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罪过
雪,来得太突然了,成团成团地往下砸,绝无一片一片花儿的形状。
学校窝在莽莽苍苍的山坳坳里。方圆几十里范围内没有人家,也就是说,离家最近的学生起码也得走上几十里曲曲弯弯隐没在荒草山坎中的小路。按照平常的规律,应该是正在上最后一节课,若有太阳,该是红彤彤地悬在西山尖欲落未落的时辰,可今天,总共二十来个学生已小鱼一般游进了四面八方的山野,转眼不见了踪影。刚才还热热闹闹挤满朗朗书声和欢笑声的两间校舍,一下子沉寂下来,像电影镜头的突然切换。
我咬着牙,勉勉强强站直身体,欲迈出艰难的第一步。扑通一声,我跌倒在地上。该死的脚,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扭伤了呢?这时,小菊老师已送走除我之外的最后一个学生,回转过来,见我躺在地上,甩开步子冲了过来,费了好大的劲,小菊老师才把我搀扶起来,已气喘吁吁。要在平时,我是断然不会让她帮我的。因为,论年龄,她不过比我大上四五岁,若不是我入学太迟,怎么着也不会是她的学生。我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本可以充当起老师的助手,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可挂着班长头衔的我,却压根不听小菊老师的话,甚至带头和她对抗,常常使她下不了台。我能看得出来,她拿我毫无办法,谁叫她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黄毛丫头?若不是这深山老林里的简陋村小留不住老师,怎么也轮不到她来代课。可有一点,再疯闹的我从不敢与她对视,我知道自己的不对和无理,可我就是忍受不了扎着黄黄小辫的且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给我上课。
我沉默了,从未有过的沉默。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被铺天盖地的雪映衬出晦暗的白来,我的心焦急如焚。我那远在几十里外的家,我怎么才能回去?小菊老师伸手将额前的一绺头发向后理了理,看定我,坚定地说:“我背你回家吧。”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扭捏了一下,急切而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就她那单薄瘦弱的身体背我?我不敢想象。这可不是一米两米的距离,而是几十里长的坎坎坷坷山路啊。就算她背得动我,我也不会要她背。小菊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只见她抿了抿嘴唇,像是用牙咬住了嘴唇,一弯腰,蹲在了我的面前,把个瘦削的脊梁给了我,一动不动,很坚决的样子。好半天,仍不见我动弹,她急了,侧过身,硬把我往她的背上拽。我无法抗拒和躲避了,摇摇晃晃地,她背着我站了起来,向我家的方向走去。我努力地撑起身子,仅仅两腿跨在她的背上。看得出,她很吃力,但她每一步都很稳,为了保持这稳,她几乎使出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约莫走出二十来米远,我再也受不了她的大口喘气和拼着命也无法控制的摇晃,稍稍一挣,她和我一起摔在了地上。
雪,仍然很大,纷纷扬扬地下,远远近近已看不出远和近了,清一色晦暗不明的灰白。小菊老师在她小小的用玉米秸扎成的墙隔离出来的卧室里,生起一堆火,谁也不说话,两个人就那么围着火堆坐着,脸红红地,身上勉强没有了寒意。这场雪太突然了,我们的衣服根本不足以抵御骤然到来的寒冷,一个星期才回一趟家的小菊老师身边,除了一床薄薄的棉被,再无多余的御寒衣物。我和她都不约而同地拿起课本来看,看没看进去,谁也不知道。有时,干脆都是耸起耳朵,听室内火的噼啪和屋外雪的飘洒。学校是破庙改成的,不但屋顶有太多的缝隙,时不时飘进雪花,连四周围也寒气不断,要挤进来烤火似的。真不敢想象,小菊老师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在这里过的。
当小菊老师站起来去抱柴的时候,她的脸上冻住了似的凝固了。木柴没有了,意味着熊熊燃烧的给了我们温暖的火,将很快消失。她和我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刚才还噼噼啪啪的火眨眼间成了灰烬,很快,连火星也不再有,寒冷极快地侵袭了我们,包围了我们,残酷地,非把我们置于死地。手,已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了,我脚上的痛不存在了,忘到了九霄云外。小菊老师突然笑笑,对我说,你睡吧,用被子裹住会好些。
我摇了摇头。还是你睡吧,我没瞌睡。你看,我不冷。不知怎地,我说话的口气比平日柔和了许多,虽然,话音有些颤颤地,却坚定不移。小菊老师再一次笑了,露出一对不算太白的小虎牙,我怎么从没在意过?别充男子汉,冻坏了,我可交不了差。顿了顿,她又说,我有个弟弟,跟你挺像的,也这么倔犟、好胜,可一到大雪天,还不是钻进我的被窝?来,我们俩都上床,盖着棉被总暖和些。
我迟迟没动。长这么大除了妈妈和自己的姐姐,我没跟其他女性睡过一床。就是冻死,我也不干!这么想着,我缩了缩,努力地蜷成一团。小菊老师的脸板了下来,严肃地说:“别忘了,我是老师。相当于你的……姐姐。不,是母亲!”
也许是我再也无法抵挡寒冷,也许是小菊老师的坚决,也许我真的把她当做姐姐了,总之,我被她扯上了床,我们都裹在了那一床薄薄的棉被里,虽然还是不算暖和,但已经好了许多。
我们不知不觉地都睡着了,我的脚竟被她抱在了怀里。
这是醒来后才发现的。
迷迷瞪瞪地,有人用力地打门,和着高声地叫喊。小菊老师一个激灵坐起身,去开门。是我的父母和两个乡邻找来了,他们进门的一刻,有些发愣,好像有着疑问,无法得到解答。从第二天开始,我改头换面般地安静下来,听话起来。而小菊老师却脸色日渐凝重,并笼罩着一层忧郁,像是有了无数的心事。同学们开始有了私下的窃窃私语,关于小菊老师和我的,但一见到我或小菊老师,就缄口不语,眼神却闪闪烁烁的,捉摸不定。时间不长,就有学生家长到学校来,也说不清有什么事,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伸头缩脑一番,就又走了。
大约在两个星期以后,小菊老师不见了,代替她的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说一句话能咳上大半天,没人认真听,他也不管,只顾摇头晃脑讲他的课。我曾想打听小菊老师家在哪,却没敢开口,不久,我就随在城里工作的舅舅离开了深山里的那所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