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
1
那年我十五岁,休学已经半年了。出于对学校生活的怀念,我有时会走到学校门口去。看看学校的黑板报,那上面曾经有过我设计的漂亮图案和激情飞扬的文字。看看综合楼顶端的音乐教室,那个对于我来说充满神秘色彩的空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在远处的坡上放牛时听到过里面传出的悠扬歌声,年少孤寂的心为之震颤,在下着雨的午后,跟着唱了起来。再看看“知识改变命运”的巨幅宣传,虔诚地感觉到着我的自信——那黑板上将再次出现我的杰作;那音乐教室也会重新出现我的歌声;“知识改变命运”,我不过是等待实现的时间罢了。
看完这些之后,我就百无聊赖,像更多时候的百无聊赖一样,在村子里面晃悠。我最喜欢的晃悠方式是从学校门口顺着那一排排的大叶杨柳走到白龙潭。在白龙潭逗留一会,就顺着沟渠水流去的方向走下去。穿过一大片的稻田,走到哪累了,就停在哪里,把脚伸进水里泡着;揪一把草心,把草茎里的汁液用指甲挤出来喝了。那汁液有点甜甜的,很好喝。每次我馋小卖部里那些包装精美的饮料时,我就喜欢揪一些不同的草茎挤里面的汁液喝。品尝完那些不同草茎的汁液的时候,我会感觉到生活很美好,我会暂时忘了我是一个不快乐的人。但我依然知道,这不过是残酷的命运之神溜去休息的当口。如果,“病”不发作的话,这就是一种最惬意的生活。不过一切都无所谓,就算我不能意识到的威胁依然存在——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十五岁的我不希望妈妈对我的爱让另一个人分享——我焦虑,担忧,敏感。但我依然清楚,对于现实,对于心情,我无能为力。开心或者悲伤,痛快或者压抑,都逃不了“病痛”的折磨——“我”强迫自己不准有别人不喜欢的表现,不准自己有不好的心情。我想让自己更完美——妈妈对我的保护必须在爸爸对她的保护下进行。
而我“堕落”之后得到了宽恕,我允许自己可以放松那根紧绷的神经——也许,我并没有失去什么。
每天,我都会选有一片柔软的水草的地方停下,我喜欢把脚搭在水草上面左右拂着。手在水里拈一只水螺,抠一块石子,或者在水底的光滑处做一道数学题,默写一首古诗词。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家去。看到妈妈对我担忧的眼神,爸爸对我温和的微笑,我会产生一种错觉,我不是去游逛了一天,而是去战斗了一天。但这战斗是失败的,我撕裂了一对慈爱的父母悉心掩藏的伤口。
在我经常逗留的路上,那条水流去尽头的沟渠边,我经常会碰到栗子村的同学。我会和他们没心没肺地搭讪几句,他们以我为榜样,都不想上学;然后,几个人一起抽一根廉价的香烟;在旁边的一些池塘里捉条鱼,骂骂老师。他们大多玩一下就走了,顺着水流去的方向回家去了,或者玩够了,就朝学校走去。
有一天,我又碰到了几个,他们是逃课的,逃出来不知道去哪里,他们所熟悉的除了这条路,就是路两端的家和学校,别的地方去不了,也许是想家的缘故,他们沿着这条沟渠走了很远。我那天也走了很远,照常在一个水草很好的地方躺着。这是一个沟渠转弯的地方,有一个很深的水塘。我刚把一根草茎放在上下牙间咬住,准备一拉,听到有人叫我:
“马强!”
然后又是一声:
“马强,你个土贼,过得潇洒嘛!”
我滚了下身子,趴在那里,看见是王虎和李铭,他们一路走下来。“一定是逃课的。”我想。他们走近后,我们就坐在一起聊天,我和他们的话题有限,除了学校里面老师的人事变动之外,偶尔会聊到女孩子。那天他们说到一个名字,叫刘婷婷。王虎说:“赵诚也追刘婷婷,你不怕?”李铭说:“我怕他呀,我和刘婷婷一个村子的,从小一起玩,一起念书念大的,她现在就坐我前面,我还怕一个白沟村的赵诚呀!”
刘婷婷是谁?我问。
“你不知道的,初一八零班的!”王虎说,然后接着:“我怎么看,那刘婷婷也不如阮佳好看!”
“关上你的‘音门’!阮佳是好看,但她没有刘婷婷文静,温柔,整天就爱打扮那个脸蛋子,骚的受不了。”
我听他们讲这些话觉得很好笑,很幼稚。他们和我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们只会玩,我只会读书,也就因为只会读书,把脑子卡死了,再也读不了了。我那时候保持着一贯空穴来风的自信,我姿态很高,我以为我的世界是一个美好,高级的世界;而他们生活在一个不停堕落的世界。但我的痛苦是,我放弃了我的世界,却无法进入他们的世界。我始终站在连接两个世界的独木桥上,无法前进,无法转身,一不留神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哎,马强!你以前作文参加过竞赛的,你帮我看看这封情书怎么样?”
李铭递过来,我就接了。我打开,是用那些游街串巷的货郎带来的熏衣草牌的信纸写的,很香,花纹很好看,色彩花哨明丽,还卖弄了几句英语,我轻蔑地在心里称之为“土狗放洋屁”:
Dear ting ting:
展信悦!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主要是不知道该写点什么?我对我们的关系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不知所以然。你对我的关注总是不够,我就在你后面的座位上,却总感觉隔了十万八千里。难道,我已经失去在你心里的地位了吗?
昨天语文课讲《陌上桑》,我想着你就是罗敷,但我不知道我是谁?是那些蹲在田边地埂忘了干活的人呢,还是那个使君,或者是那个高贵的夫婿?这个问题闹得我连老师讲什么,一句没听进耳朵。满脑子都是你的样子,但却不是坐在我前面的实实在在的你。你的冷漠,我不敢相信。我的脑海时常一片空白,像一面镜子,只有你的影像,可惜,仅仅只是影像。
……
婷婷,你要相信,我们会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会幸福,我们的孩子一个叫XX,一个叫XX,我们……(这里不能写上,我对情书鉴赏有容忍极限,这个每次作文只得个位分的李铭在我看来是长了一张狗象混合的嘴,一会吐象牙,一会露狗牙。我不得不惊讶,情书的前半段确实有水平,后面给未来孩子起名的半段,给孩子设计生活的半段,简直是小孩讲梦话。)
还记得老磨坊旁边的那口井吗?星期六,我们井边不见不散。
……
给你吻!
爱你的铭
说实话,我那时候看作文还能看出作者的水平,看情书就不太靠谱(我对这类文字完全缺乏感觉,对任何的情书除了嘲弄,不会产生任何看法),错别字倒是挑出几个,意见和建议没法说。我没学过《陌上桑》。我说:“你写的那篇课文我没学过,不知道好不好,但是,你给你们未来孩子起名字那一段实在太恶心了!我想吐!”我想着那一段就止不住笑起来。李铭踹了我一脚,我不留意滑到了湾塘下的那条沟渠里,沟渠很窄,很浅,夏天的尾巴上也没多少水,流着拇指粗大小一股。我头朝上,感觉着慢慢汪起来的水淹到我肩膀,我后颈,我后脑勺,然后流上了我的脸颊,混着我的眼泪流走了。
“我的脑海时常一片空白,像一面镜子,只有你的影像,可惜仅仅只是影像!”我不知怎么,记住了这句话。
李铭和王虎大声叫我,然后使劲拽我起来,帮我拧了一下衣服的水,神情怪异地看着我,然后点上一根抽剩的半截烟,每人吸了两口散了。
我以空穴来风的自信,在心眼里深深地鄙视李铭。我以为,李铭看上的女孩子,不会是什么好货色。
回到家,爸爸看着我湿透的衣服,脸上有些不悦,可依旧笑了:
“你的身体好了嘛!个也长高了!”
2
命运很神奇。在听说了刘婷婷这个名字之后的第五天,我见到了刘婷婷。之前,在我经常躺着的沟渠边的路上,每天十一点左右,会有一个老头走过,他的手里拎着一个保温瓶,瓶子里是黑糊糊的汁液,沿着沟渠反着水流走上去。过半个小时,他又折回来,拎着另一个空保温瓶。两个保温瓶是不同的样子,今天灌了汁液送上去的,明天就变成空瓶带下来,如此交替。我猜想,是一位父亲给上学的子女送汤药。
那天的太阳很好,我扯了一大把草茎捏在手里,一根根地挤着汁液。然后听见“哎哟”一声,有什么东西“啪”倒在了一片玉米地的背后。我连忙起身去看,我走近了就看到那个每天往上面送保温瓶的伯伯躺在了一块秧田里。我撸起裤管,跳下去扶起他,问他摔着没有,他说没有,然后试着起来,但他已经起不来了。挪到地埂上的时候,他说:“坐一下就没事了!”我看见了他的保温瓶掉在泥巴里,就给他拣起来擦干净,递给他。他看着保温瓶像是想起了什么,抓住我的手:
“孩子,我可能走不动了,伯伯求你做件事!”
“我可能背不动你,但可以给你叫人!”我说。
“都不用,你帮我把这瓶药送给紫熙中学的刘婷婷就好了!我缓一下应该能走,可就怕药凉了。”
“我给你送。”我说,然后接过保温瓶就走。
伯伯在后面焦虑万分,啊啊地想说什么,我停下,他想了一阵,咬了牙问:“你能保证送到她手里吗?”
我以一个大人的口吻,举起瓶子,说:“刘婷婷我认识的,药不到她手里,你来打我这只手!”
“那谢谢你,见了婷婷,就说我有事先走了,我给你钱请你帮的忙!”
我并不贪财,可也不愿意被耍。我问:“为什么?”
伯伯说:“反正我给你钱!孩子,你回来了我会给你钱,会解释给你听!”
我并不喜欢做好事,但是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让我去一趟学校门口,我还是乐意的。
我飞奔着跑到紫熙中学门口。等了一刻钟,放学铃才响。这时候,我傻了眼了,那么多的学生,谁是刘婷婷?我四下张望,然后看见一个女孩冲大门走来。我生性怕羞,不敢问她是不是刘婷婷,就在那里等着,心想,刘婷婷能认出她的保温瓶。那女孩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谁都没说话。到现在,我也敢说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了。我看她一瞬间羞红了脸,同时懊丧地把头垂了下去。
我羞红了脸并垂下头不是一般意义的羞涩,而是我对一个李铭喜欢的女孩产生了爱慕所造成的自责——李铭担了一个“无耻”的罪名:把牛粪抛洒在娇艳的鲜花上——我为此而对鲜花失去美的感受。
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两分钟后,有另外一个女孩走来看着她:“他是谁呀?给你送药?”
“不是给我送的!我不认识他!”
“我看那瓶子就是你的!”那女孩说,然后看着我:“你给谁送东西?”
我说:“给刘婷婷!”
“你为什么给她送东西?”
“他爸有事,给我钱让我送的!”
“她就是刘婷婷,除了她,谁会在门口等药呢?”后走来的女孩说。
“那就给你!”我把药递给她就走了。
3
我依然狂奔似地往回走,走两步,跳三步,到了岔口,上了近路,一路欢呼雀跃。穿过大叶杨,穿过许多羊肠地埂,跃过无数道沟坎,打落许多稻花,跳到那个伯伯那里。我想看看他怎么了?
我到那里,他似乎好多了,不过还是不能走,一走就会痛。
我打算给他找个车,不管牛车,马车,还是拖拉机,给他送回去就行。可他制止我,说他不碍事。
太阳很毒辣了,他怕我晒坏,给我十块钱,叫我自己回家去。我接过钱,正打算往上走的时候,看见有人跑来,离着三四百米的距离叫着“舅舅”。
伯伯也听见了,问我:“你怎么跟婷婷说的?”
“我说你爸给我钱,让我把药转交给你!”
“糟糕,忘了告诉你,我是她舅舅。”
说完,刘婷婷就来了,抓着伯伯的手,哭个不停,刘婷婷给伯伯擦了擦脸。问伯伯:
“舅舅,你怎么啦?”
伯伯说:
“没事,你怎么来啦?”
“我请了假来看你!”
“哎呀,你真是憨包,你怎么请假来看我!我没事,你回去吧!”
“我先送你回家!”
“胡闹,回去上课!”
“课还早呢!”
“不要哭,学生家像个花脸猫似的。”伯伯哭了。我第一次看见成年男人哭,第一次听到那么悲切的哭声,“咿咿咿……”地哭,“呃呃呃……”地抽噎。
“我请了一天假!不上课了。”刘婷婷伏在他身上。
“我真的没事!”
“没事,你起来呀,起来我看!”刘婷婷哭得更凶了,起身扯他。
伯伯挣扎好久还是没起来。
刘婷婷哽咽两声,止了哭,叫我帮忙送伯伯回家。伯伯心也软了,答应了。我那时个头很高,架着伯伯还能走,可刘婷婷略微瘦弱一点,在那样窄的路上很难迈开步。我们用了大约一小时,才将伯伯移上大路。但这样架着走是回不了家的。
我并非是一个天生热心的人,但我见到好事不做,心里会不安。我犹豫着走回自己家里赶了牛车出来,还把牛车用稻草垫得很软和。伯伯坐上车,又开始劝刘婷婷回去上课。不知怎么地,我当时以超成熟的口吻说了一句:
“伯伯,你这个样子,就算婷婷回去了,她能好好地上课吗?她这一回去,得好多天静不下心来,倒不如跟你回去,让你给医生看了,她就安心了。回来上课才不分心!”许多年后,我学了心理学,才明白,从我见到刘婷婷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突破我意识防卫的重重障碍,进入了我的潜意识,被我打进了我心里的冷宫。我的热心只是一种手段。
“我不送你回到家的话,我是不会回去的,就算回去我也不上课!”
“可是,你回去你能做什么?你不回去上课,我也就不回去了!站!”
一听到“站”牛就停了,我觉得有点温馨,有点开心,我一个外人给他们赶车,弄得像他家熟人一般。我似乎渴盼这种感觉渴盼了许久。
无可奈何,我再以超成熟,超稳重的口吻说一句:“婷婷,我知道你担心舅舅,但你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只要你能好好上学就足够了。要是送伯伯耽误了你学习,伯伯心里倒是不安的!”
一个人终究说不过两个,刘婷婷终于打算回去了。我心里顿时失落,埋怨自己多嘴。正后悔不迭又希望有什么转机的时候,伯伯似乎想说什么?我假意要牛走,却又拉住了缰绳。
在刘婷婷转身的一刻,伯伯终于说话了:“罢了,跟我回家吧!你爸爸要接你走,我今天心里想着这事,把脚给崴了!我注定留不住你,又何必让你躲呢!”说完又哭了起来。
在路上,我知道了这位伯伯不是婷婷的父亲,而是她的舅舅。婷婷刚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很紧张,重男轻女也很严重。她的爸爸看到是个女孩想把她扔了,她妈妈舍不得,送到娘家躲着养。外婆过世后,她的亲生父母们还有三个孩子,就不打算领回她,而舅舅家只有一个,舅舅就领了她回去。
我惊喜万分,把婷婷拉上车。
我有些好奇,就问:“那你以后不来紫熙中学上学了吗?”
“我不跟他回去!”刘婷婷给舅舅挪了下位置,看着我说。
伯伯朝我摆摆手,我知道,我不能再问什么了。
我时不时地瞟一眼刘婷婷,心里起了阵阵惊慌,直到我感觉牛车快要倾覆了。才回过神把车赶出了那个采石工人留下的坑洞,前面是修路截成的土崖。
4
那天到了很晚才将他们送到家,路并不远,只是他们一直让我赶着车在路上兜圈子,我看着刘婷婷,也乐得如此。他们都不想回家,我也不想,就漫山遍野地瞎走。婷婷虽说她回家一定让爸爸断了带她走的念头,可在每个向家去的路口时,她都犹豫不决。在烽火台子的时候,牛车已经进了村里的主干道,可婷婷依旧又让我绕了出来。
“我好像见过你!”婷婷问我。
“噢,我也是紫熙中学的。”我回答她。
她好像努力回忆似的:
“哦,知道了,你是学生会的嘛,文体部部长,叫马强!”
“是的,七八班的!”
“你知不知道有好多女孩子喜欢你的!”
我没有答话,本想说:“那当然!”可刚到喉咙,就变成点点刺痛。
婷婷知道这句话说得不靠谱,为了掩饰羞愧、尴尬,也为了避免舅舅起疑心,说: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我以前不知道你!”
“七八班有你们栗子村的杨浩,郑贵,李欣,朱文!……”我算着和我同班的栗子村同学给她听。
“看着路,不要翻沟里了!”
我一看,牛车走到了三面光的沟帮上,吓了一跳,马上赶下来。
婷婷把手伸出去,摘了一把地里的万寿菊。我说臭得很,她就使劲往我脸上凑。
伯伯的伤势好像并不严重,只是暂时影响了行动能力。但我还是担心他们这样瞎绕圈会加重病情,就说:“你们不要躲了,送你们到家我还要回家呢!”
天近黑的时候,我们才下决心进了家。我本来打算早点走,可为了跟婷婷说说话,加上婷婷舅舅、舅妈、爸爸的极力挽留,就决定吃完饭再走。
少年情窦初开的心,第一次让一个女孩走了进来。我接过婷婷舅舅给的一根烟,那是我们学生娃梦寐以求的高级货。
别人的宽容让我的堕落变得肆无忌惮,吃完饭,我越性玩了很久。婷婷的爸爸因为自己的“捣乱”让内兄受了伤,就不再提带婷婷走的事,只说,改日再来,让婷婷留下陪舅舅,隔天,他一定带走婷婷。如果不行,只有硬碰硬了!
婷婷说:“你要硬碰硬我们就怕你吗?”
“你是我亲生的女儿,爸爸要你回去有什么错?”
“你当初不是要扔了我吗?”
婷婷爸爸掏出一把钱说:“我会给你舅舅钱的!这些只是一部分,你离开舅舅家的时候,我再给一些!”说完,摔门出去了。
婷婷爸爸走了后,留下三万块钱。他们之前的只言片语,让我知道,他爸爸要她回去的目的,是想让她嫁给盐村的一个石料厂老板的儿子。那个老板的儿子可能是残疾。而且,不管怎么说,婷婷早几年是跟外婆生活的,来舅舅家只有一年半,之前的法院判决已经明确爸爸可以要回她。
我知道,我对于这些事是一个地道的外人。可我的心依然揪了起来。伯伯说:“家丑啊,家丑啊!我刘家怎么会这样?姐夫一贯的不讲情面,可今天竟到了如此地步!我是要他的钱么?”
“你那是自讨苦吃,自己找罪受!”婷婷表哥说。
“她要是回去,一辈子就毁了!”婷婷的舅舅说。
婷婷在一旁哭了起来。
我该回家了。
5
婷婷送我走出来,给我拧亮院灯,借着灯光,我看见了她笑脸上的泪珠。
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我有着英雄凯旋般的自豪,我点上婷婷舅舅给的那根香烟,认真、虔诚、不可亵渎地抽了起来。香烟的烟雾呛得我咳嗽起来,我可怜的大脑突然想到“是不是该把这根烟珍藏起来呢?”我感觉月亮在笑我,老牛也笑我,牛车也咯吱咯吱地笑我。然后,我也笑了。把鼻子凑在烟雾上闻了闻,掐灭了,塞在衣兜里。
当我路过那片回家必经的墓地的时候,月光似乎变得惨白了一些,照在墓碑上,我看着那墓碑,心里想着这位先辈是不是也曾从这条路上怀着英雄凯旋般的自豪走过,他是不是也曾护送过他心爱的人的亲人回家过。是不是也在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想着先辈的故事。
月色照在牛脊背上,那是我从小喂养过的一条牛,脊背光滑,像一块闪着光的黑金。我问它:“前面的墓地有树林遮了月光,你怕不怕?”它把尾巴摇了摇,得意地跑了几步。
“我是一个不快乐的人。”这是我活了十五年给自己是什么人下的定义。“错了,我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我有些手舞足蹈,任凭牛车爬上了石块,颠簸得身子很痛。
多美的月色,我赞叹着。
我躺在车箱里,仰望着月亮。该死的脑袋啊,该死的脑袋啊!怎么会在这一刻,突然害怕了呢?是幸福很突然吗?快乐很突然吗?刘婷婷给我的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小段美好时光呢?我突然想到了失去,突然想到了课本里对光阴的短暂的描写,突然想到李铭在我心里猪头的形象。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受伤,对一切美好都心怀戒心,怕看到美好里点点微不足道的瑕疵。我背起了一首情歌歌词,那是我正在谈恋爱的堂哥念过给我听的。悲观的天性让我产生永远离开刘婷婷的感觉,牛蹄声变得清脆无比。
她会被她的爸爸带走,我哭了。对于一个为了要上学而不能看《还珠格格》就会哭的人,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在这一刻不哭呢?我哭了,因为悲伤,因为美好的瞬间失去,或许永远不再可得。
牛车走到了坡顶,满天的星星像飘洒在空中的雨滴。我的耳边回响着婷婷爸爸的话:“转到花镇上学吧!”我恨透了这个人。
性格决定了我的多变,我突然又觉得很幸运,这幸运已是老天的眷顾,我别无所求。李铭那个傻瓜可能会在突然之间发现刘婷婷不见了,那个可怜虫说不定还在看他那封我为之呕吐的情书呢!我不仅早熟,而且早慧,命运决定了我不可以抱怨生活,而只能告诉自己,你是一个无力又无助的人,活不下去的时候,选择死。
“你到家的时候已经睡着了,牛就站在院子里站了好久,凌晨四点多,我起夜才发现的。”第二天起床时,妈妈告诉我。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爸爸背你来的!”妈妈补充。
没有人等我夜里归来。当然,我也不想有人等。
6
好几天过去了。某天早上,我路过紫熙中学的大门时,再次看见了刘婷婷。刘婷婷正隔着学校的大门,从大门的花纹豁口处伸出手来,接过不知什么人带给她的熬好灌在保温瓶里的中药汁。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我那次从紫熙中学门口过,完全不是路过,而是自己跟自己玩的一个“阴谋”。
刘婷婷从那个人手里接过药瓶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我一眼,瞬间,她的脸上堆满了惊讶,不认识似地看着我。我穿了双黄色解放鞋,一条鞋带还是一根水泥线捻起来的;裤子也是哥哥在地里劳动时穿的。我要下地,只能穿哥哥的这条裤子。上衣是一件迷彩服,拉拉链的,可惜拉链掉了,只能敞着。我看见刘婷婷在笑,我才恍然大悟,立马跑开,跑的时候篮子把屁股撞得很痛。等我跑出了她的视线,我才猛地发现,我怎么会走到紫熙中学门口呢?我原本要去割草的。
我顺着学校的围墙走了起来,依然百无聊赖。背着篮子走到学校的围墙和一家民房形成的狭窄过道处,听到有人在说话,然后听到刘婷婷的名字。再接着,里面就噼里啪啦像是打架。我凑过去一听,是两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为了争刘婷婷而大打出手。其中一个带了不少人,而另一个只是一个人,人多的这一伙用铁条抽打那单独的一个,我知道是李铭在打赵诚。我自然不会有心情去管,只是走过去,看着他们打,我对于这些幼稚的行为一向嗤之以鼻。看着他们的打斗,我有些快慰,有些伤感,有些无力,只好迅速地扭头往家走去。
“我想跟刘婷婷表白,别人一定会宽容我的堕落!”我想。
妈妈在堂屋里的沙发上坐着,爸爸把头枕在她的肩上。大概从我上小学起,我就隐隐地感到担忧,一个比我大许多岁的人保护了妈妈,而妈妈必须在他的保护下才能保护我。我得讨好他。他是我爸爸。
我将那把面条般大小的草把子丢进羊圈槽里,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这几只羊。我回家的路上,好多人看见我背了一只很大的篮子,却只有一把面条大小的草,而纷纷对我表示痛惜,表示恨不得揍我一顿。我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悲伤,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是的,妈妈的爱,有了另外的人在分享而残缺;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却让几个蠢驴王八大打出手。而我,出手的胆量都没有。我想和羊儿说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任凭眼泪滴在脚背上。
7
刘婷婷依然没有走。
我不再去那些水草茂盛的地方躺着,也不喜欢吃草茎的汁液了。我每天去刘婷婷家给她取保温药瓶,然后送给她。而她会在双休日帮我学习功课,或者一起去河边扯草茎挤汁液喝。我人生最快乐的日子从此开始。许多时候,我会给她的药瓶里加一点冰糖,那是她舅舅给的十块钱买的。她也会很感激地谢我——文静、灿烂地一笑。
她帮我补的功课有限。一般情况,她只是把刚刚听过的,还能记住的内容口头讲给我。这样,星期五下午的课就占了很多。星期五最后一节课结束的时候,我们会去那个梨园,她给我上课。“早恋”这个词就从她慌乱的讲解里进入我的脑海。那是思想品德课里的内容,星期五的最后一节课都是思想品德课。
“早恋会影响身心健康,会影响学习成绩!”她第一次打开书给我讲课,我以为她没有听好这堂课。
“早恋的定义是少年男女身心未成熟时候对异性产生的爱慕情思……”
“早恋的表现是——我们去沟边玩吧!”刘婷婷收起书说。
“是什么?”我抢过她的本子。一片花草图案相间的纸片落在我的眼前。我拣起来,上面有字:
马强:
我可能要离开紫熙中学了,希望你不要把我忘了。还经常去月亮湾那里玩吗?那里有我们最美好的回忆——有蚱蜢,有蜻蜓,有青草,有蒲公英,有我们起的名字——月亮湾;我们在那里搭过草蓬,玩过“过家家”,吃过自己煮的面条,喝过草茎汁液做的饮料……
……
我看着婷婷,慢慢往后退,手足无措地翻着书,书里面有一段画了红杠杠的字:早恋就像一只未成熟的青涩果实,我们无法品尝到甜蜜的味道,只有酸涩干苦。
我摘了一个青梨,吃了一口,像嚼树皮一样地嚼过吐了。
到了家,爸爸递给我一根香烟,我光明正大地抽了起来。
8
我依旧会去学校门口玩,在那棵大叶杨柳下,向山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听着音乐教室好听的歌声,斜着眼看着黑板报的“乱涂乱画”。孤独的时候,我会叫刘婷婷出来玩,心安理得地叫她——我以为,她的学习没有什么意义。
对于孤独,我有很深的体会——你必须付出行动排遣孤独的那个过程才可以算是孤独。
刘婷婷初二学年升初三的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也关了门,我一个人觉得好没意思,偷了一只鹅到山里烤着,去婷婷村里叫上婷婷去吃时,被鹅的主人发现了。我们的厄运从此开始,我接受了大约一个星期的轮番教育,从父母,爷爷奶奶,学校的老师,校长,到同学,到玩伴。坏孩子的标签也贴定了。但我忘了他们说过些什么,只记得那次烤鹅是我迷恋上刘婷婷的开始。
那天中午,我早早地在白龙潭的浅水塘里捉了一只鹅,找了一个山凹,烧上火烤着。
火劲退下去的时候,刘婷婷跟来了,第一句话:
“马强,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我是什么?”
“你就像一只贝壳,有一个坚硬的壳,可是壳里都是些毛发即可伤害的嫩肉!”
我突然间被刺痛了,第一次被赤裸裸地透视般的感觉。
我拨着火,烟熏得我眼泪流了出来。
刘婷婷说: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吗?”
“不知道!”
“我问你,你的那些空穴来风的自信算什么?那些尊严算什么?”
我不明白刘婷婷说什么。呆呆地看着她。
“如果我,我会远远地离开学校!”
“为什么?”
“你一直以为你是骄子,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别人怎么看你,以为你依旧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吗?”
“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喜欢到学校门口玩而已!”
“那成了你唯一的尊严了吗?”
“你用得着这么刻薄吗?”
“我是为你好!”
我坐在地上,把头靠在她的身上:“你真正地看到了我的存在!我没有了壳,还怎么活呢?一个又冷又硬的壳!可壳不是盔甲,而是武器,是堕落的产物,是我活着的标志,是我生存的需要。”我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很冷。从此,在我人生的许多日子里,我有很多冷的感觉,晴天大太阳下,也喜欢裹一件军大衣。
我和刘婷婷在一起并没有太多的话,我认为说话就是欺骗的开始,我不愿意多说话。而眼睛不会欺骗我。她的眼睛里内容丰富,有着驯服野兽般的骄傲。
“你不要像以前那样,不要瞎混日子。”她说。
我们准备把鹅给埋了,就被鹅的主人发现了。
刘婷婷的舅舅来找我,痛骂了我一顿,说我有父母养,没父母管,成天不是睡在沟边的草里,就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我不相信他就忘了我帮过他。我知道,他气急了。
刘婷婷也从一个文静,羞涩的三好学生变成众多女生攻击的对象。流言蜚语四起,说我们烤鹅附近的草垛里有两个屁股窝窝,一定是我们的。说刘婷婷被一个小流氓给做了。
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背着一把面条大小的草回家了。我赶着牛车,一捆捆的草把车厢填的满满的。
9
这件事过去一个月,没人再提及的时候,我休学结束,准备上学。
我休了一年学,然后信心满怀地去上学,可是那机械故障似的脑子,依旧让我痛苦万分。我只有彻底的离开了学校。而这时候,刘婷婷也不再吃药了,她的病好了。但身子单薄了许多,成绩下降了许多。至于她是什么病,我至今一无所知。
彻底辍学后,我和一些街痞混在一起。晚上就呆在学校门口玩。真正地开始了偷鸡摸狗的生活。有一天晚上,那些街痞闲来无事,趁着全校师生上自习,让我放哨,悄悄溜进女厕。过了两三分钟,他们出来了,手里拿着几颗灯泡——他们把女厕的灯泡拧下来了。
我大脑的一瞬间想到:“要是刘婷婷上厕所怎么办?”
“兄弟们”拧完灯泡,一起往另一个村子去了。我向他们说声有事,然后自己转回头,出去买了几颗灯泡藏在衣兜里,悄悄地溜进女厕,准备把灯泡装上。
第一颗灯泡亮起来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有人走动,就从隔墙上跳下来,蹲在了最里面一个大便坑。由于刚进门的灯还没装上,灯光很暗,那个脚步声就一直往里走,直到她看到我蹲在里面,吓了一跳,尖叫着跑出去了。我借着灯光看清了那个女生是刘婷婷的朋友,也是我第一次给婷婷送药碰到的那个。
第二天,学校里面就有传言:“以前七八班的马强昨夜十点半躲在女厕里!”然后,我就成了人人翻白眼的对象。尽管,我说,我是进去给她们安装灯泡的。但我不敢说是谁拆了灯泡,卖灯泡的只能证明我买过灯泡,而说明不了其他问题。我的堕落人所共知,我不想解释什么,别人的攻击成了我存在的证明。
刘婷婷再也没有在校门口出现过。她知道,她一到门口总是能看到我。这是她不愿意的。
有一天傍晚,暴雨整整下了一个小时,路面的水哗哗地朝低处流去。我一如既往地呆在学校外面的一个土棚里。刘婷婷从大门的栅栏孔里看见我,然后迅疾转身,我大概猜想过,她对我厌恶的程度。不过,很快,她从大门出来了。我也躲到了土棚后面。刘婷婷走进土棚叫我的名字,我一直没有答应。然后,她不叫了,说:“我知道你在后面,我有话对你说。”这使我倍感意外。我马上跑到土棚前面,走进土棚里。她说:
“你应该有个事做啊!不想念书了,也不要荒废光阴啊!”
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做事,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做事。我觉得她说出“不想念书了,也不要荒废光阴啊”的时候,我的心里腾起一丝恐慌。“我不念书了,该做点什么?”我也问自己。
“噢,我知道的!”
“你只是嘴上知道,你不看看你成什么样了吗?”
“什么样?”
“十足的流氓,十足的傻瓜,女厕的灯被拧了,要你操什么心嘛?外面说你什么?说你有爹娘养,没爹娘管!”
“你也这么看吗?”
“我不知道。拆灯泡有你的份,你又何必去装上呢?没人能理解你的!要么说你流氓,要么说你傻瓜!”
“我是流氓,我是傻瓜,我有爹娘养,没爹娘管!流氓,傻瓜才会给你送药,流氓傻瓜才会给你药里加冰糖,流氓傻瓜才会陪着你们,赶着车在路上兜圈子!流氓傻瓜才会怕你上厕所看不到亮。”
“你以为你很热心吗?你就是披着羊皮的狼!”
“我是披着羊皮的狼,我是披着羊皮的狗也可以的!”
暴雨后面的小雨依旧淅淅沥沥,我打着寒战,涉进泥水里,从一排排大叶杨柳下走过,到了白龙潭,我想跳下去。可我没有勇气,我拔了许多草茎,揉成末子扔进龙潭里。
雨过天晴后,十七岁不足的我到了L城。L城多大,我不知道。我以童工的身份进了厂,和别人干一样的活,但童工的身份让我只能领别人三分之一的工资。我所在工厂的对面是“安宝莱”公司的L城总部。里面卖的全是昂贵的保健品,营养素片。我花了前三个月的工资,只买到一瓶大蒜素片,还跟工长借了邮寄费寄给婷婷,并附信一封:
刘婷婷:
三个月没见你,都快把你忘了。在回忆不起你容貌的夜晚,我辗转难眠,我把你的名字写在墙上,写在手臂上,写在衣服上,为的就是不要忘记你。
你的病好了,但还是要注意保养,我给你寄了大蒜素片,那是美国生产的。也不知对你有没有帮助。
更多的话,来日方长。
你一定放心,我会闯出名堂的。
马强
这样的一封信,让我感到恐慌,我并不能写出比李铭水平高的信,一样会让人感到恶心。我对于刘婷婷的思念几乎让我产生变态心理——有时候,我很冲动地拿着她的照片去纹身店,想把她的样子纹在身上,可惜,纹身师水平有限,不敢接这活。
但她从未寄来只言片语。
“我一定会忘了她的!”我恐惧,而又痛快地在大脑里重复着这个答案。
我真的没有再想起她。L城那么多漂亮的女孩足以让我忘了她。我们没有山盟海誓,没有任何约定。我不会感到罪恶。
10
第三年的秋天。
我正百无聊赖地思考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诸如生活的意义,生命的意义的时候,刘婷婷也来到了L城。她考进了一家私立西医学院。但几乎同时,我发现她淡出了我的生活。在L城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差距。而我,一个卑微的人,做着卑微的职业,才不知道我的付出和我的感情也是卑微不堪的!我哭了,不明白为什么哭,是猛然发现刘婷婷从我脑海的淡出吗?还是,她的淡出是对我的极大安慰?我哭的时候好像并不悲伤,反而有点开心。
同时,我知道了她的堕落,我的堕落是实现目的的手段,而她的堕落就是不可更改的结果。刘建辉找我借钱,他辱骂刘婷婷是个烂人,把他的学费都花光了,而现在,她要打胎。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我感到恐惧。
我一直沉浸在那次送她舅舅回家时,她红润的脸上浅浅的酒窝。
大约想了一个星期,我还是决定去看看她。对于要不要去看她我一直在纠结,当我明白我如果不去看她的话,这纠结就永远不会停止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即看到她。
我的心里长了毒,我把一盒安全套放在裤子兜里。
那是我所经历的秋天里最美丽的一个秋天,那天是那个最美丽秋天里最美丽的一天。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霓虹灯,看到了大都市的繁华,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而骄傲,我怎么会看到一片不属于自己的灯火而感到骄傲无比?就像三年前,路过那片墓地时候一样的骄傲,一样的自豪。我欣喜若狂,买了一盒烟——该让自己像个男人了——虽然我并不抽烟。
那天的太阳很好,我感到很高兴,我不知道我已经有多久没有高兴过了。我在L城生活三年,得出的总结还是以前的那个——马强,你是一个不快乐的人,命里注定你不会有快乐。
天边的晚霞落得很快,我的大脑还没有烙出印象,它就消失了,消失在黑夜。我的快乐来了。
我到达那所学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刘婷婷没有出来见我。
第二天,她出来了。我们沿着一个土坡往上走。我们真的生疏了,一路无话。她说:“赵龙和李玲好了!赵龙给李玲买了一颗好大的钻戒。”
我并不认识赵龙和李玲,嘴里只能应着“噢!”
刘婷婷穿一件薄衫,身体轮廓明显,曲线优美,薄衫盖到了大腿。
“我太想念你了!”我说,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不是违心。
“你走后,我就回花镇了,表哥依旧骂舅舅厚颜无耻地留我是自讨苦吃,舅妈说我是赔钱货,爸爸上了法院去告舅舅,舅舅知道家丑不可外扬,让我回去了。舅舅那次摔到的地方落下后遗症,现在瘫痪在床。”
“哦,我不知道这些事!”
“你也不给我写信,我想写给你,可惜不知道地址!”
“我的大蒜素片没有收到吗?”
“收到的时候早都过期了!是我以前一个老师从紫熙中学转寄给我的。那上面的地址早就磨掉了。”
我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到现在,我才知道,真正爱我的人只有李铭,可我却对不起他。”她指的是和刘建辉的事。
一切都已经变了,什么都不是了。天边的夕阳照得大地很凄美。可是,都已经变了。我们生疏了,有了距离。她终于淡出了,变或者不变都淡出了。我无法感受她的美。我的脑海是那个烤鹅的下午,她的脸映着火光,眼睛呆呆地看着我,像看一只被驯服的野兽。
她突然变成了一蓬开满野花的刺,那么血淋淋地刺伤我——她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借口有事,提前走了。那晚我没有回家,神经兮兮地去了一座和尚庙,请求师傅剃度我。然后,我只得了四本佛教讲义就让一位僧人赶了出来。
我开始追求宁静,开始追求空寂,可我胸中的青春之火依旧熊熊燃烧。
我接受不了刘婷婷的堕落,在我开始积极的时候——我的积极只是我的一种错觉,但我深信不疑。而刘婷婷呢,进了一座超级垃圾的学校。我知道,她和许多男孩好过。
11
李铭请王虎去喝酒,王虎顺带叫上了我。我们慢了几步,到的时候,他们许多人在一家小酒馆坐着。当我跨进门槛那一刻,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我看到了刘婷婷正仰脖喝下一杯啤酒。可以看得出她已经喝了许多。我根本没有心思吃饭,一直看着刘婷婷。李铭一个劲地劝我酒,我一气之下喝了许多,然后李铭约我出去。他说散散步,大约走出酒馆五百米的地方,我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接着,李铭雨点般的拳头砸在我的脸上,又用脚不停地踢在我脖颈,肩窝,背上,我却重复说着:“你要对婷婷好!”
“你要对婷婷好!”
“不可能!”他说,“你以为她还是初中的那个婷婷吗?”
今年春天,我正在我的办公桌前看文案,保安跑进来:
“马经理,有位女士找你!”
我探出头,看见了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