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山的骡群
我第一次邂逅骡子,是20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和父亲到云南省红河州弥勒县百里西山——彝族阿细人居住的一个村子里,购木材,回家建盖房屋。那里山高谷深,百花盛开,一个个村子星罗棋布于其间,随便哪一座山上,都有大片大片的可以做柱做梁的云南松,数都数不过来。
天近黎明,我和父亲从公路走上小径,走了好久,突然听到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父亲忙将我拉到山道一旁的一个高坡上,转眼间,只见从不足一米的山径上,迎面走来一列高大的骡子,一匹跟着一匹。它们大多皮毛黑中泛红,只是鼻梁、下巴、眼圈及腹部是白色的。山径如一根粗糙的麻绳,紧紧箍着大山,路下面是深深的山谷,骡子一匹接一匹行走其上,踏踏的蹄声填满整个山谷。浓烈的汗气混合着青草和荞子的气息扑鼻而来,每匹骡子背上的鞍子上,是一根刚砍伐的可做柱子、粗似水桶、长达四五米的云南松,骡的脑门上拴着红线或一面圆镜。行进中的骡子牛耳刀一样的双耳直直地怒指天空,桃树叶一样的双眼却一律下垂,紧盯着脚下的道路,头随着步子的移动一点一点,似在向大地鞠躬,肉块如排浪在周身起伏。在晨风掀动下,赶马的彝家汉子的麻布褂如长天鹰翅一样飘闪。望着渐行渐远的骡群,我幼小的心灵似被一种我说不出的什么东西触动。后来父亲告诉我,这些柱子每根重达四五百斤。
次日,我们在村里买了一根中柱,四个壮汉满头大汗“嘿嘿哟哟”借地势从高处把柱子抬到马鞍上,骡子稳稳地站着,一动不动,劳动的号子洇透一株株云南松。我们上路了。道路上石棱凸出,缝隙纵横,骡子走得十分持重。赶骡人说,骡蹄下落处只要有几厘米的误差,五六米长的柱子就会碰到山,导致骡子坠崖的惨剧。后来我得知,骡是马和驴交配出的儿女,不会生育,它们把自己的精气神儿全部使在山路上,它们把马的爆发力和驴的韧性发挥到极致。因而,它们成了山里人不可或缺的运输工具,与山里人的生活水乳交融。
东山乡补坎村一户人家到山中运柱子,因天黑又下大雨,一匹身负着一根400多斤柱子的骡子走丢了。主人好不容易摸黑回家,心急如焚。这匹骡子可是全家的命根子啊。一家人都坐在火塘前不思睡眠,女主人小声地哭泣着。鸡叫声从村头传来时,他们忽然听到了熟悉的蹄声由远而近,在自己家的柴门前停住了。一家大小掌灯奔出去一看,骡子驮着柱子端端站在门前,口喘粗气,吐着白沫。全家大小五口人把柱子从骡身上卸下,主人上前踮起脚跟抱着被汗水和着雨水浸透的骡脖,一家人又哭又笑。之后的大半月,他放下家里的全部活,每天牵着骡子到草长得最好的山上放牧。一次,一位彝家大哥用骡子驮着400多斤玉米去乡上磨。快到磨坊时,骡子一不小心左蹄踏进一条狭窄的石缝隙,只听“咯嘣”一声,只见蹄子齐崭崭被别断了,鲜血像喷泉一样从断腿里一股股激射而出。主人“哇”地一声失声大哭,跪着徒劳地拔出蹄子去粘接。那骡子出人意料地没有倒下,那条断腿像拐杖一样点着地面一瘸一拐地撑到磨坊,最后轰然倒地。后来,主人请了几位壮小伙将它抬回村,决定养它一生。但它没给主人这样的机会。几天后它能走动,便在放牧时,趁人不注意,一头纵下一条深谷。主人两眼通红,在骡子纵身而下的地方长跪不起。
在紧张繁重的劳作之余,在山坡上啃食青草的骡子会头向青天,“古吭古吭”发出几声长嘶,这似从山峦和大地发出的声音,接天连地。对面远远的山坡上的骡子也会发出呼应,使声音连成一片,让人感到一股英雄之气直撞脑门,浑身热血跟着沸腾。在我听来,骡嘶比一只号角、一个摇滚重金属庞大乐队更能撼动人心。一天,我看到一匹骡子正在一棵核桃树下啃食一只老南瓜。它打了一个响鼻,南瓜面前寻食的一只大雄鸡被震得趴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弹。
骡的主人——那些彝家人也像骡一样具有能吃苦耐劳的秉性。长年艰难的山地生活、劳作,使他们身上没有一块赘肉,不会怯于任何重负。热爱生活的他们,会趁着闲散时光跳着他们传世的舞蹈——阿细跳月,尽情地欢乐,为丰收为爱情歌之、舞之。
多年来,在弥勒的广袤彝山仍然活跃着队队骡子,它们把气力和血肉之躯,完完全全奉献给了彝山。今天,当道路一天天通畅,钢铁的车辆一天天出入山村,村木一天天稀少,我想,这也许是人类最后的骡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