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温暖在母亲的怀里
正是晴光放亮,绿色鲜嫩,泥土温润,心潮湿漉的日子,我来到了母亲的坟头。
一同前往的二弟和三弟已把祭品陈列,香纸点燃。旺旺的火烟正在眼前忽明忽暗地燃烧,淡蓝轻柔的纸钱香烟已渐渐飘过头顶,软软柔柔地旋舞而上,与雾气云烟缠绕升腾,把树梢枝叶熨帖眷恋。我跪拜在母亲的坟头,如同温暖在母亲的怀里,无限的思念仿佛无数交错的烟丝,飘然云空,走向那渺渺茫茫的遥远。
母亲命苦,14岁时就在山里被毒蛇食去了右手,幸存的只是一条仅能弯曲的半截手臂。那时起,一颗终生痛苦的种子便种进了一个弱小少女的心田。于是母亲只能靠一只左手和那半截右手臂劳动讨吃,煎熬着那些苦了不能再苦的岁月时日。
残疾的母亲只有委身屈嫁于穷得叮当响的父亲,落脚于翻山越岭,百里之外的峰高林深的半山腰中。两间茅舍,一个薯洞(收藏红薯的土洞)便是父亲的全部家当,因而母亲仅获两套粗布衣服就过门为人之妻了。
母亲虽是一只手,可农家之事却样样在行,割草、砍柴、挑粪、种地,除了耕田收割之外,没有难倒她的农活。尤其是家务活儿,三餐茶饭,喂猪养狗,鸡鸭禽兽,她都弄得有声有色,许多双手俱全的农家妇人也远比不上她。更有惊人之处,就是那针线活儿,她的确做得细致精彩。
在我上中学的那年,母亲为我赶做一双棉鞋,整整熬了三个通宵。严寒的夜晚,我静静地坐在母亲的身边,手持铁钳,不停地拨弄着火塘的火,细心地观察着母亲纳鞋的动作。母亲是将鞋底摆放在脚的膝盖上,再用那半截曲弯的手臂用力按紧鞋底,左手牵拉着针线,一针一针地插进鞋底,又一针一针地扯出鞋底。几多回,针嘴刺破了母亲那半截手臂尖处的皮肉,点点滴滴的血迹冒了出来,又冒了出来。母亲心怕我发现血滴,当针嘴不听使唤而刺伤皮肉之时,母亲只是在嘴角上轻微地扭动了一下,忍住疼痛,便迅速用手掌窝封住血口,抹去了血迹。母亲又担心她的动作掩不住我的眼神,只是一个劲地催着我,“楚儿,快去睡吧,时辰不早了,明天要赶课呀!快去睡吧,明天要赶课呀……”突然,我又一次发现,母亲那半截手臂尖处再一次冒出了血滴。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早已忍不住的泪滴如同母亲手臂的血滴,怦然冒了出来。我的心头如同针刺,猛然,我站了起来,一手夺走了母亲膝盖上的鞋底,冲出门外将鞋底甩去了老远老远。母亲一下傻了,看到我的泪眼,先是轻轻一笑,然后是变着脸严厉地说:“傻儿呀,冬天读书坐课堂很冷,如是冻病了,哪有钱治病呢,不是要妈流更多的血吗,快去拿火把,陪妈一起去找回鞋底……”三天过后,母亲手里的那双鞋果然做得精致漂亮,村里人见了惊叹不已,邻居的伯娘、婶娘、阿姨、姐妹全都跑来家里观看那双令人惊叹的棉鞋。几多双手俱全的妇人都无法做到的事,而只手的母亲却能做得如此精致,可想她吃了多少的苦啊!
母亲操持家务的确不愧能手,就说制作腌菜为例,就可见她超凡的勤劳和心计。灶屋里终年都陈列着大小一致的十二个坛子,按照农事季节生产的作物,四季都要制作腌菜,尤其是山里的自然野菜更多。有长豆角、萝卜皮、萝卜丝、萝卜米、茄子皮、青菜、辣椒、大蒜、四季豆、蕨菜、竹笋、麻叶等都可制成腌菜,后来的日子过得好一点还要腌肉、腌鱼、腌鸡、腌鸭……凡能制作腌菜的,在母亲的手里无一没有,因而一年四季都不缺菜。村里哪家突然来了客人,一时少菜都要跑来我的家门向母亲求援。母亲当然有求必应,不管是谁,不管是借油借粮,都会尽力为其解难。一天黄昏,正是炊烟升腾,农人收工之时,一位当时家庭出身不好的农妇来到我的家门,面有难色,但见我的父亲刚刚回家,只与母亲对视一眼便转身就走了。因父亲当时是村干部,他经常告诫妻子要与“地富反坏右”划清界限,因而那农妇当然不敢与母亲对话。母亲心中有数,来人肯定是有难相求,便放下手中的活儿,背着父亲跑到那位农妇的家,原来她是想求借一升晚饭米,无米下锅的年月苦了多少农家的人啊!母亲急忙跑回家,偷偷地将家里仅有的三升米送去一升给了那位妇人。那妇人在村里辈分较高,母亲叫她娘娘。母亲为了防止村人的眼目,便从衣怀里取出装着那升米的布兜,轻轻地对妇人说:“陈娘娘,这升米就送给你吃了,今后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千万不要再提这件事,就等于没有发生过,一定要记住啊,娘娘!”陈娘娘颤抖的双手提着那个布兜,双泪如同断线的玉珠,颗颗打在那布兜上。陈娘娘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久久地,久久地……如今母亲与那位陈娘娘都早已成为青山黄土,可她的子女仍常常在我面前说起母亲当年那份大胆的善良,那份彻骨的深情。
香纸已经化为了灰烬,烟香仍在芬芳着空气,草木枝叶仿佛沐浴过清凉的雨露,在清明的暖风里摇摆着丛丛新绿。忽然,一群鸟儿欢快地落到了母亲的坟头,唧唧喳喳,喳喳唧唧。这是不是母亲的大爱震撼了这群天真的生灵?这是不是母亲的胸怀容纳了自然万物?我站在母亲的坟头,顿然感悟,我又重新获得了母亲,获得了母亲的爱,获得了心灵的安定,获得了无限的力量,更如同一颗飘摇在风雨中的小树,重新生长了一条深扎进泥土的根。
我又一次温暖在母亲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