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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调·远韵

发表时间:2025/04/19 10:07:33  来源:滇池1212  作者:黎泉  浏览次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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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调

大姨妈不是女子,是男人;大姨妈年纪并不大,只比我年长一岁,当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半大小伙子。然而,因为他有些女,举手投足都女兮兮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让人一看就有些不自在,男生觉得他是个另类异种,女生更觉得他是个怪物。因此,整个学校的男生女生和一街的饮食男女,便慷慨地赏了他个令他哭笑不得的外号:大姨妈。

大姨妈,是我们老昆明人,对那种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的人一种十分精确又含意复杂的一种称谓。说得市俗化大众化一点,大姨妈又叫“奶倌儿”,和北方人说的“娘娘腔”、四川人讲的“假女娃子”异曲同工,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大姨妈姓李,叫李淑方,名字也女里女气的。据说因为他生下来就多病,他爹妈怕养不活他,便听信算命的邹瞎子的话,给他取名为“李淑芳”,并当做女孩子来养。待他长大懂些事以后,对这个公母不分的名字深恶痛绝,硬是哭着闹着逼他爹把“芳”字上的草头去掉才作罢。

我和李淑方是老街坊,也是老同学,虽同校同级却不在一个班。由于他与男子汉大相径庭的一些滑稽可笑行为,许多人怀疑他是不是那种隐晦神秘的“公母人”。每当这时,我都义正词严地为他辟谣。凭良心讲,李淑方虽然行为举止有些女,但就生理上说,却绝对是个“纯爷们儿”。儿时,我们没少在一起撒泼打野昏闹,掏出小雀雀“水淹七军”尿冲蚂蚁窝、光着屁股在八大河里裸泳……对我们那条街的男孩子来说,几乎是每天必修的功课。

我说,我早就验明过他的正身,他撒尿的家什,和我们的并无两样。

李淑方因此对我很是感激,岂止是感激,简直就有些眷恋。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便不管不顾地粘上了我。一到放学时分,就站在我们教室外苦等,悄悄地,执着地,可怜兮兮地,实在让我苦不堪言还有口难辩。

柳鸣!柳老四!一见他来,班上的那帮促狭鬼男生便兴奋得像过年,一齐尖起嗓子喊我的名字:柳鸣!你婆娘正等你去逛街哩!哈哈。还不快一点,迟了小心晚上喝老娘的洗脚水……

几个小女生哄一下笑得昏天黑地。

笑哪样笑?少见多怪!他白了他们一眼,又轻轻拍我一巴掌,把皮球莫名其妙踢向气得满脸通红的我:莫怕他们……死鬼!你倒是说话呀!

死——鬼——!……男生女生更是笑翻了天。

天啊,当时,我臊得恨不能立马就一头钻进地缝里去。他小心地瞅瞅我,做错了事一般,惶惶然挤出一丝笑意:莫理这群街壁虱!走,我们回家。

哪个和你回家!我使劲摔开他的手,一个人气冲冲地走了。

他好脾气地摇摇头,像被主人踢了一脚的小狗,再不吭声了,不离不弃地影子般跟在我的身后。等我平静些了,他左右一瞧没人,这才撵上来,巴巴结结认真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真的……

我心里便有些颤,鼻子也酸酸的。但是,我还是不想搭理他。说实话,李淑方这人很实在,也有礼貌,绝顶聪明,能过目不忘,学习成绩即便在年级里,也从来都是前三名。和这样的人交往,近朱者赤,不亏。按理说,他这份无助的真诚和凄凉的情谊,我不该拒绝。但情感上就是过不去,和他这样的人为伍,心里老是疙里疙瘩的,害怕别人以为我也不是那么正常。

我们那条街的街坊邻居都很同情他。他们常常目送着他孤独的背影,摇头长叹:唉,多好的一个娃娃,硬是遭他那个吊二郎当的二流子爹给坑了……

他爹活着时我见过,他身子单薄,眉清目秀,瘦高个,平时不爱说话,对人很客气,脸上老挂着笑,虽然有些孤傲,但好像跟二流子并不沾边。他有正经工作,在砖瓦厂当会计,能噼哩啪啦打得一手好算盘,据说闲书怪书读过很多。

然而,他爹有个不可救药的嗜好:爱对调子,而且是对野调子!

对调子是土话,官话叫对山歌。山歌小调在昆明流传很广,特别是农村,对调子和唱花灯,是深受底层民众喜爱的娱乐活动。据说自明清以来,民间就有对调子的习俗和传统。对调子多为男女对唱,小河两岸,这山那山,田间地头,打谷场上,房前屋后,花前月下,均是对调子的场地,场地的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歌声及内容。可以是两个男女一问一答,也可以是两群男女轮番上阵;可以是熟人朋友兄妹姐弟,也可以是陌生路人。说白了,这是通过歌声,对智力、应变、见识、修养的检阅和比赛,也是人们认识交流的最自然的桥梁,当然更是青年男女互诉衷肠的爱恋平台。

除了这些零星的、见面就来、唱后就散的对调子外,民间还自发地搞出许多大规模的对调子的聚会,即调子会。最有名的,当属农历六月十九的滇池畔观音山调子会、八月十六到十八的桃源乡红石岩调子会,以及正月初九的金殿、三月三的西山、八月十五的大观楼的调子会。一到这些日子,周边九乡十八寨前来赶会的人们便蜂拥而至,你来我往,盛况空前。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悠扬歌声,有时会持续几天几夜。这些调子会,上台表演者唱的多为《猜调》、《耍山调》、《赶马调》、《绣荷包》、《小河淌水》之类群众喜爱的山歌,台下的对唱者则是即兴现编现唱,或生动活泼,或妙语连珠,不时引起阵阵开心的笑声和掌声。

这类对调子,是正儿八经的,虽内容也涉及情爱,但大部分是机智幽默、深情动人、健康向上的。

但李淑方他爹对的不是这种调子,也许是他们觉得老唱些“山对山来岩对岩”、“调子好唱口难开”、“小乖乖来小乖乖”太不过瘾,要唱就要来点火爆燥辣的!比如说,男方唱的是:“天上乌云摞乌云,地下灰尘摞灰尘,白天洗碗碗摞碗,睡到半夜人摞人。”女方一点也不含糊,马上就会泼辣接上:“哥敢干来妹敢跟,跟你回家结大婚,挨你婆娘打一架,把你劈成两半分!”……这已经不是隐晦曲折的挑逗了,简直是野合男女的挑战宣言。然而,这还不是最燥辣、最火爆的,更为“尖钢”的野调子,令许多过来人也不好意思听下去。

人们把这些“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对的调子,叫野调子。这种野调子虽然更为精彩,但让人耳热心跳,让人想入非非,让人也想粗俗下流一回……所以很为正派的人们所不齿——至少在口头上是这样。

那个时候,还没有“扫黄”一说。在那个年代,对一对荤调子、唱几曲黄段子,只要没有行动及后果,就不犯法,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便堂而皇之地进行,得找个背静的所在,比如翠湖的竹林岛、圆通山老唐坟旁的松林里、金殿后山,抑或大观楼后边的堤埂上……他们对付陌生人的跟踪或暗中的监视很有一套,先是秘密地分头通知,然后突然集结队伍,到达目的地后,得赶紧开始,一边有滋有味对唱着,一边还派眼线四面八方站岗放哨,唱完就散,唱不完得到线报也赶紧走,简直就像当年地下工作者的秘密聚会。

所以,在正派人家的眼里,干此类没得名堂勾当的,不是“流阿强”(流氓阿飞强盗),至少也是不正经,是游手好闲吊二郎当的懒汉、混混们百无聊赖打发时光的劣行,很是见不得人的。因此,常有派出所、居委会找他爹去苦口婆心谈话: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班,单位早就有意见,而且成天男男女女情呀爱呀地扎堆,肯定要出事!

他爹很乖巧,决不和他们争执,晓得争了也无用,当面赌咒发誓一番,回来后依然故我,沉溺其中而且乐此不疲。一听说哪里要对野调子,用李淑方他妈的话来说,是“神仿魂遭大头鬼勾走了一样”,“不去唱两句就过不得”。更为恶劣的是,他不仅自己去,还带着年幼的李淑方去!为此,李淑方他妈一天不知要和他吵好多架,直到李淑方上了小学,怕耽误娃娃学习,这才不便带他去了。

后来果然出事了:一个很和他对得上调调的小寡妇,悄悄和他勾搭上了,被李淑方他妈抓了个现行。他妈本来就有病,急火攻心,没多久便丢下李淑方一个人走上了黄泉路。又没过多久,寡妇带着三个妹妹进了这个家庭,顺理成章成了李淑方的后妈。这时,砖瓦厂的领导换了人。新厂长是个复转军人,对他爹这些花花绿绿的事情很是反感,不再像老厂长那样容忍他。再说小小砖厂也不需要什么复杂运算,初中生就拿得下来,因此找个岔子就不让他干会计了,叫他去窑上和泥烧砖。

窑工是出大力的苦活计,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爹哪里干得了这个?一次在窑顶上干活时,一脚踏空,栽进了深深的窑里……

李淑方顿时成了孤儿。虽然名义上还有个后妈和三个妹子,但他心里并不承认自己和她们有什么干系,家自然就成了仅仅是解决食宿的旅店。

寡妇在煤店工作,人称“亚非拉”,人本来就生得黑,却自我感觉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黑牡丹。男人一死,她心里又开始蠢蠢欲动,成天不归家,对李淑方更是没个好脸色。

好在砖瓦厂还很仁义,不仅给寡妇一笔抚恤金,还主动提出负担李淑方的学杂费,供他读到高中毕业。

自此,李淑方变得更封闭更孤独了。对他的家庭,他从来闭口不谈。他过分地敏感,百倍地警惕,无端地防范着任何一个和他接触的人。

除了我之外,谁要是在路上遇见他,若友好地打上一声招呼:去哪里呀?那么,这无事找事的背时鬼便要自讨没趣了。他会久久地、冷冷地盯得人家心里直发毛,半晌,忽然冒出一句:你想问了整哪样?!……搞得那昏头昏脑的人像吞了只绿头大苍蝇,好多天后心里都不舒服。

后来,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些。原因是一天放学后,母亲忽然脸一沉,问我为哪样对李淑方不理不睬的?我说:没得的事!你莫听别人瞎嚼筋……撒谎!母亲生气了:街坊邻居早就晓得了,告诉我,我还不相信。这两天,我都跟着你们盯了几次了!这个苦命娃娃太懂事,心里苦,连个说处都没有。一起从小长大的小伙伴,人家家里遭了难,要是连你都不给句安慰话,那他就真是太惨了!我可不愿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我的儿子没得家教,连起码的同情心也没有……

我默然。

第二天放学时,我故意放慢脚步,第一次和他并排走回家。

假如不是遇到那件意外的事,我们刚刚和缓的关系,也许还会继续加温。

那是初中毕业前的一个黄昏,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升学考试考的最后两科,上午考地理,下午考的是历史。交了试卷刚走出考场,就见李淑方站在树荫下等我。怎么样?他焦灼地看着我。还可以吧,八十分应该不成问题。你呢?他笑笑:差不多,但满分是拿不到了……就这么说着走到翠湖边,他忽然提出想进去转转,还诡秘地说,他有件宝贝要给我看。

在水月轩,他告诉我,他不想继续上普高了,已报名读师范学校。我大吃一惊:你疯了!你的成绩那么好,读了普高,以后才能上大学呀。他的脸色一下就暗淡下去,半晌,凄然一笑:中专生不丢人,不就是读出来当小学老师吗?再说读师范是全免费的,连伙食住宿国家都包干了。我说,你爹是因公死亡的,砖瓦厂不是可以供你到高中毕业么?他摇摇头:那以后呢?再说了,受人恩惠的滋味也不好受……主要是,这个家,我可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听后,我只能无语以对。我知道,他的“亚非拉”后妈又要嫁人了。

他却笑起来,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考完了,应该轻松一下。接着,他偏起脑袋,眼里忽闪忽闪的:你想不想听调子?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懵了半天,才说:……听调子?在哪里?

夕阳的余晖把他的脸涂上了一层金:就在这里。

我左右一瞅,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这才有些明白了:你是说,你……

对,我唱给你听,而且是他们说的那种野调子!……

我的心一下咚咚地跳个不停。

他慢慢抬起头,悠长低婉的调子破唇而出:“爱你盼你想死你,唱支山歌逗逗你,上天入地随便你,不唱通宵不放你……”

天啊,我和他认识十多年,居然不晓得他还有这副天籁般的金嗓子!这个家伙,隐藏得真够深的!而且,这种人们嗤之以鼻的“野调子”,我一点也没觉得这些“哥呀妹呀”粗俗下流,歌声中,那执着、率真、奔放、海枯石烂也不回头的火热情感,深深地打动了我。

怎么样?他目光炯炯地盯住我:你看到听到哪样了?

我想也没想就说:我看到滇池上的帆影、月夜大观楼旁滇池的波光,听到筇竹寺后山上的松涛、圆通山古城墙边叫卖“饺当当”的吆喝声……

这就对了!他兴奋起来,说我以后肯定可以当诗人,他也不枉自交了我这个朋友。那天,他一下打开封闭多年的话匣子,说“野调子”中绝大部分是民间文化的珍宝;说他爹其实不是个坏人,他爹去唱调子会,目的是想搜集调子;说不要看现在被人瞧不起,以后肯定会有云开日出的一天;说他爹和后妈的事,只是他爹一时意志不坚定……

最后,他激动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练习本:喏,这就是我说的宝贝,是我爹多年的心血,他临死前在医院交给我的。

我接过来一看,封面上赫然用毛笔大字写着:《昆明情歌调子二百首》。下边还有一行潦草歪斜的钢笔小字:淑方吾儿珍存。父嘱。

随手一翻,我一下子就怔住了——

想你想你想死你,请个画匠来画你,把你画在镜子上,一早一晚照见你。

盼你盼你盼死你,照着画像来描你,把你描在粑粑上,一嘴一嘴咬化你。

恋你恋你恋死你,拿起画像捏着你,把你捏在指头上,千揉万揉搓软你。

气你气你气死你,举着画像供起你,把你供在灶台上,一把旺火烤焦你。

咒你咒你咒死你,我当画匠来画你,把你画在大路上,千脚万脚踩扁你。

恨你恨你恨死你,我当刻匠来刻你,把你刻在砧板上,千刀万刀剁死你。

……

我顿时爱不释手,对他说:借我看看,行不?

他面有难色,犹豫了半天,这才勉强同意了,只借两天,明晚一定要归还给他。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随身携带,妥善保管,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到。

我眉开眼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放心!我又不是憨包。我一定把它夹在裤腰带上,人在它就在,就是自己丢了,它也绝对丢不了!

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上午,练习本却真让我给搞丢了!

那天上午开毕业生运动会。我跑的是四百米接力的第三棒,快轮到我时,我脱了外衣,把塞在裤腰里的练习本往外衣里一裹,小心地放在草皮上,接过接力棒就跑。短短的一百米,加上走回来,也就三五分钟的时间。可是,当我打开放在草皮上的外衣时,练习本却不翼而飞!

犹如五雷轰顶,我的腿顿时就软了。

我班的同学见我面无人色,发疯似地到处找,一个女生对我说,是不是那本旧的蓝色练习本?她见我们班的耿庆禄拿了,才翻了几页,忽然就慌慌张张向教室那边跑了。

耳火绿?!……我心里暗暗叫苦,马上就往教学楼飞奔而去。耿庆禄外号耳火绿,是我班出了名的坏小子。练习本落到他的手里,绝对凶多吉少。

教学楼寻遍,他不在。食堂、花圃、阅览室、教师办公室、围墙边……我到处搜完找尽,仍然不见他的影子。正当我陷入绝望时,这小子却从锅炉房那边探头探脑向我走来。

我立马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耳火绿!练习本!给老子还来!

牛高马大、一贯骄横的耿庆禄,一下像矮了半截,他霜打了似地,垂头丧气对我说:我……我本来想躲在锅炉房随便翻翻,没想到张主任来打开水……

张主任!……东西呢,快说!

被、被他拿走了……

我的心一下掉进冰窟窿里。张主任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曾代过几节我们班的政治课。据说他的文化程度仅为高中,还没读完,他也常常得意地说:我这个中学的教导主任,是革命大学毕业的!此人从来不苟言笑,严厉阴沉,是个狠角色,学生们暗地里都叫他“张僵尸”,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看来事态要比我估计的严重得多,这祸闯大了!

以后的事,犹如噩梦。

“张僵尸”很快把我传唤到他的办公室,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和颜悦色地问我练习本是从哪里来的。我先说是上学路上拣的,他冷笑;我又说是自己家里的,他还是冷笑。最后,他连问也懒得问了,抬起手轻轻挥了挥,像撵走一条癞皮狗似地,让我走。又厉声道:下一个!

出了主任办公室,我愣住了。门口,竟站着满脸苍白的李淑方!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但我从他的眼里,却瞟见一股陌生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

他不搭理我,轻轻敲门,听主任说进来,他才推门而入,又悄然关上。

我把耳朵贴近门缝,屏气凝神地听着。屋里的声音很小,听不大清楚,后来慢慢大起来。主任说:好嘛,你很爽快。不过不承认也不行,上面白纸黑字不是写着么,淑方吾儿珍存。你才多大呀,就“珍存”这种黄色下流小调……

李淑方马上顶了回去:主任你说错了!凡是一个稍稍有点文化的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心想坏了坏了,主任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但李淑方仍不管不顾地一个劲说下去:主任,你是教过我们辩证法的,不能以点带面!它们绝大多数是健康的,也不是黄色小调,更不下流……

果然,“咣当”一声,好像是杯子砸在桌上的声音:还敢狡辩!你听听,你听听,“白天洗碗碗摞碗,睡到半夜人摞人……”男女睡觉半夜“人摞人”是哪样意思?总不会是你们玩的“挤油渣”游戏吧?……不像话!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逃命似地跑开了。

在后来召开的全体毕业生大会上,张主任在交代了各种注意事项之后,话题一转,不点名地说了练习本的事,其中着重提到“人摞人”的恶劣例子:这些腐朽下流的东西,无时无刻都在争夺我们的下一代,大家要警惕呀!……同学们都晓得他说的是哪个,都把复杂的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李淑方。

我不敢正眼看他,只匆匆一瞟,他一声不吭,脸色白得像一张青白的纸。

散会后,大伙心里都沉甸甸的,都不大说话。只有我们班那帮促狭鬼男生嘻嘻哈哈“人摞人”、“人摞人”地低声笑个不停。

毕业成绩也很快出来了。李淑方很争气,是全年级第一名,平均分为九十三点五分。这在当时是很高的分数了。老师们在为他惋惜的同时,纷纷出面为他求情。之后,主任又找他认真谈了一次,他虽没有认错,但据说态度好多了,没有像上次那样顶撞主任。再说人也要离校了,主任也就顺水推舟网开了一面,没有给他处分,只是在他的评语上隐晦地写上一条:“希望该生今后加强思想品质的改造,抵御不健康思想的侵蚀”云云。

那个练习本,主任却没有还他,说要替他暂时保管几年。

而我和他的关系,却而此彻底完了。

现在不是我不理他了,而是他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我。不管我怎么解释、认错、甚至苦苦哀求,就只差给他跪下了,他就是不说话,目光空空洞洞的,像看着我,又像看着空气,脸上还似笑非笑的,简直把我吓坏了。

我知道,由于我的疏忽和大意,给他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沉重打击。这打击显然是毁灭性的,要不然,他不会,也不忍心就这样离开我,离开世上他唯一信赖过的、曾经的朋友。

他也真是说得出也做得出,逃离家庭进师范后,几年间,他居然一次家也没回过。后来,我不断被负罪感驱使,到小麦溪师范学校去找过他。然而,他像是有预感或脑后长了眼睛似的,我每次去,得到的答复,不是“咦,他刚才还在这里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就是“哦,对不起,他不在”。我明白,我询问的这些人都曾得到过他的叮嘱,不让我见到他。

就这样,他悲凉地、绝望地从我面前消失了,连同那天籁般的调子声。

“上天入地随便你,不唱通宵不放你……”这是真发生过的么?我实在不敢相信。

后来,听说他毕业后谢绝留在城区小学工作,主动要求到阿拉乡的大山里当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阿拉乡是彝族乡,风光秀丽,民风淳朴,但那时生活条件还十分艰苦,粮食作物以包谷、洋芋、荞麦为主,过节才吃到大米。他的学校离乡上还要走一天的崎岖山路,不通电,晚上就靠松明照明,还缺水,吃水要下到山箐沟里背,因此谁都不愿来。学校的老师,原靠一位村会计兼职随便撑着,李淑方来得正是时候。村会计是个老倌,家里老婆娃娃孙儿孙女一大堆,农忙或村里的事一多,教书就顾不上了。所以,这个学校其实就只有李淑方一个人。

再后来,又听说他结婚了。女方是彝族,是村会计的远房侄女,人长得很漂亮,是附近几个村寨中唯一的小学毕业生。她是一下就被李淑方那动人的山歌调子迷住的,很快便成了他的崇拜者。又在他的精心辅导下,接替了村会计不尴不尬的职位,正式成了这个学校的另一名教师。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悬着的心稍感安慰,毕竟,他有一个自己的家了,更重要的是,他能随心所欲地唱他的调子了,对着大山,对着风,对着蓝天白云,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吼什么就吼什么,哪个也管不着!

一晃又是很多年过去了。

一晚打开电视时,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地方台播出的“原生态调子王山歌大赛”,看来赛事已经结束,夺魁的调子王正开始最后的答谢表演。

会是他么?……我的心陡然间慌得厉害。又有些不像……只见调子王的两鬓已经有些斑白,眼睛很亮,他平静地站在台上,像棵岩上的老树。

忽然,他一扬脑袋唱道:“爱你盼你想死你,唱支山歌逗逗你,上天入地随便你,不唱通宵不放你……”

是他!绝对是他!我几乎嚷了起来。不是他能是哪个哇!

哦,他变了,岁月逝去,苍老了些是自然的,但让我感到十分震惊的,是他饱经沧桑的脸上,竟然已看不到一丝当年“大姨妈”女兮兮的影子,而是一脸的沉毅和坚韧,还隐隐透出一股逼人的阳刚之气。

一曲既毕,掌声雷动。这时,他身边的主持人激动地说:多优美的调子,多动人的歌喉!他不仅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调子王,而且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桃李满天下的乡村教师!几十年来,他在教书育人的同时,还搜集、整理了几千首我们昆明地区的山歌调子,又从中精选了五百首,编成了一本书。这里,我仅代表昆明的父老乡亲,向李老师致以诚挚的谢意……来来来,摄像师,请给个特写!

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大特写。

是高高举在主持人手中的一本新书——《昆明情歌调子五百首》。雪白的封面上用黑体字印着:李天音、李淑方搜集整理,李淑方订正。

远韵

铜大爹卖的稀豆粉,是老昆明一绝。

每天清早七点半,铜大爹铁定准时出现在大兴坡头,老远便见他担子上的那口黄铜大锅闪着诱人的金光。他精瘦高挑,短发长髯,一身阴丹蓝褂裤,袖口总是卷得老高,足蹬一双布草鞋,鞋鼻上各缀朵一小红花,一走一颤(据说是米线铺女老板“米线西施”为他精心编织的),肩上那根浸润了多年汗水的紫金楠木扁担,闪悠悠地,像一只展翅滑翔的大鸟。

老铜!铜大爹!铜大爹来了……望眼欲穿的人们一阵骚动,眨眼间,他已笑盈盈来到小学堂旁的米线铺前。

稀豆粉是老昆明的一种地方风味小吃。别家做的稀豆粉,无一例外是用豌豆磨成的干粉掺水在铁锅中熬搅。这样煮成的稀豆粉,有豆腥气,还涩口,熬不好的还有一股巴锅的铁锈焦糊味,佐料也无非是姜葱蒜辣椒面之类的大路货。铜大爹熬的稀豆粉却完全不一样,他是一颗颗地选择上好的豌豆,像磨豆腐那样将豌豆磨成浆,然后装入祖传的一口黄铜大锅,先大火煮开,然后文火小心翼翼熬上两三个时辰,边熬还得边不断用铜勺搅拌,不然手一停就会巴锅。这样熬出的稀豆粉,融入了古铜的日月精气,色泽金黄透亮,老远就异香扑鼻,入口则细糯爽滑,再配上他精心调制的十多种佐料:姜泥、蒜茸、葱花、胡椒、芫荽、炒过的锅巴精盐、豆豉、花椒油、油辣椒……让人一尝就恨不得将舌头也吞下肚去。

女老板早已在案板上将土碗一只只整齐码好,旁边是两大筲箕炸得酥脆并剪成小段的油条。铜大爹放下担子,不断点头和熟客打着招呼。寒暄未了,他已麻利地将铜锅和七碗八碟的佐料放上案板。

莫急莫急,都有份儿!都有份儿!随着他右手铜勺上下翻飞和左手五指的轻轻点动,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鲜香稀豆粉油条便端到人们面前:来咧,稀豆粉,好吃的稀豆粉,正宗凤翥街老字号稀豆粉!五分一碗!

第一批食客照例是上学的小学生,这是他定下的老规矩,雷打不动,老客们都是晓得的,都耐心站在一旁静静候着。排在前边的生客若提出异议,他便朗声笑道:老铜的稀豆粉,学生优先!娃娃们上学要动脑筋,苦呵,耽误不得的,迟到了先生要打屁股哩……

待叽叽喳喳的小学生们都端上碗了,这才轮到大人。食客中十有八九是回头客,和他处得熟了,边吃还边连骂带夸:我说老铜呵,你这稀豆粉硬是把我害惨了!晓得不,今天我可是天刚麻沙亮就穿半个城赶来的!

有人便瞟瞟女老板,不荤不腥地开起玩笑:老伙计,何苦嘛,干脆你上门好了,婆娘有了,铺子也白得了,还免得你来回跑,多划得来的事!……大家于是便说:是呵是呵,早一点开张,我们也不必为了这难得的口福而憨等了……

食客们便击掌哄笑,都把亮亮的目光转向女老板。

“米线西施”不急也不恼,漂亮的脸蛋红扑扑的,只用雪白的糯米牙轻轻咬住下唇,眼神幽幽的,有一股说不出的艾怨。

这时铜大爹的瘦脸上便会掠过一丝伤感和尴尬,垂下目光,强笑道:莫开玩笑,莫开玩笑,我都这把年纪了……

有晓得底细的人便赶紧向大伙使眼色,用一阵哈哈把话题岔开去。

其实,铜大爹并不老,那阵也就四十七八的样子。他姓佟,年轻时在滇军干过马夫,跟随卢汉将军在台儿庄打过小日本。因身负重伤解甲回乡后,和老婆儿子重操旧业,在凤翥街租下间铺面卖稀豆粉。不料安生日子刚过了一年,遇上日本飞机轰炸昆明,他的老婆儿子在一次空袭中被炸得双双身亡。他因到远郊阿子营进料购买豌豆逃过一劫,闻讯赶回后几乎昏了过去:西南联大、小西门、潘家湾成了一片火海,凤翥街最惨,被炸成一座废墟。他发疯般用双手在瓦砾堆中一阵狂刨,终于在那口祖传铜锅旁边,发现了血肉模糊的老婆儿子的尸体。

掩埋好老婆儿子后,家是彻底没有了,但以后的日子还得自己过,他便挑起担子,开始了走街串巷卖稀豆粉的小贩生涯。

这一游走就是十多年。为招揽老客,他请人写了块木牌挂在担子上:“凤翥街老字号稀豆粉”,摊位不固定,线路也不固定,反正哪里人多去哪里,哪里好卖去哪里,青石板路上,古井旁,老城墙边,柳堤中,金马碧鸡坊下……满城都响过他苍凉悠长的吆喝声:稀豆粉咧,凤翥街老字号稀豆粉!

铜大爹到我们这条小街安营扎寨纯属偶然。一天清晨他到翠湖边叫卖时,半路忽遇大雨,他见屋檐下有人在躲雨,忙将担子挑过去想避一避,不料几个人一见他的木牌便嚷起来:你就是卖凤翥街稀豆粉的老铜?来一碗尝尝!……嗨,一直找你找不着,没想到你倒自己撞上门来了,我也来一碗!……一下子,满街躲雨的人将他团团围住,连在隔壁米线铺吃早点的人也跑出来了,屋檐下一溜蹲满品尝正宗稀豆粉的人,赞不绝口,把米线铺的生意也冷落了。

铜大爹心里老大不过意,忽觉得有双眼睛老在盯他。一低头,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可爱的小囡!这双眼睛,竟那么熟悉,多像他那苦命儿子儿时的眼神呵!铜大爹心中一热,忙舀碗稀豆粉递过去。小囡却扭身跑进米线铺,抱着女老板的腿直摇。铜大爹笑笑,干脆把稀豆粉端进铺里,巴巴结结道:大姐,你这小囡好乖,来,给娃娃尝尝。

女人正闲得无聊,接过来笑道:哟,这咋好意思哩。铜大爹看着一街漫天的雨丝:大姐千万莫仿这种讲,该不好意思的是我,为了躲雨,占了你这一方风水宝地,耽误了你的生意……

女人连连摇手:大哥这话就差了,俗话说,下雨天,留客天嘛,出门在外的人,哪个都有难处么。瞧你一身都快湿透了,干脆,进我的铺子来卖!于是不容分说,动手帮着他把担子弄进店铺。女孩一碗呼噜噜喝完,还想吃,铜大爹又舀上一碗递过去。女人接过,先尝了一口,心中暗暗叫好:早就听说凤翥街老字号的稀豆粉有名,怪不得呢……面对着这位礼让干练又干净清爽的老男人,一个酝酿多时的打算,在她机灵的脑海里一下子成了型。

原来,这位米线铺的女老板是位寡妇,前年丈夫病死时,她才二十六七。俗话说,下了雨的太阳,死了男人的婆娘,都是火辣辣的。但她不。对那些痴情的或不怀好意的男人的挑逗、表白,她一概心如止水,没个好脸色。也难怪,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女儿,守着丈夫留下的这个米线铺苦熬日月,其艰难可想而知。

米线是云南的大众吃食,这两年,光我们这条小街,就吹泡泡般开张了两三家,特别是街尾那家“青云小锅米线店”,生意出奇地火爆。食客都直奔那里去了,她的米线铺日渐清淡,虽然堂口还好,旁边就是个小学堂,但那时小学生的早点钱大多只有三五分,仅够买两个米浆粑粑,而一碗米线要七分钱。因此,她的食客除了一些老街坊和追她的粉丝,就是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她早就捉摸着要增加点花色品种了,特别是炸油条。一根油条就两分钱,小学生们承受得起,学生早点的市场有多大,她是太晓得了。炸油条对她来说是轻车熟路,她爹活着时,就开着一家豆浆油条铺,她因而从小学得一手炸油条的好手艺。可是,光有油条还不行,得有豆浆之类喝的。但要又带孩子又卖米线又炸油条还要推豆浆,她再生两双手也忙不过来。所以,她就一直寻思着找一位能互相帮衬的生意伙伴。

那天的雨下得绵,一点也没要停下来的意思。要不了多久,聪慧又颇有心计的女老板便摸实了铜大爹的底细,并立马敲定了互助合作事项:她炸油条,他熬稀豆粉,亲兄弟明算账,卖后根据各出多少,一天一结。事后,她为自己在那个雨天的灵光一闪而庆幸不已,简直是英明呵!这个从天而降的朴实男人,一下子就将她奄奄一息的小店带活了!随着他忙碌的身影在铺子里出现,米线铺天天早晨食客爆满,连街尾那家“青云小锅米线店”的常客也跑来这边排队,冷美人“米线西施”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慢慢地,就有了想把他长期拢住的意思。

但他不知是脑袋里缺根筋还是另有打算,对她明显的暗示和幽怨的眼风浑然不觉,每天卖完早点后,手勤脚快地帮她洗好碗筷,一一放好,再把地扫了,最后摸摸小囡的头,挑起担子便告辞:大姐,我走了!你也快点歇,莫太累了。

目送着他高挑的背影飘然而去,女老板心里便空荡荡的:这个怪人!婆娘也死了十几年了嘛,咋还会像块木头!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悠悠过去。

一天, 一个意外的消息,像惊雷在食客们头顶炸开:铜大爹要走了!

消息来源十分可靠,绝不是空穴来风:一位小学堂先生的表兄,在马街开了一家包子豆浆铺。马街虽是远郊,但厂矿多,本以为生意会好的,但却迟迟不见起色。一次,他进城看望表弟时,偶然品尝了铜大爹的稀豆粉,马上就动了求贤的念头。经过精心策划,他不动声色来过好多次,和铜大爹混熟后,则开始提着礼物到北门街铜大爹租住的小屋拜访。直到最近,见时机已趋成熟,这才把底牌亮了出来。

据小学堂的表弟先生说,铜大爹恐怕很难抵御这样的诱惑——表兄提出的条件是,将包子豆浆铺改弦更张,挂出“凤翥街老字号稀豆粉”的招牌,主打稀豆粉,兼卖豆浆包子,聘请铜大爹为掌门师傅,包吃包住,不仅拿高薪,而且还将技术和老字号招牌折算为三成股份。先生说:你们想想嘛,这样一来,他就从糠箩箩一下掉到米箩箩了!从此告别风里来雨里去的小贩生涯。一分钱不出,光凭手艺就当二老板,天底下哪找这样的好事!

这天天不亮,二三十位老客不约而同聚集在北门街和大兴坡交界处,远远望见铜大爹挑担上的铜锅闪光,大伙便一拥而上,心焦火撩地询问有无此事。

铜大爹一怔,慢慢放下担子:有是有,但我还没想好……

哎呀,这种背时的馊主意,你想都不该想!老客们七嘴八舌嚷开了,有唱红脸的,有扮白脸的,劝说、央求、苦苦挽留:按说水往低处流人该往高处走。不是我们想断你的财路,你走了,我们咋办?总不能天荒地远为吃碗稀豆粉跑到马街去吧?不为我们,也要为那些可怜的学生娃娃们想想么……

然而,面对大伙热盼的眼睛,铜大爹一直沉默着。

那天的米线铺里,除了不醒事的小学生仍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外,食客们全都一声不吭,不时从眼角把探寻的目光,小心翼翼投向装得一脸若无其事的“米线西施”。

那顿早点,大伙吃得索然寡味。

老客们决不甘心陪伴多年的美食就这样离他们而去。

他们想起一位高人。

当晚,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客,便敲开了小学堂德高望重的校长的门。

校长是位老太太,满头银丝,眉清目秀,鼻梁上架副细细的金丝眼镜。她出身名门,早年是燕京大学的校花。

铜大爹自加盟米线铺后,一天,从不进米线铺的校长,悄悄排队要了碗稀豆粉,坐在角落慢慢品尝。

铜大爹一直盯住她,忽然浑身哆嗦,几步抢到她面前:夫人!……

校长愣了,反复打量他:你是……

没想到铜大爹“啪”一下立正,举手就是一个军礼:夫人!我是老佟!佟石柱!我是佟马倌儿呀……

原来,校长的丈夫是滇军60军的一位团长,当年在台儿庄打日本时,铜大爹就是这位团长的马夫。团长壮烈牺牲后,负伤回乡的铜大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乡村小学找到了团长夫人,并亲手将团长的遗物交给了她。

忆及往事,校长一把拉住他的手,眼眶一下子湿润了:老佟!后来我到凤翥街找过你,听说你一家三口都被日本飞机炸死了……我福大命大,夫人,挨千刀的小日本想炸死我,门儿都没有!铜大爹哈哈大笑。

从此,校长便天天都到米线铺来吃早点。那时民风淳厚,尊师重教之风是融化进血液里的,学生吃早点不必排队,学堂的先生更是要优先了。但先生们都很自觉,除了第一节有课或发生了什么急事,都乖乖排在队列后面。开始几天,铜大爹一见校长来,不管有多忙,马上盛一碗恭恭敬敬端上:夫人慢请!校长嘴上不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转手就把那碗稀豆粉递给一个小学生,然后默默站到队尾。还有一事让大伙更为感动:校长每次来吃早点,铜大爹死活都不肯收她的钱,但她总是吃完后悄悄把钱放在桌上,用碗压好,又悄然离去。

老客们坚信,只要校长开了金口,铜大爹敢不答应!

就在老客们找她的第二天,她分别找了铜大爹和女老板,和他们分头密谈了几次,谈些什么,校长和两个当事人都守口如瓶,外人也就无法知晓。只是事后听校长感叹道:这个人,太要强,不想占别人一小点便宜……

很快,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便在老客中不胫而走:老铜不走了!不仅不走了,还双喜临门!嗨,真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我们这条街的口福,是怎么也打不脱的呀!

铜大爹和女老板结婚那天,米线铺的门面忽然焕然一新,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赫然跃入大伙的眼帘:“凤翥街老字号稀豆粉”!小学堂的先生们一眼便认出,那是他们校长俊逸苍秀的颜体。

新开张的稀豆粉铺为答谢乡邻的深情厚谊,酬宾三日。那三天,铺子里宾客盈门,一条街热闹得像过节。昔日的“米线西施”脸上红扑扑的,见人就笑,她忙前忙后张罗着,俨然一位能干的女主人,幸福得要命。

而一贯忙碌的铜大爹却清闲了下来,不时和老客们聊着什么,仰头大笑。他抱着小囡,还用长长的胡须扎她粉嫩的脸蛋,一脸的慈祥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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