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愿从萌生到实现究竟需要多少时间？一天，两天，三五天，还是一年两年三五年？对于吴哥的向往，我是由来已久，但当心愿仅停留于心脑时，它永远只是种想法。真付诸行动时，立马也就实现了。世间许多事，只要是真想做，那无非是拿出时间、精神和金钱来，迈开腿，心愿马上成真。

一、入关

从昆明乘东方航空公司的飞机去吴哥，简直方便极了。两个小时零十分钟，就出国到暹粒机场了。走出机舱，一般湿热的暖流立刻包围了你，让你感到一旦到了热带国家，一个大花园，衣服就太多余累赘了。

入关本是很简单的事，但在进关前我却看见人们都在紧张翻包，搜找钱币。这才想起在昆明机场时，旅行社导游专门提示过，必须要付小费一美元，或者是人民币五元，才可入关。我便开始边排队，边留意远窥，看前边的人是怎么对付。果然发现，他们或是事先夹带，一并递上，或是没拿钱就被签证官摇手示意，只得补交。看到这情景，我一时紧张起来，首先是由于身上没有一美元的零币，连五块人民币的票子也没有。便离开队伍与同行朋友商量，大家都觉得在交一美元与五块人民币之间，当然应选择交人民币，然而由于事先不知道，没准备，连五块钱都缺乏，后来就想：干脆一家两个人就并起来给他一张十块票吧！内心是想定了，但排队时总感别扭，进关居然还要塞小费，贿赂公行，太不像话了！但你能怎么办？抗拒不交，或是半天进不了关，为此吵一架？思来想去，也只有入乡随俗，委屈自己。人人都行贿，我也不例外，只好花钱买个平安。

我与妻子排到那，小心翼翼地将两个人的护照、入境卡加上一张十元的人民币递交过去，那肤色黝黑、干精骨瘦的签证官接过一翻看，立刻将那张十元币拿出，比划着不够，还要再加一张。我和妻子忙表示，两个人的，再也没了。他显然生气了，手在摇摆挥动，脸色难看，嘴里叽哩咕噜着骂语，幸亏我们听不懂。僵持了半分钟，那是世界上最长最尴尬的半分钟，他才极不情愿地盖了一个放行的章，通过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算是出过几次国的人，去欧洲、美国、加拿大、日本、马来西亚、泰国、越南从来没受过入关还要贿赂之事，愤恨、憋闷与窝火就难以平息。对于中国的腐败大伙从来就非常痛恨，没想到天下还有更恶劣，更明火执仗的，相比之下，隐晦的当然总比当面咆哮的好些，潜规则总比直接索要文明些。

出国旅游原是为寻乐而动，不料碰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乖乖上贡，钱虽然不多，但性质严重，令我非常不爽，心中的逸情雅兴被吓跑了大半。从小就听过说过“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过此路，留下卖路钱”一类说法，今日得以领教，让我感到碰上打劫的土匪、剪径的强盗了。不过发生的这一切，不是在月黑风高之夜，不是在偏僻荒郊之野，而是在灯火通明、悬挂国旗的机场，在众目睽睽的办公之地。它的意味就更“威猛”。因为它是四五个入口同时在进行，表明这种公开明目张胆的索贿已是常态，是惯例，谁都不当回事，你奈我何！我清楚无误地知道我进入了一个无视人类道德底线的非法制国度了，小心为妙。

我猜想，如果有一个人坚持不交，签证者死缠不放，那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是没奈何退步放行，詈骂几句，怪此人顽劣，自己倒霉；还是永不盖章，取消此人的入境权，让他空乘一转飞机，末了又打道回府？我猜不出结果。接着又好奇地想，签证官收进去的钱是他一人独吞，还是要上缴，与别人分成？每天都这样坐收渔利，岂不发大了？想不明白又转念，如果大伙都哄闹起来，一个都不交，是否会酿成事件，惊动上层，让管理者来插手此事，从此取消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弊政？我找不到答案，不过出关后问其他人，同机者个个都无一例外地乖乖交了钱，那就感到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人啊人，个个都会服软、变怂。

二、美丽的“高树路”

第二天清晨，汽车载我们前往吴哥的路上，导游小汤向我们介绍，目前我们正走在柬埔寨唯一的一条“高树公路”上时，他又特意纠正，不是“高速”，是“高树”公路。

透过车窗向外看，果然一路几乎全是高树护卫，绿荫满目，车行其间，犹如是在绿色波涛中穿越，景色好极了！这路是普通平坦的柏油路，没有钢筋铁栏护卫，没有路灯、里程碑、警示牌，有的是青草、绿树、凉风和蓝天、丽日。看惯了国内千篇一律、让人昏昏欲睡的高速公路，再来看这条风光殊异的道路，你的感觉全然是新鲜的。首先是那么多叫不上名的高树让人惊讶，二三十米高的绿树列队相迎，不是瘦削窄巴的行道树，而是宽厚壮阔的森林，将一条路拥抱吞没，那是多么难得的景致，多么宝贵的财富！万万千千热带大树没遭砍伐，长得葳葳蕤蕤生机勃勃，看着便令人眼馋。我们怎么就有不起这样一条绿茵成阵的高树路？

其次要说的是正由于缺少铁栏限制，人车混开，它就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自由大道”，走路的，骑自行车的，骑摩托的，牛马牲畜统统都可在上面随意溜达、尽情驰骋，好不热闹。对于第一次有机会看这“东洋景”的旅游客来说，绝对是一件快意的事。我就看见当那改装的小三轮摩托，一行一溜，每车载两游客，乘车者多是欧洲北美的白人，红男绿女，谈笑风生，悠闲与速度、观赏和玩乐都兼顾了，何等自在！也不妨稍加想象，假若闲暇于清晨和傍晚在这条路上徜徉、散步，携友谈诗，陪爱人闲逛，那将是一种怎样快意的享受。

高速路与高树路相比，是两个时代、两种理念的产物。一个是工业时代的发明，一个是农耕时代的象征。前者追求的是速度，后者追求的是通达。为追求高速，前者牺牲了很多东西。比如行道树一律被取缔，不能遮蔽视野；铁护栏严防死守，禁止一切蓦然闯入者；来去要各行其道，不得交错纠缠；逢河架桥，遇山钻洞，为了笔直牺牲了曲线，为了高速取消了盘旋，凶悍蛮横地将阻碍自己前行的大地划出严重的伤口，不管不顾地在平原上铺高垫低……应当说，高速路奉行的是科学和理性原则，追求的是速度和秩序，它是为车，为机械，为没有生命的机器服务的。为了便于管理，所有设施几乎都相互克隆，一副呆板模样。因此它冰冷、僵硬，太整齐划一，太单调太无趣。而高树路则是为人，为高低贵贱各种人服务，甚至为牛马牲畜服务的，牛车、马车一样可在大道上亮相表演，猴窜鹿跃、鸡飞狗跳，统统欢迎。它不拘一格，照顾各类需要，它限制少，自由度高，故充满诗情画意。全世界的高速公路几乎都是一样的，太快的速度，根本无法欣赏路边风光。即使路上有绝美风景，也只能一晃而过，留下永久的遗憾。而高树路虽比正常高速路杂、乱，但却变幻多，有情调，人情味浓烈，属于混杂多彩路，让你永远有新异感、新鲜劲，所以我想为其唱赞歌。毕竟，对于旅游者，慢，才便于观赏品味；快，会将一切抹杀忽略。

而且更重要的是除这条大道外，它将我们带到的几乎都是细小的沙土路，那些沙土曲径通幽，藏魅匿神，能将游客带入深邃、梦幻和神奇。沙土路软软的，虽会扬沙尘起灰，弄脏鞋袜、衣服和脸孔，但却保留了最土、最原始、最本真的景观，难怪据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不允许吴哥的景点铺柏油路，否则它马上将摇身一变，成为光鲜坚硬的黑色大道，虽便捷了，却消灭了乡野味、原始感，让你以为来到了某个城市公园。不妨设想，当原始的沙土路消失，寻幽探秘的味道也将随之大减。走在这松软沙土路上，我一是想到很久没有直接踩到柔软的泥土了，真舒服。只要轻一点，就能避免扬灰，脚感真好。再就是想起在华盛顿广场、巴黎协和广场，也都留有大面积的沙土路。它们本是最有条件铺柏油、水泥，甚至铺石板、花岗石，铺最高级的东西，但设计、建设者就是要留下一点最原始、最本初的泥土沙石，让你去体会它最早的模样、情味，上通云天，下接地气，真是有见识，有水平啊。

此后五天的游览中，我一次次通过高树路走上沙土路，离开喧嚣的城市、浮躁的社会，进入历史，进入神奇，去观赏古代吴哥的众多神庙、宫殿、陵墓……

三、不可思议的“石头”

当踩着沙土，穿过热带树林，来到大吴哥城前，我完全被展现在眼前的石塔、石庙、石城以及组成它们的精美石神、石门、石屋们惊呆了。虽然早就从书刊画报、电视影像中多次观赏过吴哥的倩影神姿，但真正身临其境，站到比一切影像、图片高大无数倍的“真品”面前，我仍然惊讶感动得惶然失语，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嘴笨舌拙，脑木思滞，找不到形容词，说不出评价来不要紧，我相信每个到了吴哥的游客，肯定都会怨自己视力差、腹中空，知识浅薄，语言贫乏，费尽心机也难表达自己内心的复杂感受。“意态由来画不出，丹青难写是精神”，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当然有人会说，我带来了高档相机、高档摄像器材，武装到了牙齿。即便我眼不行，但它们会帮助我一网打尽，将一切美景收入囊中。我将毫不犹豫地打击这种糊涂想法，眼睛在看这一切景象时，尚且顾此失彼，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用机械，那些冰冷、死硬的机器，不管它如何高级，像素高、功能全、操作方便，但它都只能纪录吴哥的一角、一块、一片，裁剪吴哥的一塔、一石、一景，根本无法收录其总体面目，传达其完满的神韵。

从来人们的印象都是石头呆板、僵硬，石头乏味，无情无义。但来到吴哥，你对石头的认识一定会彻底改观，从此刮目相看。当万古平畴、四野森林中突然出现一座巨大的石城，占地12平方公里，有5座高20公尺的塔形城门，城门上雕有面向四方的四面佛像，城内街衢纵横，寺塔庙宇簇拥媲美，客栈、医院、拱桥、观象台应有尽有，而这一切，全是石砌石盖、石琢石雕，你就知道石头在此的威力了。

大吴哥城是真腊王国、吴哥王朝的国都，于12世纪后期由高棉王国国王Jayavarman扩建而成。古城呈正方形，由城墙和护城河保护，城墙高8米，整个城市有5道城门，东西南北四道门，加在东门的北面还开了一座胜利之门，城门都是塔形结构，每个塔身上的佛像，既以慈悲的眼神看视着进入城内的每一个人，也让每一个人能从任何一方都能见佛、礼佛、拜佛。城门外各有一座桥，连接护城河与城里城外，每座桥两边按照印度教的神话故事，各雕有27尊2.5米高的跪坐石雕半身像排成一列，一边象征神灵，一边象征恶魔，双方进行激烈的角力。从古城广阔的面积、宽阔的中央大道和宏伟的斗象场，无不使人联想到当年吴哥城富庶、繁华，人头攒动的盛世场景，那是多么让人羡慕的景象！再穿石板路，过古板桥，经藏经楼、荷花池，进入千佛廊，到小吴哥再去看一下，你更会被那精美绝伦的石头建筑所倾倒，产生一种强烈加喜悦的震撼感。小吴哥也叫吴哥窟，建于公元1112年至1201年之间，它是创建者苏利耶跋摩2世的陵墓，远远看去，5座笋状的高塔，代表了印度教的神山，环绕着四周的层层庭院象征着陆地和人间，护城河则像浩瀚的海洋，将一座仙宫奉献给人世，让游客为之陶醉惊喜。这里的任何一处建筑无不精美，任何一种雕刻无不匠心独运。你不论是沿长廊赏壁画，或是登阶梯进殿堂，触目处，处处皆美、皆诗、皆情，难怪天下所有游客无不惊叹，无不为之折服。石路、石阶、石基、石柱、石壁、石塔、石神，一切都是石头铺筑、建盖、雕琢与营造，让你知道石头能创造什么样的人间奇迹、艺术精灵和建筑魂魄。

石头是粗砺、冰冷和坚硬的，但也是细密、温暖和柔情的。石头是苔迹斑斑、黑糊糊歪三倒四的，但也是古雅端庄、瑰丽精美的，当你透过隐约纹饰看到其中雕刻的神话故事、历史传说，你便知道石块砌就的是吴哥文明，砖石垒就的是世界奇迹。当你看到小吴哥那间不容刃的墙壁、梁柱、殿堂，看到天衣无缝的壁画、屋宇，看到经过打磨、雕琢，石头变成了各种栩栩如生的人、猴、象、龙、神……演绎出形形色色的万般景象，你会惊叹石头怎么会千变万化，变脸变身变性。石头是无知无觉，没有生命的，但当你看到大吴哥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围绕着你，关注着你，凝视着你，微笑对你的四面佛，你会被“高棉的微笑”感动，体会到慈悲的眼光、善良的心意、美好的祝福。石头的渺小与宏大、粗笨与精细、坚韧与柔顺在这里得到了尽情挥洒。石头的无知与有知、无情与有情、凝固与灵动，在这里表演得酣畅淋漓。不妨说，世界有多少种丰富面目，石头也就有多丰富的表现。漫游中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朴素而美丽的诗句：“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常不由自主就从我心尖涌现，让我有种身历天堂的恍惚、迷惑的幸福感。

说什么“精美的石头会唱歌”，我从未有缘听过，不过我却在小吴哥的主塔殿堂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胸共鸣。那是一种奇异的经历，站在殿堂的巷道墙壁前，你只要自拍胸脯，就可听到它像在敲击一个空洞灵敏的大鼓，发出隆隆巨响，将你吓一跳，这就是闻名的“拍胸听鼓鸣”，一种特殊的体验，让众多游客感觉新鲜，总要争抢着尝试一下，看自己胸腔能否如鼓，发出惊人的回音。

过去我对石头的嵯峨、嶙峋、粗犷、险峻以及怪石森森、奇峰罗列、重峦叠嶂等语词看多了，那全是描绘石族形态的好词，这次到吴哥我觉得必须改写对石头的印象和评价，因为石头还有细腻、温润、柔和的另一面，它在经过千磨万击、精心雕琢后，完全会呈现随心所欲、柔美顺势、妩媚多姿的特点，改变你的看法，丰富人的认识。

游历中我逐渐悟到：幸亏吴哥这些建筑是用石头打造建盖的，若是换做其它任何材料，它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了。试想，它若是用木、竹、泥土、砖瓦制成，一把火就能让它变为灰烬，尸骨不存。中国历史上有过多少阿房宫、大明宫、滕王阁一类精美绝伦的建筑，然而都挡不住一把火，耐不住风侵雨蚀、岁月磨洗。惟有依赖坚硬的石头，才能躲过一次次灾难的劫掠，水火的威逼，历千百年而依旧巍然屹立，丰姿挺拔。石头朴拙，但它不声不响却将既往辉煌的文明延续传承，继而又让历久弥新的价值重见天日，大放光彩。

四、奇迹之“谜”

石雕万象，万象皆石。我在感知和赞叹石头可以展现出何等斑斓的色彩、何等婀娜的姿态、幻化出怎样的惊世奇迹，令亿万游客匍匐拜倒之余，转而又想到石头终究是死物，它没腿没手，无心无肺，没有意志和灵魂，自然也就不会有任何的思想与举动。因此石之奇迹其实是人之奇迹，石头之一切全赖人所赋予，无论是它的气势、状貌、纹饰，还是它的蕴藉、睿智、灵性与精神内涵，都是靠人所开掘、雕琢、灌注，所以追根溯源，还得循奇迹去感念最初和最终的创造者。

隐藏在茫茫热带雨林中的吴哥，位于洞里萨湖的冲击平原之上。四周平坦，满地白沙，既无山陵，也不见一块石头。它的所有石块，皆来自遥远的荔枝山。数百年或一千年多前的柬埔寨人是如何从山上采石，又如何打磨、搬运、输送，那浩大的工程是花费了多少代人几百年的血汗劳作，迄今见不到任何的文字记载，但只要随便一想，你就可知道，那肯定是举全国全民之力，不计成本，子子孙孙开山不止、运输不止，堆垒不止，雕琢不止，才陆续艰难换来一座座王宫、神殿的诞生，一个个寺院、陵墓的出世。当初可是没有机器切割、平整、打磨，没有汽车、火车、轮船运输，因此它的劳动量、速度与效率跟今天是没法比的。据说，建造小吴哥，总共用了30亿吨大石头。那么建造比它更宏大的吴哥城，又用了多少石块，简直没法计算。想到此，我便由衷地敬佩古代高棉人的伟大，了不起！

我见过的柬埔寨人大多个小、黑瘦，眼睛大，无论站在哪里都毫不出众，但就是这些人的祖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凭着一双手，居然战胜千难万险，为世界奉献出一座座“远胜古希腊、罗马”的宏伟庙宇，那是需要何等的智慧、毅力和创造力的，值得我们深思、感念与永远崇敬。

沧桑萧瑟，石头无语。但石头的形状、雕饰和位置在无声地言说着一切。许多垮塌的长方形石头，两侧都有几个大小、深浅差不多的洞眼，据导游介绍，那就是当初为搬运而挖的。我很难想象，当初的柬埔寨人，是在一种怎样的状况下，含辛茹苦、任劳任怨、飞血溅泪，去完成如此繁重浩大之工程的，我只有将它们想象成是古埃及修建金字塔、古中国修造万里长城，那种巨大到耗尽一个王朝、拖垮一个帝国之宏浩工程，大约才较为接近。而且，这些巨石有的是邻国或某些藩属部落作为献媚、交结之贡品进献来的，仅由此就可想见石头之金贵。

如果说吴哥的建造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奇迹，那么吴哥莫名其妙的消失隐匿也是一件最神秘神奇的事。那么大个王朝，那么宏伟、华贵、瑰丽的无数建筑，怎么会说没了就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不可思议！“事如春梦了无痕”，有人说是因战争导致毁灭的，历史上柬埔寨的富庶繁华，曾引起过邻国的垂涎，吴哥曾屡次遭受泰国、越南入侵，被洗劫一空。有人说是因宗教纷争——佛教与婆罗门教的相互争战，它们一直分庭抗礼，打斗不休，最终两败俱伤。有说是瘟疫流行，古城人口死亡殆尽。还有一说是文明迁移，导致神权统治被抛弃，经济中心逐渐由稻谷经济转为海上贸易，迁都金边，人们纷纷逃离高棉文明……各种说法都带有很大的猜测成分，并不能完满解释一个王朝、一座国都、无数辉煌无比的巨大建筑群居然会在公元十五世纪后消失得无声无息，一点踪迹都寻不见，以至于要重新等待400年后探险家的披荆斩棘，才能重见天日。我当然无力去探究吴哥消失的真正原因，不过我想，任何一个单一的原因皆不足以说明和解释它，而如果是它们综合叠加起来，所谓“祸不单行”，“屋漏偏遭连夜雨”，灾祸一个连一个地接踵而至，就会将其消亡解释得比较圆满，比较充分可信了。

法国探险家亨利·穆奥既是第一个发现遗失在荒野密林中的吴哥的人，也是最早向世界强力推荐吴哥的人，其功劳类似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具有万古流芳的煌煌价值。他在1861年偶于森林丛莽中发现吴哥后，在其《暹罗柬埔寨老挝诸王国旅行记》书中写道：“在看到这些塔尖的一刹那，我感到心在战栗。此时，你除了能够怀着敬慕的心情默默的凝视外，你没有办法再组合一个词赞美这建筑史上最奇妙的景物了。”“此地庙宇之宏伟远胜古希腊、罗马遗留给我们的一切，走出森森吴哥庙宇重返人间，刹那间犹如从灿烂的文明堕入蛮荒。”这种极度赞美、强力推荐，引起世人的高度重视关注，从此将一种失落的文明打捞，将一个罕见的珍宝挽回，令吴哥在全世界焕彩耀姿，绽放出永久的璀灿光芒。

石头在吴哥造成的奇景异象是说不完的，最奇的要数树与石的纠缠恩怨。不论是在巴戎庙、巴坎寺、塔普伦寺、宝剑塔、达松将军庙、崩密列，随处可看到一种树缠墙、缠石、缠屋、缠塔的景象，惊心动魄，令人叹息。你很难分辨巨大的金银树是如何从石墙石缝中长出，进而将石塔、石屋包裹，造成或掀翻墙脚、倒石毁屋，或骑压、跨越于殿堂、庭院，用藤蔓萝葛、千丝万缕将石头缠绕，拥抱的景象。从好处说有种恣意挥洒的浪漫，爱恨交织的意境；从坏处看像毒蛇裹身，似吸血虫吮附，又像章鱼、海星张牙舞爪，制造出一派荒芜，满地废墟，体现出同归于尽般的决绝，让你看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像金银树、大榕树这类热带植物怎么会具有不择地，不选时，疯长乱生，冲绝一切阻碍的旺盛生命力，谁都压不住。它们究竟是过去就有子种躲藏在地基院墙中，还是后来有鸟衔风驮，无意间将子种播撒，然后一步步缓缓地汲水吮乳，偷偷地蠢蠢欲动，最终战胜地心引力和一切阻碍，伸枝长叶，戮力向上，抢占了阳光雨露和日月星辰，扬眉吐气地戟指苍穹，傲视众生。这绝对是大自然创生的一种“毁灭中孕育着创造，创造中蕴含着毁灭”的奇迹。对神殿、庙宇、房舍来说，植物的乱生疯长是其致命的隐患、可怕的威胁，吴哥的殿毁城破，很大程度就是毁于这些植物。而对金银树一类植物来说，它们是从毁灭中再生，从不可能中创造新生。因此这种生死较量，精彩绝伦！

看过树掀石、缠石、压石、欺石的景象，我就明白了热带雨林中可能发生的情形了，那就是任何一块土地，倘若无人耕种劳作，野草、藤葛、荆棘、树林马上就四下疯长，攻城掠地，用不了几年，就连天蔽日，将一切遮挡覆盖。原始森林的莽莽苍苍、既育生万物，又淹埋吞噬一切，那可是生存竞争优胜劣汰，充满蛮横无理与残酷无情味道的。因而，当人们抛弃了家园，遗弃了城市，丛林、榛莽、杂草立马便来接管，攻占不商量，毁灭不留情。

五、现今的人

游走在吴哥，我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一块”、“一块”的叫卖声。当你刚从旅游车走下，当你要进入景点时，还有从景点玩耍归来要上车时，总会被小贩们纠缠一阵。他们卖名信片、纪念品、竹笛、二胡、蛇皮鼓、丝巾、小包等物，碰见游客就四面出击、“围攻”，轻易甩不掉，是件麻烦事。与他们相配合的，是一些更弱小的孩子，随时在伸手要钱、糖，要食品。走到哪都有，可算一景。

小贩们大多年纪很小，七八岁、十一二岁，女孩居多。个个都长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五官也紧凑生动漂亮，只是身形瘦小、皮肤黯黑，估计也没条件读书，生下来就学做生意，今后这些人中没准会诞生几个巨商富豪。世事难测，谁都说不准。

我见到一个腿被地雷炸断的妇女，由于没有下肢，人短缺一截，整个戳在地下，不知怎么移动。她也在叫卖，我没带零钱，只有远远偷看一下，也不敢拍照，心中一下就被难受、憋闷和可怜的情绪笼罩。那么严重的残疾还不得不出来做生意，显然系生活所迫，也映现出政府之失职和无人管理。

还见到过一个不超过二岁的小儿爬坐在一座石塔的过道处，一个人自管自地在剥一颗糖吃，像个小泥猴似的，引得凡过路者都要看一下，为他之孱弱、幼小怜悯叹息一通。在小吴哥庭院内我还看到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在玩冬瓜棋一类的石子，他们旁若无人自得其乐，但一直引起我猜测，这些小孩怎么像鸡狗牲畜似地被随处放养，根本无人照理，一任他们自己摸爬滚打、讨吃讨喝，家长们莫非真就不心痛，就那么放心放手，随其自生自灭？他们就不怕疾病，不怕摔伤、遗失，不怕迷路或被人拐骗，简直奇了怪了！

在游柬埔寨国王们死后火化之地变身塔时，我爬高石坎上到顶端，进入一个像通天塔的建筑，里面供奉着一座毫不足奇的小佛像，我看到那塔顶是空洞透亮的，可以看见天空，就想拍张照。里边那人就指引着让我下到正中处拍，刚拍完一炷香就向我递来，我是个无神论者，从不烧香敬佛，自然就拒绝他，他马上又伸手要钱，我心知又上当了，糊里糊涂就掉入陷阱，谁叫我要进入内里去拍照？无奈何只有喊妻子付钱，一千瑞尔换个不吵不闹平安脱身。

游巴坎神庙时，我们在处处皆奇的拍照之余被一警察盯住了，他主动为我们指路、带路，带我们爬高上低，指一些漂亮的景给我们看。虽然他不会说汉语，我们不能说柬语，但比划着引个路完全没问题。走着走着，我感觉不对了，别人指路，告诉个方向就罢了，他却像个敬业的导游，带着我们就一路“专陪”，不再履行公务。我意识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怕又是碰上“做生意”的了，就与妻子和朋友暗示，得甩掉尾巴，我们自己看，自己耍了。果然当我们不再随他走时，他立刻便伸手要钱“两千”瑞尔，这是我们遇见过的最猛的一次，我们摇手婉拒，一番尴尬的讨价还价，最后分别给了他一千瑞尔才得以脱身。

紧接着，我就在转个身的地方看到另一警察拿着本印制漂亮的东西在卖，上面有个亮闪闪的警徽，估计是一份完整的警察证和警徽。连这么重要神圣的东西也敢公开拿出来卖，简直是挣钱挣疯了。一连串的遭遇让我想到，在这个国家，还会有什么东西不能出卖，有什么物品不能兑换吗？恐怕是找不到了。当任何东西在伟大的钱面前都要屈膝弯腰时，人自然也会变得特贱。“一块”、“一美元”、“一千瑞尔”，按说都只是个小钱，对我们来说不伤毫毛，但肯定对这些柬埔寨人来说就比较重要，也许就够他们吃一顿或过一天了。因此他们为这“一块”，终日都在渴盼和奋斗，在施展才华费尽心思，想到此，我就觉得自己不该为屡遭索要而耿耿于怀，就算是误入陷阱也没啥，值不得计较，犯不着生气，权当“扶贫”吧！但想归想，做归做，走到哪都被索要，包括在旅游车内，导游在帮游客换钱时都要狠宰一刀，“割晕头羊”；路途长时，导游便在车上兜售土特产，将旅游车变成了流动商店。让你无论走到哪都躲不开“生意”，随时都不免上当受骗，心里依然不痛快不舒服。目睹这些，我一方面是佩服柬埔寨人特别会做生意，“生意精”多多；一方面觉得怪谁都没用，一切还是得归罪于贫穷落后。当国家贫穷，社会落后，生活艰难时，人民就很难保持体面和尊严，也谈不上什么廉耻与荣辱了。

当然什么事一见多，就会丧失新鲜、好奇感。当我屡屡见到此类情景，还看到重要景点皆有残疾人组成的乐园在路边演奏乞讨，也就变得有些漠然，淡然，心想你给得了多少，你急得了那么多吗？视而不见罢了。

在洞里萨湖，我们船行河道与湖面时，看到不少破破烂烂的水上人家，他们的家就是一条漂漂荡荡的破船，连家徒四壁都谈不上。船上人家，据说多是越南来的，他们靠捕鱼、运输为生，长年累月就吃、喝、拉、撒、洗，包括养猪、养鸡全在船上。没有户口、国籍，政府也睁只眼闭只眼，随其自生自灭。我看见船上的人有卖蔬菜、水果的，有开商店的，还见到有的小孩脖子上缠条蛇在招揽生意，有的小孩就在那污浊的河道湖里游泳嬉闹，一个个像小泥鳅似的跳上蹦下，钻出钻进，仿佛比我们还快活高兴。联想起一路上看到的铁皮简易房、干栏式建筑和许多贫民窟，我完全无法判定究竟是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境况好些，还是生活在水上的人更自在，反正可以说，哪儿都艰辛困窘，都痛苦不易啊！

六、一条大河波浪宽

从暹粒吴哥到柬埔寨首都金边二百多公里，沿途的大好风光我根本舍不得睡，一路东张西望地观赏风光纪录片，多棒的事！印象最深的是一马平川的辽阔平原，富庶得很，比起我们那岭障坡挡一山接一山的家乡云南，自然条件好得没法比。云南四千六百万人口，三十九万平方公里土地，百分之九十四是山区，除去城镇外，仅有百分之三的可耕种面积，有的地方连一块平整的土地都找不到，只好在陡峭难立的山坡耕种。柬埔寨面积十八万平方公里，人口一千四百多万，除少数低山和丘陵外，就是宽广的大平原和湄公河三角洲，种庄稼一年三熟、四熟，得天独厚啊！现在是二月天，可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空闲荒置，令人惊诧与眼馋。

最让我惊奇诧异的是，我们在金边登上渡轮，沿洞里萨河道进入湄公河，远远便看到两河交接处一黄一绿、一浊一清，存在一条明显的分界线。那种泾渭分明，渐渐又混融一体的奇景难得一见，感觉非常好。前者让人想躲避与远离，后者则诱人进入和溶为一体。游轮继续前行，从洞里萨河那混黄之水一下驶入碧波荡漾，壮阔美丽的另一条河，我立刻感觉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真想跳下去洗污除秽畅游一通。

“这是什么河？”我急切地向导游小汤打听。小汤告诉我，这条河是湄公河，其上游就是中国的澜沧江。明确的表达并没让我相信，眼前这条滔滔滚滚、碧波荡漾的大河就是名闻遐迩的湄公河了。此河是多么丰满清澈，多么滋润可爱啊，它与我过去认识的澜沧江-湄公河完全两样！

记得那是在1999年盛夏，我随云南森林生态旅社乘船进行澜沧江-湄公河考察，从西双版纳的首府景洪下水，沿澜沧江穿国境线一直到泰国的金三角登陆，乘江轮算是看够了澜沧江-湄公河的真面目了。上游的河面有宽有窄，河道中还不时有裸露的礁石。但河水却是从头至尾的“红河水”，浊浪滔天啊！看见它我就想起裸露的植被、崩坍的山崖、严重的水土流失，才会造就这土红色的泥水河。再加上沿岸居民的倾倒垃圾，有朽木粪土冲来，有死牛烂马漂浮，红波涌起，令我恍惚间产生过世界末日降临的恐惧感。上游这副模样，下游情况将更糟。因此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眼前这清纯江水，居然会是同一条江。所以我又再次追问小汤，这条河叫什么？它一年四季都那么清澈碧绿吗？小汤再次肯定地告诉我，这就是澜沧江-湄公河，它一年四季皆这个模样。没什么好奇怪的。

任他怎么说，我深重的疑惑也难消除。不过我想到一个原因了，那就是像澜沧江-湄公河这样的江河，它们受季节影响很大，旱季与雨季完全两个模样。我就亲眼见过头一天怒江清碧透亮如翡翠一般的情形，但到第二天，仅由于一夜大雨，怒江便浊浪翻滚面目全非，变成一条混水河，让我惊诧得以为眼睛或记忆出错了。澜沧江-湄公河估计也大体如此，旱季时，它清澈得让你想扑下去，钻进去，与之溶为一体。雨季时，洪流滔天，浊浪汹涌，看着都令人心悸。

但是眼前的一切却是毋庸置疑的，江面辽阔，江水清冽，我正行驶在一条水量丰沛、美丽可爱的大江之上，它是黄金水源，无价之宝，正源源不断地向人们输送着无穷的甘甜乳汁——生命泉水。坐拥清流者，是何等之富裕快乐啊！但我突然想到，这种醺醺然的陶醉，属于柬埔寨高棉人民，却不属于我。因为我们中国，我家云南根本就有不起一条这样壮阔充盈的大江，能够让人们直接饮用，能够浇灌滋润焦渴的土地。要知道我的家乡云南此刻已是连续三年大旱，许多河水断流，不少水库干涸见底，大片土地龟裂成无数嗷嗷哭渴的嘴，在等水盼救啊！不光是云南，整个中国，也有不起这样一条丰满碧澈的大江。过去长江、黄河曾经是哺育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可如今黄河已变得细瘦孱弱、缓慢滞浊，长江已被污染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弄得我现在连《长江之歌》都没底气唱，因为它说的：“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丰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儿女；你用健美的臂膀，挽起高山大海。”已经成为过去式。而“你用纯洁的清流，灌溉花的国土”一类赞美性的歌词，与现实已严重冲突，具有了令人痛心的讽刺意味，你还好意思闭着眼睛乱唱赞歌吗？

“你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你的下水道，我的自来水。”这是中国重要水源地长江当前的真实写照。长江、黄河早已让人们糟蹋得失去“黄金水源”的资质，水质恶化得让人触目惊心，水量也变得一天不如一天。古人说过“圣人出，黄河清”，什么时候我们能盼来长江清、黄河清，也别再断流啊？恐怕是永远做不到了。今天的人们，虽然经济强大富裕了，可再也享受不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清幽，再也不易看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美景，体会不到“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雅致了，悲哀啊！

我就在这陶醉加怨恨、赞美夹嫉妒的胡思乱想之中飘过了湄公河，且无奈地舍舟上岸，毕竟身在异国，万事不由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