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记忆中,他很沉迷于赌局,经常通宵达旦地赌钱,经常输钱。他赌钱也好像不是为了赢钱,每次都是输得光光地回来,倒头就睡,鼾声如雷。经常听大人议论:“可惜啊,输掉的钱可以起几栋房子了!”于是,“败家子”是乡亲暗地里送给他的帽子。
那时候,他和母亲很不和,从记事起我也没见他们讲过什么话,但生活中总有一些小事需要传递,柴米油盐,人情世故。很多次,母亲打发我去他那儿拿钱买米油什么的。我推开那扇小门,不大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光线昏暗,四个胡子拉碴的人分坐在小方桌的四方,右手握几张骨牌,不看,用左手的大拇指摩挲着,个个神情凝重,旁边一些围观者,似乎更为紧张,眼珠瞟瞟这个,瞅瞅那个,大气也不敢出,随着赌者将手中的牌“啪”地一下盖在桌子上,他们也紧跟着“嗬嗬”地吆喝起来。我的父亲就坐在其中,他似乎很专注,也颇为兴奋,没等我将话讲完就将一叠钱塞过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几张小小的长方形的骨牌。
我捏着钱,一言不发,转身出门的一刹那,我瞥见他紧锁的眉宇间流露的悲哀及消沉。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无奈、悲凉及自卑,在通往家中的河边小路上背着夕阳的影子踩着自己的脚印挪移着。
许多年以来,那个场景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那满屋缭绕的烟雾中父亲的咳嗽声,那个夕阳下的小女孩低着头,不知该往哪里去。这像极了电视剧里的某个特写镜头,其实人生何尝不是一部演剧,或悲或喜,或浮或沉,只是时间稍长些而已,但是和这个有着46亿年光景的地球相比,又何其渺小。一生如同一尘,短如蜉蝣,既然如此,我们更应该努力生活,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些呵。
但是父亲不懂得这些,或是明白却又无法做到,他习惯了这些消沉、放任的生活方式,同时又加重了自己心里的悲哀。我不止一次听到亲戚朋友慨叹:可惜,蛮有才气的一个人却这样不求上进。也有一部分亲人将矛头指向母亲,认为是她不会处理关系才致使父亲这样,也有好事者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将矛盾激化。父亲更是变本加厉,经常双眼布满血丝,一副邋遢样,工作也是马虎应付,经常跟领导冲突,前后换了好些个地方。性格冲动、易怒,这是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但是我明白,他越是这样,心中越觉得孤单惶恐。
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鲜为人知的一面,温和平实的一面。他心中有爱,他爱孩子,爱我的奶奶。每次回家必定牵着我去探望奶奶,也许只有在奶奶面前,他才会委屈脆弱,如同一个迷失的孩子。但他又明白奶奶对他的疼爱与牵挂,他总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像虫子一样在心中爬蔓,所以每次待了一会就匆匆离开。奶奶从不说他,经常给我讲起爸爸小时候的聪明孝顺,在她眼里,父亲只是一个乖巧调皮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只是每次目送父亲离开的背影时,她的眼里有一些担忧。
也许是对父亲的理解,也许是受他的影响,我从小就和奶奶特别亲,我大多数时间都和奶奶在一起,一有好吃的东西我必定先给奶奶送去一份。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觉得特别的充实,我知道父亲希望我这样,我也觉得这是在减轻他心中的内疚。
后来,奶奶离去,父亲一下子就颓丧了,如同一棵苍老没有生命活力的树桩了,连他一直沉迷的牌也懒得碰了。但在与人谈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是有亮光的,我明白自己的生命里寄载了父亲所有的精神和梦想。我无法安慰他,只有努力,到现在为止,我们之间的交谈是十分少的,但我是那么想成为他最大的骄傲与安慰:每一次优异的成绩,每一份微薄的奖学金……
我一直用这种方式去温暖着父亲的心,因为我知道他在人后的这一份孤凉,我知道他为我们努力过。
就像另一个深深嵌入我心底的镜头。在冬日寒冷的清晨,我去学校,途经父亲在小镇上租住的小房间(那时他在小镇上做生意),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从泛着霜花的窗户望过去。父亲正和衣躺在一张小竹床上,下面没有垫棉絮,只有一层薄薄的毯子。他还没有醒来,身上披盖着一件泛旧的灰蓝色大棉衣,脸上很憔悴,胡子很久没有刮了,眉头微微皱着。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有些酸痛,父亲从来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准备离开的时候,他醒了,把我叫进去,从床下取出一个小木盒,拿出一些零钱递给我:“早上吃好些,才有精神上课。”然后盖紧木盒,有些兴奋地哈着气:“女儿,爸爸这次赚了蛮多,留着给你做学费。”我看着他,这一刻的父亲一扫疲惫的样子,精神振奋。我的手插在口袋里,紧捏着那几张纸币,手心的汗浸湿了它们,我没舍得用,整天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
父亲就这么矛盾地走着,一方面努力着,一方面放纵着自己的生命。日子久了,他似乎更为麻木了。后来,我参加工作,他也办理了内退手续。时间,在他身上似乎更是用来消磨的,打打小牌,在村子里串串门。我有心接他来县城住,他除了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就像被围困的暮年老虎,在几间房子里走来走去,颇为不安,说是不习惯。我只好由着他拎着个小包回乡下去了,远去的背影很是孱弱,他老了。
前些日子我回去喝堂兄儿子的满月酒,亲戚多场面凌乱,没顾上和父亲说多少话。返城前,他提着一包东西急匆匆地跑过来,说是自己做的干菜,我小时候爱吃的那一种。他终于能沉下心做这些家常的小什物了,我抱着干菜站在门前的小池塘边,夏季傍晚的夕阳灿烂地照着这个有些陈旧的小村子,霞光透过叶片在父亲脸上印出明明暗暗的光斑。
我在想着,我的父亲、我,以及在这个特定场面里的所有的人,终究会像这个小村子,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苍老而流失,而我们的悲喜笑泪却多么真实地存在过。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感觉有些酸酸的微热的液体划过脸颊,和着汗珠滴落到尘土里,倏尔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