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家园
大年初六,远门侄儿海涛从老家来拜年。客从故乡来,自然感到高兴、亲切。侄儿刚坐下,我便问起了故乡人、故乡事。
酒过三巡,20多岁的海涛对我说:“叔,跟您说句实话,我这次算是从家乡逃出来的。”我一惊,问了句:“怎么?”
海涛跟我聊了起来——
乡关不再
算起来,我离开家乡4年多了。4年没回,要说不想家那是假话。头两年,没挣到钱,想回回不来。前年去年,我在厂里熬成了技术骨干,承老板看重,薪水算是很优厚了。一听说老家山村通了公路,我就打算一定得回去看看。今年春节前,我终于回来了。在镇上搭了辆电动三轮往家赶时,我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啊。但离家越近,感觉越不对味,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是萧瑟沉静的冬山少了绿叶吗?是星罗棋布的村舍少了炊烟吗?不!我突然惊愕地发现:村旁十里八里之外就能看到的那株高高大大、生长了几百年的古银杏树没了;拐过山脚就能看到的那片长达数里的竹林没了。他们去了哪里?开三轮的师傅淡淡地说,大白果树卖了,城里的一个老板买去栽在城里什么城中村里去了;竹林,修村级公路时挖了呗。卖了,挖了,记忆中挥之不去、不可磨灭的家乡地标,就这样连根带土,被挖走、被铲除了?我觉得心里针刺般的痛:古银杏树下的美丽传说,几代人的童年记忆,长竹园里孩提时代的嬉戏追逐,就这样连心带肉,被抹掉、被清零了?
没有了地标的故乡还是故乡吗?
那些曾经的美好不再
打工在外,故乡是心底的温暖,是难忘的美好。苦累之时,屈辱之际,总会想起家乡的温暖和美好,从而支撑起疲惫的身躯,去承受,去打拼。不觉得有多无奈,也不觉得有多悲壮。因为在我的骨子里,父辈坚强的精神在流淌。
这次回村,忽然就有了不同的感受。记忆中的乡风乡俗,记忆中的温暖与感动,似乎在岁月的长河里流淌殆尽。我其实先后遇到过邻居大婶、对门大嫂,以及左邻右舍的故人。缺乏热度的问候,缺少真诚的关切,让人感到流于形式,如同路人擦肩而过时打个招呼而已。大家关注的,是“你小子在外挣了多少”,“发财没?”或者是“买了啥牌的轿车?”“这次回来盖楼房吗?”
爸妈说,老皇历翻不得喽!现在找人干活,亲娘老子,也得把“钱”讲在前头。
攀比、铺张之风无处不在
村子东头,陈玉玲家开的小超市和李翠花家开的“农家乐”小餐馆,是村里最繁华,最聚人气、财气的地方,从北京打工回来的李小栓,戏称这里是村里的王府井。春节期间,这里自然成了购物中心、信息中心、娱乐中心。陆陆续续从外地打工赶回来的村民,在这里见面、交流、吃饭、打牌。张张扬扬地神侃,昏天黑地地瞎吹,令人捧腹的笑话,彻底驱散了小山村往日的沉闷与寂寥。
但我很快发现,攀比、铺张之风在山村里疯长。从购物,到吃饭,到饮酒,到送礼,到打牌,甚至,到暗含较劲、暗含机锋的话语。很难想象,我们这些打工的农民,在外地,在都市,大多是让人同情的弱者。可一回到乡村,翻了个。相对于没外出打工的,相对于挣钱比自己少的,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变成了强者,变成了大爷。在外辛辛苦苦挣的钱,在这里可以毫不吝啬地、大把大把地花掉。有些在外面一分钱掰两半花的人,在这里像换了个人,出手阔绰,挥洒大方,一副大款模样。谁要是小家子气,谁要是缺少底气,准会被嘲弄,准会丢面子。村民们总认为那些花钱大方的人是挣了大钱,是有本事,是在外面混出了样子的人。
腊月二十九,小山村在外地打工的近三十名青年中,大多数都回村了。村小学操场上,停放了十三辆从外地开回村的小轿车。除王全保说他的车是每天花一百元租用的外,其余十二辆车全是自购的私家车。车当然有高档低档,好在村民们分不大出来,只知谁有谁没有。
大年初五晚上,我决意初六开溜,逃离春节,逃离家乡。没盖新房、没买轿车的我,很担心再待下去,自己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和自信,会突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