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丢失的幸福
1
电话响了。本能地认为这是一个打错的电话,或者,就是电话那边的人传递着一个错误的信息。但是,电话里的口气是绝对的无可置疑,说母亲被车撞了。
奔向那个民办医院,沿着门牌找过去时,看到母亲坐在长条木凳上,垂着脑袋,侧着身子,脸上倦容很重。看见我们出现,母亲挤出了一丝笑,如果不是骨折就好!在她简单地叙述里,我们的怨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谁知母亲说,别人问电话了,我故意没有说,就是害怕你们着急!
突然看见母亲的额头上有一丝血迹,我才从恍惚无措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挨着她坐下,把手放在笔直的那条腿上,揉。真不知道刚才被摩托车撞倒在地的那一刻,母亲有多么无助。
又突然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穿皮夹克的人,显然就是今天的闯祸者。那骤然收回的目光里,沉淀着那么深重的无可奈何。他头发蓬乱,衣着松垮,神情萎靡。今天这个日子于他和母亲来说,不是一个好日子。
母亲说头是木的,晕;臀部和腿部钝钝地痛。正在行走的人,生生被摩托车撞倒在地,能不痛吗?我心一揪,便听到又一声,不知道我的脚盆摔坏了没?
姐姐埋怨说,身体都成这样了,还操心什么脚盆呢!
在这样的时候,我往往不吭声。
2
母亲坐在凳子上,我们站在医生旁边。医生问,年龄?我便回头问,年龄?母亲说,70。我又扭过来对医生说,70。在下一个检查的地方,医生又填写处方,又问,年龄?我机械地又回头传话,年龄?突然就反应过来了,不等母亲开腔,便告诉医生,70。
母亲70了?70了。但在我们的心里眼里,把母亲当作一个70岁的老人看过吗?没有。因为她性格开朗,身体尚健,平时走路一贯噔噔小跑。还好像她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地地道道的侠肝义胆之人,她是坚如钢铁的啊。她不像一个70岁的人,还因为她观念超前,与时俱进,尤其注重保健。那外地来推销保健品的现场会上,必定有母亲的身影;踊跃购买的人潮里,母亲首当其冲,从而赢得促销员亲昵无比的“大妈、大妈”的呼喊,比她的亲生儿女都要粘乎。因而就有值几千上万元的保健药物大包小包地走进家门。我刚刚才知道,母亲说的那个洗脚盆价格也不便宜,1880元,难怪在她被摩托车撞倒之后,担心的还是那个脚盆。
医生把处方交给皮夹克,他去划价、取药,我跟在他后面。为什么要跟在他后面呢?是因为旁边有人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理解为害怕那个人跑了,就跟上了。走着走着,埋怨顿生: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骑个小摩托都骑不好啊?跑那么快干什么呢?真是一个倒霉的人。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特务,又像个小偷,如此跟踪一个年长的人,还讲不讲诚信?便不好意思起来,放慢了脚步,远远地看着他,掏出手机翻看以掩饰我的不自然。
几张铁架子床,洁白的床单和躺在床上挂着吊瓶的身体,就是病房。只要走进病房,再浮躁、再高昂的心气,也会很快静下来。是啊,生命纵然再多姿多彩,也终于有无欲无求的时候,那就是当健康受到威胁的时候。
母亲挂着点滴坐在床上,竟然那么像病人。快乐坚强的母亲可不曾有过病态啊。我们围在床边,有意回避着与伤痛、检查有关的话,而是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漫无边际的琐事。这时,母亲的电话响了,一听便知道是她儿子打来的。我们便说母亲,一个不让你省心的儿子,真是烦!
母亲的儿子也真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打什么电话呢。就这个电话,便把大家对他的不满都变成牢骚引发出来了,凭什么自己不买房子,跟父母挤在一起住?还脾气那么暴躁?两位老人再细心地替他照管孩子,当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还不是全部怪罪到老人身上了?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气。母亲却不言语,敛声屏气的,表面上不在乎,其实都知道她心里是不高兴的。当然,儿子再气自己,那也是儿子啊,只兴自己怨几句,别人说长说短的时候,听起来就不入耳了,就不高兴了,就不说话了。
医生进来了,说得做个核磁共振。母亲不答应。邻床的人说,检查一下好,没啥都放心。于是,我们帮母亲取下耳环、戒指,检查的时候不可以戴的。我细看那些饰物,认为有个戒指是劣质的圈圈,欲扔。母亲说,别扔,她的手指因为风湿弯曲变形,她想用这些圈圈控制变形。这能控制吗?分明是一厢情愿。母亲指着那个圈圈说,那是父亲给买的。这是父亲给她买的唯一一件饰物,他说戴银子对风湿病有好处。这个是不能扔的。
听着我们的对话,邻床有人笑了。引来一些共同的话题,拉起家常,叽叽喳喳声消除了沉闷,陪护和病友们就像熟悉的邻居,对接出一片欢声笑语。
3
我探头窥视,里间灯光幽暗,屋子正中雄踞一架庞大而又高贵无比的仪器,像神秘的探子,又像武林高人,似乎是藏在这里已经很久了,这次它要接受母亲的拜访。平躺的母亲被那位表情冰冷的女医生推进了悬空的仪器之下,单页大门就严严地关上了。
这里只剩下我和穿黑皮夹克的人了。
原以为检查会很快,但等着等着就觉出时间的漫长来。
我无法克制内心的焦躁。银白色的单页大门隔出我和母亲的里外,我的无依比户外的寒气更重。皮夹克看了我好几眼,终于开口说,唉,都快60岁的人了,弄了个这事情!
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我大女儿嫁在咸阳,儿子在广州打工,孙女留在我们身边上学……我明年就退休了,这身体真是不争气……我老婆也是一身的病,那天就是出来给她买药的,心里着急,脑子乱哄哄的,只顾往回赶……没想到把你妈撞了。真是祸不单行啊,今天孙女又在发烧。
噢。
你妈都这么大年纪了,真是不该吃这个亏的。
我抬起头,皮夹克的真诚是那么原汁原味。
为了避风,我坐在门背后的长凳上。风把医生的登记薄吹落在地,他弯腰去捡,风便把他的头发吹得蓬立起来。今年的冬天来得这么早,寒风乍起,狂卷生灵万物。抵御季节的突变只要有足够厚的衣物就行了;然而,当生活的风浪一肆虐,人又能承受多少?一如此刻的母亲和皮夹克。
皮夹克把登记薄拾起来,放在台案上,没有立刻坐回凳子,而是站在我视线的正前方。他身上所有的穿着都因大一码而显得松垮,就连头发也是长而乱的。我又记起了在初看到他的时候,判断他不是卖煤的就是收废旧品的。
快退休了,老了,只求吃饱穿暖、身体好就行了,也不想怎么讲究了。听见他这么说,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眼神走漏了心思,不好意思起来,便收回游走的思绪。他的面相是慈善的,担忧无处可藏。他担忧的是什么我可能知道几分。其实,从看见他的那一刻起,我们不仅疼着母亲的痛,也难过着他因一时大意而带来的额外麻烦与负担。
宽大透明的胶质门帘摆动着,穿过缝隙看过去,外面有隐隐的雨夹雪在飘落。真是雪上加霜。这不仅仅是皮夹克的心境吧?
我觉得有必要把母亲的意思转告于他。
4
当次日去拿检查结果的时候,医生竟然说机器发生故障了,结果不准确,需要重新做。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了,她小声对我说,那个人多不容易,就这一场,花了不少钱呢,不能再害他多花钱了!
母亲让人搀扶,跛跳着去给医生说情况,要不然医生不允出院;又给交警队打电话说情况,要不然皮夹克取不出摩托车。
我去医院接母亲的时候,皮夹克感动得手足无措。他帮忙把母亲搀扶上车,一个劲儿地说,慢慢的!慢慢的!
慢慢的,我把母亲送回家。
一进家门,母亲显出几分轻松来。稍歇,听从母亲的吩咐,把新买的那个洗脚盆拖至她面前,查看。在母亲的指导下,插上电,加上水,放入药液,她非要让我先洗。把脚放进去,温热的水一浸泡,才发觉双脚是如此的冰凉。将脚盆上的按纽一路摁过,又是气泡,又是震动;还有几个能磨能转的小机关,把两只脚片敲打得痒痒的。不一会儿,屋里便布满了雾气,淡淡的药香隔离开了积郁已久的忙乱担忧。
经历了这几天的惊而无险、忙而又乱,才体会到此刻的安宁是如此真切又难得。想想算来,我也好久没有安静地在父母家里呆一会儿了,久违的踏实、温暖涌上心头,突然觉得有一种不能丢失的幸福,隐匿在平凡的每一天中。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我似听非听。只是想,以后她愿意听保健讲座就去听吧,想买保健产品就买吧,只要她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