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从牙牙学语开始,我一直称呼母亲叫“阿婶”。阿婶是何概念呢?少小的我不懂,只知道她是生我、养我、疼我的母亲。每天,我见到母亲,便会拉住她的裤筒,阿婶前阿婶后地叫她。母亲欣然默认。我这样称呼她,她不但不去纠正,反之,我叫一声,她就甜甜地应一声。于是,阿婶的称呼,便在我幼小的心灵深深扎下了根。从小叫惯了,长大也改不掉。童年,令我对妈妈两字的概念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
我们八兄妹中,我是老大。在父母缺乏教育的影响下,我的弟妹也从来不叫我哥哥,都叫我的名字,而且还叫我的绰号。兄妹之间,也是以名字相称。我没介意弟妹叫我的名字,我根本不懂得介意二字的意思,也不懂得称呼的重要性。一天到晚,兄弟姐妹嘻嘻哈哈,捉迷藏、玩游戏,大家分享童年的快乐。
称呼,是晚辈对长辈的尊重,中国历代都有尊卑之分。从这点来看,我的父母就缺乏对儿女的启蒙教育,那么,我的兄弟姐妹也缺乏称呼别人的知识了。兄弟姐妹从小习惯叫名字,长大了要改口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一旦大家都改口了,听者别扭,叫者生硬,好像亲情也隔了一道河似的。当大家有了文化知识的时候,才觉得不分辈分称呼是没礼貌的,小时候不懂事情有可原,但长大了就会被别人议论。其实,这错不在儿女身上,而是长辈的过失。事已至此,兄弟姐妹们只好心照不宣。
幼小时,我从来没听父母互喊叫名字,他们打招呼都是使用一个“喂”字。当时的我,也懂得“喂”是叫人或打招呼的意思。在那百废待兴的年代,那些农民的骨子里透着寒酸和土气,难怪,他们都带着腼腆的面容与别人打招呼。在那古朴的村子里,我曾听过不少夫妻用“喂”字叫对方的例子。
要问我为什么称呼母亲叫阿婶呢?因为我家的房子与伯娘隔壁,伯娘育有二男二女,他们都是我堂兄堂姐。堂兄堂姐叫我母亲阿婶,他们天天叫,我也跟着叫,日子长了,母亲就成了我的阿婶。在农村,很多家庭都有这种现象。母亲18岁时嫁给父亲。母亲是邻村的一户农家女儿,从小放牛,没念过书。那时,母亲的知识很浅博,人情世故不太懂。小时候,我对眼前的叔叔伯伯不知怎样称呼,见了他们我只是微微笑,只有叔伯们先叫我,我从没主动去叫他们。我对着他们一脸害羞,我不好意思碰面让长辈先叫我,但我又不知怎样称呼他们,因为,父母没教我。伯娘时常说我不乖巧,碰头不与别人打招呼。我的心很不舒畅。但是,我实在不懂得称呼她们什么。每当远远见到伯娘,我会拐弯避开她,以免产生尴尬局面。
小学毕业那年,有一天,我在巷子里碰见了伯娘,伯娘用冷淡的眼睛审视着我,一言不发。此刻,我的心很慌乱。以往,伯娘见我都是先开口,叫得很亲切。今天伯娘的态度怎么却改变了?我心里忐忑不安。我一时乱了套,情急之中,连忙轻声地叫了一句“阿婶”。顿时,伯娘翘起嘴巴,看样子是嫌我父母对儿子缺乏教育,或者是对他们没亲情吧。她马上纠正说:“伯父比你父亲年长,应该叫我伯娘,你妈没教你吗?”当时,面对伯娘的一脸严肃相,听到伯娘的教训声,我羞红着脸,心在猛跳。我立即低下头,泣声不响地快步离开了伯娘。伯娘这一训导,我才明白,伯父比父亲年纪大,她才是伯娘,母亲是婶子。从这一刻起,我像上了一堂课似的,这堂课让我知道了她是我的伯娘。
爷爷父亲共有五兄弟,五兄弟当中,只有三兄弟有传后人。在兄弟当中,爷爷是最小的。爷爷三兄弟生下的儿女,应是叔伯兄弟关系,是非常至亲的。在叔伯兄弟当中,父亲也是最小的。在父亲的堂兄中,解放前一个是伪乡长,一个是地主。解放后,当过伪乡长的堂兄当然要被政府送去劳动改造。另一个堂兄解放前夕跑去香港谋生。解放初期,凡是沾上有这样的关系,在政治上都会受到影响,也会受到牵连。那时,父亲是个热血青年,由于读过几年私塾,有一点文化知识,土地改革时,他参加过丈量分田地;合作化时期,由于他拨算盘了得,被选派当大队会计。他的工种虽比不上下田劳动辛苦,但他精明能干,任劳任怨,深得工作组领导的器重。在一次选拔入党对象时,父亲被选上了。但是,在政审时受到堂哥的历史问题影响,最终父亲被淘汰出局。在我懂事时,父亲从来没提及他有堂哥的事,谁是自己的亲人,他半句不提。当时,我只知道自己的亲人有祖母、父母、舅舅、姑姑、弟妹,其他却一概不知。关于家族的情况,父母为什么守口如瓶?后来,我才理解,父母这样做是有他们的苦衷的。
说到曾当过伪乡长的伯伯,他比我父亲大十多岁。在父亲的少年时代,伯伯已当伪乡长了。曾听乡亲们说,伯伯很善良,从没欺压百姓,他田地不多,属小康水平;他并不是恶霸,当这个乡长,只是为乡亲服务,为乡亲办事。乡长只是他的一份差事,是国民党管制下的一个机构,远远不及地方土豪劣绅的势力大,往往要听从他们的使唤,稍有不从,乡长这位置就保不住。在白色恐怖时期,伯伯辨不清好坏,一心想保一方平安,让乡亲过上安定日子。当时,国民党找他要粮,他不敢不顺从;共产党也找他要粮,他也得供给。双方都为粮食而来,倘有不从,乡亲们便会遭殃。伯父只好严守中立,双方都不能得罪。在这黑暗的日子里,伯父常和东江纵队联络员袁庚联系,为袁庚部队提供过不少粮饷。袁庚对他的支持感到满意,称他是个改过自新的伪乡长。
改革开放初期,袁庚被中央委派到深圳蛇口主持工作。在蛇口期间,袁庚曾写信到乡政府寻找伯父。认识袁庚时,伯父不用本名,而取用大号。乡干部便向老一辈打听,寻找这个人,但问遍全村老者,谁也记不起这人是谁。后来,直到伯父去世,才知道袁庚要找的人竟是伯父。
伯父在劳改期间,有时寄信回乡。他的信是寄给我父亲的,因为伯父知道,他的妻子目不识丁,儿女又小不懂事,只有靠父亲转达。每次邮递员送信到来,父亲都会心惊肉跳,他会送一角或二角给邮递员作封口费,要求邮递员守口如瓶,不要向别人透露伯父与他有联系。邮递员很识趣,他千点头万点头发誓。接信后,父亲便把大门关上,生怕隔墙有耳。看过信后,父亲便叫母亲将信的内容转告伯娘。我观察到,父亲最害怕收到伯父的来信,毕竟,敏感时期怕受牵连。
有一次,伯父探亲回来,父亲更是心惊胆战,他生怕碰见伯父,害怕和伯父在巷子里私语,若被人告发,那么,父亲就会受嫌疑。伯父探家期间,父亲天天把门关上。但是,伯父是个聪明人,他虽然住在我家附近,可他经过我家门时,总是弯着身子低着头走路,不会瞟我家门一眼。伯父没有直接接触我父亲,他总是托10岁的儿子带话来,又带着话走。伯父的儿子成了他们的联络员。当时,伯父坐牢的事我是知道的,但他是我什么人,父母从不向我透露。有时,伯父在我家门口经过,我也当他是陌路人,没有理睬他。伯父总是低着头,微微地笑着,缓慢走他的路。我总觉得,伯父总是抬不起头。
伯父刑满释放后,回到村里成了四类分子。“文革”期间,四类分子被人民专政,有事无事都被揪出来批斗。由于伯父善良,言语不多,解放前曾帮助过不少乡亲的忙,乡亲们对他很敬重。因此,伯父没受过皮肉之苦,只例行批斗而已。但是,伯娘却不同,伯娘是个麻雀嘴,整天唧唧喳喳骂伯父,有时也用棍棒殴打伯父,晚上又关上门不让伯父回家睡觉。她的举动,令乡亲们十分反感,她一并被抓出来批斗。在分组讨论时,大家都对伯母的行为表示愤怒。当每个组在大会上汇报讨论结果时,组长不敢出来讲话表态,作为副组长的我,没有想到前因后果,马上站出来,对伯母的行为进行严厉的批判。我的发言,令全场群众肃静了,双双目光向我投射过来。散会后,很多群众在窃窃私语地议论我,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议论我什么。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她是我伯娘。回想起来,我真觉得羞愧。
父亲有一个当过伪乡长的堂兄,他承受的压力很大。他曾恐慌过、彷徨过,曾对后人隐瞒亲人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使后人在伦理上没个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