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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纪事

发表时间:2025/06/20 17:32:58  来源:广州文艺1210  作者:东巴夫  浏览次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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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初九

月隐不出。星光暗淡。

她三次从我的窗前走过,衣衫单薄,面色憔悴,但步履依如往日般轻盈散淡。那头海藻般的黑亮长发随风而动,像无数小水珠在皮鼓面上跳动。鼓声此起彼伏,在我的木屋每一个细小的缝隙里响起。有人顺手捏住了我的心脏,像搓草绳似的把我的这个小皮囊搓来揉去,我的牙齿在打架,冰封的血管就这样融化开了,咕咚咕咚在皮肤下跑动,像一群饱食而归的小野狗。我起身关上半面窗户,书桌上的油灯投射到玻璃窗里。两盏油灯就这样静静地亮着,静静地守着这个孤寂的冬夜。

我只要闭上眼睛,调匀呼吸,让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松弛下来,我就能让自己从身体里跑出来。他就像拨开门帘那样从我身体里挤了出来,轻轻松松地站在我面前,对我嬉皮笑脸。我做出痛苦的表情,他立刻严肃起来。我的头脑里出现一幕幕舞台布景,这些布景里的景物先是静止不动的,在我思维的驱使下,它们开始灵动,恢复生活和世界中的模样。我能轻易地把我自己置于这些图景之中,我不断地闯入新的图景,在这变换的过程中,时空顺序被彻底打乱,生存空间不断扩大,历史被无限延伸。雨雪是能顺风而落下的;山川在黄昏过后瞬间萧瑟;山羊的牙齿跑到嘴外,蹄角变成利爪;老虎躺在地上就变成了一只猫,前爪玩弄着一只苍蝇;诗人杜甫骑着瘦驴从树林里走出来,他衣衫褴褛,手里捏着一支湿润的毛笔;项羽坐在夕阳西下的山坡上,大刀睡在脚下,刀面锈迹斑斑;天空中飘下几张色彩斑斓的织锦,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大雨滂沱的清晨,我坐在山路边的一棵云杉树下,等待着过往的马帮带我去遥远的西藏……我最终让自己站在一片稻田里,或者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河边,我知道她会来,即使她现在不来,总有一天要来,这是我们的梦想,虽然我们没有约定。

她下班回到租住地的时候,整条巷子都是黑的,只有六只眼睛在黑暗中浮动。这是三条土狗,它们不是看家护院的,它们像这条巷子里的人一样生活在这座小城,本性回归,在夜晚四处游动。她看见四个亮点忽闪忽闪地从前方不远处向她飘来,从她腿边飘过,向另一条巷子飘荡而去。她听到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酒香随后飘到鼻子底下,一粒踢飞的石子打到临街铁门,一段钢琴曲在身后的某个角落响起,兀自断了。夜幕黑得黏稠,似乎没办法化开。她走上三楼,掏出钥匙开门,这时,她听见楼道里传来爬楼梯的脚步声,她没有立即开门,让钥匙留在锁眼里,留心听这似乎走得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脚步声步步逼近,在拐弯上三楼的台阶下突然消失了。她使劲跺了一下脚,楼道墙上的感应灯应声而亮,可是楼道里没有人,脚步声停止的地方只有一个丢弃的煤炉和两把秃尾的扫帚。她吞了一口唾沫,露出的左手捏成一个拳头,右手颤巍巍地扭动钥匙,铁门开出一道筷子长的缝口,她转身利索地挤了进去,顺手用力碰上了铁门。

我站在她的房门前。门是关着的,一把木椅靠在门背后。房间里的白炽灯和桌上的台灯都亮着,她靠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我想这本书应该是三十二开页,有点薄,十来万字吧,橘黄色的封面,面上只有一幅插图:一个赤脚的男子骑着一匹马,男子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马不紧不慢地走在荒原上,斗笠遮住了男子的脸。没错,这本书就是《燃烧的原野》,叫这个名字的译本虽远不及屠孟超翻译的凝练严谨,但读读也无不可。她的眼睛盯着书本看了一会儿,就从书页上抽出来,对着房门和那把木椅瞅了几眼,她又仰头看了看天花板。窗帘是扯上的,风从窗棂细缝里溜进来,天蓝色的布帘边角微微动了两下,动静就像一只蚂蚁从一片柳叶上爬过。这个细微的动静还是被她敏感地捕捉到了,她把目光投射到窗帘上,足足盯了一分钟。是夜风在作怪,她也敏锐地觉察到了。她咬了咬嘴唇,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书本上。看来鲁尔福先生的文字和那些魔幻的故事并不对她的胃口,她时而皱眉,时而挠头皮,一副不解其味的样子。我就坐在那把靠门的木椅上,静静地感受着她闺房的气息。我能听见她温柔的呼吸声,在这暧昧的温暖的空气里,她的肌肤,她的发丝,散发着迷人的醇香。我用手抚摸她的衣柜、桌上的水杯和钢笔,用鼻子闻她叠放在床头的外衣。我想抚摸她那头秀丽的长发,我的手刚伸出去又倏然缩了回来,我没有勇气这么做。她似乎觉察到什么,坐起身来,伸手关掉了闺房的白炽灯,让那盏台灯继续亮着。她的左手腕戴着一个翡翠玉镯,上面系着一根金丝线,我注意到她的右手腕是空着的,肌肤如雪。

我迟早会跟她说上话的,这点毫无疑问。她知道有一双黑色的眼睛总在悄悄地注视着她,她用余光留意过,甚至还专门托人打听过我的情况。(这个帮她打听的人的表哥是我过去的邻居,我们在时隔多年后仍保持着平淡的联络,他告诉我,有个女孩托他表妹打听我的情况,他顺便从他表妹那里掌握了这个女孩的一小手资料。)当然,眼下这些都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是她在生活中养成了警惕性高的习惯,或许她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她只是关心每一个在背后窥视她的男人,她对他们好奇,猎奇心每个人都有,她想知道隐藏在这些男人们身上的故事。每一个窥视者的身后都隐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你在窥视别人的时候,同时也在被别人窥视。

这点不难想到,事实也是如此。我应和着她的脚步声,就像一粒灰尘,粘在她的影子里。我依附她进入房屋,走进她的闺房,我看见她的书桌上多了一架望远镜,就像我的口袋里多了一台傻瓜照相机一样。

初五那天早晨下了一场雨,雪是从晌午开始落下的,一直下到黄昏。积雪压断了树枝,麻雀无处落脚,全都歇在一堵断墙的缝隙里。接连几辆小煤车陷在雪地里动弹不得。小巷是粗糙的碎石路面,来来往往的人从积雪上走过,留下一条黑色的雪泥小路,一直延伸到巷尾。我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双天蓝色的绒毛手套,这是我午后冒着大雪跑到西街的礼品店买来的,我想送给她。只是我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注视着窗下的街道,临街有一家饭馆,从下水道冒出的黑色热水,在街面四散流动,撕破了那片积雪的脸。

初九,街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她和一个胖女孩站在我窗下,她们在谈论一件毛衣的针织打法。她们看来不是针织行家,当然,我也不是,我从不自称为某方面的行家。她们谈论毛线的色泽和粗细搭配,对花式布局和结构变换只字不提。我因此相信,她们的注意力是她们头上的那扇窗户,窗帘是拉上的,我就站在窗帘背后。窗外的那盆吊兰一直挂在那里,算起来有两个多月了。

晚上八点一刻,她还没有下班。我闭上眼睛,让另一个我从身体里跳出来,我驱使我来到她的闺房。我把那副绒毛手套放在桌上,那盏台灯发出孤寂的冷光。我脱鞋上床,学她看书的姿势靠在床头。一个坚硬的东西磕着了我的屁股,我伸手把它摸了出来,是什么,是一只嘀嗒走动的男士手表。

十三日,十七日

下雪了。猫在屋顶收集月光。

按照安红的说法,他的眼睛红肿是因为一只该死的苍蝇飞进眼里了,或者是一粒灰尘,也许是干燥上了火,反正每一次的说法都不一样。可我们不相信他说的,我们一致认为他是偷看女人洗澡,才把眼睛弄得又红又肿的。他的眼睛一个月总要红肿那么几次,我们就明白了,他一个月总固定有那么几天会悄悄溜到澡堂外,想办法偷看澡堂里的女人洗澡。他每次都极力狡辩,但他说出的理由没办法让人相信,他说:“你们就会欺负老实人。”

我们就问:“谁是老实人?”

他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脯,“我。”

“你不是。”我们说。

他就不说话了,转头看着别处。他总是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三十六岁,正是壮健如虎的年龄,可他的背已经驼了,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剩余的那几十根总是肆意抻着,像麻雀丢弃多年的老巢。你不开口说话,他能站在你背后半天不吭声,你能闻到他的口臭,还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烟草味,你说:“安红,你站在我背后做什么?”

他说:“玩。”

你说:“有什么好玩的?”

他说:“数你的心跳声。”

你说:“你个狗杂种。”

他说:“你是什么?你就会欺负老实人。”

你说:“鬼鬼祟祟像个幽灵。你听什么心跳,你今天又去澡堂偷看女人洗澡啦?”

他说:“没有。”

你说:“那你眼睛怎么肿了?”

他说:“苍蝇跑进去了。”

你说:“什么苍蝇?公的还是母的?”

他说:“公的。”

你说:“你怎么知道是公的?”

他说:“母的都不近我身。”

你说:“你啊,就是一条狗。”

他说:“你是什么?我要是条狗,我就会狠狠地咬你屁股一口。”

你说:“你敢?”

他说:“敢。”

安红不是狗,他也不会咬你,他就是有这份心也没这个胆。遇见什么事,他就会躲,要么跑得远远的。他害怕与人争斗,他斗不过别人,他就主动退让,哪怕退到悬崖边上,他就是顺着崖壁溜下去,也不会冒险与人正面冲突。父亲说这是安红的处世哲学,他永远都不会受到伤害。这点我信,他那颗心虽然胆小,像一只在旱地里爬行的河蚌,但这颗心也足够强大,它把所有像沙石杂物似的侮辱、鄙夷吸收进身体,迅速溶解转化成珍珠般灿烂的微笑。你已经伸出的手还会落在他的笑脸上么?你不会,他是知道的,这是他聪明的地方。他在一家服装厂做清洗工,一年结一次工资。他手里平时是没什么闲钱的,他两天抽一包三块钱的玉溪,每顿晚餐要喝二两高粱酒。衣食住行他都不挑剔,只求安安稳稳地活着。

安红打单身多年,他说家里贫穷,他读了四年书就下了学,十五岁出来闯荡,跟着街上的工匠做些零碎活儿。这么多年也没学到一技之长,大家说他愚笨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做什么活儿都是马马虎虎,他说慢工出细活,监工不理他这套,在他屁股后面催促,他于是接二连三出错。老板人实诚,见他是老员工,为人也厚道,也就不为难他。他在服装厂里不断地调换岗位,最后做了清洗工。这个工种看来适合他,老板说了,就让他慢吞吞地干吧。

十三日上午,我们去找他玩。他不在租住的地方,他的工友说他在前街的家禽养殖场。我们来到养殖场,看见他和一个小女孩蹲在院子里。我们走到铁栏边蹲下来,想弄清他究竟在干什么。他和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他们面前倒扣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盆,他和小女孩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塑料盆,口里还念念有词的,我们隔得太远听不清楚。我们又往前移动十来步,听见他用弯曲的手指敲着盆底,口里念叨着:

“天上的神仙

地下的阎王

你们听到了我的鼓声

请你们救救我的小公鸡

咚咚咚咚!

……”

他像这样念了两遍停下来,让小女孩学他那样念唱,小女孩欣然照做,随后他们又一起念唱了两遍。他向后退了两小步,示意小女孩也往后退两步,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猛地掀开了塑料盆,一只金黄色的公鸡趴在那里,浑身的羽毛都在颤抖,小女孩伸手想去摸这只公鸡,公鸡呱哒一声尖叫,扑打着翅膀羽箭似的向墙角冲去,小女孩追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安红,随即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她大声叫道:“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安红说这是他们小时候在农村玩的把戏,虽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多少年来屡试不爽。他说,在他们老家,有很多现象是没办法用科学理论来解释的,比如用筷子或鸡蛋占仙逝的人,通过这两样东西与他们交流;对付吊死鬼,要在大门两边的墙上用石灰画两把弓箭,箭头是对着大门的,打谷场上也要画一把,箭头顺着房屋的朝向;还有赶尸;祭奠鬼神,祈求风调雨顺等等。“城里人把这些称为迷信,我们农村人把这些当作消灾免难的法宝。”

十九日是礼拜天,天还没黑安红就睡下了,他说有点困。以往每逢礼拜天的夜晚,安红都要去街上看露天电影的,看样子这天他不打算去了,而且他吃晚饭时也没有喝酒,这事就有点蹊跷了,我们觉察到安红今晚的异常之举,隐隐感到有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十点一刻,安红住所的灯亮了,门打开一尺来宽的缝,他那只鬼祟的脑袋露了出来,他左右两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最后目光定在街边的一个花坛上,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花坛那里站着一个穿水红外套的女人,头发披散着,路灯昏暗,看不清她的脸。女人也注意到安红的房屋亮了灯,她转身面向安红的住所,他们目光接触,这点毫无疑问,而且很快达成协议。我们看见安红冲女人招了两下手,女人朝他疾步走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又频频扭头向身后张望,走到门槛前女人停下脚步,似乎有所顾虑,只见安红伸出那只粗糙的右爪,把女人一把拉了进去。门随后关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我们没有搞恶作剧,只是静静地潜伏在黑暗中。十点三十三分,门打开了,女人从里面挤了出来,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向前面的那条巷子快步走去。我们像老鼠似的冲过去,安红听到脚步声,把脑袋缩回去,啪的一声关上了木门,门闩还没扣上,我们在外面用肩推木门,安红在门后用力顶着,我们小声喊道:“红红,你关门做什么?”他显然听出了我们的声音,松了一下,又使力想关上木门,我们喊道:“红红,你再不松手我们就撞门了。”

他终于松了手,我们推开了木门,拉亮了屋里的白炽灯。

他说:“这么晚了,你们几个怎么不睡觉?”

我们说:“睡不着。”

他说:“睡不着就睁着眼睛。”

我们说:“睁着眼睛就什么都看见了。”

他说:“看见什么了?”

我们说:“女人。”

他说:“哪来的女人?”

我们说:“从你这儿走出来的。”

他说:“尽胡扯。”

我们说:“这个女人穿着水红外套,披头散发。”

他说:“那是鬼。你们不许到外面说。”

我们迫不及待地问他:“花了多少钱?”

他说:“不多,一百块。”

我们说:“一分钟十块钱?”

他说:“咋回事,你们计时了。”

我们说:“十分钟。”

他说:“你们啊,就会欺负老实人。”

我们说:“狗日的,值不值?”

他说:“值!值!我今年在她身上花一千多了。”

我们说:“狗日的……”

二十三日,二十八日

寒流北去。我们整装待发。

二十三日早上,我在卫生间里发现了一只海螺。

这是一只成年海螺,贝壳色泽鲜丽,模样古怪。它就静静地趴在卫生间洁白光滑的翠绿色地板上,看上去显得很疲惫,乳白色的肉体微微颤栗着,似乎正在面对一场劫难,眼下的局面让它束手无策。我是无意中看见这只海螺的。我打开卫生间的灯,进去找一本不知遗忘在哪里的书。我没有找到那本书,意外地发现了这只陌生的海螺。

对于一个长居一隅的人来说,一个陌生物体的闯入,能迅速打乱我的生活节奏,就像一只拨亮的煤油灯,刺痛了黑夜的眼睛。我有足够的兴趣和时间对这只海螺展开一次漫无边际的幻想。我闻到了海水和藻草的气息,贝壳是能轻易吹响海浪的呼啸,壳上的斑点和皱褶是晨曦和海风留下的痕迹。古怪的外表是海螺家族千百年来进化的结果,在猎食、掩蔽和游弋上有不可替代的优势。海螺体貌上可说道的不太多,当然这也不是我感兴趣的地方,我的叙述重点是对这只海螺此次行程的大胆猜测,它从遥远的海洋来到滇藏高原,这趟旅行应该险象环生,足够惊心动魄。

你只要让自己安静下来,对,放松你的神经,你就可以想到——

这只可爱的海螺,在它世代生活的海洋里自由自在地游弋着。阳光照进海水,洒在它的贝壳上。它无意中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却看见一大片乌云正向太阳快速移动,就在它纳闷的瞬间,一个海浪翻打过来,推动着海水逆向流动,海螺来不及逃进深水层,就被这股海浪裹挟着逆流而上,时间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海螺被冲进一条江里。它在温暖清澈的江水里游了几天,身体很快适应了淡水环境。它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它要冒险继续逆流而上,这只年轻的海螺颇富冒险精神,这大概与人类是一样的,何况它还有一副锥子似的身体,它适合迎风破浪,向前突进。就这样,海螺逆水前行,从一条江挤进另一条江,再次折身钻进一条河流。沟渠是错落分布的,它在几条漆黑的沟渠里七弯八拐,最后落进了下水道。在弯弯曲曲的下水道里磕磕碰碰,在黑暗中挣扎游荡,猛地打了个激灵,就从那个拳头大小的排水洞口,进入我的洁净的卫生间。

我让这只海螺在卫生间呆了一整天,这里显然不是它的目的地,它的旅程是没有终点的,任何一点都可能是它的始点。第二天,我用脚把它拨进了排水洞口,让它回到它的旅程中继续往前跋涉。

二十九日,不见太阳,雨没完没了地下着,这天夜晚,我做了一个梦。

月色溶溶。

黑夜像一阵龙卷风吞噬大地。我和母亲去邻村赴宴。我不怕黑。母亲走在前面,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到席的宾客都是周围几个村庄的农人。母亲让我坐在最外围的那一桌,这桌是专门为小孩布置的。她坐到妇女们中间去了。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过来拉我的手。我打小体弱多病,瘦不拉几的,小女孩以为我跟她一般大,可我已经十六岁了。我瞪了小女孩一眼,她慌忙松开了手。

母亲和她邻村的老相好眉来眼去。他们偷偷摸摸的,以为没人知道。母亲的胖脸像猪血一样红,不停地用手指捋额上的那几根头发。男人是邻村的那个篾匠。他现在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可那双眼睛却像一部正在运转的机器,两粒眼珠就是旋转的轴轮。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我怒火中烧,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邻座男孩的肩膀。男孩突然给了我一耳光,恶狠狠地说:松开。我松开手和男孩扭打起来。我抱住男孩的腰,用头把他顶倒在地,接着把他骑在屁股底下。我凶恶地剜了男人一眼,抡起拳头捶男孩的大腿。男孩挣扎了几下,突然昂起头来,一口咬住我的鼻子。我死死地扯住男孩的两只耳朵,我说:你马上松口。他摇头。我说:我松开你,你放开我。男孩同意了。我们被人拉起来,重新坐到桌旁。

宴席吃到一半的时候,男孩趁我不备,突然摘下我的帽子,在堂屋里转着圈跑。我在后面追他。我追到男孩,一把抓住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他把帽子向空中抛出,帽子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挂在房屋横梁的一颗裸露的铁钉上。我又和男孩厮打在一块。这时,那个篾匠走过来,他把我从男孩身上拉起来,说:别担心,我帮你把帽子取下来。

男人顺着柱子爬上横梁,向帽子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帽上的细绳似乎缠在铁钉上了,男人拽了几次没有拽下来。有人拿来一把剪刀,递给我,示意我扔给男人。我心怀鬼胎,动了杀机。男人蹲在横梁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他左手抓着横梁,向我伸出右手,整个身子向右倾斜。我控制好上抛的角度和距离抛出剪刀,剪刀飞到了横梁的高度,却与男人隔了一米多远的距离,男人不得不移动身子去接剪刀,如我所料,他身体因而失去重心。他从横梁上摔落下来。

男人斜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母亲惊呆了,蹲在男人身边,拉着男人的手,尖声嚎哭。我自知闯下大祸,一时也慌了神。我蹲在男人身旁,学着母亲哭了起来。没想到男人这时睁开了眼睛,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我心头的怒火一下子燎了出来。我扑向男人,拳头雨点般在他身上乱砸。没有谁能知道当时我有多愤怒。忽然,有人从身后抱住我,我扭头,看见母亲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她抱住我的胳膊,让我的铁拳一时施展不出来。我的怒火燎原全身。我用力挣扎,母亲被推翻在地上。

宴席在这场闹剧中结束了。

母亲一声不吭地向屋外走去,我追上去,拉住她的手。我说:妈妈,我很孤独,请你不要丢下我。母亲平静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三十一日

最后的叙述。

孟子曰:

詖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

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

这个冬月充满玄机,好在,盼望已久的春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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