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马记
一
太阳像被筷子打散的蛋黄那样弥散在西边天空。云朵没有漂动,只是在逐渐消散。森林里很安静,有稀疏的晚风吹过,裹挟着不可名状的畏惧,闻不到花香,嗅不到草香,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季节。言蛇蜷缩在山坡下的草丛中,两只耳朵不停地颤动,他尽量控制住心跳的节奏,他不知道那三个神出鬼没的土匪眼下藏身何处,他相信他们有能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把他轻轻松松地干掉。言蛇的鼻孔底下尽是惊恐的气息,就像凝固的空气,浓稠得化不开。言蛇一动不动地蹲在草丛里,直到黑夜到来,一轮弯月挂在树梢。他沿着坡面快速向山脚滑去,他祈盼在那儿找到水,找到一条通向前方的小路。他是怎么跑到森林里来的,他自己倒记不起来了。他在山脚找到一条沟涧,那是溪水。他没有找到盼望中的那条小路。他爬上一棵粗大的松树,在树杈缝里过了一夜。次日清晨,他听见远方传来一声枪声,回音在山谷打了个踉跄就消失了。这时,几乎毫无征兆的,一匹壮实的枣红马突然从天而降,载着惊慌失措的他,风驰电掣翻越群山,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集镇。整个飞翔过程,言蛇只觉漂浮在云层中,耳畔风声呼啸,衣裤都鼓了起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身旁行人如织,却不见那匹马,只是能从风中辨析出一缕马鸣声,风吹过,这缕马鸣声就渐渐地消失了。言蛇事后回忆,他只记得这匹壮实的枣红马,四肢细长,乌亮的大眼睛煞是美丽,还有它背肌结实如铁,可见它气势不凡……
言蛇艰难地睁开眼睛。梦醒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言蛇沉浸在这个梦境中,那匹枣红马就像情人的模样似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近乎着了魔,整天恍恍惚惚,工作上屡屡出错。言蛇是一名年轻的园艺师,带他的师傅姓林,是市园艺协会会长。这位细心的师傅很快发现自己的爱徒最近有些不对劲,精神不集中,老是无故发愣,他理解年轻人的心思,又想到大概是累了,就及时地批了言蛇三天假,让他回家好好调理一下。三天后,言蛇来到城郊临河花圃地,在种质实验室,找到了正在低头做记录的林会长,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把那份写好的辞职书递给了这些年来对他提拔有加的师傅的手中。他没有给出具体的理由,只是说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新的规划。师傅见他态度严肃坚决,而非一时冲动,也就没说什么,师傅看着追随他多年的徒弟,告诉他,这片临河花圃地随时欢迎他回来。
谁也没有想到,年轻有为的言蛇就这样背着行囊一声不响地出发了。他在住所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着:见到这张便条的我的朋友,告诉你们,我出发了,向不可知的远方,天涯海角。有一匹枣红色的马,我要找到它。
按便条上的日期推算,言蛇已经离开大半个月了。他在路途中。朋友们互相转告这条消息:言蛇已离开这座城市,他在寻找一匹马。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入坠迷雾,弄不清个中缘由,他们先是皱皱眉头,然后摇摇头,轻轻地笑了。
二
言蛇隐约记得梦境中的那些草本植物,那棵他爬上树梢睡了一夜的云南红松,这些植物形态独特,不必去辨认查证,言蛇非常清楚它们的生长环境以及大致分布情况,它们来自西南山地,为该地区特有的植株品种。仅凭这一点,言蛇就能明确他此番行程的大致方向。他几乎没作停顿,就向他梦寐已久的西南土地,急奔而去。
有一天下午,言蛇离开一条灰尘飞扬的乡村大路,走上了一条通往山林的弯曲小道。他饥肠辘辘,一路上他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肚子水。那条走不到尽头的乡村大路,两旁没有酒家,没有商店,这一路走来,只看见六七间坍塌的泥土房,用宽大的树皮做屋顶。风吹起,路上灰尘迷漫,有宽窄不一的车辙印,人的脚印,以及牲畜留下的凌乱印迹。这条热闹的乡间交通要道,平日里应该是人来人往。只是今日,言蛇却没瞧见半个人影,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和脚步声。
言蛇从这条蜿蜒崎岖的小道走进了一个小村落。这个村庄的房屋都是土木结构,基本上是以一口池塘为中心,放射状向外延伸,地势略有不平,但因房基安了木脚,所有的房屋大致在一个水平面上。房屋之间有足够的空间,保证了住户应有的独立和宁静。言蛇一走进村庄,就被一条大黄狗盯上了,这条黄狗象征性地吠了两声,然后一声不响地跟在言蛇后面,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村人站在自家门口盯着言蛇看,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言蛇冲他们微笑,跟他们招手打招呼,他们大多没有反应,还是一副冷漠的面孔,只有几个年轻人对言蛇报以微笑,对言蛇摇了摇手。言蛇一直走到村中心的池塘边,他褪去肩上的行李包,弯下腰用手捧水洗脸。一个穿花格子棉布衬衫,头戴紫色围梳的姑娘走上前,用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棵银杏树,言蛇站起身来,看见银杏树下有一口井。“你让我上井边喝水?”姑娘点点头,这是一个清新脱俗的农村姑娘,她身材清瘦,梳一条长辫,肤质白净,泉水般的双眼流露出热情和善意。
“你们村子叫什么名字?”言蛇问这位姑娘。
“落花村。”姑娘回答。
“什么?杏花村?”言蛇耍了个小聪明,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不是小牧童指的那个杏花村,是落花村。”姑娘笑着说。
“哦,你们这儿有酒家么?”言蛇说。
“没有。”
“我先去井边喝点水。”言蛇说。“你汉话讲得不错。”
“你见到的都是少数民族?”
“不是。我是说你汉话说得标准。”
“我们村有一半人会说汉话,虽然没有一个汉人。”
言蛇走了几步,问道:“那条黄狗是谁家的?”
“路口村长家的。”
“它一直跟着我,是不是图谋不轨?”
姑娘笑了起来。“它这是在欢迎你,远方的客人。”
“这是你们村的待客之道?”
“是啊。”
言蛇转动轱辘打起一桶水,用挂在井架上的葫芦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咚一饮而尽。这井水清冽甘甜,言蛇有点吃惊。村里人都围上来了,大概是看见言蛇和姑娘说了话,似乎一下子放松了警惕。好几位老人用手比划着,对言蛇说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言蛇张着嘴巴,一脸的疑惑。看着言蛇这副模样,姑娘又笑了,她告诉言蛇:“这些老人说,如果村长或者族长辈们确定你是我们村的客人,我们全村人就会好好地款待你。”
“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你们村的客人?”言蛇说。
“你虽是陌生人,只要对村庄没有敌意,就是我们的客人。”姑娘轻声说。
“妥了,总算能喘口气了。”言蛇嘀咕道。
村长一家热情周到地款待了言蛇,专门为他收拾了一间客房,让他好好歇着。第二天,村长为言蛇介绍了这座村庄的基本情况,还找了几个会说汉话的年轻人,让他们陪言蛇村里村外转转。看得出来,村长对自己的威望和治理村庄的成绩感到满意,他是一个自信而坦率的中年男人。
陪同言蛇的几个年轻人,有山里人特有的羞涩,他们从不主动说话,只有在言蛇提出问题的时候,他们才一字一句地给予解释,解释完了,他们又沉默不语了。但看得出他们都想亲近言蛇,喜欢听言蛇说话,对言蛇提到的城市、网络和摄影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言蛇从背包拿出相机给他们看,教他们怎么使用。昨天井边的那个长辫子姑娘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她跑上前拍了一下言蛇的肩膀,说:“出来玩怎么不叫我一声,不记得我了?”
“记得,记得。”言蛇急忙说,“本来是想先去你家拜访你的。”
“你们要去哪里?”
“上山转转,村长的儿子说山林里有几个水帘洞,洞里还有壁画。”
“嗯,确实有壁画,据说有几千年的历史,是我们族的祖先留下来的。”
“你们的祖先居住在山洞里?”
“人类的祖先原来都是穴居动物,你不知道么?”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你叫什么名字?”
“言蛇,你呢?”
“村里人都叫我小素,你也可以叫我小素。”姑娘说。
“小素,这名好听。”
小素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来到我们村?”
“我也只是路过。我在寻找一匹马。”言蛇说。
“一匹马?什么马?”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为何要找它?”
“它……救过我。”言蛇说,他无奈地笑了笑,“有些事情说不清,反正我就来了,奔着西南这片广袤的山地。”
“看样子你还没找到它?”姑娘看着他的脸说。
言蛇撇撇嘴,摇了摇头,“没有。”
“慢慢找吧,总能找到它的。”
“试试看吧。”言蛇笑了笑说。
三
言蛇特别愿意和小素来往,他觉得她单纯,漂亮,是那种不经雕饰的自然的美,对他热情。后来的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无话不谈,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起。言蛇知道,小素父母多年前就已过世,这些年,她和奶奶,还有一个痴傻的叔叔相依为命,生活过得很清苦,但总算顺顺当当,没遇到什么大灾小难。言蛇去小素家,小素奶奶视力不太好,人很热情,对孙女领回来的年轻人很上心。小素奶奶一边准备做饭,一边让整天乐呵呵的叔叔去村外打酒,捎几斤精细牦牛肉。很快,那叔叔打回了一壶酒,没有买牦牛肉,被奶奶一阵好骂。吃饭时,那叔叔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再给言蛇斟酒,细心的奶奶发现了,用筷子轻轻地敲了叔叔的手几下,叔叔不生气,还是腆颜傻笑。这一幕,把言蛇和小素逗乐了。气氛融洽而又温馨。
小素在言蛇的精心指导下,很快就掌握了摄影这门艺术。他们去水帘洞拍壁画;在田野拍簇生在田埂边的野花;去溪边拍五彩斑斓的小石子;拍村庄的晨辉和晚霞。小素对这些定格的屏幕上的画面爱不释手。在言蛇看来,小素的艺术气质与生俱来,对物体间的结构组合以及图景色彩与细密的差异把握得很到位,她说,自然景观的美,美在真实,不扭捏。言蛇同意她说的。为了寻找言蛇梦境中出现的那些植物,他们深入森林秘境;登上雅鲁雪山;走到金沙江畔,只为寻找一种多年生水生植物。有时候出一次门就是三四天,他们或借宿沿途村庄,或露宿山林野地,旅途中,他们相互扶持,愿意为对方倾尽全力。他们之间的那种隐秘的情愫早已破土而出,正小心翼翼、欢快活泼地缠绕着向上生长。只是,他们的寻找,收获非常有限,言蛇认为是时机不对,或者是运气过差,但他并不着急,他这样说:“无论如何,寻找的过程是美好的。”小素点点头,羞涩一笑,她也这样认为。他们翻山越岭一路走来,见识了很多原始美景,这些地方清幽静谧,阳光遍洒,芳草鲜美。小素说:“如果这些地方有人类居住,那就成了书中写的桃花源了。”
言蛇说:“桃花源大概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那也应该在某一段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比如在当今这样的年代,人类啊,就像一滴墨水,到哪里都会污染一片洁净,他们会用他们愚蠢的头脑,改变原本和谐安宁的环境,合理的秩序,让世界成为他们打理的后花园。”
“你太悲观了吧,或者说,你在逃离什么?”小素说。
“逃离就是寻找,何况,一切都是现实。”
“现实是什么?”
“现实就是过去的梦想,未来的坟墓。”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好,我也是随便说说。”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对啊,还是简简单单好。”
他们在出发前,与村长和小素奶奶有过沟通,大致交代了一下他们的行程安排,虽然晚回了两天,村长也没有多说什么,小素奶奶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只是私下里说了小素几句,说她性子野,让关心她的人担惊受怕。小素迫不及待地告诉奶奶,他们去了好多美丽的地方,还拍了很多照片。小素还把途中采摘到的几味珍贵的中草药拿给奶奶看,奶奶略通中医之术,据说祖上几代都是开药铺的。奶奶没再说什么,小素知道,奶奶对言蛇的印象很好。
后来事情的发展似乎也在意料之中,言蛇和小素的感情越来越深,随即在村里公开化了,言蛇入乡随俗,平时待人和善,村人大多喜欢他,对他和小素走在一起,村人都纷纷表示支持,并早早地送出了他们的祝福。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几件蹊跷的事情,村长家的黄狗依然跟在言蛇屁股后面,在这条黄狗的后面,还有两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言蛇的活动轨迹,都在这两人的视线范围内,他们佯装成两个闲逛的人,只是伪装技术实在一般,言蛇全都看在眼里。言蛇一直没把这些发现告诉小素,直到有一天,小素觉察到什么,向言蛇问起,言蛇才把实情说出来,他以为小素会说些什么,或者说试图解释这些现象,但小素什么也没说,只是阴沉着脸,从此闷闷不乐。
有一天,他们再次进山,到水帘洞看壁画。黄昏时分,他们从山上下来,经过一片茅草地向村庄走去。在村头的那片小树林,小素停下脚步,她突然拉住言蛇的手,“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言蛇捏住小素的手,这是一双冰凉的湿漉漉的手。“你想到哪里去?”
“到哪里都行,只要能离开。”
“为什么?”
“我想走出这片山地,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这不难,只要我们在一起。”
“对,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小素告诉言蛇,他们最好静悄悄地走,不要被村里人发现。言蛇以为小素只是怕难为情,村里人挽留,走得不够痛快,所以也就没有多问。小素当晚把他们的计划告诉了奶奶,奶奶抹了一夜的眼泪,第二天起早为他们准备早餐和路上的干粮。奶奶明事理,她知道这是为小素的未来着想,她舍不得小素离开她,但她也知道,年轻人的脚步是拴不住的,总得走出去满世界转转,长长见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趁天还没亮,言蛇和小素摸着黑出发了。可他们刚走到村口,就被一帮人拦住了去路。这帮人点燃了火把,言蛇看见,带头的是村长。
这天上午,落花村召开了村民大会。村长站在那块高出的平台上,言简意赅地宣读了村委会和族长做出的决定,他还一再强调,这些决定也是落花村村规的一部分,内容有这样几条:
1、落花村村民不能离开村庄超过三天。
2、落花村村民不能移居他乡。
3、落花村村民可与外乡人结合。外乡人必须入乡随俗,成为落花村一员。
没有人为难言蛇。言蛇想要和小素在一起,就必须遵守落花村村规。没有人能违背那些村规,据说,这些村规是落花村原始先祖制定的,历代族人都必须无条件遵从,违者将会受到族人们的唾弃和惩罚。
小素心不甘,她对自由的向往让她一再冒险。她和言蛇后来又逃跑了三次,都被村人及时发现拦了下来。村长终于失去耐性,但对孤苦无依的小素,他并不打算拿出什么惩罚措施,他只是一再地劝说小素,让她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改变策略,他认为小素是无辜的,罪魁祸首是流浪至此的外乡人言蛇,他要从言蛇那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办法很简单,按照村长说的,村委会和族长已经达成一致意见——驱逐言蛇出村。落花村的大门将对言蛇永远关闭。
四
言蛇被落花村人无情地请出了大门。就像当初他来到落花村时那样,村人又用满腔热情把他请出了村。那条讨厌的黄狗跟着言蛇走了很远,它一声不吭,只拿眼冷冷地瞅着言蛇。言蛇等待黄狗返回村庄后,他又悄悄地回到落花村外的那片小树林。他在小树林里呆了三天三夜,最终也没能等到小素的出现。他心里颇不是滋味,暗自责怪自己,嘲笑自己。
对待爱情,言蛇拿得起放得下,他相信缘分,他也知道大多数事情的发生和结束,都有它自身的命数,作为人,有时候只能无奈地服从。这些天他想了很多,他觉得他与小素的感情不可能长久。他们有不同的梦想。他们两人都是彻底的浪漫主义者,个性执着、坚韧,他们的大路会渐渐分叉,变成两条方向不同的小路,他们最终还是会分道扬镳,各奔东西。那些曾经拥有的爱情,也将走到尽头。言蛇后来甚至有些庆幸,小素所要闯荡的这个现实世界,他已经身体力行地经历过了,“这样也好,小素至少不会遭受绝望,也不会遍体鳞伤。”言蛇想。
言蛇重又回到他原来的生活轨迹上来,他已经整理好一切,他将继续向前跋涉,寻找那匹美丽的枣红马。
一天清晨,言蛇离开怒江边上的一座小城,沿着一条盘山而行的碎石路,向西南方向前进。一路上,他见过很多马,有家养的矮马,也有在林中埋头吃草的野马,这当中也有几匹马是枣红色的,但都不是梦中出现的那匹救星马。他像牧马人讨了水喝,并打听到了高黎贡山的大致方向。他离开大路,进入一座郁郁葱葱的山林。翻过这片丛林,他看见脚下是一条河流。河边有一块大石,石面上是三个蹩脚的行楷字:乌龙河。他在河边坐下,卸下身上的行李。这时,他看见上午勉强出现的太阳,现在渐渐地溶进了乌云中,风似乎从天空吹下来,河面起了浪花。
这是一条瘦弱但不失秀气的人工河,隐身于崇山峻岭之间。河畔杂生着苹果树、皂荚树。暴雨随即倾盆而至,下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言蛇看见河水上涨了一尺多高,小雨一直没有间断,言蛇躲在皂荚树下,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树干,小雨未歇,大雨又袭来。渐渐地,河水漫过堤岸,淹没了河畔的苹果树。言蛇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这时,他看见一个戴斗笠披着蓑衣的人向河边走来。这人走近时,言蛇看见他手里有一根伸缩鱼竿,右肩挎着一个暗黄色的鱼篓。这人走到言蛇身边,有些惊讶地看着言蛇,言蛇笑了笑,冲这人点了点头。这人用手抬了抬斗笠沿儿,问:“你从哪里来?”
“我从怒江边过来的。”言蛇答道。
“要过河么?”这人说。
言蛇点点头。
“涨水啦,你过不去,跟我走吧。”这人操非常标准的汉话。
言蛇跟着这人沿着河岸走了一里路,他看见一条小扁舟停靠在河边,缆绳就系在一棵苹果树上。这人让言蛇先上船,他解开缆绳,非常轻快地跳上小船。言蛇脚下放着两只船桨,这人从船舷边解开两截尼龙绳,取上一根五六米长的竹竿,粗的一头绑着一根尺把长的闪亮的铁钎,原来这是小船的撑篙。这人麻利地甩动撑篙,力量均匀,技术娴熟,小船在激流和浪花中平稳地驶到了河对岸。下了船,这人把撑篙绑缚在船舷上,照例把缆绳系在河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
“这里就一条路,你跟我进村吧。”这人说。
这人摘下斗笠,递给言蛇,言蛇推说不要,这人说:“你戴上,我穿了蓑衣,这场雨下不长了。”言蛇看清了这人的脸,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有一副真诚朴质的面孔,两鬓斑白。没过多久,雨停了,他们行走在一片平坦宽阔的草地上,草地边缘是庄稼地,绿色田地上空还笼罩着一层白雾。草地上有一些积水的坑洼,亮光闪闪。这人长叹一口气,铿锵有力地吟道:“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
“这是稼轩的《贺新郎》。”言蛇说。
“没错,我尤其喜欢这首词的上阕。”
“您是本地人吗?”
“不是,我是北方人。”
“您从事什么工作?”
“钓鱼,骑马,种菜,养三十只牧羊犬,有时候也写写字。”
“您是一个艺术家。”
“我算是一个隐士吧,在这深山之中修身养性。”
走到村口,言蛇看见这是一个气派的村庄,村人的房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大片平地上,灰白相间的墙壁,深绿色的琉璃瓦做屋顶,院墙不高,用青石垒成,墙头爬满藤蔓瓜果植物。刚经历一场大雨,村道上积了不少水,几只小鸡在墙脚根寻觅食物,一只花猫站在屋檐边上,看着湿漉漉的院子。
这名隐士朝村头那边指了指,言蛇望过去,看见在村头那边的小山上,坐落着一座气势不凡的别墅花园,天蓝色的墙壁,淡黄色的屋顶,院墙上有黑色图案,言蛇知道那应该是一些水墨画。从整个布局来看,这座别墅应该有一个宽敞的庭院,楼不高,有三层,木质栏杆,每层有四五个房间。
“那就是我的寓所,走吧,去我那儿歇歇脚。”他说。
“这房子真漂亮。”
“这是我喜欢的风格。走,我们走小路上去。”
五
为他们开门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农村妇女。上身穿紫白相间的小碎花衬衫,两只袖子挽得老高,裤脚卷到膝盖上,露出一条瘦腿,脚穿黑布鞋,鞋面和脚背布满黄色泥巴。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妇女那副凶巴巴的眼神和紧绷的青脸,好像与要进院的人有深仇大恨似的。言蛇发现妇女没和隐士打招呼,他们走进院子,妇女随即哐地一声摔上铁门,快步向院边的一个门洞走去。这位隐士对言蛇无奈地笑了笑,说:“她是我岳母。”
言蛇这时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他走到后院,仔细地看了看这座美丽豪华的乡村别墅。在西南乡村,这样的建筑物是绝无仅有的,它是这个村庄在这整片山区标志性的建筑,它就安静高贵地趴在这座小山上,若有飞机从这片山地上空飞过,飞机上的人首先看见的肯定就是这座最引人注目的别墅。正在言蛇感叹之时,这名隐士悄悄走到言蛇背后,他手里端着两杯热茶。
“兄弟,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谢谢,我叫言蛇,兄长尊姓?”
“我姓马,叫马峰,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言蛇跟着马峰走木楼梯上到第三楼。马峰告诉他,第二楼是藏书室。他们站在三楼的栏杆边,山下整个村庄尽收眼底,往西北方向望去,乌龙河像一条白练,飘荡在群山峻岭之间,雨后天空澄清,可远远地看见乌龙河尽头两边的那些小村庄,那里炊烟袅袅。就在这时,言蛇看见一大群人正离开山下村庄,向别墅这边走来。这群人是普通的乡人打扮,为首的两个人带着草帽,还有几个人手里提着农具,似乎是锄头,还有铁锹。从这些人走路的样式可以看出,他们怒气汹汹,言蛇感觉到一丝不安。他看马峰,发现马峰也静静地注视着这群快速移动的不善者,马峰说:“没事,你留在这里,我下去看看,他们是桃源村的人。”
言蛇站在三楼栏杆边,他看见这群人来到别墅院外,戴草帽的两个人用拳头砸门,马峰快步走到门后,拉开了门栓。紧接着发生的一幕让言蛇大吃一惊,这群人冲进院来,戴草帽的两个人说了句什么,马峰做手势试图解释什么,可是,这两个人不由分说把马峰扑倒在地,后面的人围上去,对倒地的马峰拳打脚踢。言蛇怔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了,他飞快地冲下楼去,抱起两条胳膊,向那圈人冲撞过去,最外围的两个人被撞倒在地,言蛇也摔在地上,他迅速爬起来,愤怒地吼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群殴一个人?还有没有王法?”没想到,言蛇的这几句吼叫竟然震住这群人,戴草帽的一个人走向前,“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告诉你,这个村子我说了算,再说了,我们教训人有教训的理由,而且是正当的合法的理由。”
“打人也是正当的合法的?”言蛇叫道。
“你就别管了,跟你不相干。”一个手提铁锹的人说。
“凭什么不管?我这就去报警,太没王法了。”言蛇说。
“小伙子,你别管了,我们不打人,我们想解决问题。”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说。
马峰被打得满脸是血,衣服裤子都被撕扯乱了,手背、腿和腰部也受了伤,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言蛇想把马峰扶起来,马峰痛苦地叫了一声,用手拍了拍腰部,他坐不起来,看来腰部受伤不轻。这群人见此情景,顿时慌了神,戴草帽的那个人扔掉手中烟头,他吩咐两个年轻人跑步回家把拖拉机开来,吩咐其他的人找竹篙、绳子做一副担架,找两床被子,带上饮用水。
折腾了大半天,总算把马峰送到了镇卫生院。医生检查伤势,清洗了伤口,冷冷地告诉带帽的那个人,伤者要住院治疗,得立刻派人去办理住院手续。
马峰的妻子是第二天上午来到镇卫生院的,原来她在市里参加新诗笔会,一接到丈夫被打受伤的消息,即刻就赶了回来。她是一个清秀忧郁的女人,三十岁上下。当戴帽的人带着两个妇女来到医院的时候,她和戴帽人吵了一架。原来戴帽人就是桃源村的村长,村长步步退让,她穷追不舍,她似乎要挽回丈夫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尊严。村长最后落荒而逃。
三天后,在桃源村的后山田地里,言蛇见到了这位鲁莽行事的村长。言蛇想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村长倒很爽快,就一五一十地讲给言蛇听。
“这些事情说复杂也简单,马峰是六年前来到桃源村的,他妻子是我们村的姑娘,马峰是姑爷,听说他是一个很有名的艺术家,这点我们不清楚,我们哪里懂什么艺术,只是觉得他与众不同。他来到我们村以后,镇里的县里的领导先后来看望过他,因为这点,他得到我们村里人的尊重,大家碰见他,都叫他‘马老师’。他有钱,说盖房子就盖房子,你也看见了,那是别墅,多么气派,大家都知道他有钱,他还不错,以前出钱为村里修了一条水渠,大家都很敬重他。那座别墅建起来后,他又先后占用了别墅周围的好几片田地,建私家花园,建马场,建游泳池。之后,我们村就热闹了,不断地有陌生人来到村子,他们在村里瞎转悠,东拍西照。不知怎的,他们喜欢上了村里的石头,说是什么原石,我们也不懂,他们看中几户人家的地基石,说出钱把石块买下来,村民不卖,那是地基,把那些石块撬出来,那房子岂不成了危房,村民当然不干,石块的事就没谈下来,没想到过了几天,村民发现房屋脚下的地基石块被挖走了。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些陌生人都是马峰的客人,听说都是艺术家,搞什么文化工作的,搞文化的人怎么能偷东西呢?我们搞不清楚。马峰跟他岳父家的关系搞得很僵,前后吵过几次架,听说互相瞧不起,具体原因外人也说不清楚。再后来,马峰与村里人的关系也出现了问题,主要在他个人态度上,他不爱说话,整天杵在他那别墅里,见到村里人也不打声招呼,只管走自己的路,他喜欢钓鱼,不在村里的池塘钓,他爱去村外河边。村里的事务他一概不参加,这事我觉得他办的不妥,他毕竟是桃源村的人,大家也没拿他当外村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会想到他,但他对这些向来是不理会的。总而言之,他处处与别人不同,搞个人主义,独立主义,总把自己弄得与众不同,似乎要分出个高低贵贱出来。这些也就罢了,他占用的那些田地最近与村里出现纠纷,他对此置之不理,我们主动找他协商,他总是推脱,不拿这当回事儿,我们找他理论,他文绉绉地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让他妻子,也就是黄英,到我们几个村干部家里闹,嚣张得不得了……”
过了两天,马峰的身体好了一些,只是下床活动还有些不便。言蛇去医院看他,聊起这件事,马峰也说了不少话,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判断。依据马峰所说的,村长的话显然大多夸大其辞了,在一些细节上,甚至与马峰说的正好相反。要弄清事情的真相,看来并不容易,这里面有很多猜测和臆断,当然,这不是言蛇想要做的,他只是见证了一场冲突,他路过这座村庄,或许马上就要离开,他想去看看马峰,他有些担心他的伤势,他去看看,说不定就与他道别了。
“这是一片美丽富饶的土地,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把这里当成我的精神家园了,我想在这里安居下来,远离城市的喧嚣和骚动。”马峰说。
“后来,我发现原来我错了,这里还有人类,他们也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他们世代生活在这里,土地里有他们的先祖、汗水和眼泪,我不过是一个外来者。我避免过多地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中,我希望我们彼此给予对方空间,我因此也能隐身于自己的小世界里,深居简出,享受自由和亲近大自然的快乐。”马峰说。
“如果没有人类的存在,这片土地也将是荒芜的,没有生气的,你应该做的是亲近他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你来到这里,你的角色也应该随之改变。”言蛇说。
“我不会改变自己,我愿意改变生活。”马峰说。
“你觉得他们不适合这片土地?”言蛇说。
“至少与这片土地的美丽和气质格格不入。”马峰答道。
“世界都变了,他们不可能一成不变。”言蛇说。
“世外桃源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没法回答,我现在越来越弄不明白了。”马峰说着,抬头看了看窗外。
“或许只是一种精神境界,是幻想中的一方净土。”言蛇笑了笑说。
马峰也笑了。“这几天有没有那匹枣红马的新消息?”
“没有。”
“别着急,继续找下去,总能找到它的。”
言蛇点点头,笑着说:“我不着急。”
六
言蛇离开卫生院时,他没有问马峰今后有何打算,他觉得这是一个敏感而忧伤的问题。无论你的计划多么的缜密多么的完善,但总会碰到不可预知的变故,它会打乱你的阵脚,让你陷入无边的困顿泥沼里。如果本来就没有那些美妙的计划,人倒坦然了,会更有勇气去面对一切。这一点,言蛇相信马峰同样也能明白。有时候,言蛇想,马峰倒是一个合他胃口的朋友。
桃源村也只是言蛇旅程中的一个驿站。现在,言蛇离开这个驿站,奔赴下一个不可知的站点。
言蛇在老君山脚下的一个牧场歇息了两天。这天,他朝北走了一上午,来到一个叫利丰的小城,他在小城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言蛇收拾好行李,准备了充足的干粮,快步走出了小城。在城外的公路上,一辆辆装满柴禾的驴车,慢吞吞地向小城驶去,还有挑着担的菜农,赶集的傈僳族人。言蛇摇手向一群傈僳族姑娘打招呼,姑娘们冲他微笑,帽上的银饰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言蛇经过一座石桥时,看见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坐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他穿一套陈旧的中山装,脚穿一双黑色布鞋,身边放着一个灰色的旅行包,正低头看一本小册子。言蛇从他面前走过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言蛇看见他胸前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腿边放着一根两米长的青竹竿,他的两只手瘦削白净,青筋突出。言蛇往前走了一会儿,扭头往回看时,发现这名穿中山装的男人也出发了,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时而目光越过言蛇的头顶,看远方的连绵山脉,时而低头,注视着脚下发白的路面。言蛇有意放慢脚步,两三分钟后,穿中山装的男人赶上他了,几乎和他肩并肩地行走。“老乡,您到哪里去?”言蛇主动打起招呼。看样子我们能成为同伴,言蛇心想。男人没有立即回应言蛇,他用余光看了看言蛇,接着又抬头眺望远方,脸上的皱纹像用刀刻上去似的,男人咧嘴笑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才扭头看着言蛇。
“小伙子,你是本地人么?”男人问。
“不是,我是楚地荆州人。”言蛇说。
“来这里旅游?”
“算是旅游吧,我来这里寻找一样东西。”
“我是从上虞过来的,我要去福贡。那里有一片水域,叫莲香洛,据家谱记载,我的先祖曾世代生活在这片水域,以养鱼和种植荷花为生。后经乱世,举家逃至现在的上虞市,到我这儿,整整四十代了。我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我从事书画工作。”
“您是来寻根问祖的?我知道福贡这个地方。”
“是啊,我想到我的先祖们生活的土地上看看,我一直有这样一个愿望,那个地方真叫人迷恋。”
“看来我们能结伴同行。我要去高黎贡山,中途要经过福贡。”
“很高兴碰见你。这一路走来,可真不容易啊。”
言蛇点点头。“我们用脚步丈量这片土地,直到寻找到我们所要的东西。”
“我沿途画了大量的速写,待会儿歇息的时候,我拿给你看看。”
“好啊。”言蛇说。
言蛇和这名自称叫张其松的画家结成同伴向福贡进发。他们逢店便歇,见酒就喝,高谈阔论,好不自在。言蛇仔细看过那些速写作品,这个叫张其松的画家,画艺精湛,注重物体细节和季节的微妙变化,尤其偏爱天空和无名小路。他们在经过一片马场时,张其松画了十来匹或奔走或低头食草或昂头嘶鸣的健马送给言蛇,他说他希望言蛇能如愿以偿地找到那匹枣红马。
他们在一天黄昏终于来到这个叫福贡的小城。这是一个美丽热闹的边境小城,处处洋溢着少数民族风味,街上商贾云流,太阳还未落下山,沿街商铺早已华灯大亮。从一些装饰雅致的木楼里,传来觥筹交错之声和唱戏声。他们走进街边的一家小吃铺,刚落座,热情的店小二就提来一壶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酒足饭饱出来,他们走进了一家名叫梦江南的客栈。走了一天的路,两人都很累,身体刚接触到床,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他们经过一番打探,终于从一位白须飘飘的老银器匠那里问到了莲香洛的大致方位。他们找了一个当地人做向导,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画家日思夜想的那片古老的水域。在这片水域,烟波浩渺的水面已不复存在,目之所及全是一片黑泥淤积的沼泽地,仅有的几滩水洼边歪斜立着一些枯黄的茅草,沼泽地上空甚至看不到一只鸟飞过,能看到轻柔的白云,正向天边飘去。而他们所站立的位置,他们的脚下,是堆得像座小山似的生活垃圾,五颜六色,臭气熏天。原来,这里是这座小城的城市垃圾集中堆放地。据随行的向导介绍,这个地方以前确实叫莲香洛,不过,现在人们习惯叫它黑泥洼,或者干脆叫它垃圾场,已经这样叫了很多年了。
这一天,画家张其松没有再说一句话。次日清晨,他独自到福贡城转了小半天,返回旅店后,与言蛇到隔壁的小酒馆吃了一顿饭。接着,他们一声不响地回到旅店。在客房门外,画家张其松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车票,对言蛇说:“我已经买了回程的长途汽车票,今天傍晚出发。”
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言蛇走上前,紧紧地握住画家的手,“祝您一帆风顺。”言蛇说。“你也是,小兄弟,你会找到那匹马的。”画家说。
七
言蛇继续西行,又走了七八天,终于来到高黎贡山脚下。他看见巍巍群山延绵千里。他且行且歇,登上了高黎贡山。在山中行走了一个多月,言蛇没有找到梦境中出现的那些植物,甚至一种也没有,那匹枣红马也没有出现。
言蛇早已料到,高黎贡山同样也不过是整个旅程中的一处驿站,在这座种质资源最为丰富的山林中,言蛇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忽然想起,到高黎贡山是他多年前的一个愿望,如今他实现了,这也算了却了心中的一桩心事。下山时,他看见西边天空残阳如血,离群的孤鸟,在柔柔的风中,失去了方向。
是夜,言蛇借宿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庄。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个绿石堆积的悬崖边,突然吹来一阵冷风,他从这个绿石悬崖边坠下。就在这下落的过程中,他看见崖壁上开满鲜花,一股细泉从崖缝冒出来,滋润了崖壁上的植物,没错,这些植物就是在他梦境中出现过的,他苦苦寻找了这么久的植物。被阴影惊飞的山鸟盘旋上天,那匹可爱的,那匹不可思议的枣红马突然从云层里出现,迈开闪亮的铁蹄向他飞驰而来。
梦醒了。言蛇大哭了一场。
眼下,言蛇已下定决心。他出发了。他告诉自己,他要找到那座绿石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