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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的婚礼

发表时间:2025/04/19 09:51:09  来源:滇池1211  作者:程鹏  浏览次数: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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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全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挖荆棘花,只有小姨好像明白。她与我搬来一个大土罐,培上土,我们将它种植了进去。小姨说,荆棘花是没有春天的。

荆棘花是没有春天的,它始终是灰色,没有鲜活过。

到了夏天,我们在看守瓜棚。碧绿的瓜地,滚着成熟的瓜果,这时则有动物要来偷了,于是,瓜地都搭起了棚子,用荆棘盖的瓜棚,晚上悬一盏油灯。

小姨对我讲到一个小伙子身上带有避孕套的事,她说那小子真坏,跟谁姑娘家发生那事就拿出来用,不负责任。我只是个乳毛未干的小伙子,对避孕套的事不懂,但我也跟着小姨骂那小伙子不负责任。小姨说,你骂人家干嘛呢?

我只有十四岁,除了黑出的胡子,我对性事不懂。当他们发现我还在货柜车厢里,把我拽了下来,我整个儿冻僵硬了。我看到了有边塞风情味的房舍,整齐地排列着,大风雪下,显得萧索,有着经久的况味。

他们大声地喧哗着,噼噼啪啪地放着鞭炮。有人把我拉到房间里去,房间暖和。我醒了几分,我告诉他们,我不是程和云,那是我哥哥,他死了。其中一个拉着我说,你妈妈的命真苦。她矮小的身子给我搬着凳子,端来一盆热水,把火炉也让给了我。她说,我是你舅奶啊,叫我舅奶。我没叫她舅奶,因为我不是个马上就能讨人喜欢的人。

我成了他们家的帮工,一年给一千二百元,在旧社会叫长年。

对小姨的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我去水电站排队挑水。白花花的水抽上来,哗哗的倒入铁皮桶中,打了一转,就装满了。我刚要把另一只桶伸过去,就有人对我喊,盲流,不给盲流打水。我担着空桶回去,小姨追了出来,劈头就捡石头扔骂我的人,你个二俅,他不是盲流,是我家亲戚。小姨小小的身子,见石头没扔到人,就用水瓢倒了那人一身的水。

盲流,我那时不知道盲流的含义是什么。我以为至少有着流氓样的概念,这个身份称谓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蒙上了阴影,像某个胎记。

小姨和我常常扛着铁锹到地里去浇麦子的水,从雪山奔下来的水,把麦苗灌得嫩黄嫩黄的。我从小在山沟里长大,从未见过如此广袤的土地,我常常为之震慑,在那时我懂得土地的真实定义。在某个路口,我们都会碰上那个二俅,他照样喊我盲流,小姨照旧啐他。他就开始挑逗小姨,我就拿铁锹捅二俅,我被他擂倒在地。

我不服,但照样被擂倒在地。

小姨给我谈到避孕套的事,我自然想起了那个二俅。我顺着月光,邀约了几个盲流,把二俅擂倒在地,我一铁锹闷了过去,他爬在地上。

你再敢欺负我小姨,我给你铁锹了。我用铁锹捅了捅他的裤裆。

我的小姨,叫翠,大家都这样叫她,我也这样叫。她年长我几岁,总是与我打成一团,抢同一个东西吃。我就气愤的叫她翠。翠,翠,翠。她继承了舅奶的身材,皮肤像白桦林透过的干净。被风沙吹过的皮肤仍然白皙,是难以罕见的。这也是小姨唯一拿得出的资本。

小姨到现在还没男朋友,每次去团部跳舞,去的时候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小姨的舞跳的很好,舞姿清扬,这是她天生的细嫩身材赋予她的激情。我第一次看到小姨跳舞是在她参加俱乐部回来,她一个人就着清亮的月光跳。

我看到清冷的月亮,在辽远的夜,像一块瓷石。我先是听到一组铮铮宗宗的吉他声爬了起来,我神奇地以为这吉他声来自月亮。在高粱秸堆窝着一个少年,他身边的羊群睡着了。月光下,他的眼神是茫然的,有着小草的绿色生命。这是个爱自然之音的少年,选择这个夜晚。就像我躺在稻草垛看小说一样,在这月光下,我原谅了这个少年,原谅他的音乐,在我所有的夜晚我都给予了原谅。

在月夜,我看到了一个影子在那里跳舞,可能是这个夜晚给她的灵感,是月光给了她灵气,或是这个少年给了她兴趣,是这组音乐给了她轻灵。

那是我的小姨在跳舞,在月光下,那个叫翠的小姨有着清风明月的伴随下起步飞舞。音乐越来越激越,像要弹断弦,舞姿越来越凌乱,小姨翠摔倒在地。我扶起她,她的眼眶噙满了泪水,音乐中断。

小姨说到避孕套时,两颊一点绯红。我看见碧绿的西瓜泻满水银,一个猹逃了过来。我大喊,猹,猹,猹来了,沙沙沙。

我现在才知道,小姨说到避孕套时,她内心藏着一匹大孤独。她二十出头了,没有谈过男朋友,也不知道爱过人没有,她的身体里躲着野兽,随时杀出来。小姨突发梦想的要教我学跳舞,要把我带到团部的俱乐部去。她从俱乐部搬出一套音响,叮叮咚咚地教起我来。我不喜欢那个纠缠在一起的舞蹈,听着叮叮咚咚我就跳起了的士高,我喜欢这个狂放的东西。在团部俱乐部的某一个晚会上,我挣脱了人性的枷锁,跟着音乐,爬上那个细小的钢管,把那个钢管像舞动在手中的一团月光。

在那个晚上,我做梦了,我梦见我的下体跑出银色的月光来。我浮想联翩,我居然梦见我小姨赤裸着身子在月光下,像白蛇窝在花椒树下,晃晃地。

我跑到万丈光芒的雪山下寻找那棵花椒树,因为我在苹果园没有找到。隐约的内敛的雪光,逼视着我,我难予驾驭它对我的神秘。我相信梦中的白蛇必藏在雪山上,那美丽的花椒树在山中结满果实。

我是无法到达山中了,雪山的神秘使我竟不敢攀登它。我的四周除了戈壁就是戈壁。我在圆形的天穹下翻开一块一块的大石,我希望我的白蛇在这里居住着。我翻开它,蝎子爬满我的手背,我对这个有毒的家伙没有产生恐惧,我抓住它的一双大脚。

我找来一个大玻璃罐,把这个毒家伙关了进去。直到夕阳沉到戈壁的地平线,把个巨大的影子投给我。我听到了驼铃声,像在天涯的路上。

这时,我看到了荆棘花,它昂着西风。在夕阳下,我突然想起,在父亲的坟墓前有一棵美丽的花椒树。

我没找到花椒树。在一个春雨下着的傍晚,连队的丝丝手折一枝春雨欲滴的杏花枝。她把树枝都压低了,把我踩扁了。我叫,丝丝,我挺不住了,摘到没有?丝丝回答说,差一点点,一点点就好。我一顶,她整个儿翻到围墙内去了。还好,苹果园的大黄狗避雨去了,我翻过围墙去,丝丝掉在水渠里,湿淋淋的衣服紧贴着她前胸。我说,丝丝,你摔肿了也。丝丝叫我盲流,仿佛叫我流氓一样让我喜欢。盲流,你真坏。我说,丝丝,我爬到树上去跟你摘杏花,我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把那枝最惹人欲滴的杏花给了丝丝。丝丝大叫大笑,说,盲流,你真好也。

我看到丝丝手中的杏花,在傍晚开得春意盎然。她走过具有边塞风味的房舍,白桦树在飕飕地响。丝丝说,盲流,别跟着我,我妈妈会骂的。见我就到那水渠上等我。

我若干次的在水渠边等着丝丝,等到风把桦树叶吹了下来,我还是在那里等。我甚至拽着小姨要她陪我去水渠洗衣服。有天,小姨说,丝丝,在城市去找男朋友了。我哦了一下,从雪山引下来的水洗着我的脚骨。

小姨问,你的脚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的脚怎么啦,我一口气跑回家,拼命的给荆棘花浇水。小姨说,傻啊,荆棘花是不需要浇水的。我拼命浇,舅奶问小姨,这娃娃怎么啦?是不是在水渠那边遇到哈萨克了。因为在水渠边,有个哈萨克的坟场,这哈萨克死后也要占地几亩,奉月亮为神明。一般人都会绕坟场走的,怕撞上哈萨克的鬼魂。

我没撞上哈萨克的鬼魂,倒撞上了哈萨克牧羊的姑娘,拿着鞭子,在白云边放羊。我相信了她是卓玛。

我的外祖父种植了一大片鸦片,以至他的家人在山村来说是比较殷实的人家。据我母亲所说鸦片毁于解放前,一场枪战瓦解了一个家族史。我的外祖父开始走家串乡的当货郎,从万县到开县,从开县再到达县,进入万源县。外祖父在万源县走失。母亲的家道开始缺盐,家族开始饥饿。这个时候,那个叫李武国的发愤图强,考取了西南政法学院。我的外祖母变买了她的金银首饰供这个李氏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读书。

关于李武国到新疆去的动机,各说不一。其中说的最多的有两种,一是,他讨了一个糟糠之妻,不识字。这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糟糠之妻的成分不好,是富农。还有一个说法是,这个李武国在大学里成绩不是很突出,性情又不好,总之不讨老师喜欢,被老师发配到支援边疆。总之,他去了新疆,而且,一路官运亨通,但为官清正,在动乱年代没烧过他一纸大字报。

但这个李武国成了诸多关于我家族去新疆的故事开端。先是我的外祖父,到我舅奶全家北去,到我小舅,到我,到我二姐。种种,错综复杂的原因,首先来自于他。他那年,就文化大革命后,他为很多不屈的灵魂平反,据说伊利市的市长也是他去解放的,委实是一个好官。在建设兵团大军来临时,他站在最前线,这故事就从他开始了。他有次在指挥大修水渠时,路过天气观察台,一只大黄狗呼的跳出来,一个人守在大炮跟前,同时拖住了大黄狗的后腿,这个拖住大黄狗的就是倔老头。李武国开始和这个倔老头攀谈起来,那时的倔老头恰值中年,未娶妻,我的舅奶在建设兵团的支持下进驻了新疆的领土。

我的舅公去世很早,我的舅奶是拖儿带女一共六人嫁给了倔老头,在新疆最北的地方扎根落果。到倔老头去世时,我的舅奶没跟他生一个孩子,因为我舅奶爱的是我舅公。我的舅奶一直和倔老头分开住。我常常看到倔老头在他的房间里研究药书,他的房间有很多的药香味,太浓的味道产生了腐烂在房间,谁也不愿走进他的房间去。有一次,我走进去,倔老头摘下他的眼镜,颇有研究的看着我。他在看新疆军垦报。他的房间一切都是脏的,灰暗,看上去总是有灰尘。不到两分钟,我就跑了出来。我告诉我舅奶,我说,舅奶,你们要帮他搞搞清洁。

舅奶甩出一句话,那是个不服好的,自我作贱的人。

我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说,舅奶,你们不去给他清洁,兵团的人只有说你们的不是。

这个倔老头姓涂,名化成,颇有点文化,年轻的时候在军垦报发表过一些通讯,有点名声。有一次,这个退休后的倔老头正歪着头很有滋味地看贴在竹篱笆上的字,我也跟着看过去。我对书法一无所知,但我看竹篱笆上的字更不成体。

倔老头一回到家就被舅奶奚落了一顿,你个羞样子,丢人显眼。我才知道竹篱笆上的字是倔老头写的,难怪他看字的时候有一种墙角的花孤芳自赏的陶醉。我到这里不久,他们都知道我也在看书,有时拿着笔画画写写,我的舅奶就不高兴了,她怕我做了第二个倔老头。倔老头开始给我递烟,显得客气,这点让我受不了,因为他是长辈。

每次吃饭,总有一个人要给我倒酒,那就是我的大表叔全成学,来新疆改了个名字叫全令。在老家的时候,有个丑名,叫扯疤子,因为他天生下来,眼角就有一个伤疤的胎记。他说,喝!男人都要学会喝酒,来到新疆更应该喝酒。他把酒给我倒在一个酒杯里,土陶的酒杯。他自己则倒在一个大碗里,大碗里有一朵青花。

就这个教我喝酒的男人,四肢矮小,头发稀疏,像一只老家的土母鸡。他在李武国家发现了我,他一直叫我程和云,在他们整个家人里,记忆中只有我的哥哥。他们到了北疆时,也许我还没有出生。我告诉他,我哥哥去世了。他跟我的大舅喝着酒,吹着龙门阵。他知道我来新疆的用意,跟我说,跟他去北疆。我不知道跟他去做什么,但我在大舅家呆了快一个月了,我的大舅妈多少有些不高兴。我不愿意看着别人的眼色,也不愿意给别人增加太多的麻烦。我就这样被他们连同牛仔包塞进了货柜车。

安排卓玛这个人物是我出于对西部歌王王洛宾的致敬,在这篇作品里请允许我来点虚构。但卓玛是存在的,只是不叫卓玛,只是我喜欢叫她卓玛,我不知道卓玛的真实名字。我决定要看看卓玛的牧羊鞭子,她听懂了我说话,就把鞭子交给我。我叫她往我身上来一鞭子,卓玛诧异地看着我。我就说,就像歌曲中唱的那样。她咯吱咯吱地笑了。

她说,你们汉人是野蛮人,占领了我们的疆土。

我说,怎么会呢。你看我们汉人把疆土开发得多好。人民都过上幸福生活了。不然,这里是一片荒草。

卓玛说,你们没来时,这里都是牛羊,我倒希望它只是一片草原。

我说,这些与我无关了,我只是个盲流。

卓玛说,盲流是什么?我说,我是外省来的。卓玛说,来的都是客。

我被卓玛的话说得有点感动了,只有十四岁的我,过早地知道了有一颗流浪的心。我想卓玛用鞭子打在我身上,是不是有种幸福的感觉。卓玛说,别跟我闹了,我的哥哥来了。远远的来了一个哈萨克男子,弯曲的头发。他指着我问卓玛,是谁。他很不友好,目光瞪视着我,我发现了这个哈萨克男子对卓玛有爱情,而不是卓玛的哥哥。第二次,我看见卓玛的时候,才知道哈萨克男子是卓玛的情郎,他们从小订下婚。我有一种失望的感觉。我为什么失望呢?因为我还没有挨上卓玛的鞭子。

我时时盼望着荆棘花开出花来,夏天过去了,荆棘花还是一些灰色的枝干,看上去枯干了的样子。由于这段时间麦地里的麦苗在生长,每天我们都在麦地里给麦子灌水,从雪山上奔下来的水,好像有神明在守护。有一天晚上,我从麦地里回来,扛着一把铁锹。我看见荆棘花被扔在墙角,朦胧的夜色中,它的生命很旺盛。我把它搬到我睡觉的窗外,这样我可以时时看到它。

自从小姨告诉我避孕套的事情后,没过多久我就成熟了。在异乡,我开始萌发性的意识了,夏天一完,我已经十四岁了,身体茁壮,那次梦中遗事后,我就对我的少年举行了洗礼仪式。

中秋夜那天,小姨拖着我去团部跳舞,有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请她跳舞,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很英俊,他怎么给我一种亲人的感觉。我被丢在一旁。我看见丝丝也在跳舞,她成了一个焦点,因为她最漂亮,是连队的第一枝花,着装也美。我在一旁盯着的是丝丝的两条细腿,舞步像一只狐。

从团部回来,我累了,一回到家倒头就睡。我是被小姨拖起来的,她要我洗脚。我就穿着裤衩,对着小姨的面洗脚。我问小姨,今天那个跳舞的是你的男朋友吗?

小姨没听见我在说话,我发觉她在看我的裤衩。我猛然意识到,妈妈给我缝制的裤衩很大,我那个玩意掉在里面可以看得到的。我脸红了,小姨的脸也烧过般的通红。我问,今天那个跳舞的是你的男朋友吗?

小姨听见了,她摇头,说,不是的,他不找职工,他要找个家属。

我不明白小姨的意思。她解释说,就是找个老家来的。这样可以不用种地,连队还有照顾。

我似懂非懂。这个时候,舅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的脸色阴沉,本来慈善的脸这下显出她的毒辣。她命令小姨去睡觉。

我睡下去了,小姨跑到我的窗台来说,你好坏,我现在发觉你好坏。你们男人都是坏的。我不知所以,但她叫我男人,我心里是快乐的,为着这点成长,我握着那根东西,我又在梦中了。

货柜车进入辽阔的北疆,我紧紧地裹着棉袄。太阳出来了,我睁开眼睛,我看到无边无际的雪地,白桦树,举起它挺拔的身体,向着我的视线倒去。雪地上有那么多成群结队的黑点,那是美丽的乌鸦,散落在雪地,像天上降下的神兵。我被他们拖下货柜车的时候,脚着厚厚的积雪,我就想我是不是也要留在这片土地上了。

我至今都不记得我的舅奶叫什么名字,她是个小个子的女人,有着类人猿的脸,牙床凸出。她深深地爱着我的舅公,她抱怨现在的生活,抱怨她现在的丈夫,抱怨我的大舅把她们一家七口人引到边疆而不管了。她常常在我面前表露出对她故乡的怀念,她明明知道她的故乡是一个贫穷的大山,在她的怀念叙述中,她的故乡成了美丽的地方。她抱怨她再也回不去故乡了。

她教我使用铁锹,吐一口口水在掌心,这样铁锹把就握得很紧,掌心才不会打出水泡。她说,脚要轻巧地踩在铁锹上,用上暗力,土就轻易地翻出地面来了。我的舅奶自己种了几分菜园,有韭菜,有豆荚,有白菜,有黄瓜……她常常带着我到菜园去浇水,看着种子从土里钻出来。她教我辨别庄稼。她告诉了我一个好笑的故事,是一个关于知青的故事,她讲知青去割韭菜,却把地里的麦苗割了回去。我也跟着舅奶笑了起来。

舅奶撑着腰肢,她说,漩涡风来了,赶快吐一口口水。我真的看到一个具有漩涡般的风卷了过来,我的舅奶连忙吐了一口口水,漩涡风打了一个转身,走了。舅奶说,那是哈萨克的鬼魂,专门缠我们汉人。如果被缠身,必有生命危险。

我不是很相信这种巫术的传说,但是我还是问了舅奶,哈萨克的鬼魂为什么缠汉族人?

舅奶说,这里的土地原来是哈萨克的。

我无法去理解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事情,但我懂得了土地。我也深深地爱着这块广袤的土地,有这么广袤的土地,就会有丰收的粮食,有了粮食,人类就不会饥饿。

如果我的故乡有这么广袤的土地,我也不会走出来,在这个异乡的旷野做一个流放的盲流。

太阳在中天的时候,我和舅奶扛着铁锹,走过苹果园,苹果园的杏树结满了果子。我跟着舅奶往有墙影的地方往回赶。在转角处,我们碰到那天在连队同小姨跳舞的男孩,他很亲热地叫舅奶为阿姨,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青杏给到我手中。我问,舅奶,这个男孩是谁啊?长得很高。

舅奶说,他叫刘忠。

我真的没想到一年后,这个男孩成了我的二姐夫,难怪我第一次看到他就有一种亲人的感觉。二姐的婚事是我提出来的,我问舅奶,这里土地很大,能不能帮我二姐找一个婆家。舅奶说,可以,家属好找。那时,刘忠一心想找个家属,他觉得我们四川的女孩水灵,总是缠着我的舅奶给他介绍一个四川女孩。

那晚,刘忠来了,穿着一套运动服,坚挺的鼻梁,坚毅的面庞。我在窗外看到他的侧影,觉得英俊。我的舅奶拿出我二姐的相片给他看。他一下喜欢上了质朴美丽的二姐。那时,我二姐在惠州的一家工厂打工。

刘忠开始跟我的二姐书信来往,并把我带回他的家。那时,我感觉不是我二姐在跟他谈恋爱,而是我在帮我的二姐谈恋爱。刘忠的母亲是个殷勤的江苏女人,每次我去,她总是捧着一把瓜子,要么去菜园摘一棵黄瓜,或者从李树上摘下黄透的李子招待我。

我把我想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想法告诉了我的大表叔——全令,他正和司机把一车煤炭卸下来,埋葬在雪山下的煤炭,闪着亮晶晶的黑,像黑金。这个教会我喝酒的矮小男子,脸像沙地上打落下来的沙枣,艰涩又有点甜。他是这个家庭的长子,来到新疆这片土地时,已经是成年小伙子,气盛,像戈壁滩上凶猛的动物。

他坐过牢,照我舅奶所说,是在那个动乱年代,有人欺负我的大舅李武国先生,我的大表叔就拖着鸟枪去跟人家干仗,结果被判入监。我对政治上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懂。但我知道,舅奶在说这个的时候,内心对我的大舅充满了埋怨。在这个时候,我却要为我的大舅解释一番。

我说,舅奶,我大舅对你们很好的,在饥饿的年代,老家死了很多人,我听妈妈说,还有人吃黄蒜泥(被称为观音土),新疆土地很大,你们没有过到那种日子。

我说,我爸爸去死,我妈妈就拖着我们,大舅也没有搭理我们。舅奶细小的眼睛眨巴了下。她说,叫你妈妈来嘛,我好想念你妈妈。记得,有次,我去你们家,你妈妈把最后的腊猪脚都弄来我们吃了。你写信叫你妈妈来,新疆的土地很大,粮食多,我和你妈妈去麦地捡拾麦子就够我和她吃了。

我开始写信,告诉妈妈,新疆的土地很宽,舅奶要你来新疆,舅奶已经跟二姐找婆家了,对方家庭和小伙子不错。

我的大表叔坐牢出来,面对着自己的人生没着落,又不甘心种地。他糊里糊涂地跟邻居家的女子结了婚,接下来无子。这个叫江玉莲的女子,相貌丑陋,性情懒惰,娘家好不容易盼着她长大,又恨不能立刻把她嫁出去。

他结婚不久,遇到江玉莲娘家来了一个亲戚,湖北人士,在国家单位犯了事,被废除。我的大表叔就和他联合在湖北十堰购买了一台东风牌大挂车到新疆给家家户户拉煤炭,他经过乌鲁木齐时,去了我大舅家,我就这样被他们塞进了货柜车。

我的大表叔把煤炭卸下来,数了钱,就把我塞进车头,他一边发动着汽车,一边给副座的司机抖了一根烟。他抽了一口,吐出烟雾,说,我去团部走走关系,争取把你弄到新疆来。

他又抽了一口烟,吐出烟雾。说,不如,找你舅奶给你找一户人家,嫁到新疆来。

我说,男孩子怎么嫁啊!

喜欢丝丝的还有我的小表叔,他整天拖着个鸟枪和邻居那个病孩子去打麻雀。有次打了一只刺猬回来,刺猬卷成一团,太阳下,刺根根发亮。我从未看过刺猬,尤其是从戈壁滩猎回来的刺猬。我的小表叔拖着鸟枪,步态从容,言行举止有一番公子哥的做派。他是我舅奶和舅公的小儿子,年长我四岁,我舅公去死,她拖着一家六口来到新疆嫁给了倔老头,我的舅奶一直没有跟倔老头生孩子,就把小儿子的姓氏从全姓改成涂姓。

小表叔长得挺拔,相貌优越于他们家的几个兄弟姐妹。所以,从小被看待好,以至长大后还没有开始种地。只是偶尔觉得不好玩了,就到地里转转,然后像一个农场主一样。

我很少跟他讲话,碰上他了,最好是躲开,躲不开了,才低低地叫他一声。他也不应。有次,他主动跟我讲话了,他问我,你知道世界上最畅销的书是哪一本吗?

我真的不知道,摇摇头。

他有些鄙视,继续玩着他的鸟枪。我看着他的鸟枪,我就想像大表叔拖着鸟枪跟人家干仗,最后被收入监狱。

他打下来一只麻雀。白桦树上有成千上万的麻雀,在傍晚,它们在树叶之间众声喧闹,仿佛每片叶子都是麻雀。我看着被打破头颅的麻雀,惨不忍睹。继续他打下来一只又一只。

他对我说,还看书呢?

我知道他要讽刺我,我想跑,但我不敢跑。

他要我把麻雀拾到一只筐子里,并要我把麻雀的毛拔了,开膛破肚洗干净,晚一点围着炉子烤来吃。麻雀的血染红了我的双手。这个时候,我的小表叔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丝丝。我没有回答,我不想回答。他说,不要喜欢了,你只是个盲流。

我不知道怎么的想哭了,我说,我没有喜欢丝丝,只是跟丝丝去摘过杏花,在一个下雨天。

他突然又说,你怎么不知道世界最畅销的书呢?告诉你。他用剪刀破开麻雀的皮,把麻雀的内脏全部清除掉。我告诉你,他慢条斯里地说,世界上最畅销的书是《圣经》。我没听说过这本书,我那时是读一点朦胧诗选,还有席慕容和汪国真的诗歌,读得多的是三毛的书,只听说过中国四大名著。

我没有吃小表叔的麻雀,我听说丝丝在城市里找男朋友没找着,回到了连队。我跑到丝丝家的泥巴墙外探望,我想问问丝丝为什么没有去水渠。

丝丝家的铁门关着,我爬在丝丝家泥巴墙上,却被丝丝家的黄狗看见了,这时走出一个身影。我喊,丝丝,丝丝。

丝丝探出头来,问我,你是谁?谁啊?

我说,丝丝,是我,盲流啊。摘杏花,和你一起摘杏花。

丝丝还是问,你是谁啊?谁啊?

我没想到丝丝不认识我了,我回了来躺在床铺上。小姨过来安慰我,她说,你别喜欢丝丝了,丝丝是要嫁给城市人的。

我说,我又没有要她嫁给我。但她骗我,要我去水渠边等她。今天去见她,她装着又不认识我。

小姨说,丝丝是妖精,坏。

小姨还说,丝丝漂亮,是注定要嫁给城市人的。我说,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早晚要回到故乡去的。

小姨走出我房间的时候,我去折了一枝荆棘握在手中,原来荆棘花是有刺的。我流出泪来了,窗外的月亮从屋顶照下来。有人在窗外叫我的名字,我以为是做梦了。

在窗外叫我的是丝丝,但他没有叫我盲流。我打开窗子,丝丝穿着带印花的布裙,月光下很美。

我诧异地看着她。

我以为这是梦。

丝丝说,听说你喜欢写诗。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丝丝说,可不可以借我读一读。我从床头掏出一本笔记本,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我的诗歌。丝丝拿过笔记本,读了起来:月光啊,你要轻些,轻些呵!洒向沉睡的田野,不要吵醒我在异乡的感觉……

丝丝说,写的真好!你为什么写诗啊?

我说,我不知道。

我说,丝丝,你为什么骗我去水渠边。

丝丝没回答我,我是听隔壁的二俅说你还在写诗歌,所以今晚过来看看。我也给你带来了两本诗集,一本《港台抒情诗选》,一本《外国抒情诗集》。

我说着谢谢的时候,我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发觉自己睡过了头,小姨早去棉花地了。

棉花地的棉花杆有膝盖那么高了,绿油油的叶子。远远地看去,小姨的身子像一个小圆点,这个点逐渐的小。我一边打着棉花杆尖,一边很快赶上了小姨。我责怪她没叫醒我。

小姨带着草帽,有汗珠沁在鼻尖。她看到了我,直起腰来,她细小的腰肢并没有因为劳动而变形。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小青花的衬衣,领口很开,一条紫色的裤子,自己纳的布鞋。她说去地边坐坐,地边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菜,还有草,如丝一般的长韧。

我们坐在地边,我看见小姨的领口里那两只小小的乳房,像任何一朵花朵。沙枣树就在我们身边,不远的地方有几匹马走过,红色的手扶拖拉机拖着肥料来回的奔跑。

小姨责怪太阳把她的皮肤晒黑了,这么热的天,她的短袖上还套了个袖笼子。她挽起袖笼子,给我看被太阳晒伤的地方。

我说,生在城市就不晒太阳了。

小姨说,我没那么好的命。她慢慢坐过来,靠在了我的肩上。我突然看到她的样子很甜蜜,她靠着我的肩膀,突然的问我,你知道女人最幸福的那一天是哪一天?我不是女人也回答不出来她这样的问题。她说,女人最幸福的一天就是结婚的那一天,那一天她是最美丽的女子。她的脸上充满了无限的向往,我想不出这个平凡的女人在她自己身上能够找到女人自身的哲学。

我们把十几亩地的棉花尖打掉完已经是日上三杆了,我和小姨拖着自行车往家走。穿过白桦树,我们看见很多像向日葵的野花洒满在白桦树下,我很有兴趣的采摘了很多,回到家里,我一朵又一朵地把野花戴在荆棘花上。

荆棘花开花了!我大叫,喊着小姨过来看,小姨说,荆棘花是不开花的,没有春天,一年四季都是这样。

我说,那它干嘛叫荆棘花啊。

小姨说,听说有人看到它开过花,只是听说。

第一批瓜成熟的时候,夏天过去了。我们用货柜车拉着西瓜到新疆的各个地方贩卖,一大麻袋的西瓜有九十多公斤重,买出去的价额是二十元左右。通常一大货柜车出去,到了天黑就卖完了。第一批瓜不到半个月就卖完了,闲下来的时候,小姨带着我去博乐城市转悠,她通常是流连在服装市场,对着如云如霞的服装惊叹不已,这件试试,那件试试。

我们走过一家婚纱摄影店,她就站在橱窗前不走了,眼睛睁着,看着橱窗里的婚纱出神。

小姨说,我要结婚了。

我说,你和谁结婚啊。

小姨说,不告诉你,反正我要结婚了。她的手指指着橱窗里,叫我快看。我说,婚纱有啥好看的啊。她的手指一直指着,没有停下来,脸上表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她说,那是卓玛。

我凑近橱窗看,才看清店里正在试穿婚纱的真的是卓玛,站在她身旁的就是她从小指定的情郎。

卓玛要结婚了嘛!

小姨说。我摇头,恍如隔世,呆呆站在橱窗前。我喊,卓玛。卓玛没听见,一件雪白的婚纱笼罩了她的全身,像雪夜下的白桦。我喊,卓玛。小姨说,别叫了,卓玛在拍婚纱照,幸福得很。你看她的笑容,比雪莲花开得还满呢。我没看见过雪莲花,不知道卓玛的笑容到底有多美。小姨说,她见过,雪莲花美得惊人,让人的灵魂颤抖。小姨说,结婚的女人都是美的。

卓玛出来了,先看见我们的是她的情郎,他们要外出拍婚纱外景。她的男朋友看见了我,叫我小巴郎子。我说,不许你这样叫我,我长胡子了。卓玛过来说,你们今天怎么到城市来了?我说,陪小姨来逛,买衣服来了。卓玛和小姨打了个照面,他们就拖着婚纱走了。小姨说,卓玛穿上婚纱好美丽,比骑在马背上那个卓玛美丽。但我还是喜欢那个赶羊群的卓玛,她给了我歌王王洛宾歌曲的想象。

回到家,小姨念念不忘她的婚纱,她痴痴地跟我说,应该试穿一下。我疑心,小姨是不是要嫁了。

见到小姨的男朋友实在把我吓了一跳。竹竿的身子,比小姨高出了一半,穿着一件黑色西装,脸上起了皱褶,像哈密瓜,年纪看上去大上小姨十五岁。媒人来的时候,小姨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很沮丧的样子,头发也是散乱的。我叫小姨,她不理我,勾下身子去穿一双红布鞋子。

小姨是不是要嫁了啊?

这个丑陋的男人是不是要带走小姨。

这个看上去是小姨父亲的男人会给小姨幸福吗?这么多年来,我还在想着当年看到小姨男朋友的疑问。

小姨小小身子勾下去穿红布鞋子的时候,我听见一大堆房间的人在对着小姨说话。说得多的是对方是一个国家人员,铁饭碗,小姨过去了只是享福一些惯常的话题。小姨勾下身子穿上了红布鞋子。

她和那个丑男人走了一道水渠,回来就同意了婚事。她向舅奶点头的时候,回过头来,我看见了两滴清泪,断了线的流下来。

我再也没看到那么清的两滴泪,分别从小姨的眼睛滴下来。像大地接受苍天的两滴雨一样,显得空寂。

果然那个丑男人隔三差五的就来,他是在酒厂守门的,趁员工下班,他就带着一个三到五斤的酒壶偷出酒来献给我的大表叔——全令。我发现我的大表叔接受酒时,像山寨的土匪,喝着酒时,像水浒里的鼓上骚时迁。我喜欢我的大表叔,因为在我看来他虽然丑陋不堪,但他亲热。这个喝着酒的大表叔在喝完第几壶酒的时候,他同意那个丑男人带走小姨。

小姨就这样跟着那个丑男人去了酒厂。有一天黄昏回来,小姨坚决要同那个丑男人退掉婚约。小姨的意志坚决,我也跟着起哄。我的舅奶垫着个矮矮的身子,她骂着小姨,也劝着小姨。我听见我的表婶江玉莲在盘问着小姨一些什么,然后她又告诉舅奶,舅奶的脸色出现枣褐色。

小姨长达一个月没有理那个男人,那丑男人来了,小姨就叫我一起去瓜棚。但是瓜棚不再是瓜棚了,我们就去沙枣树下,沙枣这个季节也没有了。我们走过一丛又一丛白桦树,我就问小姨,为什么和那个丑男人解除婚约。她咬着嘴唇说那是一个臭男人,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我不知道小姨怎么闻到那个丑男人身上味道的,想到表婶盘问小姨的表情和舅奶黄瓜皮的脸色立刻变成了枣褐色,我想到了避孕套的事件。

我没想到在水渠边遇到二俅,他穿着一条肥大的牛仔裤,唱着一首流行歌,把原有的歌词改得下流。他唱到,让我一次日个够,现在和以后。他扯着嗓子,太阳正在雪山上,他迎面过来的样子,像公猪的下档,摔屌摔屌的。他叫我站住,我站住了。他问我在水渠干什么?我说,干你鸟事。

他没有生气,走过来扭住我,我以为他要打我,报复上次的结仇。他却抓住我的裆,我没他的力气大,被他抓住了。他说,不小啊,一把都抓不住。

他问,你干过女人没有。

我感到羞耻,却扭不过二俅的胳膊。他扭住我的胳膊恐怕有我的腿粗,他笑了一下,像撕掉的纸。他说,你看我们连队哪个姑娘漂亮,丝丝是不是最漂亮。为着这个我点点头。二俅笑得更坏,像藏着一个特务。他说,让丝丝给你破处。我突然骂了二俅一句,你他妈的这么流氓,肯定也没见过女人。

二俅松开了我,好像被我说中了,他的样子像受伤的羊。

我趁机跑开了。没过几天,我又在水渠边碰到他,他这次很友好,还问我抽烟不。他问我怎么老是往水渠这边来玩。我说,我在水渠这边洗澡。当然我不能告诉他我因为丝丝的一句玩笑话,喜欢了来水渠,在水渠我又遇到了卓玛的事情。

二俅说,我研究了一下,女人那东西怎么长得是一块石头那么平。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那块石头。我说石头不是平的,是圆的,跟太阳一样圆。他听我说,眼睛里充满了坏笑,两个虎牙就要掉下来了。

我没想到我会在水渠再一次遇见了他,他叼着一支烟,带着一个帽子,站在水渠和我成了一个三脚架形。

我喊,二俅。

这个时候,我感觉他是朋友了。

二俅没回答我,他笑了起来。他说,他进城了,看见丝丝挽着一个瘦男人,那男人还有点残疾,多傻的女人,也是不要脸的女人。

我没有说话,因为丝丝跟我没多大关系,她挽着一个残疾男人也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她找一个城市的男人欺辱她跟我也没多大的关系。二俅见我有些不开心,问我为啥不开心。

我说冬天了,我要回到老家了,不再做盲流了。

他问,你的故乡在哪里?

我说,在一个小山村,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们收割了新疆这片土地上最后一批麦子,天气寒冷了起来,大地上的影子到处穿上了棉袄。我们闲了下来,我特别的想念故乡,想念我的母亲。然而,我的大表叔因为今年收成不好无钱让我回家,我郁郁寡欢地生活着,一天一天的盼望着回家的日子。这样我盼来了我的二姐,他的男朋友拖着她,当时我有些担心。回忆起来,我当时担心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的二姐就这样在辽阔的戈壁滩过上了她平凡的一生。

突然的一天,我的大表叔和小表叔拖着鸟枪往外跑,我的舅奶死死地吊住了他们,并流下了太多的鼻涕。从舅奶的哭诉中我知道了,边疆的民族之争爆发了。关于他们争什么,我不甚理解,只知道他们总要争斗一下。

我的小姨有了男朋友从此就和我做了告别似的,我总看不到她的影子,偶尔回来一下,也是拖着她的男朋友,不和我说一句话。

十四岁的我郁郁寡欢,常常对着那盆荆棘花沉默着。荆棘花是不开花的,但它为什么还叫花,是幸福的定义和遥望么?偶尔,我想这个无人想的问题,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没有人用理性来诠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科学的东西使本来具有血液的东西变得坚硬异常。

卓玛结婚的那一天全连队的人都走空了,他们要去瞻望民族婚礼,民族的婚礼是盛大的,所有的人都载歌载舞,在众多民族小伙嘹亮的歌喉中,卓玛蒙着面纱出来了,轻纱下的面庞让今晚的月光逊色。

篝火燃起来了,向日葵点着火把,把场院照得如同白天。

卓玛的男朋友出现了,他围绕着卓玛展开歌喉,嘹亮的声音表达了他情深的爱情,从他们少年相爱到结婚的头一天。

我跟随着他们跳舞,他们叫我小巴郎子,所有来观看婚礼的人都跳着舞,仿佛只有跳舞,才能表达心中的快乐。

歌声停了下来,在停下来的几分钟里。貌似几个青年人,其中的好像有二俅,他们走到卓玛情郎面前,对他亮了亮证件,就戴着手铐把他带走了。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卓玛奋力去追的时候,面纱滚在地上。

人终于被逮走了,几分钟后,欢乐舞仍然举行。我是否听见了哭泣声,那个在月光下跳了一晚上的舞蹈的卓玛,我听见了她的哭泣声,像从屠宰场里传出来般冰冷。

我终于完成了这篇小说的结局。我虚构了卓玛,我看到的卓玛是一个牧羊姑娘,大概十五岁的样子,结着蛇发。我看见了她拿在手中的鞭子,让我想起王洛宾的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我相信她就是我的卓玛。我也虚构了丝丝,我看到的丝丝是一对双胞胎,也是杏花三月,她们握在手中的杏花,让我想起江南,丝丝应该是生在江南的那种水嫩,跟这个边塞一点没有关系。关于新疆那个地方有很多丝丝的故事。我唯一没有虚构的就是我的小姨,我至今把她当成我的朋友。

他们把我从货柜车里拖出来的时候到现在是十五年之久。

我离开那一天的晚上,我那个舅奶,拖着小小的身子,把我拉在手中,说的不是离别的话。她说,你留在新疆吧。

我摇摇头,我还记挂着我的母亲,尽管我喜欢这片土地。

舅奶说,我给你找了一个媳妇,就在这里安家,把你妈妈接到这里来。我摇摇头,舅奶不知道我摇头,她说的话有口水飞溅到我脸上,她说,给你找的媳妇是丝丝。

我说,丝丝。

舅奶说,丝丝被城里男人甩了,现在不值钱了。

我说,丝丝托你做煤的么。

舅奶说,丝丝妈妈来过。

我说,我不,我要回去。把丝丝介绍给小表叔吧,他喜欢丝丝。

舅奶说,才不要。

从此我再也没看到过丝丝,她只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晚上是我留在新疆那片土地上最后一晚,我去了一趟我二姐哪里,她拼命的给我塞了六百块钱,并把钱缝在我的棉袄里。回来我没有睡着,一直看着我窗外的那盆荆棘花,寒冷的月光下,它有黝黑的枝条。清晨我被鞭炮声弄醒了,我以为是告别的时候了,因为来时他们也放了鞭炮。我背着那个牛仔包走到村口,我的小姨穿着红色的袄子还有她的男友也穿着红色的袄子。我的小姨出嫁了,鞭炮是为她放的。

我说,小姨,你的婚礼。

小姨心里还是幸福的,她没在意我说的话,她也忘记了她说过的话。她说一个女人幸福的那一天就是结婚的那天,她需要一场婚礼。

公车来了,很多人把我们送上了公车。我们来到了博乐城市,尽管冷,但我们的身体暖着呢,因为我终于要回家了,而我的小姨迎来了她的婚礼。

小姨的男友拖着小姨和我在博乐里拜访他的亲戚朋友,他对那些亲戚朋友说,他们今天结婚了,并抓出一把糖在桌上,那些亲戚朋友就包出一个红包来,并祝福他们白头到老。

拜访完亲戚朋友,我们走了出来,我就要告别他们了。在一个桥头上,小姨说要留一张合影,尽管我不喜欢照相,我还是和他们两人站在一起。

天空下起雪来了,一片一片的撒,漫天的落。我说,小姨,下雪了呢?

小姨说,雪花来祝福我了。

漫天的雪下了来,围绕着小姨,像洁白的婚纱,我觉得小姨好美,是我看到最美丽的新娘,以至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么美丽的新娘。雪花围绕着她飞舞,她成了传说中的白雪公主。

小姨静静地站在雪花中,伸开双手接着雪白的雪花,也接受雪花的祝福。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马蹄声,敲打着下雪的城市,那么清晰,仿佛只有安静的时光在静静流淌。马蹄声传来很近,一匹漂亮的白马,上面坐着卓玛,此刻的卓玛高贵庄严,仿佛是天上送下来的雪花女神。

她在我们面前勒住了马,问我,盲流,你要走吗?

我说,我要回故乡了。

我说着话的时候,雪花就挂在我的嘴边,仿佛美好。卓玛说,你们汉人抓走了我的情郎,我现在要把你劫走。

我说,我要回去的。

我紧紧抓住我的背包。

那好,我送送你。她突然挥起鞭子,这鞭子就像是风雪中带来的,轻轻地一挥,鞭子擦着我脸,我摔倒了。

我爬起来的时候,卓玛已经走远了,那匹高大的白马,留给我是卓玛飘飞的长发,在风雪中飞舞着,跳跃着。

我告别了我的小姨,坐在大巴车上,心里一片茫然。当他们把我从货柜车上拖下来的那一天,我注定是要告别这里的,在我爱上了这里的土地,我注定是不属于这里的。大巴车把我送往了乌鲁木齐,我在那里呆了两天,我无法接受亲人们的白眼。我在大雪的天气里排着长队购买回家的火车票,第一天快要轮到我了,就不售票了,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排到窗口,没有回家的车票了,我就买了去往武汉的车票。我从武汉买票回家了,到了六月,我又开始南下流浪。

我离开那片土地有十五年了,我常常想起那里的一事一物,常常从二姐回四川的口音中思索那片土地。常常想我十四岁的夜晚在边塞睡眠,我开始发育成熟。我会想起卓玛,因为我终于挨上了她的鞭子,我脸上留下的鞭痕是一种民族之恨。我会常常想起我的小姨,想起我离开他们是在她结婚的那一天,想起雪花给她举行的婚礼。

小姨的声音就会从那片土地传过来。我问她要那一张离别的照片。

她邀请我再去那片土地,如果再不去她们就老了。

我委实再也没有去那片土地。我想,我有一天会再去的,具体哪一天,我不得而知。那时,我们将是一种什么样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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