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鹰等
一只鹰
年前回去上坟,遇到一只鹰。
冬季的田野,麦苗之外,满眼都是苍黄的凄凉。枯死的草,落尽叶子的树,迁走的候鸟,一切的一切,心里最后一点儿暖意都被风卷走了。
小兽里活跃的要数野兔,它有枯草一样的颜色,一跃一跃地跳动,仿佛一坨泥土在田野奔跑,农人见了会大声喊,草鞋跑掉了,草鞋跑掉了。兔子不管不顾,只是一个劲儿跑。
鸟中最令人瞩目的是野鸡,只要是晴好的天气,它们一大早就咯咯咯地大声唱和,把天空叫得格外清明高远。走在田间小路上,冷不防一只野鸡从脚下突地一声随着风声咯咯咯咯地远去了,会吓你一跳,人也惊魂,鸟也惊魂。其实,它即使不飞走,你也未必能发现它。它就是你脚边的一蓬枯草,只是草叶梳理得很光滑罢了。
顺着野鸡的方向望去,白露河澄澈如练,匆忙的野鸡会一瞥照影吗?
然而,这次年前回去上坟却遭遇了一只鹰。一只被网住的鹰。
从老家去母亲的坟地,要走很长一段弯路,过一道港沟,翻过一座山。山,说是山,有点儿惭愧,不大的一段土山,像一个枕头,叫背链山,和不远处的土山相望,但不相连。和许多山一样,它也有一个传说,和精怪有关,和雷电有关,和野心有关,于是,山就变成一个背链了。
母亲的坟墓在山的向阳面,我们要翻过去才能见得到。
但是,早早的我们就仰望着那山,那山上郁郁苍苍的一山树,仿佛望见它们,心就连接了母亲。眼睛就挪不开了。
突然,发现背链山的西端顶上半空处有一物悬着,像是一只鸟,也可以确定是一只鸟。我和同去的侄子猜,斑鸠?野鸡?鸽子?猜着猜着就有点儿兴奋,有收获了。不管是什么鸟,今天有新鲜的野物就行了。
因为那山顶张挂着一张特别巨大的丝网,专网这些大鸟的。网不知疲劳地日夜在那静等着。鸟静静地悬挂着,仿佛是个标本。我和侄子又围绕着那鸟是死是活讨论了一番。
近了,贴近了,我们都大吃一惊,你猜什么鸟?鹰!一只鹰!
鹰并不大,应是当年的鹰。浑身的毛色油亮亮的灰,麻麻的毛,像打了蜡。它见了我们仿佛也大吃一惊,拼命地挣扎,还嘎嘎地叫两声,无奈,翅膀和爪子都被透明的丝网死死地缠着。
我抓起网子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它,想捉住它,看怎样把它解下来。当我快要抓住它的时候,它拼命地向前一撞,整个网子剧烈地一震,吓了我一跳。鹰也随即安静了下来。这样近距离地见一只鹰还是第一次,很多年都没有看到它的踪影了,梦里依稀留下的还是少年时它捕捉野鸡、兔子、蛇之类野物时矫健迅猛的雄姿。现在,它两只因惊恐而放大的眼睛,警觉地瞪着我,也放着绝望的光。它知道它生命的尽头到了。它会这样想的。我想。
见解不开它,就暂时放弃,先给母亲上坟。
母亲的坟就在前面一点儿的山坡上。暖暖的冬阳照耀着,仿佛母亲平静而平凡的一生。我们匍匐在草坪上,烧纸,放炮,无限的感情就在这简单的仪式上了。薄薄的纸灰轻轻地飞扬着,一抬头,那只鹰也在往这边看。
它的心里应该和我们一样复杂吧?
它挂在这里应该快一天了吧?一定经历了一阵阵惊恐一阵一阵绝望吧?它也可能渴望过,但它的同类救不了它;它可能渴望过张网的人,但是,张网的人到了,它离一只笼子或一个汤锅也不远了。它会恨吗?应该有一只平时怕得要死的野兔在网下短暂逗留过,恶狠狠地留下一串比脚印还多的诅咒和嘲弄。不止一只野鸡在这里应该紧急避险过,但随即转过身来一遍一遍地从它的上面飞过,划下闪电一样狂乱地报复的印迹。
鹰,这样的时候想些什么呢?
告别了母亲,我问侄子有没有小刀剪子之类的东西,把这只鹰解救下来。侄子说都没有。我们再次来到鹰的跟前;鹰的眼睛跟着我们转。我读不懂里面深潭一样的复杂和混乱。
我让侄子把火机拿过来,烧烂丝网,取下鹰。可惜,鹰听不懂我与侄子的对话,它并不配合。当我去捉住它的时候,它爪子利刃一样在我的右手腕上划过三道血痕,弯钩嘴巴瞬间啄住了我左手的一根指头。鹰的动作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完成的。我承受着痛苦,但我并没有录下它的动作。我记录不下来。
我擒住鹰可能挣扎的每一部分,让侄子用瞬间的火苗熔解缠绕在它身上的每一段尼龙丝线。火苗出手很快,没伤到鹰的羽毛和皮肤。鹰很快就安静了,它意识到它是安全的。
解放了的鹰被我紧紧地攥着,我在考虑往哪个方向放飞它才不至于再触罗网。东面是安全的,那里是一片树林。我把手高高举过头顶,把鹰目光对着那片树林,猛一松手,顺势扔了一下,鹰一扑翅膀,向上猛冲,迅即折转方向,向西南飞去。那里有很辽远的长空。
那只鹰飞了。
晌午吃饭,就酒的野味是新鲜的野鸡。弟弟说,你放跑的那只鹰至少值300块钱。
除了手上的伤痕还有点疼,我几乎把那只鹰忘了。弟弟一提,我又忽然想起来了。那只鹰一定又翱翔在树之上,云之上了吧。
夜晚梦见了母亲,梦见了地震。我哭了。
兰子
那些名字,和一些女孩子相关,她们就是一群乡下的女孩子。就像三月的阳光,想起来很温暖。
兰子是我家斜对门的女孩子,一对儿,姊妹俩,一个叫大兰,一个叫小兰,大兰比小兰大一个时辰,她们是双胞胎,双凤。按当时的习惯,或许应该取名叫凤子,大凤和小凤。但是,她们叫兰子,一个叫大兰,一个叫小兰。
大兰和小兰长得很像,一样的个头,身材,圆圆的脸盘,白净,都是喜笑的眉眼,见了人害羞地一转,脸就红了。听见男孩子说蠢话,吓得连忙往屋里躲。我母亲好说,这俩孩子脸皮薄,八成生下来是用裤子包的。邻居家也辨不清谁是姐谁是妹。我母亲问,兰她娘,你可分得清?兰她娘忙回道,咋分不清?小兰的左眉心有一颗朱砂痣。兰子的眉毛都很淡,我母亲得了这标志肯定一眼就辨出谁是大兰谁是小兰了。可是,我们男孩子一直无缘近距离地看到她们的眉眼,也就一直分不清大兰小兰。
可我们不叫她们大兰小兰,而是叫她们大篮子,小篮子。
这篮子多是用白露河滩上柔韧的柳条编的,大的盛猪草,小的盛野菜。我们这些孩子一年四季特别是冬春两季,几乎天天背着篮子逡巡在白露河的滩地港沟田边,苦苦寻觅着一切能充饥的野菜。那里就是我们的战场。男孩子多,总是野一些,不敢做野事,总免不了说一些野话,女孩子就总和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男孩子脚步快,胆大,跑在前头,把大稞子的野菜都抢先剜走了,女孩子就在后面剜小稞子的,她们眼尖,手快,常常比我们的篮子先满。回家后,母亲见我们的篮子,看看兰子的篮子,就狠狠地骂我们:“昂头叫驴满湾跑!”
我们就恨兰子们。
遇到剜菜剜到很远的地方或是阴云密布即将下雨的时候,报复的时机就来了。男孩子们望着远处的密云或是高高耸立快速旋转的旋风,一起高声喊“鬼来了”“要下大雨啦”喊罢,一起回头往村庄方向奔跑。速度之快,真像鬼撵的一样。等兰子回过神,我们已经跑出了很远。她们提着篮子拿上铲子,拼命地追,惊慌失措,失魂落魄,真怕小鬼在后面拽住了她们的脚脖子。等追上慢慢减速的我们,篮子里的野菜已撒去大半,有时候还会跑掉一只绣花鞋,一把钢筋打成的精巧的铲子。每逢这时,兰子就会转过身抹眼泪,瘦瘦的肩膀一抖一抖地抽。回去八成要挨打,明知道沿着来路可以寻见那只鞋那把铲子,也只能远远地望着,不敢回身。
兰子回家免不了遭一顿责骂。等她们的父亲放工再回头去寻,那只绣花鞋那把铲子就杳无踪迹了。
旋风带到远方去了?小鬼珍藏去了?不得而知。
剜菜或割草,男孩子喜欢玩“走老母猪窑”,在地上剜几个坑,抟几个泥巴蛋子,用大拇指往坑里弹。泥巴蛋子进坑多的是赢家。这是一种赌博。赌资呢?野菜或猪草。我技不如人,常常输得篮底朝天。一看太阳当空了,晚霞满天了,就很惶恐,回去得吃一顿棒棍子。
兰子就悄悄地把我的篮子拿到她姊妹俩“玩拾子”的地方,把堆在她们篮子外的一堆菜或是一堆草装进去,在一堆坏孩子的哄笑声里,一起回家了。
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对兰子妈讲,四个儿子夜夜愁,四个闺女住高楼。没见着兰子的妈住高楼,但她们家养的猪多,肥壮。姊妹俩剜得野菜多,吃不完,用开水煮了,晾在院墙上,满院墙都是。兰子妈用卖猪的钱给兰子扯了洋布汗褂子,红的花朵,穿上了不敢出大门,在院子里伸头露尾往外瞧。一批坏孩子坐在我家大门的土门台上,一见兰子露头就“嗷”地叫一声,兰子就急忙丢一串咯咯地笑缩回去。母亲恨得牙痒,掂根烧火棍就打“一群死孩子”。“一群死孩子”“轰”地散去,两个兰子就两朵花一样出了大门。但她们并没走远,而是躲在一个墙角或大树后,两张明媚的脸转来转去盯着我们往哪里去剜菜;我们前脚走,她们后脚就跟去了。
后来我们都上学了,兰子就没跟着去。
兰子没有上学。
剜菜仍是兰子的功课,但功课表上,那双手却不只是拿铲子,提篮子,还要拿上花针绣鞋帮子,纳鞋底子;拿镰刀,拿锄头,拿杈把,拿扁担,拿上农家的十八般兵器,做一个拈得轻扛得重的好姑娘。她们是娘的替手,是爹的帮手。一群姑娘扎在一堆,不再说梦见鬼梦见黄鼠狼子的恐怖,而是嘀嘀咕咕咬着她们明天的梦,神秘地说,大声地笑。兰子她娘就骂,死妮子,都疯了,都疯了。到婆家再疯,看男的不打死你!
那些天籁一般地笑声,可惜我们听不到了。
我们上学越走越远,回来后常听母亲说,兰子定亲了,男方不是“一对双仕”(又称“一对双生”,指双胞胎),兰子发嫁了,兰子有孩子了,都是儿子。末了,感慨,这俩孩子!
工作20多年后的一天,我在校长室里接待一位父亲,他说他的儿子要来上高中,他说他儿子的妈认得我,是我的邻居,小名儿叫大兰子。
我听后心里一热。
孩子成绩很好,够享受免费分数线。孩子的考分过了县里重点高中分数线,到这来上,就是想享受免费的。
我知道了,大兰的家境并不大好。
孩子很争气,高考过了一本线,我建议他报西南师范大学(现在叫西南大学),读师范专业,可以省去4年的费用。孩子已经读大三了,很优秀。
一直没有小兰的消息。
20几年了,我至今也没见过大兰、小兰。
她们都应是老兰了吧?
浪浪八里河
八里河在安徽的颍上县,颍上县因颍河而得名。名字中虽冠个“河”字,但八里河已经不再是一条自然的河,而是一个人工的景区。
去年丹桂飘香的时节,我们一群各怀心事的人去八里河赏景。
老远就从车窗里看到一片大水,明晃晃得,很是壮观。到了大门口,有点失望。莫名其妙地摆了一个所谓微型世界景观公园,找不到了皖北,也找不到八里河,有点不知置身何处。然而,同去的,不同去的,或找个白宫照相,或找个希腊女神留影,忙得一个汗脊梁不知往哪个洋鬼子建筑贴是好,结果,又忙出一身汗来。大门里面应是这个季节最好的景致,满眼的桂花树,扑鼻的桂花香,喷香,有点噎人。你可以想象是一树一树往外喷,根本不是粟米一样的花朵吐出的。花香无形,不然啊,你可以想象一棵树就是一眼放射着的巨大的喷泉,只有在欢乐的节日才开放的喷泉。
转过绿化园区,水面豁然呈现在眼前。水面不小,也绝不大,尤其对我这样在淮河边上长大,又见过大海的人来说。就在水边,却上不了船,船在远处系着,隐约可见,绿绿的油彩。也过了见了水就想撩一把逗乐的年龄和心情。曲曲折折地走一段路钻一段洞过两个亭子,提心吊胆地扶着趟着一条晃桥,来到了上船码头。
码头不少,但并不是每一个码头都能上船。船也很多,也不是每一条船都可以抵达对岸。
我们在指定的地方上了游船。
满眼的水,绒绒的,并不清澈见底,但是,很干净。水面上漂着红菱,疏疏的,朗朗的,水面被分成了不规则的一块一块的白。菱花白白的,素净,含蓄,像茉莉的姊妹花。嗓子里痒着《采红菱》和《好一朵茉莉花》,憋住了,没放出来。随手捞起一棵菱角秧,肉腻腻的,带着水的清凉,扔了回去,又安好地浮在水面上。水漾了一下,当即回复平静,像女孩子一个不易觉察地笑意。菱角红红的,瘦瘦的,可以想见肉不多,但一定纯白晶莹。船一路走着,我们一路捞着菱角,捞着,扔着,仿佛不经意的动作,心里似乎又被什么钩钩连连地扯着,没谁说,也没谁说得清。这可能就叫做情境吧。
船围着一个又一个人工小岛转悠,不停,也没人提下去。当地的朋友小王殷勤地介绍着每个岛上养着些什么,四川的小熊猫,北极的海豹,还有一圈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梅花鹿。它们的老家和这儿都不沾边,似乎也就养不出个什么名堂来。还是水上的菱角,水下的乌龟毛,杂草,才是这里的土著,才会活得好。抬头向远处看看有没有一片荷花,很远,在一座白塔下。心里有点落寞。
水上溜了一圈,乏了,弃舟登岸。
仔细看,这码头,原来就是进公园遇到的第一个码头。下船的码头,在这里不是登舟的地方。
在地上走,往一大片绿地的方向走。抹过绿墙,一种风景抢眼而来。一对,不,应是几对十几对年轻的男女在这里拍婚纱照。旅客几乎都驻足观看,不时有掌声响起。掌声似乎激发了新人们的幸福感,他们回报以动人地笑意和妩媚。绿墙,放生池,假山脚边的花带,都可以近距离地感受他们爱的气息。
我们问小王,这里要举行集体婚礼吗?
小王笑了,说道,这里每天都有好多新人来拍婚纱照。几十里不说,几百里外的合肥、六安、淮南的新人们,也往这儿赶。
去一个有水的地方拍婚纱照,不怕水靠不住?
水可以长流啊。小王解释道。
啊,原来一样的水,不同的人喝起来滋味是这样的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