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口,祖母在此张望
苏北里下河水乡有一条泰东河,经过古镇溱潼后便拐向东边流入一个叫陈家墩的大渡口。就在这个渡口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常常蹒跚柱拐,迎风而立,在此苦苦地张望等待。老奶奶年近九旬,很是可怜,任人怎么苦劝,就愣是要来这里,她在等她的孙女霞的归来。
霞是妻的堂妹,比妻小几个月。60年代初,霞的父亲是空军某部的地勤军官,英俊潇洒,头脑灵活,多次立功受奖,是村里人的骄傲,后转业到广州连县某银行工作。霞的母亲在连县某小学教书,漂亮时髦,用霞奶奶的话说,长得就像电影里的刘三姐一样。霞两岁那年,这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遭受了灭顶之灾:父亲下放到苏北农村,霞的母亲迫于政治和家庭压力,与霞的父亲彻底划清了界限。一时间,霞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整天抬不起头来。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善良的乡亲们还是宽容接纳了他们父女,不为别的,只为霞这没有娘的可怜的小女孩。从此,霞白天由祖母照看,晚上由婶婶带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全家患难与共,父女相依为命。霞的父亲吃尽人间苦头,背过早地驮了,头发过早地白了,眼也过早地花了,再也没有续娶,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霞的身上。霞和堂姐一起上学读书。
转眼到了1979年的春天,霞已经在一个叫陈家庄的中学读高中了(尽管由于父亲的原因没有被推荐上到本地高中)。一天,村里来了两名陌生人,说是广东来的,要找霞的父亲。见到单位的老领导,霞的父亲先是惊讶,继而发呆,最后一个劲地流泪。当听说组织上要给他“推翻一切不实之词,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时,霞的父亲顿时嚎啕大哭,全家人泪如雨下。之后,霞的父亲被召回银行工作,霞高中毕业后随父亲南下,在一家军工企业工作,并将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带去生活。后来听说,霞的母亲早已嫁人,先是辗转江西,后再落脚山东,之后音信全无。
我认识霞是在中学时代,进一步了解霞是在1986年秋天以后。那一年她被单位选送到兵器工业部南京管理学校读书。她和妻在一起生活多年,在外人看来就像亲姐妹,所以我和妻经常到迈皋桥的学校去看她。霞落落大方,待人热情,长得同样可人,笑起来满脸灿烂,但略带忧伤,乡下人管这种容貌叫“苦相”。1989年夏天,霞到我们家玩,带来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说是她的朋友东,在学校当教师。我和妻心知肚明,霞有对象了。霞毕业回广东单位后的第二年和东到南通老家结婚,第三年生了一个胖宝宝叫洋洋。1993年秋天母子俩来南京探亲,我们多次欢聚,真是其乐融融。这期间,霞曾背着父亲和老祖母多次寻找过自己的母亲,但终未能如愿。
1994年春天,东辞去工作,动员霞一道下海,来到了当时被称为创业者乐园的珠海。他们第二年便捷报频传,事业上取得了成功,购买了大套住房,过上了幸福富有的生活。霞将脑溢血刚刚痊愈的且快要退休的老父亲接到身边。这番消息传到南京,传到南通,到传到苏北乡下,自是鼓舞人心。
1995年5月清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一个熟悉的哭声吓了我一身冷汗。电话是霞的父亲从珠海打来的,哭了好一阵才说出一句,霞一天前因车祸离开了人间。噩耗传来,我和妻都傻了,电话两头一片哭声。这时的老奶奶在苏北老家,身体状况很差。为了不让老人受到刺激,我和妻商定,这事暂不告诉老人家。我给岳父即霞的叔叔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和内弟来南京有事,然后买了当天晚上去广州的机票。当岳父和内弟来到南京,我和妻将霞的事一说,他们也都懵了。事后得知,霞和东是到机场接人出的事,开车人即是东本人,是爱他的东将她送向了天国。
霞走了,丢下了3岁的儿子、60多岁的老父亲和80多岁的老祖母。小洋洋的命运多像他的母亲!满以为苦尽甘来,可以过上好日子,没想到苦命的霞悲凉的人生犹如天边的一抹红霞,那样血红,那样短暂,那样令人哀伤。我曾想,假如20年前将霞丢下的那位母亲知道此事,该是一番怎样的心情。事后我问东,霞的母亲联系上没有,东异常悲伤地说,想了不少办法,杳无信息。而霞出事的消息,事隔一年多,才由轻渐重告诉了老奶奶。果然,老奶奶听到霞出事后,如晴天劈裂,五雷轰顶,先是晕倒,继而痛哭数月,再则精神恍惚。后来干脆不相信发生了这件事情,一直跟人讲霞马上回来,弄得人无比伤心,从而发生了文中开头那令人心碎的场面。
如今,霞已经离开我们很多年了。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年迈的老祖母至今还认为她活在人间,日日在盼望着她能回来。
霞呀,你若泉下有知,什么时候请你驾一缕轻风,进入无时不在牵挂你的老祖母的梦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