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徐倩娜 1984年生,现居广州,供职于某航空公司。曾在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等作品。热爱写作、摄影,相信写作能让心灵获得自由。
这个城市哪里的风景最好?你若问倪宇城,他的回答肯定是——天台。
倪宇城的相机里有很多日落的风景和她的背影。他想她从未发现他,或者以她的冷,发现了他,也从未转过身来看他一眼。
身为摄影师的倪宇城,三个月前从香港来广州,在合作影像工作室的朋友家寄住了一段时间后,刚搬进这个住宅区,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十八楼顶的天台,环望周边的景色。星期日的傍晚,楼道很安静。他插着裤袋走出顶层的楼梯间。
眼前一片开阔。几栋楼的天台是相连的,用水泥矮墙间隔着,很容易攀爬。暗红色漆面的粗大水管沿着地面蜿蜒。夏季的六点钟,太阳还很晒,水泥方砖地面汩汩冒着热气。
天台东面,是大片蓝红白黄各种颜色的矮楼,光秃秃的水泥面楼顶,越向远处楼越高,望得见“中信”楼顶的两个字,远方是黛蓝的山麓一路绵延,大概就是白云山了。南面一条公路,两旁是零落的划成方块的绿色菜田,依稀望见菜农在田间。从南向北,刚好在此楼上方,是航路经处,不时有归航的飞机呼啸而过。
火辣了一天的太阳,在暮色中渐渐温柔起来,绚烂的晚霞肆意弥散,温热的风似乎从地面吹起。蔷薇色的天空下,他听到近处有一列火车咔嘎、咔嘎地缓缓开过,鸣一声长长的汽笛——铁轨在西面。
转到西向,隔着天台的两个方块,只见一个女的,迎着西落的斜阳的侧影。一头过肩的长发披落着,泛着的咖啡色,不知是染的,还是因夕阳的反光。穿一件白色的T恤,衣角掖进灰色的褶子长裙里。她脚上趿着不搭调的家居拖鞋,站在天台热热的地板上,在支起的画板上画画。
从楼顶望下去,不远处是一道与住宅区前的马路平行的铁轨,南北拉长径直向无尽的远方。铁轨后方,是一大片的荒草地,更远,是稀稀落落的矮房和刚起的楼盘。望向天际,一轮硕大的胭脂阳挂在地平线上,淡淡的光线晕染柔化了天上和天下的一切风景。在高楼鳞次栉比的城市里,难得还能见到这样的开阔地。
斜阳光影里的这个女子,在胭脂的晕染下,她的背影美得像一幅——照片。
风徐徐吹,扬起她的发梢。倪宇城琢磨,漫天日落的辉煌,朵朵云彩变幻着光影,落进她的瞳孔,一定很好看。他就远远站着,看她蹲下来挤颜料、调颜料,又站起来在画板上涂抹着。她身后的晾衣绳上,夹着的是她的成品:一幅幅日落图。每一幅都是同样的眼前的景物,因霞光的变化,呈现出粉红、蔷薇、橘黄、紫黑的不同色彩。
倪宇城眯起眼睛望过去,仔细瞧画板上的那一幅,不是天台外大片的荒地和远处层层的楼宇。画面上,一整片水田铺展延伸,尽头是层层山岚。山峦之间,一轮太阳发出迷蒙的光,整张画纸笼罩在淡淡的橙红之中,田野的水面上,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倪宇城在后面,看不清楚画中是晨曦还是黄昏。
那么安静。全世界仿佛只有她自己。倪宇城远远望着,觉得她很像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B612号小行星上的日落,也是这种风景吗?
一直到七点多,待天边落尽最后一丝余晖,待城市点起星星灯火,天光暗了,温热的风也逐渐微凉。她停下笔,收起画具。
她端起放在地面的一杯水喝起来,倚在用电线拉的一条晾衣绳上,背靠着紧绷的电线,张开另一只手架在线上,跟着微风前后摇晃。在热乎乎的天台上站久了,倪宇城也觉得口渴,但他舍不得走开。他站在间隔的矮墙后,从她的位置,身后是墙,不刻意转头是看不到他的。
天黑下来后,她坐到了檐下的躺椅上。倪宇城在隔壁楼,见有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她抽烟。抽完一根,打着打火机时,他在火光中清晰地看见她脸孔的轮廓。一张年轻但冰冷的脸,像是浸过秋晨的霜和冬夜的风,无一丝表情。
倪宇城拍杂志封面、拍时装、拍广告,自诩看过许多漂亮、妩媚、艳丽的脸孔,也免不了会对这样的女子好奇。也许是因为在天台这块只属于她的乐园,她毫无装扮与掩饰,像个孤单的小孩独自玩耍。整座天台,弥漫着她的气息,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孤独,与宁静。他有一股冲动,想接近她,了解她,却下不了决心隔着一方水门汀向她打一声招呼。
他在黑暗中默默走回楼梯间,按下电梯,回到他的房子。
倪宇城心里有了牵挂,工作结束回来后必做的事,是走上天台,看她在不在。即便有时已是凌晨一两点,也走上去看一看夜色,才算圆满完成他的一天。他北上不久,朋友不多,她竟成了他小小的寄托。若那女子在,便远远望着她。远处的她,发呆、看日落,或者作画,仿佛是寂静时光里的修行者。他不知她是否感觉到他的存在,只是从未回头。
倪宇城不想贸然出现,只是赶在她到来之前,在她日日靠着的栏杆上放一朵玫瑰,然后坐电梯下,坐电梯上,回到自己的隐身处观察动静。
那日她来得很晚,月亮已升起。她捻起玫瑰,转过身对着东方的月亮,看月光映照它的花瓣。她看了很久,把花放回原处,走回楼梯口消失在黑暗中。不多久,她手捧一个长颈圆口的瓶子出来,装了小半瓶的水,将玫瑰插在瓶中,放在背风的墙边养起来。
第二天,黄昏六点半,夕阳还在地平线之上,她就出现了。她捏起花茎,在手中转圈。栏杆隔断处靠墙的地方,放着另一个小口玻璃瓶,装着小半瓶的烟头。她顺手把花插入这个装烟蒂的瓶子。倪宇城远远地站在角落,他的视线与瓶身和圆圆的夕阳连成一直线,炽热的橘色灌满了瓶子,烧起烟头,点燃了玫瑰,血色染红了周围的空气。
一共十九天。期间倪宇城推掉了两个晚间的新装发布会,只为在她到来之前放上一支玫瑰。插在瓶中的花很快被晒干了,她把干枯的花瓣一一摘下,放进墙角的方形透明的有机塑料盒里储存起来。
第二十一天,倪宇城把花放下,刚想走开,便看到花瓶下压了纸条,写一句:“幸有人同享这醉人晚风”。他开心得吻了手中的玫瑰。于是靠着矮墙欣赏着落日,等她出现。
比往日早,太阳还未落到地平线,天台地面灼热滚滚,湖水蓝的天幕上飘着橘黄的云。她穿着象牙色的连身棉布裙,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她有一张瘦削的脸孔,大眼睛在长睫毛下闪着星星般的光,脸色有些发青,长发披落着。她抬起下颚,看着他。
倪宇城一米八的个头,单眼皮,高鼻梁,眉角一颗痣。怎么也算是样貌堂堂的摄影师,她的眼神却让他想打冷战。
她注视了他几分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抖动嘴唇说:“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他一时错愕。
她看着他,抿着嘴唇,弯起嘴角,笑了一下,低着头说一句“真是对不起”,便往天台边的栏杆走去。
倪宇城看着她发抖的双肩,一步走到她的前面,站住了。他张开双臂,轻轻环绕她的身体,托住她的背部,让她的头靠在他胸口。他感觉到她身体剧烈的颤动,肌肤冰凉如水渗透衣衫。他渐渐用力,抱紧她。她的身躯是这样单薄,仿佛一片风中颤抖的树叶,随时飘离枝头,随着天边的晚霞一并消逝。
霞光暗淡下来,他的眼前亮起了稀疏灯火。她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仿佛那血肉之躯的小宇宙里爆发过一场战争,硝烟过后是荒凉的寂静。他感到她用力抱了抱他,然后挣脱他的臂弯。她在青黛色的暮霭中看着他的眼睛,伸手取过他手中的花往栏杆处走去,插在瓶中。
两人在寂静的天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人高的水泥围栏上,圈着一掌高的铁条,生了棕色的锈。转角处是尖尖的避雷针。两双眼睛都望着避雷针的尖处。倪宇城料定她是不会先开口的,便清了下嗓子,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以微。艾以微。”她伸出食指,在围栏的水泥面写起来,“你呢?”
“倪宇城。”他也一笔一笔写出来。
“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刚从香港来。”
“哦。”
下面再无声音。他见她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倪宇城琢磨着,刚刚的拥抱算是什么,不算是示好,更像乞求。他满心狐疑和浓浓的好奇。
“你是画画的?”倪宇城问。
“画着玩的。我有其他工作,喏,窝在那边的写字楼里。”她转向东边,指着高楼。“你呢?”她问。
“搞摄影的。”
天黑下来,天台上黑漆漆的。艾以微拿出烟放在嘴上,问倪宇城:“抽吗?”他摆摆手,拿过打火机,帮她点上。
这个女人,话少,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倪宇城突然觉得没趣,便提议各自回去。
“你先走吧,我还想再呆一会。”她也不回头。
倪宇城仿佛赌气般,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掰过她的肩,一把搂住她。她一时没防备,扑在他胸前,手上的烟头戳在他领子上。两人同时跳开。
他也不管烫焦的衣领,捧住她的脸吻她,却见她的眼泪一滴滴流下来。倪宇城放开手,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这么局促过。
艾以微抬起头对他说:“我希望你是真心爱我那一个,又希望你只是逢场作戏那一个。”见他不解,又顾自笑了。“总之,你不该爱我。”她说道。
倪宇城满心莫名其妙,她不说,他怎么能猜透。
他们开始在天台见面,聊画画,聊摄影。谈一切有趣与无聊的话题。一般朋友之间的寒暄,你知道,谈的都是别人,就是不谈自己。她知道倪宇城不看电视,便给他讲每天的新闻。还添油加醋地加上自己的见解。每次倪宇城都半信半疑地问:“真的?我不相信。”当然,他偶尔也装无知。
“真的!这世上奇怪的事多着呢!”她总是一本正经。
她说世上的人用各种方式看世界,有一个人用手指,即便有眼睛、有双瞳,但他用手指看书读报,仿佛手上的指纹才是他的眼睛。末了,她问:“你信不信?”他打开手掌,看指尖的纹路,确实像眼睛的形状,直直盯着自己。
他们像普通朋友那样,说说笑笑。也或许是,谈起了精神恋爱。倪宇城偶尔也问及她的情况,她倒不回避。一段时间下来,倪宇城能拼凑出她过去的图景。她生于湛江,父母都是原籍,只是母亲生下她一个月后就染了风寒去世了。父亲甚爱母亲,认为是以微的出生害死了她,视她为妖孽,从小对她不理不睬甚至打骂,在她十四岁那年酗酒过度死去了。以微跟着奶奶生活,直至考了大学出来工作。前两年,奶奶也因为年纪大去世了。“艾以微,艾以微,这名字仿佛下了诅咒般”,她在一旁喃喃自语,视线在遥远的天边。倪宇城心里想着,大概是她介意“爱已微”的同音的意思。这个名字,初念有诗意,但它的深意却带着凉意。
到了六月初,开始下起雷暴雨。每到午后或傍晚,天就黑下来,随着是闪电和轰然的雷声,大雨瓢泼而下。倪宇城站在窗前,看暴雨呼叫着打在窗玻璃上,一道道往下流。窗外天地间一片迷蒙。望向天空的时候,他心里有想念,指尖竟微微发麻。他在想,以微的写字楼,窗外也是这样的风景吧。他是喜欢她的,无奈她从未对他表示有一点好感的意思。那样的拥抱,究竟算什么?
他们认识一个月后,有一日,倪宇城在工作室忙到凌晨,手机响了起来。是医院打来的。对方是个男的,自我介绍说是医生,接着说,急诊室接收了一个昏迷的女人,在她的口袋找到的手机,按下快捷键“1”就是倪宇城的号码,想必是对她来说重要的人,就打来了。“她已经醒了,不必着急。”挂线前,对方补充说。
倪宇城还是以十万火急闪电般的速度赶到医院。她坐在急诊室的门口旁,见他出现,眨着眼睛对他笑。倪宇城扶着墙气喘吁吁,艾以微挪了个位子让他坐下。倪宇城没坐,径直跑向医生。
“没事,只是血压低了一点。这么晚了,应该在家里睡觉。怎么到处乱跑?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发现她晕倒在路边了,用拖车把她拉来的。”他张望了一下,又说:“看样子已经走了。”
倪宇城这才在以微旁边坐下,斗胆拉过她的手握着。肌肤冰凉。
“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刚刚我在拖车上醒过来,在摇摇晃晃的木板上,望着天空,看到了几颗星星耶。”
倪宇城暗自吸住一口气,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你是不是烧坏了?”停了很久,又问:“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因为很痛。”以微终于回答。
“你有病?”他一着急,口不择言。
“你才有病。”她条件反射地回答,止不住笑起来。过一会又说:“确实有病。这种病叫‘索爱症’,目前只有一种特效药,是‘陌生人的拥抱’。”
宇城以为她开玩笑,哧地一声笑了。
“是真的!”看她一脸严肃,倪宇城觉得自己还是相信为好。他一时昏昏然,好像自己跌进了童话故事里,是“公主长睡不醒,要王子的一个吻才能唤醒她”这样的故事。“陌生人的拥抱……”他喃喃自语,一脸茫然地望着以微。
他突然想起在天台上,她望着他说:“你,可以抱一下我吗?”宇城恍然大悟。
“陌生人的……”他再问一次,又一惊,从心里生出寒凉。
他想起先前的种种,和她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才知道“我希望你是真心爱我那一个,又希望你只是逢场作戏那一个”的意思。她把他的号码设在快捷键,说明她是在乎他的,但她从来不曾流露一点。
他心疼地握紧她的手,说:“回去吧。”
倪宇城无法想象艾以微的生活,在她的写字楼与天台之外,她没有亲人,是否有朋友不得而知,得一种莫名的无底洞般的怪病。
艾以微是这样向他描述她的症状的:
一星期一次,比女生的例假还准还频。发病时间在深夜至凌晨,像荨麻疹一样来得悄无声息。仿佛从地核爆发了岩浆,汩汩涌出,穿透血液和骨骼,每一个细胞都被灼烧,皮肤渐渐刺痛,痛至骨髓,直到呼吸困难。过了一小时就自然消退。
她说着,就像谈论这个世界遥远角落的奇闻异事。带着探索的好奇,也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的口气。
“看医生也没用?”倪宇城道。
她说她不是没找过医生。老中医给她把脉,看她的舌头,叫她不要轻易动怒。她从医院扛回十几袋中药。每日守在煤气炉前煲药,再一口气喝下整碗。然后坐在沙发上,静静地体会药汁流进胃里、肠道,被一粒粒细胞吸收的感觉。她起初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于是耐心等待,等待自然与宇宙的眷顾,等待一切在时光的河流里沉淀、平复。“可是没有。”她总结道。
她看西医,验血验尿。针头插进血管,她看到自己的血汩汩流进试管,猜测深红色的血液里藏着所有的秘密。也躺在彩超机旁边,掀起衣服,让冰凉的耦合剂涂抹在她的皮肤上。当然还有X光、心电图,所有的机器把身体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她照例拎了一大袋药回家,早中晚吃五种药片。
她看心理医生。不止一个。“每个医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都是:‘不要紧张,放松!’每个人都照样把我的过去未来问一遍。就像你现在这样,问个不停。”她撇起嘴,看着宇城说。
倪宇城不自觉地低下头,仿佛审视自己,觉得自己多问一句都是错。
他一方面心疼她,一方面觉得她的语气好像宣判一般,向他摊牌:我就是这样,你爱不爱我,都随便你。这让宇城心寒。他也不会轻易放弃,这样就被吓退了,那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陌生人的拥抱是有效药?”他打算忍受她把病史当成挑衅,一次性问个明白。
“身体给的信号,就像体内的荷尔蒙一样。想要别人的拥抱,这很自然就知道了。看病吃药只是骗自己。”她耸耸肩。
“一定要陌生人的吗?”宇城问。
“嗯,熟人之间亲人之间的拥抱都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们也常常得不到,你父母朋友几时拥抱过你?陌生人的拥抱更难得了,不然我这怎么算病。当然,如果带点真心,那药效最好。”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似维尼熊那样天真。
“我以前看到一则新闻,说有个人有种能力,叫‘宇宙疼痛’。只要他感到身上哪里疼痛了,这个世界某个地方就会发生灾难。意思是说他的身体和宇宙是相通的,宇宙会给他信号。报道里说,他曾经作过预测,都非常准确。”她轻易地又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你也有超感应?”宇城半信半疑。
“可惜了,没有。”她摆出一副遗憾的样子。“不过,倒是可以当成测谎仪,谁人的真心与假意,一个轻轻的拥抱便知。”
“那我怎么样?拥抱过了,肯定知道。”
“不知为什么,对你失效。”她狡黠地偏过头,说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唉,她就是这么奇怪。倪宇城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很快便知道,她说的,句句属实。
倪宇城的手机第二次在凌晨响起,是警察局打来的。他仍然铆足马力狂奔过去。
艾以微半夜披头散发在街上横冲直撞时被带进了警察局。从监控录像看,她还一度躺在无人的人行道上翻滚,直到头撞在了花基上,更痛得蜷起双脚,抱成一团。她说自己失眠,偶尔还梦游。她撒了谎,她是因为疼痛而失眠,但并不梦游。警察问她清醒了没有,她点点头,站起来却犹豫着不走,转身望着坐在门边的女警,结结巴巴地说:“你,能麻烦你,麻烦你……抱我一下吗?”警局里三个警察六只眼睛都诧异地盯着她。女警望着她,那样一双恳切得就要漾出泪水的眼睛,仿佛有吸铁石一般魔力的眼神。她走到以微前面,双手轻轻绕过以微的双臂,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涕泪横流。
这些都是警察后来对倪宇城讲的。“你女朋友?”警察问他。他不置可否。“她说她梦游。晚上多看着点。”警察拍拍他的肩。
艾以微的举动简直让倪宇城崩溃。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
“给你添麻烦了。”她又摆出一副千里之外的表情。
倪宇城这一刻真是恨自己。可是若不是疼痛让她忍无可忍,她怎会有这样疯狂的举动?倪宇城当然也清楚,像他遇到的很多人,都假装强大,假装不需要别人爱。从没有人像她,忍受着狼狈,忍受着自尊的嘲笑,去要求一个人的拥抱。定是那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可是开口的勇气,又有谁有?
想要一个温暖的拥抱,有错吗?
是该敬佩她吗?还是该拿她怎么办?
折腾了半夜,已是凌晨三点。倪宇城送艾以微回到家,安顿她睡下。他在床沿坐下,看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吸。
不远处的铁轨,每隔几分钟有一列火车驶过,鸣一声笛。艾以微说过,咔咔咔咔是载客的,咔哒咔哒是载货的。声音越走越远,渐渐蒙眬。窗台上的闹钟嗒、嗒、嗒、嗒一秒一秒地走着。房间没有开灯,倪宇城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抬起头,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块巨大的阴影仿佛沉沉地要压下来,他辨认了很久,才看出那是一头巨大的麋鹿。
那样的阴影,投射在以微心间,阳光照不进去。那样深的内心里却有一股力量不断往外冲,被她压抑着。
倪宇城回到住处,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突然领悟。医院之后,他问过以微,知道拥抱是特效药以后她怎么办?她开玩笑地说:“去街上举牌啊,写着‘我要抱抱’。哎,可是,别人都是送出拥抱,我却要索取,想想都不是滋味,就不去了。”
“那怎么办呢?”倪宇城又问。
“去酒吧。”隔了好久,她才答。
见他定定地看着她,她昂起头,“那不然呢?你教我,怎么办才好?”
倪宇城不答,却在心里反复盘旋:“陌生人的拥抱,这黑洞般的病,该怎么医治?因为寂寞,因为孤独,因为渴望爱,这样的解释,未免都肤浅。如果以她说的宇宙疼痛,反而可以理解。她身上的黑洞,吸纳了一个城市的隔阂和冷漠,需要拥抱来填补它、温暖它。这个说法勉强可以。”太扯了吧,倪宇城不禁顾自在心里笑起来,在他看来,以微更像一个小孩,不过单纯想要大人的抱。从小到大,她也从来没有得到过。
以微是说过她去过这个城市不同的酒吧,至少一星期一次,在她发病前光顾。她不会在一处停留,一次去一个不同的酒吧,减少两次遇上同一个人的几率。
倪宇城可以想象,以微长得漂亮,一双大眼睛里盛着一汪清澈的湖水。往吧台一坐,自有男士来搭讪。他甚至可以想象她保持略显亲昵又礼貌的样子,和对方跳舞,稍许的肢体接触,音乐结束,或会有礼貌性的拥抱。于她,这就够了,蜻蜓点水,她得到他一个拥抱,能换得一个星期的安宁,换得长夜里的一个安稳觉。
“酒吧里每个人都带着面具,我也一样。脱了面具,我艾以微是一个病人。人家多半逢场作戏,我又何尝不是?”她幽幽说道。
“没有碰到过真心人?”倪宇城是真的在采访式地发问。
“真心人?你以为在看《东成西就》啊?还真心人呢!”她咯咯地笑起来,大概是因为连带想到电影镜头了吧。她幽默起来,全世界都很冷,冻结了好像也完全没有生病这回事。
“我说真的!”倪宇城严肃起来。
“麻烦倒是招惹过。”她想了想说,“你知道的,那些地方,玩玩就好。可是我的目的性太强。”于是她讲了下面这个例子:
有一天下班后我直奔酒吧三号店。“三号店”是我取的代号啦——那个月第三次到酒吧街,第三家光顾的店。我点了一杯威士忌。气氛很奇怪,从进门一刻起就感到有一双灼热的眼睛盯着我。我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小口,偏过头,望向右边。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黑色衬衫,胸口绣着闪片,寸板头。见我看他,便迎接我的目光。我那天下班晚了,穿着鸽子灰的套装未更换,只是脱掉了外套,白色衬衫扎进裙子里。对方直走到我身边,对酒保说:“这位女士点的算我。”我看了他一眼,说:“谢谢!”他点了点头,对我说:“赏脸跳一支舞吗?”他似乎很熟我的套路。
我想对方可能观察了我很久,我在脑中急速检索,确认自己不曾和他跳过舞。每次我主动邀人跳舞,换取一个拥抱后,总会借口离去。我知道自己的病,不配为自己赢得一段长久的关系,但能清楚地记住给予我拥抱的那些“陌生人”的脸。为避免纠缠不清,我尽量不在同一家酒吧出现。但是我不留心,别人也总会留意。他在暗,我在明,总有中箭的时候。
跳还是不跳,对方已经伸出手来了。我对他说:“抱歉,今天很累。你看,我连工作服都没换。”我不能确切判断每次的来者是善是恶,但直觉告诉我,不简单。
对方也不勉强,收回手去,说:“看来很不巧。”我心里一惊,那是我的台词呀。我主动出击时,总是开玩笑地说:“既然今天很巧,不如跳一支舞。”既不显得自己低下,又不使得气氛尴尬。不知对方有意还是无意说这句,我有点心慌。我暗吸一口气,不能自乱了阵脚。
他顾自在我旁边坐下,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他的头靠得太近,我都能闻到他头发喷雾的味道了。
“来酒吧就是为了找乐,何必这么严肃?”他嬉笑着把脸凑过来,手搭在了我肩上。
我不想滋事,把身子往后移了移,躲开他的手,忍下声音说:“放尊重点。”
“你敢说你不是来寻找猎物的?装什么纯情!”对方声音是笑的,口吻却咄咄逼人,继续向我靠近。眼看他的鼻子要凑到自己脸上了,我往后一倾,举起手中剩下的小半杯酒,向他脸上泼去。
寸板头倒是不怒,一手往脸上抹去,酒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滴在胸前的闪片上。“倒了也好,女人最好少喝这种烈酒。”他一笑带过,看来风度不差。
“你的面具比我想的还坚硬。和这么多人跳过舞,难道没看中一个?” 我心里一凉,寸板头说中了,我自己何曾带着真意。自以为要的很简单,只是索要一个拥抱。
被戳中了痛处,我只想落荒而逃。我只好轻巧地施展我的缩骨功,一笑了之:“也许下一个看中的就是你。姐姐我今天累了。”拎起包,我匆匆逃离酒吧。
“就这样?”故事戛然而止,倪宇城没听过瘾。他总把她的话当成奇闻异事来听,没有个出乎意料的结局,还真让人难受。
“还想怎样?”
“我以为结尾有群殴加英雄救美的桥段。”
“想太多,又不是编剧本。”艾以微一脸鄙夷。
“那重点在哪里?”倪宇城不死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是在笑笑闹闹中说完这一段。倪宇城权当在听一个讲得不怎样的故事,故事也许远不止这样,只是以微不说。可是在深夜中,重新想起,他发现,以微认识他后,再不曾去过酒吧,才会既出现在急诊室,又进了警察局。那样的疼痛,也许真是常人无法忍受。他蓦然一惊,她不再去酒吧,是因为她爱他。她既然爱他,宁愿忍受长夜的疼痛。
她从来不说。她不说,是因为她认为“我知道自己的病,不配为自己赢得一段长久的关系”。她的故事,太像故事了,倪宇城一时都分不清楚了。
长长暗夜里的风景,只剩模模糊糊的火车轧过铁轨的声音。
隔天他们一起吃晚饭。
“搬过来和我住吧,让我照顾你。”倪宇城突然说。
以微正喝着芒果冰,诧异地看着他:“你是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吧?你知道我有……”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不等她说完,倪宇城就打断她。
以微低下头,好一会才说:“我不该拖累你的。谁会爱一个像我这样的人?”
“所以你才独一无二呀!”倪宇城没有夸张他的感觉。他从前觉得以微冷,说话表情都轻易就拒人于几条街外,那是因为她的病让她自卑,她不会轻易让人靠近向人展示她自己。后来他们熟络了一点,以微总是打趣自己的病,无所谓的样子,那仍旧是她的保护色,她早已过了疯狂呐喊、声嘶力竭的阶段了,幽默冷对,是她的伪装。真实的她,不过在急诊室外的长凳上,在他守在她床沿看她轻轻呼吸时,她流露过,短暂一刹,转瞬即逝。
倪宇城爱的就是那样的她,也乐于见她因乔装自己而在他面前的种种表演,到最后,还是转归为心疼。
“你真的做好准备来爱我了?”良久,以微抬起头问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爱你,忍不住要告诉你。”倪宇城诚实回答。
她眼里掠过一丝失望,如流星划过,倪宇城赶紧在心头许愿。她穿着厚厚的盔甲,她早已习惯自动启动防备系统,抵挡外界的枪弹以自我保护。她不轻易表现的东西就是最真的她,他要紧紧握住。
宇城也没把握,她何时愿意对他敞开心扉,能对他无所戒备。他只知道自己愿意赌一把。
以微没同意和他住在一起,但她说:“我决定也爱你。”她没说爱他,只是决定来爱他。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她要爱他,就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她再也不去酒吧。
宇城不忍看她疼痛的样子,假装不来看她,给她出门的机会。她化好了妆,又洗掉。她换好衣服,又换下。疼痛总会在黎明到来前消逝,不过是一夜的剧痛,她能忍第一第二次,也能忍第三次。
以前的她,不曾这样体谅爱她的人。她为自己寻找自我医治的药,有何不可,有何忌讳,她所寻求的不过是一个拥抱。“你以为你是谁?”在遇到宇城以前,以微总是扬起头,挑衅地问挡在门口的那个人。她通常得到一个巴掌,或一个摔门。她不过想逼退他们,她努力压制的不过是不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反正她知道什么结果也不会有,所有拥有的最后都会失去。她大概从来不懂爱,不会爱,也不知如何去接受爱。这么多年,疼痛的折磨,爱与不爱的反复,早已化掉了她心里所有的温暖和期待。
可是倪宇城不一样,从未开口向她要求,她若爱他,要怎么办才好?
入夜,响起了闷闷的雷声,一道道闪电划裂天幕。零点过后,雨棚上突然响起了嗒嗒的雨声,起初一点一点,随即噼噼啪啪,越来越大,倾盆而下。雷声轰隆,千军万马,像是末日的战争。
以微坐在床上,她突然想起童年的一个画面。
她和奶奶,走在金黄的稻田里。夕阳暖暖地、温柔地包围着她。她太小了,小得走在田埂上淹没在稻穗下。奶奶挎着菜篮,急急地呼喊她“微微,微微……”,她咯咯地笑出声来,叫着阿嫲,跑向她。她抱起她,在夕阳中,穿过稻田,稻穗撩动脚踝。
在她记忆中,那是奶奶唯一一次抱她。以微伏在她的肩头,双手绕过她的脖子。她银色的发丝在夕阳中闪着金黄的颜色。以微听到她脖子上脉搏的跳动和胸口扑通扑通的声音。她静静地伏着,一动也不动,她怕自己一动,奶奶就把她放下。时隔二十多年,以微仿佛脸颊仍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暖暖的,痒痒的。那唯一的一次,值得她一生无限次怀念。
大雨滂沱的夜晚,浑身刺痛的她蜷缩着发抖。她跃下床,打开门冲出去。没有带伞,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淋淋雨会更清醒吧。
她在门边绊倒了,是宇城坐在门外。他一把扶住她。以微发病的夜晚,宇城比她更痛。
他没有阻止,跟着以微下楼。雨夜沁凉,宇城脱下衬衣给以微披上。以微跑到屋檐口,急刹车似的停住了。她抬起头,看闪电撕裂天空。宇城看着以微,她瘦削的脸庞是一种冷淡的冷静,让宇城暗自唏嘘。
她不能再往外走了,她若去淋雨,宇城也一定会跟着出去。
她站着不动,任雨溅湿她的脚踝。宇城也站着,轻轻拥着她的肩。他看不到,以微泪水蔓延的脸庞。
雨一直下。
次日又是烈日炎炎。酷热过后,傍晚七点,他们走上天台,习惯地望向天边,看今天的天空会有怎样伟大的创作,看太阳发狠过后又怎样地显出它的温柔来。
夹在晾衣绳上的两幅日落图,其中一幅飘落在地板,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斑斑点点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另外一幅仍夹着,从上至下流出一道道水痕,晕染开来,似彩虹的颜色,被太阳晒了一天,纸张变得干涩,却别有一番硬朗。
他们捡起落地的那幅画,重新夹上。靠在围栏上,凝视天边变幻的画,久久不语,时间用一把刷子轻轻洗刷,光影暗下去,水彩变淡了。晕染着橘红色光晕的地平线将白天和黑夜划出了分明的界限,上方是墨蓝的无边无际的天堂,下方是灯火星星亮起的人间,模糊蒙眬又泾渭分明。
以微依偎着宇城的肩膀,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开口道:“我很庆幸。”
“关于什么?”
“我所珍爱的风景,我连一秒都不愿眨动眼睛不想错过的风景,有爱我的人与我一起欣赏。以前,一个人看日落,以为全世界只有自己。原来你也在。真好。”
满天璀璨的霞光映照他们的脸庞,好像伫立在油画里。
远空的变幻莫测,像未来的某一刻,需要等待、守候,和长久的期盼。它的遥远自由,像最美的那个梦,需要奔跑、呐喊,和无止的追逐。她多想长久地留住这一刻。安静驱走了荒凉,没有病痛,没有遗憾,只有天空,任意地炫耀着无可触摸的绮丽。
她抽烟很凶,玻璃瓶中烟灰渐满。
宇城从背后环抱着她,亲吻她的后颈,问她:“怎么学会的抽烟?”
“没有学,自然就会了。”以微答,过会又说,“听说抽烟可以忘掉疼痛,很痛的时候,想象自己拿着烟抽一口,吐出来,仿佛真的得到舒解。有一次真的拿到一支烟,就抽上了。”
“你不喜欢?”她又问。
宇城没有回答,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一些,把脸贴在她脸上。
她真的不抽了。第二天,宇城就看到打火机和烟盒都扔在了垃圾桶里,宇城心里还是震了一下。天台上装烟头的玻璃瓶,仍是大半瓶,插着一支枯萎的玫瑰。
宇城心里清楚,她是爱的测谎仪,她也是爱的绝缘体。宇城曾是她的药,仅仅一次,在他还是陌生人的时候,往后他拥抱得再用力,也不能在她发病时减轻她的疼痛。看她蹲在墙角难受得发抖也无济于事。他抱起她,亲吻她发紫的嘴唇。她温驯得像一只小兽,却不停流泪。
他感到心痛,深呼吸一口气,紧握拳头,看看指甲的颜色,完全正常,呼吸也还算顺畅,但左胸口却像压了一块石头,不轻不重,压住心脏,隐隐疼痛。
总有解药,只是病灶太深,他们还未能挖到根部。
宇城有一天对以微说:“你要是失忆就好了。有部电影,你知道吗?”未等以微回答,他又说:“这样,我对你来说每天都是陌生人,我的拥抱就能成为你的药了吧……”
她的手摸着他的脸,又移到他发鬓。她摸着他的耳垂,手指在他的耳廓上打转,叹一口气:“如果失忆,伤痛就不记得了,就不需要拥抱了吧。再说,我不愿意忘记你。”
她不愿放他走。他知道她想爱他,但她身上的盔甲牢牢箍住她,阻挡他。从前的她以为,自己要活在这个世界,必要足够坚硬,才能抵挡暴雨风霜。她一向冷淡,就像生活怎么对她的她就要还以一个怎样的态度一样,可是太苦涩的拒绝只会带来更深邃的渴望。
以微说,从前有一次,她站在这里,踮起脚尖看着楼底,想过从十八楼顶跳下去。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习惯剧烈的疼痛翻滚,习惯长夜中的煎熬。
她问他:“死亡和活着哪个更可怕?”
宇城说:“从生到死都是自然的过程,从容面对,不值得可怕。”
以微道:“可是人们都害怕死亡。”
“你也怕吗?”宇城看着她。
以微倚在栏杆上,看着他:“活着比死亡可怕。都说如果无惧死亡,活着无论遭遇什么都不可怕了。但要是连活着都无惧,那死亡就更不可怕了。听说人临终的时候,那一刻会听到无比美妙的音乐,看到神圣的光,走过一道门,去到异域。”
宇城说:“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何必作无谓的猜想。不要相信听说。”
看他紧张,以微笑了:“放心,我不会犯傻,我还想知道未来的我会怎么样。”
“你的病,总能治,只要打开心结。”
以微说:“你这么像我以前看的心理医生。如何能治?”
宇城热切地望着她:“你若肯,也许就打开心里紧闭的那扇门了。”
“打开了,就能接受这个世界了吗?”
“不是世界。是我。”宇城拉住她的手。
她不答,抽出手,从玻璃瓶中抽出玫瑰,把干枯的花瓣一片片摘下,丢进盛着花瓣的盒子。
宇城静静地看着以微,左手又轻轻拉起她的右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握紧。她望着他的眼睛,仿佛宇宙中两颗遥远的星球对望。
他把双手放到她腰际,将胸膛靠近她,她轻声喘气。宇城紧紧拥着以微,他的胸口,感受到了她单薄衣衫后柔韧的乳房,传递着微微的电流,像在云端枕着云层,像是雨滴落入大海,找到它的归宿。
可是以微的身体渐渐沁出寒凉,像树枝抖落雪花,一片一片在肩头融化。他爱她,她爱他,却连拥抱也不温暖。
身体与身体相拥,胸口触摸到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
可是宇城抱着的,好像一缕风、一朵海浪,明明那么真实,却转瞬从手心消逝。
那么靠近,又那么遥远。
秋意渐浓,天渐冷。十二月十日,天空从未如此晴朗过。他们裹着大衣,在天台上坐着看月全食。饶有兴致地讨论着月亮旁边的猎户座,哪颗是匕首,哪颗是腰带。
食甚之际,天空暗下来。宇城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在太阳、地球、月亮交汇的此刻,见证我的诺言。”以微听着,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他的手。
夜晚在高高的楼层上望下去,星星点点的灯火连成一片。宇城想,他也要在这些灯火中,给属于以微的一盏。
以微脸上长了两颗斑,在右脸颊靠近耳根的地方。医生说,白天擦两次药,夜里擦两次药。他就把腕表上了定时振动,夜里醒来,扭开床头灯,调到最暗。用棉签蘸了药,细细抹在伤处。他静静地看以微均匀呼吸,在她额头印一个吻,才关灯睡去。
以微很想,很想挽留这浓浓的爱,却又害怕得想闪躲。她无法开口承诺,因为她无法许给宇城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可是宇城跟她谈起婚礼。
“我们要举办的婚礼,不收礼金,只要前来祝福的人给一个拥抱。”宇城有一天突然说。
“那你拿什么给人家回礼?”以微笑答。
“还他一个拥抱。”
以微不语,却默默流出眼泪来。她的婚礼,不是让来宾分享感受她的幸福,而是带有私心地索求所有人的拥抱。
她不由得抽泣起来。以微的害怕逐渐扩张,甚过她排山倒海的剧痛。
“我不配爱你。”以微对宇城说。
“不要说这样的话。”宇城看着她。
“得这样一种不知足的病,无颜面对你。”她用冷漠伪装自己,但从未这样自怜过。当她爱上宇城,卸下盔甲,她无以支撑自己,连一点可怜的自信也没有了。
“在我眼里,你是天使,是上帝派驻人间的天使,来看看人间有多少人拥有纯粹的善良。你的拥抱就是测谎仪,不是吗?再说,人们其实不懂,但很需要用拥抱互相温暖。”
“即便是陌生人?”以微问。
“即便是陌生人!”宇城肯定。
以微破涕为笑,虽然她知道这是粉饰的话,她也宁愿相信。
她也知道,这样的爱情就像水晶,美丽但易碎。她暗示自己一切都会好的,小心翼翼地不戳穿自己的谎言。
她压制自己的恐惧,握住宇城的手。
宇城担任首席摄影的时装杂志周年庆,他邀请以微一起去参加酒会。以微穿上宝蓝色的抹胸晚礼服,配以简单的珍珠项链,半挽长发,煞是动人。
大厅入口,挂的都是宇城的作品,浓烈的颜色,华丽的色调,花朵铺满画面。酒会上,宇城有应酬,落下以微一个。以微远远地站着看着宇城,在人群中他是那么受欢迎,老板拉着他介绍给其他宾客,漂亮高挑的女模特纷纷向他靠拢。看得出来,他举足轻重的地位。
以微安静地在宴厅中走动,侧耳倾听嘈杂人声后的背景音乐。暖暖灯光下,有冰山上的雪块细细碎碎掉落的感觉,冰川下的裂痕越深越宽,拉远他们的距离。她越爱宇城,就越感到害怕。
以微从未比此刻明白,孤独已成为漩涡,越绕越大,盘旋之处,卷进了所有的同类质。她与人的拥抱,两个人肌肤之亲的一瞬间,启动了最灵敏的感应器,真诚与虚伪,真心与假意,似两块巨石碰撞,在心里闪出一道光,穿过无尽的漆黑,照亮对方的心。可是真的,这对宇城失效。他为什么会爱她?她完全没有自信。
她无法抵抗宇城对她浓烈的爱,但她更明白,他们之间横亘着整个银河的黑暗和孤独。从前的她不懂爱人,所以要离开。现在她懂了,更要离开。
她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以掩饰关于她自己的所有一切。
宇城在人群中不时转过头来看以微,却还是把她弄丢了。待他抽出身来,再度在人群中寻找以微时,恰看到她和一个美国人亲昵地拥抱。
他自以为宽容大度,但他仍忍不住吃醋。他冲过去,拉起以微的手。
“你到底怎么了?要怎么样你才满足?”宇城发火。她从未见他这样。他看到以微笑着和别人相拥,她也许因此能减轻一夜的痛苦,但他仍会无来由地愤怒。
她轻声颤抖,却不出一个字。“我早已说过。我无力爱一个人。你要是后悔,现在放手也来得及。”以微很快镇静,恢复她冷淡的态度。那是让宇城从心底生出寒凉的表情。
她跑出门外,跑上长街,高跟鞋遗落在路边。公主得到了王子的吻。公主遗落了她的水晶鞋。公主的眼泪长流。
倪宇城追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满街霓虹灯闪烁,他的视网膜逐渐模糊。他终于看到以微失神地站在路边。
远远地,她转过头来看他。抬起手背擦掉眼泪。深秋的夜晚,以微冻得发抖。
宇城心里一动,她是故意的。
他远远地望着她,好像两颗遥远的星球。
宇城在门口等她,但以微一夜未归。
第二日是周六。宇城果然在教堂找到了她。他们曾一起来看过这座哥特式的雄伟的圣心大教堂,她坐在石柱下不肯走。那时她说,当有一日,自己实在无法把握自己,也许会来问神明。
六点多,教堂早晨的弥撒时间。以微赤着脚,坐在最后一排。石柱上挂着的蜡烛状的灯盏都全开了,两排亮亮的照亮整座穹顶。彩色玻璃窗透着朝阳的光,显出图案清晰的线条和纹路。教堂里回响着阿里路亚的歌声。
宇城站在以微身边,看着她闭着眼睛,握着双手。额头抵在手上,肩头微微颤动。
一直到整个弥撒结束,他们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对不起!”以微抬头看着他。
“耶稣怎么回答你?”宇城问。
“我听不到,我听不到……”以微哽咽。
“你该问的是你自己,不是吗?”宇城摇着她的肩膀。
“我们分开吧。”良久,以微终于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来爱你。我的内疚终将把我掩埋。”
宇城没有回答。
以微又说:“我爱你,很爱很爱你。可是我离你太远,我不知自己要走多久,才能走到你身边。我要走出我的世界,要走过大雨滂沱的街,要走过积水和泥泞的路面,才能靠近你。如果,如果,你愿意等我,到明年夏天,我回来找你。给我一些时间。”
宇城终于诚实面对,以微的病,深爱她的他无法治愈。她不过像一个小孩,哭笑都听从自己的内心,固执地想要温暖的拥抱。可是,她用深深的刺,抵抗着世界。她从未想要适应,想要融入。从前的他以为,只要他付出够多,终能挽留她。现在他也明白了,她的苦痛。
他愿意相信,她终会走出从出生起就缠绕她的漩涡,来接受他的爱。
那一日,他们走到百货店,给以微买了一双鞋。他们就沿着大街,一直走。
晚上,他们走出电梯,站在以微的门口。两人都默默地不说话。以微用钥匙开了门。她转过身,抱了抱宇城,吻他的脸颊。然后关上门。她没有开灯,楼梯间的感应灯也熄了。隔着防护门和木门,他们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四个月后。
宇城的一组照片获了奖。照片取名《守候》。片中,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狭隘,在一方并不宽阔的天台上,一个女子专注地在靠着栏杆的画架上画着落日。她的前方,隐约所见,一排排的楼,一条条路,还有一道铁轨延伸向远方,最远的广阔的天际,是一枚收敛了光芒的夕阳。
这是宇城以往所有华丽的照片中,最冷清的一张。
宇城不能忘记以微。太阳每日都升起,日落每日都有。他若在这星球活一日,就会想起她一日。和以微分开已很久了。夏秋已过,熬过寒冬,开始时常下雨,天台上不再有美丽的日落,她会在哪里?这个城市里有片孤独风景,不知她是否仍在守候?还是像她所说的,像她这样的人,不配有份安定的爱,就该在城市甚至全世界流浪。
大概和他从前说的相反,她要接受了世界,才能接受他。
宇城懊悔,那时候她早已为他改变,亦开始向他卸下盔甲。他们的爱因以微的防备、害怕而显得脆弱,还没来得及稳固就轻易地轰塌了。若他能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一点,也就不用这日日的思念。在一起的苦怎能敌过这思念的苦?
两人都站在黑暗中的那个时刻,他若能开口挽留。
他搬出了小区,再未和以微联系过。这一日,下起了雨。他回到以微住的地方。那住所从前没有门铃。宇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仍像以前一样抬手拍门。无应。
他加重了力度,并大声喊着:“以微,以微!”
屋里终于传来声响,是个老太太用粤语大声答着:“作死啊,不识掀电铃呐!”
宇城才注意到门口新装了门铃,还新换了锁孔。他未等门开,便默然走开。
他一边想起以微说的“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老太婆”的话,一边转进楼梯走向天台。
春雨淋漓,檐下滴着雨。宇城抬眼望去,围栏角落仍然放着装烟头的玻璃瓶,积了半瓶水,漂浮着烟灰。旁边放着颜料盘,结块干硬的颜料在雨水浸润中已渗出色彩来,沿着墙根蔓延。
她常坐的半躺椅,扶手已断裂,蜷在屋檐右边,溅湿的雨水在漆亮的黄色中泛着湿冷。
他记起在那最初的二十一日。他看过以微半躺在椅子上,点起一支烟,隐藏在夜色和晚风里。看过她有时候任湿嗒嗒的头发披散着,靠着半人高的水泥栏杆,待风一点一点吹干长发。看过她靠着栏杆望星星和频繁飞过的飞机,红绿航行灯一闪一闪从头顶呼啸而过。
但现在,再无以微的气息。
宇城靠着墙,雨点落在装着烟头的玻璃瓶中,一滴一滴打散烟灰。
他以前就这样靠着,看以微画日落的背影。她的日落图,夹在身后的晾衣绳上,随着渐大的晚风猎猎作响。这些画,就在天台过夜,获得露水的浸润。一夜之后,色彩在晨曦中显出更天然的光泽。
可是一切都碎裂得那么快,寒凉游丝般永久地盘桓。
冷雨潇潇的天台,放远望去,天地一片迷蒙,再也看不见近处远处低矮的鳞次栉比的楼房。
他想,如果以微在,一定紧紧抱着她痛哭一场,再也不要放手。
可是,以微于他,不过是这个城市中星星灯光之上,短暂的孤独的梦。
他想他会等。夏天很快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