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兴化县城，旋即有一股股香气飘逸开来，这香气里，我似乎有些昏昏欲睡了。

“看，满世界都是这金黄黄的油菜花呀！”同行的一个女孩竟然按捺不住了，笑眯眯地小声告诉我。一看，果然是，花开水上，荡舟花间，这油菜花铺天盖地的呀！不想，当地人却说：“这儿还不算最美的，要说最美的地方，就是我们缸顾水乡的‘千垛菜花’了！比你们想象中的还要美！”

看厌了，便把眼睛闭上了，便什么也不想，随他们去吧。

我好像真的睡着了。

四月的大纵湖也睡着了，所有人都睡着了。想想，在缸顾乡境内2万多亩的水面上，该有千千万万个垛田镶嵌在这一片波光粼粼的水乡。一个垛田就是一个“小岛”、“土岛”，岛上除了油菜花什么也没有，想象那些亭亭玉立的顾盼流转的一种黄，从眼前一直铺到天边，该是多么气吞山河啊！想想，我们荡漾在香气弥漫的水上，漫游在千垛菜花当中，莫非，我们的每一个灵魂也沾上了油菜花的香气？似乎，我听见了他们的笑声、垛田上空的鸟鸣，也似乎，是那些蝴蝶们、蜜蜂们的轻唱，是野鸭们在一下下啄开田间漂浮的水葫芦……也似乎，什么都不像。我睡得蜻蜓点水似的，根本就睡得不那么踏实，脑袋一打磕碰，就醒了，紧接着，又睡着了，再打一下，就猛地一激灵，还是一副睡相。刚开始，他们老是笑我没福气，这么美丽的风光竟然打瞌睡，没有一点画家的样子。我问他们，那，画家遇见这油菜花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子呀？一个说，主要是看你那双眼睛，像……狼遇见羊呗。大伙都笑了。我说，我又不是那些剃光头、留长发、留大胡子之类的画家，干吗不能睡觉？他们想想也对，这之后，就没有人再取笑我了，我就一脸微笑着睡着了。

这香气，一丝一丝的，便融化在我的梦里了。

梦非梦，花非花，我非我而已。

睡着，车在疾驶，伴随着车身的一起一伏，我宛如端坐在8000米上升期的飞机里似的，忽而像“神州八号”火箭向上直冲云霄，忽而像迈克尔·杰克逊跳起了太空步，也就是脚踩祥云、口吐泡泡糖的那种感觉吧。恍恍惚惚里，一丝幽幽的香气不动声色地钻进了那些云朵里，钻进了肺腑，先是一点儿，略略带了一点点引诱人的妩媚味道，那眼神，有点坏，似乎在黑暗里伸出了一只小手，只轻轻一下，便挠到了你的心尖尖上，然后是一下一下，再就是一阵阵儿，乃至将你整个儿都俘获在她的温柔乡之中了。这时刻，没有谁能抵挡得了江北少女的美丽的，没有谁拒绝得了江北少女的阵阵香气的，可见在强大的美丽和香气面前，男人再大的雄心壮志也是很容易被打败的，尤其是倘若你面对香气，你可能一开始看起来很坚强的样子，可是到了后来，你渐渐抵挡不了它们将你的心一点点融化，乃至融化为“0”，一个大大的虚无，你，最终也会变成了一丝香气的。江北少女并没有什么错，错的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没有出息，错的也可能是这个香香的世界，错的是我们选错了这个世界来看她，明明知错却犯错，一错再错不知错，难道，犯错还需要太多的理由吗？

是的，我无法拒绝这样一种诱人的香气，它，让我想起了人生第一次近观赏兰花的情景。若干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徜徉于花市，不经意地，那朵微笑着的兰花便扑入我的眼帘，准确地说，是第一时间，兰花那特有的香气俘获了我，幽香，幽静，深谷里，与世隔绝的悬崖上……我实在想不出自己曾经在哪里嗅到过，嗅到过这些令我热血沸腾的熟悉的知音的香气，我当时幻想了很多很多，终也没有想起自己应该怎样表达我辽阔久远的心跳。回画室后，心跳愈加猛烈，夜不成眠，老想那兰，那微笑，终于一个夜半，我疾步于案头前，奋笔作画，将心底那份感动一泻千里。别人画兰，时常以《芥子园画谱》的画兰图式描摹，忽略画好兰花必须先练好书法，体会怎样以书入画之理。这样一来，画者多了，难免一个“俗”字。为此，我一改常人的画兰之道，运用有轻重、快慢、提按、捻转和节奏的笔法，使笔下的叶子柔中带刚，见力量，富弹性，而且可长可短、可疏可密、可多可少、可粗可细地尽情生长在繁复的构图中，律动的线条赋予兰花独特的神韵和无限的生命力。尤其是我采用大笔写意的《空谷巨兰图》，行笔粗放，构图大气，一束束兰叶雄健刚劲，一朵朵兰花热情似火，把平常人眼里的看似小家碧玉的兰花绘画成了一个超级大帅哥，因为我知道，那兰花是男人式的，是陈奕纯式的，是“我”的。

玉成后，我悬挂于画室门口迎客的位置，一天一天，我时时在感应那种惊心动魄的心跳。

而此刻，香气来了，我的那种心跳又气势汹汹地来了，我知道自己是无法遏制的。显然，我被一个叫“幽香”的词语一枪命中。

我仿佛睡得更死。天知道，我竟然丝毫没有把这香气和车窗外的油菜花联系在一起呢！

而伴随耳边的一阵阵惊呼，我仿佛听见他们的一些对话，恍惚感觉这香气越来越浓烈、热烈了，浓得让人简直不能呼吸了。有人说：“好美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油菜花开在水上的呀！”有人说：“这里的垛田真多，起码有成千上万个，比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更有趣！一块黄一块绿的，好像少女的花衣裳！”也有人说：“不止一万个呢！等一会儿，我们坐小船看油菜花吧？肯定，这水上看花更有女人味！”立刻就有人纠正道：“不是女人味，是男人味嘛！”接下来，我听见了一阵大笑，坏坏的笑，车窗恍惚间被拉开了许多，后来，是越来越多的疾驶而来的香气，越来越大面积的香气，熏染得人们昏昏欲睡的香气，那么快就让人醉倒在她的怀抱里啊！后来，人声越来越嘈杂，汽车们的鸣笛声浪高一声低一声的，还夹杂了路边小贩们的叫卖和茶鸡蛋的热气，喜欢和不喜欢的导游说话声、景区管理人员的官腔官调……我的眼皮越来越重，什么都不想看，始终保持了一个睡觉的姿势，只想进入一个刚刚行走了一半的梦境……

“哗啦”一下，车门突然被打开了，明晃晃的天光大把大把地涌过来，刺得我接连睁了十几下眼睛，最后，方才适应。

再适应的，是一种铺天盖地的金黄色，大气磅礴的黄啊！

再适应的，是渐渐变得熟悉无比的香气。

这冲撞我灵魂深处的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