎针。但是族奶奶小气,常常占些小便宜,娘就忍了。
后来因为他们一家与我三爷关系好,而三爷又不肯帮我们,娘干脆同他们断了来往。相反,离得最近的一家旁亲、我们唤作小爷的,同娘的关系越来越好。小爷一家与我们屋前屋后,启仓装粮、耕田下地,他们总是照应,小爷的儿子也总是热情相助。
娘告诫我们,不要忘了恩,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看着心里明白。
事后我常想,娘为什么信任远亲却不巴结近亲,可能跟关键时肯不肯帮忙有关。我叔一家自从与三爷交好,娘的态度便不友好了。三爷自然有三爷的苦衷。三爷是当过兵的人,他怕到我们家来会招人口舌,因为我父亲长期在外很少回家,他又是一个鳏夫,颇多不便。三爷性子倔,我娘好强,处不到一起,所以三爷和我们家便一天天陌生起来。
在处理家庭关系方面,我娘的一套处世哲学是忍让宽容,但骨子里却透着硬气。对待子女亦如此。去年我家在城里买地置房,我妹妹也投了十几万块钱。房子建成后,为了结构式样,妹妹和娘吵了几次。妹妹脾气火爆,得理不让人,娘也是那种好强的个性,俩人生了气,谁也不理谁。
我回家后,想化解矛盾,我带着妹妹离开了家回到浙江。我们的车子要离开时,我觉得娘背着弟弟的小孩,眼睛里蓄满了泪。车子要开到马路另一边,娘一路小跑到马路右边,我看见娘腾出一只手擦着眼泪,一边装着没有什么事一样很快背过身去。我忽然明白,娘的心其实已经交给了在外打工的儿女。
在后来的电话里,娘向我询问妹妹的情况。娘说,你妹妹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懂得改改脾气了。她还在生气,也没给我打电话,她的厂子现在好吗?
电话这头,我和妹妹都听着不说话。我分明感到她们的那场争吵,随着时间流逝,化作淡淡的一缕风,竟一下子消散了。
今年,娘从老家寄来了腊肉香肠,一大包核桃。妹妹说,还是家里的腊肉好吃。
弟弟坐在椅子上打开手机,翻出照片一张一张给我们看,妹妹看见了娘的照片,忽然大声地说,娘又瘦了,越来越像外婆了。
似乎是一声叹息,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娘的模样在变,可是她对儿女的牵挂,却一点也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