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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轨

发表时间:2025/06/22 09:19:24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1110  作者:季栋梁  浏览次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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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夜里一场淅沥小雨,稻田一碧如洗。挂满露珠的稻叶像锡箔打制的,翻转着初晨纯净的阳光,露珠让整个田野珠光宝气。经过一夜的过滤,空气十分的甘冽,携裹着稻谷的馨香,清醇扑人。鸟儿们卖弄着亮丽的歌喉,掠过翡翠爽眼田野,掠过田间林带高耸的钻天杨顶尖。每个早晨,孟庄然都会选择一条田间林带,迎着初晨的阳光,打一套太极拳,做一套广播体操,拍打过头颅和胸腔,双掌互击,田野便传来噗嗒噗嗒的声音。然后气沉丹田,双目微合,做深呼吸、提肛,就放出几个响屁来。尽管他知道这时间一般很少有人,因为早晨有露水,下地做不了什么活计。但他依然会左右盼顾,脸上泛起微微红晕。倘若逢星期六、星期天,他不回老家瓦店,就会下田去干活,从早晨到晚上,耧田、插秧、薅草、点豆、壅玉米、绑豆架……没有他不会做的农活。碰上哪家在哪家干,干上一天,出一身汗,泡个澡,浑身通透,好不舒坦。他有时会非常感慨地想,神仙的日子也未必这样啊。可是这几年,他增添了一种担忧与惆怅。曾经,校园被一望无际的绿色包围着,吹来的风都是翠绿的,香甜的;现在,疯长起来的脚手架像一片钢铁森林从四周席卷过来,大片大片的绿色正被蚕食鲸吞,眼前这片稻田被钢铁水泥湮没是迟早的事了。一个半小时后,孟庄然神清气爽地再回到校园,正是学生出早操的时辰,他跟着学生跑完早操,喝一杯鲜牛奶,一碗小米稀饭,一个花卷。早自习铃声响过,他会到每个班走一圈,这一圈下来,早自习就下了。如今班级越来越多,不能保证每个班级都走过来,他会轮流巡视,也不是要检查什么,就是想感受那朗朗的晨读的气息。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他夹着教案走向教室。
  孟庄然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
  这天,一个电话打乱了孟庄然的生活节奏。早自习铃声刚刚响过,电话响了,是市教委主任李玉桃打来的,让孟庄然到市教委去看新学校效果图。孟庄然很是激动,说第二节课下了我就过去。他上午有两节课,虽然他是校长,但他依然代着两个高三班和一个复读班的语文课。许多学校连副校长、教导主任都不代课了,把代课看成劳作,把不代课看成身份看成待遇,而他却看成了一种享受,他觉得上好一节课就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这些年来他从来不会因为有事而耽误过学生一节课。第一节课下后,他推出自行车擦起来。自行车看上去新崭崭的,却是十几年前的旧款式,还是加重型的。一辆十几年前的自行车还能如此崭新,当然是靠保养。每过一段时日,孟庄然就要对自行车进行全方位的“大修”,将自行车拆卸开来,一件一件仔细擦洗完备之后,换掉生锈的零件,他会给车圈、辐条、梁架、车轴、脚踏、后座等都上一层黄油。十几年前造自行车用的都是好钢铁。孟庄然常常这样感叹。有一次和一个人顶撞上了,他的自行车毫发未损,对方的车圈却变了形。孟庄然很少打的,出行基本上都是骑着这辆自行车。他的学生史国从教委主任升任副市长,把自己坐的一辆“帕萨特”给了良石中学,指定给孟庄然坐。孟庄然说一个学校要个小车做什么?养它一年能养好几个老师,你干脆把养它的费用变成教师名额分配给我吧。
  孟庄然推着自行车出了校园大门,穿过一段喧闹的大街,一路上打着招呼。在这条街上摆摊设点的,就连捡破烂的都认识他,对他是很恭敬的。从22岁走进良石中学到现在已经44年了,做校长也已22年了,跟他们就像邻居一样熟悉。他们有个大小事情、口舌之争,都喜欢找孟庄然讨个主意,论个说法。而孟庄然也乐于出谋划策,说道说道。许多疙瘩经他说道说道也就风消云散了,倘若要是没人说道说道,郁积得久了,就会酿出灾祸来。推着自行车打着招呼走完繁华街道,孟庄然打一个响亮的口哨,一骗腿就上了自行车。别看已是66岁的人了,动作依然轻盈利索,一头银发在晨风中飘逸,颇有些仙风道骨。
  效果图是用仿紫檀木镜框装好的,整整占去了教委会议室一面墙。当孟庄然站在效果图前时,不敢相信这就是未来的良石中学。太漂亮了,古色古香的整体风格,与这座历史名城的格调十分相符,却又时时处处跳跃着现代的音符,洋溢着时代的气息。教学大楼、办公大楼、科技楼、图书馆、体育馆、足球场一应俱全,更让孟庄然激动的是校园内放了许多奇石,上面镌刻着劝学励志名言。孟庄然一幅幅看着,倘若真是不折不扣地按照这效果图把学校建起来,那么良石中学将是全市数一数二的学校,堪与省属重点中学相提并论了。孟庄然暗暗佩服有钱人要是舍得花钱,真还能把事做得很到位。孟庄然的心情是激动的、亢奋的,自言自语地说要真建成这样,那可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了。李玉桃说效果图就是按照建设规划方案绘出来的,等于是实景的微缩。孟庄然拉拉李玉桃的衣袖说不会有变吧?李玉桃说,你总是这样疑神疑鬼的,效果图都出来了,还会有假,你这是对市委、政府的不信任。孟庄然说,你少给我摆官腔,你们忽悠良石中学多少年了,还说我疑神疑鬼的。李玉桃笑笑说,老孟啊,市长代表市委、政府把字都签了,马上就要破土动工了。
  当孟庄然把目光从效果图上恋恋不舍地移开时,才注意到了效果图上方几个红色大字“楚启文中学效果图”。他呆愣了一下,一把扯过李玉桃指着说:这是什么意思?李玉桃说什么什么意思?孟庄然说怎么是楚启文中学效果图?李玉桃说建成后的中学将更名为楚启文中学。孟庄然说你们怎么没给我说?李玉桃说给你说?这说不说难道很重要吗?孟庄然几乎是吼了出来,说当然重要了,学校是啥地方?你们怎么能随便就把学校卖掉?李玉桃说老孟啊,这怎么说是把学校卖掉呢?只不过是换个名号而已,学校还是公办的。孟庄然说为什么要以个人名义命名?李玉桃说怎么了,这次可是人家全资捐建,怎么就不能以个人名字命名?现在以个人、集团的名字命名的学校少了?孟庄然说人跟人怎么能相比,楚启文的名字是可以命名一所学校的?亏你还是教委主任!李玉桃说楚启文的名字怎么就不能命名一所学校?孟庄然说楚启文是什么人,什么名声,你难道不清楚?李玉桃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拍拍孟庄然的肩膀说老孟啊,不要心存偏见,不要用老眼光看新问题嘛,人家投资一千多万,什么条件都没提,就提了这么一个条件。孟庄然吼了一声说我心存偏见?他的手发抖了,他不想和李玉桃纠缠,他抱起那幅教学主楼效果图说这我用一下。李玉桃说干什么?孟庄然不说话,往外就走,李玉桃却扑上来说这不行,领导还没看呢。孟庄然把效果图丢给李玉桃往外就走,到了门口他回过头来说我不同意,我抵制!李玉桃追出来说你不同意?你抵制?你脑子进水了啊!可孟庄然头也没回走了。李玉桃看着孟庄然气势汹汹的背影说书记、市长都还没看,好心让你先睹为快,却倒看出事端来了。
  孟庄然从李玉桃办公室出来,径往市政府而来。
  
  2
  
  良石中学的前身是一家私塾,叫周家学堂,解放后改成良石中学,文革期间改成卫红中学,改革开放后又改回良石中学。良石镇曾经是市府郊区的一个镇,如今已经发展成为市府的一个区,随着市府新区的建设拉开,良石区已成为市府的中心了,良石中学也由当初一所普通乡级中学跻身于全市三大名校之一,以百分之八十五的升学率位居第二,尤其是前前后后出了八个市状元,两个省状元,这就更像广告一样,良石中学声名显赫。虽然对外孟庄然一直非常谦虚,但从内心上讲,他还是很自傲的,内心充满了成就感。走进良石中学已经44年,做校长也已22年了,可以说良石中学今日的声望是与他分不开的。当然,孟庄然对良石中学也充满了感激之情,良石中学也成就了他,正是借助良石中学这个平台,他先后成为全国劳模、省人大代表、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全国百佳教师、省政协委员等,成为教育专家、教育明星,头衔一大堆,连他自己都记不全了。10年前,他就该退休了。校长大小是个任命的官员,正科级,五十二三退二线,五十五六回家做饭,这是硬杠杠。他也想退下来让年轻人上,事业不是一个人干的,你干得再辉煌,也得后继有人,尤其是学校。当时史国还是市教委主任,对他说老师,您就帮帮学生,再干上几年,良石中学离不开您啊。他说副校长也很优秀,让他干也一样。史国说这样,我安排他到别的学校担任校长,但良石中学你还得给我撑着,说个私心一点的话,怎么说那也是我的母校。后来,史国把副校长安排到十七中做了校长,他就留了下来。这一干就干到了60岁,史国升任副市长了,又分管教育,说反正您回去也没事,继续干着。他又留了下来。他倒不是恋着校长这个位置,也不是退了没事可干,几个私立学校都等着聘他做校长,年薪二十万三十万的开薪酬。就是不做校长,他也可以代课,他的语文课是全省扬了名的。高考市级语文状元在他带的班出过四次,省级出过两次,有一年高考全省语文成绩前二十位,他带的班里就占了六个。他有一儿一女,儿子争气,考了全省状元,填志愿的时候,儿子偏偏要上清华,他就遂了儿子的愿;女儿也不弱,上了北大。毕业后,儿子留在了北京,女儿去了上海。对于一个教师来说,这无疑都是最好的招牌了。儿女强烈要求他跟随他们去享天伦之乐,还说不要培养了别人的孩子误了自己的孙子。但他想完成这辈子最后一个心愿,那就是希望能在他手上重建良石中学。学校的中层领导也都是这个意见,因为他有好几个学生在实权岗位上,在当前社会,谁不懂得关系就是生产力?尽管良石中学在教学上取得了有口皆碑的成绩,但基础设施始终没有多大的改变,这些年除建了栋逸夫教学楼,依然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建设的老样子,虽然学校里里外外年年粉刷一新,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缝缝补补并没有改变老胳膊老腿的现状,有些墙基碱得凹进去四五寸深,锈迹苔痕斑斑驳驳,学生在里面学习吃住谁不担心?随着学生越来越多,一些班级只能继续在那些老旧的楼房里上课和住宿。他每年都在跑,也以政协提案的形式提过。省、市两级也并不是不重视,只是良石中学的前身是一所乡镇中学.学校的改造计划是先省属、再市属按部就班地放在那些老重点中学后面。近几年市里总算是把良石中学重建列入计划,却又总想一步到位,而财政又不能一次拿足钱,只能年复一年地许愿,年复一年地失信。史国从当教委主任开始就给他承诺,要把良石中学建得和那些老重点一样气派,他说我不是想比什么气派,我是担心害怕,哪天,这些老胳膊老腿的房子支撑不住,“轰隆”一声,后果不堪设想。三年前,良石中学的重建列入了议事日程,结果却因为提升城市品位、改善投资环境而展开的一系列大建设工程而又胎死腹中了。他深深地感到悲哀,教育永远无法与诸如新区、十大广场、三四环路之类的工程相提并论。他一气之下找到史国说我不干了,也该退休了,我不愿听到“轰隆”一声,不想看到那样的惨剧,更不想做个罪人,让有能力的人上吧。史国赔着笑脸说明年绝对给您翻建,要不翻建我这个副市长都不干了。他说怎么能说是给我翻建?结果又是个谎言,史国的副市长倒是不干了,他成了市长。岁月流转,谎言重叠,又三年过去了,良石中学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两个月前,孟庄然上完第一节课,李玉桃就来了。孟庄然冷着一张脸说又送捐款来了?一千两千?五千一万?淘汰下来的桌椅板凳旧电脑,还是领导的大作文集?李玉桃说你这是什么思想?孟庄然已经不止一次在李玉桃面前表示过对这类事情的冷淡甚至是厌烦,这让李玉桃很不高兴,上纲上线地说你不要冷嘲热讽的,不能打击社会对教育的积极性。从社会上兴起捐资助学风以来,良石中学大大小小接受过多少捐助,孟庄然记都记不清楚了,除了邵逸夫捐建的一栋三层逸夫教学楼外,其余大都是几千元到一两万元不等,再就是一些单位新旧更替,淘汰下来的办公桌、椅、沙发、电脑、电扇、电视之类的,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五万元,还是两万元的现金,危房维修粉刷、修理围墙折合两万元,一万元的各种书籍,都是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附庸风雅的大作或论文集,企业购买后也成了助学之物。就这兴师动众的,市四套班子都有重要领导出席了。就那些大作而言,还不如学生的作文,每年收上千本,如今图书室都盛不下了,老师私下把学校称之为准废纸回收站。最初,只要有人来捐资助学,孟庄然都是感恩戴德,极力配合把气氛搞得隆重而热烈,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人家能想到学校,想到教育就已经不错了。只要来良石中学捐资助学的新闻报道,他都是亲自剪贴存放起来,看着剪贴本越来越厚,他还想着要整理成书。直到有一次,在市电视台工作的学生李春来看他,谈及捐资助学,李春给他讲了一件事。李春说朋友开了一家公司,想宣传一下,又不想掏高昂的广告费,我给他出了个主意,拿出两三万元到学校去,找个名义,资助几个贫困学生,请几个重要领导和记者参加,再给记者们准备个红包,保证明天从省到市的媒体都会以此为由头,报道你和你的公司,这样的宣传比做纯广告更有广告效应。他就拿了三万元,资助了几个贫困学生,又给记者准备了红包,结果第二天省、市的所有媒体就都是他和他公司的报道,有几家还是头条,有的报纸还做了深度报道,效果比做广告宣传还好。如果真要掏广告费,没有二三十万是下不来的。孟庄然听得目瞪口呆。接下来李春的一段话使他对这类事反感了。李春说有些人是真心捐助教育,有些人是沽名钓誉的,有些人则是捞取政治资本,比如捞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什么的,就成了红顶商人,一旦扯上什么官司或者犯了罪,也是能抵挡上一阵。从那以后,孟庄然就对这种所谓的捐助有了抵制情绪,他跟李玉桃打过招呼说这样的捐助以后良石中学一概不受。可他又如何抵挡得了呢?有人来捐款,局里就直接通知时间,让他准备一下,容不得他推辞。有时是市委、政府直接发来通知,那口气就像老师给学生布置作业一样。
  孟庄然一点都不兴奋,依然说又是谁想做广告还是沽名钓誉,捞点政治资本回去?李玉桃说我懒得和你争论了,先给你看个名单,你就该知道这次是真枪实弹,不仅仅市四套班子都要来人,省四套班子也要来人。孟庄然笑笑说五万来了市四套班子,十万就该来省四套班子,反正官员太多了也都闲着。不过这次我声明,如果是十万,我要现金,别的一概不接受,我这里不是废旧物资回收站。李玉桃把一个名单放在他面前,孟庄然一看那名单,竟然是良石中学改扩建工程参加奠基领导名单,有省委副书记、常委,两位人大副主任、副省长,三位政协副主席、市四套班子一把手和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副市长,阵容可谓庞大、豪华。孟庄然一激动,抓住李玉桃的手说要改造良石中学了?真的?李玉桃说那将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孟庄然嘿嘿一笑说你总算做了件人事。李玉桃说不跟你斗嘴,省长原本也要参加,可他要去国外考察,时间安排不开,已经给你们拨了五万元经费,可别挪用到别处了,抓紧时间好好安排,过两天我要来检查的。孟庄然说平时打报告申请两万元经费,你痛苦得就像拔你的毛,这次倒大方痛快得很,难得。李玉桃不接话茬儿,说老孟啊,这事你要像抓教学那样用心,你的两位显赫门徒都要来的,这事是他们一手抓的,是今年十大民心工程,可不要让他们没有颜面啊。李玉桃说的显赫门徒是指市长史国和常务副市长王贤令。孟庄然说是政府出资还是捐建?李玉桃说是一个大集团全额捐建。孟庄然说是哪个大集团?李玉桃笑笑说留个悬念吧,到时候给你老家伙一个惊喜。孟庄然说你告诉我,我了解一下,好给他树碑立传。李玉桃说树碑立传是肯定的,但目前不急,留个悬念,你只管尽心尽力把奠基仪式氛围搞隆重了。不过,我告诉你,这个主角你很熟,见到了,你定会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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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庄然怎么也没想到李玉桃说的那个主角竟然是楚启文,他确实是大吃一惊。举行奠基仪式那天,当楚启文出现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叫了声孟老师,他当时是呆痴了,脑海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手抖了一下,就像许久不曾犯过的心绞痛又犯了一样。不是他认不出楚启文来,楚启文是他的学生,而且他还是班主任,怎么会认不出来呢?让他呆痴的是难道这个善举是他所为?想及这里,他心里一阵惊乱。五月十点钟阳光下的楚启文,有些晃眼,那身西装不知什么材质做的,银光灿灿的,一朵硕大的花朵异香扑鼻。楚启文抓着他的手摇了半天,一口一个老师叫着。因为手握得太紧,楚启文手上那颗大钻戒抵得他中指生疼。
  楚启文此举带给孟庄然的震动是巨大的。
  楚启文是良石中学83届的学生,高二第一学期被开除。楚启文有个毛病———偷窥,经常爬女生厕所的墙。他知道那是一种病,窥阴癖。可人们认为就是流氓行径,深恶痛绝。良石中学的厕所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最典型的学校厕所构造。三面砖墙,上面搭了半截避雨的棚顶,男女中间有一道隔墙,前面有一堵隐墙,偷窥是很有条件的。楚启文第一次偷窥被抓扭送到他的办公室后,他严厉地对扭送者说不许对外声张,谁说出去就开除谁。之后他对楚启文进行了严肃的教育,他想那是青春期的一种生理反应。可仅仅过了一周,楚启文再次被扭送到他的办公室,这次他依然严厉地警告扭送者不许声张,之后他严厉训斥了楚启文。他曾经想给楚启文找个大夫,可那时间没有看这病的大夫。他建议学校对厕所进行重修,无法偷窥。可是,他没想到楚启文竟然掏空了厕所后墙的几块砖,偷窥时抽出来,之后再装进去,这让他的偷窥更为便捷。楚启文第三次偷窥是被女老师扭送来的,这次他偷窥的竟然是女教师。女老师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事情就在学校传开了,想压也压不住,学校给了楚启文留校查看的处分。可是,让他没想到楚启文越走越邪。那时候良石中学作为一所乡级中学,生源相当一部分来自乡下,大多数住校。有一天晚上,楚启文竟然钻进了女生宿舍,企图强暴一个女生,恰巧那女生睡觉前吃了西瓜,床头上放着一把水果刀,一下扎在楚启文的大腿上,之后便是疯狂的大喊大叫,招来了全部的住校生,楚启文被捉住,在操场的篮球架上捆了一个晚上。事情从学校到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而且越传越邪门,说已经有多少个女生被强暴,甚至出现了大字报,全校女生人心惶惶。事情想压也压不住了,学校要开除楚启文,可他想楚启文毕竟还是个青春少年,开除对他以后生活、工作、成家立业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包袱,加上楚启文和他又是一个村的,回去给楚启文的父母也不好交代,他就先行一步,劝楚启文退学。然而,楚启文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退学我是不退的,你们就开除我吧,召开学生大会隆重宣布开除我,那样我多么风光。最后学校开除了楚启文。楚启文被开除后,就彻底地无所顾忌了,纠集了一帮混社会的小青年,经常来学校滋事,提着铁棍和板刀,向不少的学生和老师寻仇,后来发展到向学生收取保护费,竟然做了详细分类,制定了详细的收费价目表,分欺负、出气和报仇,根据年级、男女、身高、胖瘦收取费用,还有帮助学生清理情敌的项目。老师中单独将校长、班主任和体育老师单列出来,收取费用要高出一倍、两倍。打印的收费价目表在学校周围墙壁上到处张贴,在学生中大量散发。学校人人恐慌,谈楚启文而色变,尤其是女生,更是不敢单独出门。孟庄然看到过那张价目表,让他觉得可笑的同时,不能不佩服楚启文的创意,那时他就发现楚启文并不是普通的混子。
  
  孟庄然收到了恐吓信,说拿一千块出来保他太平无事。孟庄然在学校大门口拦住了楚启文,把他扯进了办公室。楚启文一脸不屑,孟庄然说虽然你现在不是学生了,我管不了你,可是我想劝劝你,你们楚家也曾经是名门望族,你爹娘叔伯可都是老老实实的根厚人家。楚启文却说就是因为他们太老实了,才被人踩在脚下啊。一句话把孟庄然说了个张口结舌。好在不久,全国严打开始,楚启文和那些小青年便作鸟兽散了。楚启文回到了村子,不久成了村霸。几年后,他却当上了村长。可他又强睡了一位军嫂,结果不仅丢了村长,丢了女人,而且被判了三年刑。服刑期间,楚启文结识了一个盗墓者,三年刑满出来,神出鬼没地盗起墓来。要说这良石镇也是有些历史的,那年修建污水处理厂时,就挖出了一个大墓群,考古界很震动。周边的墓几乎都让他盗遍了。盗墓就是掘祖坟啊,民愤极大,村上人说他连自家先人的墓都盗了,楚启文曾经给人说过,他现在看到土堆就想刨几镢头。公安部门的几次打击,就是没有捉住他,捉住的那些人也没咬出他来。盗了几年墓,他承包了一家小煤矿。几年的时间,他就把事做大了,组建启文集团。如今的启文集团可谓如日中天,涉足煤炭、石油、房地产、化工、运输、餐饮等行业,不要说在云水市,就是在全省,楚启文也是声名赫赫的企业家。关于楚启文的传闻孟庄然也是时有耳闻,说他有十几个情人,还包养着一个俄罗斯的,一个日本的之类的。还说他捧红了几位歌星,跟哪位主持人这长那短的。有个传说更详细,说一个非常走红的歌星来省里举办演唱会,他和另一个煤老板打赌说他一定要睡了这位歌星。两人打了一千万的赌,结果他掏了两百万把这位歌星睡了,还赚了八百万。据说那歌星还说了这样的话,虽然你得到我的身体,但你没得到我的心。楚启文却说谁稀罕你的烂心,老子是为了挣钱才睡的你。这不要说是在市里,就是在瓦店,也是家喻户晓,学生之间更是传播得有声有色。在云水市新区建设中,良石镇有几十户人家不愿意,政府的拆迁大队受阻,全村几百号人集体阻拦,动用了警察,都没有办法,楚启文介入后,一周就完成了拆迁,说是一夜之间,几十名黑衣人冲进村庄,一户一户画押签字,社会上传得神乎其神。
  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名字是可以命名一所中学的吗?孟庄然确实想不通。
  
  4
  
  进了市政府,孟庄然直扑王贤令的办公室。王贤令分管教育。在学校,同学就给王贤令取了个绰号“县令”,十几年后,他成了真正的县令。前年,他成了副市长,去年进了常委,成了常务副市长,官做得是顺风顺水。王贤令和楚启文是同班同学,而且同村,应该知道楚启文的“声望”。在学校期间,王贤令是属于好学生一派,学习好,守纪律,因此,经常受楚启文这类坏学生的欺负。楚启文被开除后,王贤令改了“四人帮”被粉碎后郭沫若写的一首词的前两句,把“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改成了“大快人心事,开除骚启文”。那时学生都称楚启文为骚启文。为此,王贤令被楚启文追打得跑到他的办公室来躲难。王贤令发过誓,这辈子和楚启文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王贤令正在开会,他就坐在政府办公室等。政府办公室有他一位学生,毕业后考公务员考进来的,做秘书工作。热情地给他倒了杯水说孟老师,我给您盯着,领导电话都多,他一出来接电话,我把他给您请进来。不一会儿,王贤令果然出来接电话,学生把王贤令请了过来。王贤令说孟老师,你不要等我,我会一开完就给你打电话。孟庄然还想说什么,王贤令说马上该我讲话了。孟庄然说我就在这里等,事急,缓不得。王贤令说孟老师,会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我保证给你打电话。孟庄然说你开会,我等。王贤令就去开会了。会开到十一点半散了,进了王贤令的办公室,孟庄然说:“知道你忙,我就开门见山。”王贤令点点头说:“好。”孟庄然说:“你知不知道楚启文要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学校的名字?”王贤令说:“知道,咋了?”孟庄然对王贤令这句“咋了”十分惊讶,说:“咋了?楚启文的名字是可以命名学校的吗?”王贤令说:“这次是政府不拿一分钱,楚启文是全资捐建,有什么不可以?这种精神值得大力提倡哩。”孟庄然就更惊讶了,他几乎都不知道如何说了,但他还是说:“你和他一个村,从小一起长大,同一个班里读书,如今在社会上楚启文什么影响你不了解?他的‘声望’你不知道?”他把“声望”这个词说得很重。王贤令笑笑说:“老师,楚启文这些年变化大了,那些事都是以前的事,少不更事,少年嘛,都是可以理解的,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孟庄然就更惊讶了,霍地站起来,说:“他投资教育这无可非议,可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学校并不适合,因为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王贤令却嘻嘻嘻地笑着说:“您别激动。”孟庄然说:“我别激动,以一个被学校开除、提着刀砍人、欺压村民、包二奶甚至背负着人命的人的名字做学校名,亏你们想得出来,这会给学生带来什么影响?”王贤令站了起来,敛去脸上笑容,布上了严肃的表情,说:“孟老师你是有些夸大其词了,不要这样看问题嘛,你得用发展的眼光来看问题,别老纠缠在过去的事里。”孟庄然说:“过去的事?对,就说他被学校开除是过去的事了,他提着刀追着砍你也是过去的事了,可是包二奶是过去的事吗?不止一个两个吧?欺男霸女,在瓦店,在良石镇,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的煤矿死了多少人,谁不知道?你们以为瞒得了谁?我的侄儿就埋在他的煤矿下,他的黑衣人厉害着哩,就像夜袭队。”
  王贤令的脸彻底掉了下来,摆摆手说:“你不要受道听途说的影响捕风捉影,有证据吗?”孟庄然说:“我道听途说,我捕风捉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王贤令皱着眉头说:“只要他现在守法经营,我们何必紧咬着人家的过去不放呢?你不是教导我们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吗?倘若我们这样对一个人的成长经历斤斤计较,这社会还如何发展?”孟庄然说:“有些事永远不会成为过去,就像名声。”
  王贤令脸上又布上了笑意,说:“孟老师,你常喊良石中学太老旧了,危机四伏,现在好不容易人家出资让它来个天翻地覆的变化,楚启文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的学生,他捐建母校难道不是你的骄傲?”孟庄然断然说:“楚启文建学校我赞成,但是良石中学改为楚启文中学,我抵制,坚决抵制。”王贤令看看表说:“孟老师,这是市委、市政府决定的。”孟庄然说:“你们要不制止这件事,我就找上面去。”王贤令依然笑着说:“好了,您别生气了,到了吃饭的时辰了,我叫上您的几个学生一起吃个饭,好好沟通沟通,听听你的学生们的意见。”孟庄然说:“你们少吃上几顿饭,良石中学早就翻建了。”说着便一甩门走了。王贤令站在那里,想了想说:“这老头,落后了,落后了。”没想到孟庄然又推门进来了,说:“我郑重声明,我坚决抵制。”王贤令说:“他投资几千万哩,就提了这么个条件,只是个更个名的事儿。”孟庄然脸色铁青地大吼一声说:“更个名儿的事儿,说得多轻巧,那我宁愿这个学校不翻建。”王贤令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下,说:“孟老师,你不要胡闹,这是市常委会研究决定的。”孟庄然又走了进来,恼怒地说:“你说我胡闹?你说我胡闹?”孟庄然的吼叫声惊动了王贤令的秘书,进来连推带搡把孟庄然推搡了出来。王贤令并没有阻止他的秘书。
  孟庄然直接去找史国,史国不在,打电话,关机。孟庄然在大街上站了一会儿,便往李春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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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春的家在十年九旱的山旮旯里,父母在良石中学大门前摆着菜摊,孟庄然经常在这摊点上买菜,也就熟了,知道李春的爷爷瘫在炕上用药养着。忽然一天,李春的爹提着大包小包来找孟庄然。孟庄然才知道李春到了上高中的年龄,因为户口不在这里,报不上名。随着进城打工的人越来越多,这种情况很多,他也无能为力,学校实在照顾不了那么多户口不在本市的孩子,如果这个口子一开,他的门槛会被踢断。尽管李春的爹一遍一遍说我女儿学习可好了,给你丢不了人。他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包小包的东西也让提了回去。可是,就在第二天,李春的爹骑着三轮车去拉菜,被一辆大车碾了个粉碎,那大车也逃之夭夭。他万分内疚,就像那开车的是他一样,他想如果他当时收下了李春,那么李春的爹不至于骑车时精神恍惚注意力不集中而出了车祸,内心万分愧疚。他去了趟李春家,看到那大包小包的礼物还摆在那窄小的租房中,他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五粮液酒和中华烟,就掏了钱提上了礼物,对李春的娘说,开学让李春来找我报名吧。李春的娘抹着眼泪叹口气说谢谢您孟老师,天都塌了,还念啥书。孟庄然愣在那里许久,然后说这样吧,李春的学费你不要管了,从明天起,学校学生灶、老师灶的菜全由你来供应。李春的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硬扯着李春要跪,可李春没有跪,冷眼看着他。从那年起,他在学校办了两个班,专门收像李春这样没有本市户口的学生。学费比有户口的要贵一些,但他制定了一条政策,如果将来考上大学,学费尽数退还,而且还设了奖学金,从学生身上收来的钱再返还学生。这在当时是违犯政策的,好在史国已是教委主任,也就默认了。事实证明,这很有效果,这两个班成了良石中学的品牌班。这些家境贫困的孩子在学习上确实有一股子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儿,因为他们没有别的依靠,也没有别的奔头,只有靠学习改变命运。这些年来,考入重点大学的不少,还出过两个市状元,他是大奖特奖。李春的学费他一直担负着。第二年,李春的爷爷去世,老人留下遗言,一定要埋入老家祖坟。他找了一辆大车,将老人给送了回去。李春的娘回去一个月,李春就在他这里和女儿孟卿一起吃住,两个好得就像亲姊妹。确实像李春的爹所说,李春没有给他丢人,考入重点大学,毕业后考入市电视台,如今是市电视台副台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春会做饭,尤其是老家的南瓜雀舌面做得地道,很对他的胃口。这些年来,只要开会,他从不参加会务应酬,就到李春家里去吃面。有时候时间长不去,李春也会打电话叫他过去,或者上门来给他做。女儿孟卿留在了上海,每次回来总是对李春说他就是你爹,可把你爹照顾好了。
  
  吃过南瓜雀舌面,孟庄然气愤地把这事情向李春叙述了一番,愤慨地说史国、王贤令都和楚启文是同学,王贤令还和楚启文是同班,楚启文是什么人,他们应该一清二楚,怎么能这么做呢?如果楚启文的名字都可以命名一个学校,这个社会岂不完蛋了?李春说您找谁都没用,这事改变不了。孟庄然说改变不了?怎么改变不了?李春说你想想,这么大的事是要上市委、市政府会议的,就是他们研究决定的,省委、省政府也很重视,奠基仪式你也看到那规模那档次,说改变就改变?
  孟庄然将头垂了下去,李春看着老师一头白发,知道这些年孟老师一直醉心于教育事业,对于这个社会了解得太少了。本来不想打击他,可看到老师的痛苦与愤慨,还是说:“同学关系如今是最铁的一种关系,我想这事是他们共同策划的,史国、王贤令和楚启文他们现在都串成一窝了。”孟庄然猛然抬起头,说:“怎么能用‘一窝’来形容呢?”李春笑笑说:“他们现在是利益的共同体。”孟庄然说:“利益的共同体?你说他们是利益的共同体?”李春说:“你不相信他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差点就说出了“几只蚂蚱”。孟庄然说:“他们怎么能走到一条线呢?他们走不到一条线上,史国、王贤令我教出来的,他们素质高着哩,嫉恶如仇,怎么会走到一起,你比他们低好几级,不了解。”李春看着激动的孟老师,她多么想给他说说段子讲的四大关系:一块儿下过乡,一块儿扛过枪,一块儿同过窗,一块儿嫖过娼。可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毕竟是他的老师,就像慈父一样,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她对孟老师说了另一句话:“给领导干一百件好事,不如和领导一起干一件坏事,和领导一起干一件坏事就有一百件好事等着你。”孟庄然听了,嘿嘿一笑说:“你越说越没谱了,他们一起干坏事,那史国、王贤令就太没素质了,要是那样的话,他们也就到不了目前这个位置上。”李春说:“正是他们走到了一起,史国、王贤令才有了今天。”孟庄然摆摆手说,“你们做新闻工作的很敏锐,就是太偏激了,长着一双否定的眼睛。”李春说:“孟老师,人会变的。”孟庄然说:“当然人会变的,但再变也不会变得这么离谱。”
  李春看着孟庄然,心里一阵难受。她想如果她告诉孟老师她现在是史国的姘头,性伙伴,孟庄然一定会惊讶得跌坐在地上,爬起来还会说你怎么这么开玩笑。
  她和史国走到一起,完全是生活环境所迫。现在,她非常后悔,可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她在大学是很优秀的,做过学习委员、学生会副主席,在学校广播主持节目。如果她“懂事”的话,就可以留校了,这是她离校时他们表达给她的意思。大学毕业时,她的愿望就是当个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她很自信,知道自己有这个优势,因为她觉得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孩很多,但有她这样气质的人不多。毕业以后,没有背景,想找个稳定的工作是很难的,尤其像电视台,她跑过几个台,都说不差人,可她有些同学还是被录取了。之后的几年里,她和许多没有背景的女孩一样,住在地下室,打一些临工,比如给一些公司搞的活动当主持、模特,走T型台,甚至当过群众演员,期望着被导演们发现。她们当然就成了老板、大款们围猎的对象,在她们的身边,围绕着形形色色的大款老板们。艰辛的生活最是能磨砺那些心高气傲的女子们的心志,尤其是随着一些被包养打造出来的明星隐私的屡屡曝光,她们中的一些人相继做了二奶、小三,一旦选择走了那条路,就车也有了,房也有了,豪奢的生活也有了。李春不想过那种生活,她想活得纯洁些,她期望的并不高,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就可以了。那些做了二奶、小三的就用网络流行话劝她说,女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男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她们去骂吧!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她去几家大公司应聘,当场就决定录用她,可给她的工作是公关经理或者办公室主管,薪酬虽然很高,但是她拒绝了,公关经理和办公室主管是个啥角色?比那些傍了大款的更烂。和她一起租住一套公寓的同学,都换了几轮了。有些比她年龄小,学业都没完成,就迫不及待地投人大款的怀抱。而那些学友房友一旦被包养就像个鸨婆似的,常常会刻意带一些大款、老板过来,给她们这些还困于闺中的尤物拉皮条,劝她想开点,人生就是这么回事,甚至说像我们这样资质的人虚荣心是最强的,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迟早会守不住名节。她知道一些学友房友是为她着想,一些学友房友则是因为心理不平衡,觉得自己都走了这一步,她还在那里坚守,都是一起从河边走过的人,为什么偏偏你不湿鞋,她们常常会带她出去参加各种酒会引诱她。就这么坚守了三年多的时间,就在她快熬不住的时候,一位同学告诉她云水市电视台公开招聘节目主持人,她就从北京回来参加了。笔试第二,面试第一,她进入了市台,不久就出台做了主持人。一出镜就很上路。可是,一年后她从电视画面上消失了。因为一个副台长想和她睡觉,发暧昧短信她不回,叫她一起去吃饭她不去,这让副台长极不爽。后来,副台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说她主持节目太活泼,脸上老带着笑意,一点不严肃,声音也太甜,在不该笑的时候笑了,该笑的时候却绷着一张脸,这让领导干部很不舒服,这是市台,是党的喉舌,要端庄典雅,要落落大方,要严肃,这就是他给她指出的缺点,而且把这说成了上面大领导的看法,可谓冠冕堂皇。李春觉得自己比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更懂播音,可人家是领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就是社会的潜规则了。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副台长说你要明白,芳是大家赏的,孤芳自赏有什么意思?这么说着就走到她跟前来,李春敏捷地跳开,掉头就走。副台长说你是我招进来的,你好好想想,想通了来找我。她站下了,说想一想?想什么?就是想一想和不和你睡觉?走到门口,她又说是不是我跟你睡了觉,我的那些所谓缺点还能变成优点?出门后,他听到那猪头把什么摔碎的声音。李春觉得还不解气,就又给副台长发了个短信说你也太高估自己了,我要想和人睡觉还轮不上你,也不看看你那紫茄子一样的头脸,你那副头脸也只配去跟母猪睡。她想副台长那紫茄子一样的脸肯定更加紫了。因为她这一批是占编制的,不好辞退开除,她就被调整到了专题部,成了一名记者。专题部主任确实有才气,北大毕业,看上去颇显斯文。他的策划水平在台里是一流的。已经过了四十岁,身上洋溢着成熟男人的气息,就像练气功的人一样,与他在一起你能感觉到他的气场的存在。专题部是吃绩效饭的,策划就很重要。主任对她很好,策划了几个专题交给她做。她学的是播音,策划得从头学起。她憋着一口恶气在做,在主任的指点下,做得很有声势,颇有社会影响。她怕自己爱上他,毕竟他是有妇之夫,可她也知道爱情这东西根本没道理可讲,只讲感觉。尽管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同时她也对自己说,我已经努力地阻止过自己了,如果还会对他产生感情,那也怨不得我,我也没办法。可是,还没等她爱上他,主任却等不及了,一次一起喝了点酒,就对她下手了。她火了,将一杯茶泼了主任一身,你是个有妇之夫,我动了你你才能动我,我没动你你就不能动我。主任却像个无赖一样笑着说不行就算了,把个尿尿的东西看得那么值钱,别以为你是仙女还是公主,满大街都是的,老子睡过的女人个个都比你漂亮。她狠狠地抽了主任两个嘴巴,主任的嘴巴血都流出来了。她又被调到了新闻部,专门跑时政口,这是电视台最差的部门了,跟着领导的屁股跑来跑去,却拿不到高分值,工资就很低。不过要是善于运作,会从领导那里得到不少贴补,那可就不一般了。有些记者从领导那里揽了工程再转包出去,大把大把地捞钱。按说时政口的新闻最没有质量可言,全是会议、调研之类稿件,文件上抄几段,整理整理就可以了,因为这类新闻是容不得你发挥,容不得你艺术化,可是就是这样的新闻也常常备受责斥。新闻部主任是个女的,曾经和副台长好过。就像一朵花开得太盛而就会过早地枯萎一样,这个年过四十的老女人看得出由于纵欲过度而过早地皮松肉弛,还要装得风韵犹存,整日弄得满身香气氤氲,遮盖霜一层一层往上涂抹,就像驴粪蛋子上下了层霜。对于她当然是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她写的稿子文字没有张力,角度太老套,没有注入情感。有时甚至说你怎么总是对工作这么不上心?短短三年多的时间,她就彻底领略了这个社会的肮脏丑陋与卑鄙无耻,她觉得自己已是走投无路了。有一天,她一个人坐在“王子”咖啡馆一个小隔间里喝咖啡,听到背后传过来的对话,一个说其实,一个漂亮女人比一个普通女人更容易失业。另一个说对对对,红颜薄命,从了失身,不从失业,这是个男人的世界。一个又说问题是即使是失了业也不一定能保全了名声,你看一个漂亮女子一旦失了业还有好名声吗?嫁人都不好嫁了,即使是你作风没有问题,别人也会说你有多么不检点,甚至说你太烂才失的业。她想到了自己,她在厕所里听到人说是她和副台长睡过,和主任睡过的说法。她知道或许这种名声的始作俑者正是副台长和新闻部主任,这类男人是喜欢卖弄自己的风流丑事的,仿佛那是权力和魅力的象征,是一个成功男人的资本。而有许多人正是通过这样的手段让一些女人束手就擒,想反正名声已经出去了。
  
  从“王子”咖啡馆出来,她就彻底变了。那年全国人代会议召开,史国是人大代表,进京之前,电视台设了代表风采栏目,展示代表们的风采,她给史国作了一个专访,史国就瞄上了她,总是以校友、师兄、领导的身份约她吃饭,经常送这送那的。史国曾做过常委宣传部长,对于宣传口的情况自然熟悉。有一天他说给你20万的广告吧。广告是有25%的提成的。不久,史国组织考察团出国,要带记者随行,点名带了她。在法国,史国告诉她这次出国其实是专门为她安排的。对于史国的用意,她是了然于心。她不想和史国有什么,她不喜欢那些油头粉面的政客。可她需要报复,需要把这些人踩到脚下!在法国她就从了史国。仅仅半年之后,她就开始报复了,因为,她不会和史国有多长久的关系,而史国也只是猎艳,并不是要做一生一世相守的情人、知己,她只是史国风流史上许多猎物中的一个,到手以后就未必珍惜。她要趁史国对她还欲火中烧没有厌倦之时,把事办了,付出就必须得到。
  在一个夜晚,她便把事讲了出来。史国表现得十分震怒,一拍桌子说这些猪头也太肆无忌惮了。她说他确实是个猪头,连自家槽都拱的猪。史国说我们一起吃过饭没?她想想说好像没有。史国说这倒也罢了,他不知道你是我的人。她吃惊地“啊”了一声。史国说要说这头猪还算是个人才,是咱们这条线上的人。这样吧,我让他给你道个歉,下跪都行。她说不行,我一见他就觉得恶心,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他了。史国咬咬嘴唇说你的意思不见他,不接受他的道歉,更不原谅他。她冷笑着说接受他的道歉,原谅他,恶心死人了。史国遂说好好好,那就让猪头到一个你永远见不到的地方。史国忽然又问台长没有打过你的主意?她说那倒没有。史国说他不好色?她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绯闻少了?史国嘻嘻一笑说对了,在这方面男人都不是东西,更别说什么好东西。史国又说知道为啥没有打你的主意吗?她摇摇头,史国说因为他知道你是我的人。她说他知道我是你的人?史国笑笑说那老家伙精着哩,知道你这样漂亮的女性迟早会有大出息的。
  不久副台长就被双规了,专题部主任、新闻部主任也不例外。最后官方落实副台长受贿200多万,专题部主任受贿60多万,新闻部主任受贿40多万。她知道这其实是个保守数字,因为领导们视察看点,许多都是从电视、报纸的报道中圈定的,那些想在电视台露脸,想展示政绩造声势的,想升官发财的市县区领导们,经常来打点。这且不说,一些企业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不想被曝光,就只能破财免灾。更为可恶的是拉赞助、广告,不痛快,就先从反面来一下,哪个企业没问题?然后捏在手里讨价还价。这就是新闻圈里的潜规则。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史国授意楚启文先下的套,拿到确凿的证据才下的手。正好电视台咬住启文集团旗下的一家子公司建筑质量问题狂追猛打,楚启文出面请那位副台长吃了个饭,并请台长去足浴,塞了五十万的卡。那足浴城也属于启文集团旗下,这一过程被全部录了下来。副台长被双规后还没咋审,只是那录像一放,就尿了一裤子,话比尿还多,竹筒倒豆子,倒出了一大批的人,新闻界一场大震动。最后,副台长因行贿受贿、借新闻监督敲诈勒索、利用职权玩弄女性,作风腐化,最后被判18年徒刑,专题部主任被判10年徒刑,新闻部主任被判5年徒刑。
  史国在李春面前卖好说这事老公给你办得漂亮吧。她对这种口气十分反感,史国说其实要办他早就办了,你是我们反腐的动力。她说这就是说他的事你们早就知道了?史国说你也太小看我们了,要不知道我们还如何做官?举报信压了多少封。她长出一口气就再啥也不想说了。可史国嘻嘻一笑说你知道他睡了你们台多少女人吗?连老大睡过的都睡了,这下好,全说出来了,那些女人啊以后的生活可就麻烦了。男人是没有作风问题的,可女人的作风问题是致命的。史国点了支烟,说多亏你和他没有,要是有了,史国悠悠吐出个烟圈来,说,这次也就和许多女人一起公开亮相,成了市井村巷皆知的风流荡妇了。她一枕头砸了过去,提着包出了门。
  
  6
  
  良石中学校园已是狼藉一片。工程全面启动了,启文集团的建工队已经开进来,轰隆隆的机器声和飞扬的尘土笼罩着校园,学生紧闭了教室门也无法听清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再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该高考了,高三学生正是冲刺阶段。孟庄然着急上了火,嘴边一圈一圈地烂。他找了四环素膏抹了一圈。王贤令找不到,打电话总是在通话中;打史国的电话,史国不接,找上门去,秘书说市长出国了。他想来想去,决定找楚启文亲自谈一谈。
  启文集团总部在省城,孟庄然就打的往启文集团来了。48层高的启文集团大楼全是钢化玻璃幕墙,阳光下金光闪闪,分外耀眼。楚启文不在,孟庄然问登记处,问董事长办公室,问人事处,都不知道楚启文的电话号码。这让他觉得十分的奇怪,他们怎么会连董事长的电话都不知道呢?孟庄然在一个小面馆等到了下午上班,楚启文还是没来,他就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留在登记处,并对登记处的人说我是他的老师孟庄然,是他约我来的,麻烦你们给通报一声。第二天上午,他打电话一问,董事长办公室说楚董刚刚到公司,答应见您。他立刻打的来了,可到了后,董事长办公室却说董事长又出去了。于是他又等到下午,还是没有见上。接下来几天,打电话一问说在,到了却又不在了。孟庄然心想难道所有的老总都这么忙吗?就这么过了一周,孟庄然接到了楚启文的电话,说在云水市胭脂巷上岛咖啡见面,现在。
  孟庄然到了上岛咖啡,楚启文已经在里面。
  孟庄然说楚总……
  楚启文摆摆手说你不要这样叫我,在所有的场合,不管是谁,他们不叫我楚总,我不仅不和他们说话,还要炒了他的。可是,你是我的老师啊,叫我楚启文吧,这样,你的心里会舒畅一些的。
  孟庄然说我找了你一周了,你一直很忙,没在。
  楚启文说我都在,是我安排他们这样做的,你第一次走进我公司大门,我就看到你了,我想让你多跑几趟,磨砺磨砺你,我知道你找不到我是不罢休的,这是意料中的事,因为你是一个很自以为是的人。
  孟庄然怔了一下,看了楚启文两眼,楚启文把身子往后倒了倒,说别怪我用词不当,我那时间没跟着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孟庄然说你业大事多,我就直说了。
  楚启文说等等,让我猜猜,我的名字不合适命名良石中学,是吧?
  孟庄然点点头说你能不能重新考虑考虑这件事?
  楚启文说我已经重新考虑过了,一定要这么做!
  孟庄然说你就放弃吧,楚总……
  楚启文哈哈大笑一阵,猛然站起来说你不但自以为是,还自不量力,“你放弃吧!”你是命令我,还是乞求我?听这口气好像你能阻挡得了我?你太高看了自己,你以为你是谁?你把自己当成什么玩意儿?
  楚启文两手搭在孟庄然的肩膀上,摇了摇说你今天为什么要来找我,就因为你觉得你很正义?你是我的老师?你教出史国、王贤令就了不起?
  孟庄然一起身,被楚启文按到了座位上,说我打个电话让王贤令,不,让史国半个小时到这里来,他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你信不信?我知道你不信!说着就给史国打了电话,说马上到上岛咖啡来。打完电话又说史国要不来,我立马取消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学校的想法。
  孟庄然张张嘴,楚启文却摆摆手说这事我还得谢谢你啊,还多亏你把我提醒了,在你上蹿下跳拦阻之前,我并没把这事想得太深、太远、太多,只是当时顺口提了这么个条件。可给你这么一闹,我才明白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那是我人生的一个亮点啊,我有钱,为什么就不能做我想做的事呢?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话还是讲得有道理的啊。
  
  孟庄然气得脸色发青,说你……想站起来,却被楚启文按着动不了。
  楚启文笑笑说心脏不舒服了,我用词不准确,伤着你了别生气,只要你别装得太聪明,让自己愚蠢那么一点,就不会生多大气了。还自不量力来找我,你放弃吧?你来找了我我就放弃了?三张麻纸糊了个驴头,你好大面子,这是咱们村里的一句话,我经常用这句话来骂人,但用在老师身上,这还是第一次,而且是用得最值得的一次!
  史国果然出现了,一进门就说啥事,正主持常委会呢。
  孟庄然大吃一惊,史国也一脸惊讶之色。
  孟庄然说您不是出国了吗?
  史国迟疑了一下,说出国,谁说我出国了?
  孟庄然说你的秘书啊。
  史国十分生气地说我回去好好收拾他,怎么能对您老说这样的话呢?
  孟庄然几乎给惹笑了,说难道对别人就可以撒谎?
  史国说不是这个意思,您多疑了。
  孟庄然说算了吧,没有人授意,我想他也不敢这样说。
  史国看看楚启文,楚启文说没啥事,你是老孟的得意门徒,让你来陪老孟喝咖啡。
  史国说没时间,忙得火烧屁股哩,你陪老师好好喝几杯,你们缺乏沟通。
  说着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史国又回头说真没事?
  楚启文说没事,没事,你去忙吧。
  史国说那我走了,孟老师多喝点,多聊聊,好好沟通沟通,你们之间太缺乏沟通了。
  楚启文把脸贴在孟庄然的脸上说咋样?他是你的得意门生,但却愿意为我跑路,你一直在找他吧,他却不愿为你跑路,要不我让王贤令再来一趟,他跑得比孙子还快。
  孟庄然霍地站起来,楚启文说我知道你不会吃我的饭,因此我连菜都没点。不过,你知道吗,这个雅座即使坐上一个小时,收费也要两千的,何况还上了真正的巴西咖啡,你喝不喝都得掏钱哩。
  孟庄然说你不要得意忘形,我是良石中学的校长。
  楚启文哈哈大笑一阵说你怎么这么愚蠢,良石中学校长你想当到死就当到死啊,说不定这学校结束的时候,你就不再是校长了,再说校长是屁大的官。
  孟庄然拉开了门,楚启文说人活七十古来稀,你六十有七了吧,如果说活七十,也就有三五年时间了,别再逞能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咱村人咋说的?人活过七十就是活天,活一天算一天,好好享受你的余生吧。自取其辱这个词我不记得你有没有给我教过,但你以后给学生讲到这个词的时候,可以以你这次愚蠢的行为为例了!
  孟庄然走出大厅,楚启文喊着说我知道你不会罢休的,我最了解你这种自以为是又自不量力的人了,但我明确告诉你,你没戏!
  孟庄然也说我也明确告诉你,我绝不放弃!
  楚启文说那我只能奉陪到底!
  
  7
  
  整夜未合眼,当第一缕阳光扑进窗户时,孟庄然决定以学校的名义向政府正式提出反对意见。写完了意见书,在印有红色大字的“良石中学文件”纸上公公正正誊写好,盖上了良石中学大印。不用开会征求校委会的意见,他能够确定校委会百分之百的同意。自行车刚刚推出来,李玉桃来了,阴沉着脸说老孟,你到底想做啥?孟庄然说我不想和你说。李玉桃说求求你别闹了行不行,你让我好为难,好受气。孟庄然不说话,推了自行车往外就走。李玉桃猛然提高声音说孟庄然,你以为你是谁?那是市委、市政府决策层的事。孟庄然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李玉桃冷笑两声说你少转文好不好,好好想想,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孟庄然不说话,只是推自行车往外走,李玉桃从后架拽住自行车说,孟庄然,孟老师,你想想清楚,市委、市政府会因为你的意见就改变一个决策吗?别以为你的学生是市长、常务副市长你就得了什么理似的。孟庄然说别以为他们是我的学生我就会放弃,别以为我是他们的老师我就会容忍,我决不放弃,我决不容忍。李玉桃说老孟,你知道不?“楚启文中学”那几个字是谁写的吗?大领导,比史国市长大多了。孟庄然说我看还不如我学生的字。李玉桃说这不是字写得好不好的问题,你别装糊涂,你想想字都题了,这还有反悔的余地吗?孟庄然说可以收藏啊,在你们官员那里那可是有收藏价值的,领导升一台阶就会增值数倍。李玉桃说好了,好了,老孟,你开个价吧,你抹不下脸面,我去找楚启文谈,你放心,保证满足你的条件。孟庄然猛然回头看着李玉桃,许久,将一口唾沫唾在李玉桃的脸上,吼了一句,别以为我和你们一样肮脏。李玉桃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说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孟庄然却说你们还逼良为娼哩!然后,骑着自行车走了。
  孟庄然来到政府大院前,看到有百十号人打着横幅,上面写着“打倒大贪官,我们要吃饭”。警察组成人墙挡在大门口。进大院是要登记的,孟庄然去登记,一个很壮实秃了顶的汉子说身份证,找谁?孟庄然把身份证递进去说找市长。那秃顶壮汉抬起头来看了孟庄然一眼说有预约吗?孟庄然说没有预约。秃顶壮汉皱了下眉头说什么事?孟庄然说反映问题。秃顶壮汉就停下了笔说告状,去找信访局。孟庄然就十分不悦,说怎么能说是告状,是反映问题。秃顶壮汉说反映问题就是告状,先回原单位去告吧。孟庄然说我再重申不是告状,是反映问题。秃顶壮汉说回原单位反映吧。孟庄然说我就是原单位,解决不了问题。秃顶壮汉说你把材料给我们,由我们转交。孟庄然说我没有准备材料,我要当面给市长反映。秃顶壮汉忽然提高声音说你当市长是你们家的市长啊。孟庄然也提高了声音说不是我们家的市长,也是人民选出来的市长。秃顶壮汉说人民选出来的市长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孟庄然火了说没有人民,哪来的市长,人民见不了市长,要他这个市长有啥用?这一喊有几个人就围了过来。一个夹着黑皮包的人声音很横地说哪个单位的?告诉我你是哪个单位的!孟庄然把头一扬说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良石中学校长孟庄然。夹黑皮包的人说回去!别不识好歹!这时两个警察走了过来,说同志,请你离开。孟庄然正想再论,却被一个警察拽着胳膊拉了出来。孟庄然看时觉得这警察好面熟,那名字就在嗓子卡着,却就是叫不出来。正疑惑,那青年说我是谢东方,您的学生。孟庄然想起来了。谢东方把他拉到很远的地方,才说孟老师,这事就算了吧。孟庄然说啥事?你也知道?谢东方说那天学校工地报警我也去了,这是个大事,市委、市政府决定的,再说那阵势多大,典礼仪式那么多大领导都出席了,媒体都大量报道了,推翻了怎么交代?孟庄然说他们或许想得不全面。谢东方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想得不全面,想得不全面能当领导?孟庄然被学生说了个瞠目结舌,谢东方又说孟老师,我很敬重你,这事你别操心了,楚启文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上上下下都围着他转哩。孟庄然说我就不信他一手遮天。谢东方叹了口气说孟老师,我怕你吃亏,楚启文不好惹,我们都不惹他。正说着手机响了,谢东方接了个手机,说孟老师回去吧,我得忙去了。学生走后,孟庄然再次来到登记室,秃顶壮汉把身份证扔在台子上,孟庄然就吼着说你这是什么态度,这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吗?那秃顶壮汉却不搭话茬,说市长在开会,没时间接待你,你改天再来吧。孟庄然把身份证又扔进去,说我就今天要见,这么多人在上访,他开什么烂会?那秃顶壮汉又喊下一位,不再理会孟庄然。孟庄然正想借此好好理论一番,这时那位夹黑皮包的人又走过来说你识相点,要不要警察请你回去。他冷笑一声说这不防暴警察都来了,叫来把我架走吧。这么说着他就学那些上访的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那夹黑皮包的人说我警告你,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不要耍赖,这样对你没好处。就见李玉桃风风火火地来了,到了跟前,李玉桃抹了一把满头的大汗,气喘吁吁地说老孟啊,好祖宗哩,快回去吧,你闹啥啊!孟庄然一听就火了说我咋是闹?我这是反映问题。李玉桃说算我求你了,别胡闹了。孟庄然说你们要都认为我在闹,我还真得闹一闹。李玉桃拽着孟庄然的胳膊说老孟,求求你了,你就不要把我放在火上烤了。孟庄然说我怎么是把你放在火上烤?李玉桃说还不是?我这几天已经被训了多少顿,我都是快退休的人了,让人家就像骂孙子一样骂啊。李玉桃脸上的哭相都带上了。这时手机响了,孟庄然一看号码是王贤令的,他没有接。可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他依然没有接。不一会儿政府秘书长出来了,说王市长请您进去。孟庄然瞥了一眼那位夹黑皮包的人说我怕去不了,他正准备叫警察把我关起来。秘书长吼了一声说他是孟庄然孟校长,市长的老师也不认识,眼睛吃蓝了?又对孟庄然说孟老师,不知者不怪,他是刚刚上任不久的副秘书长,分管上访。进大门的时候,孟庄然说我的身份证还扣在那里哩。李玉桃说我给你取去。孟庄然说让他给我送出来,没看见登记室窗口上写着“为人民服务”吗?我是人民,让他们为我服务。秃顶壮汉说你看清楚了,我们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刁民服务。孟庄然站下不动了,对李玉桃说你们先进去,我先和他把人民刁民的问题争论清楚了再说。这时秘书长喊了一声,老戴,还不把身份证给我送过来。孟庄然正想说啥,就见那夹黑皮包的人蹿了出来,把身份证塞进他手中,又蹿了回去。不待孟庄然有反应,李玉桃和秘书长一边一个扯起孟庄然两支胳膊往院里就走。
  
  王贤令拍着桌子说孟老师,你咋就这么不明事理?这事说穿了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你要是缺钱有困难就说一声,没必要采取这种手段嘛。
  孟庄然听得这话,掉头就走。
  王贤令说你去哪里?有什么条件你讲,有什么困难你提,你这样到底要干什么?
  孟庄然头都没回走了。
  王贤令说我看你是觉得你的学生出息了嫉妒!
  孟庄然回头说这样的出息宁可不出息。
  孟庄然回到学校,来到工地上让一位民工把他们头儿叫来。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包工头,孟庄然说马上停工。那包工头认得孟庄然,说孟校长,我说了不算呀。孟庄然说谁说了算?包工头说我们经理。孟庄然说那把你们经理叫来。包工头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经理就到了。孟庄然说从今儿起停止施工。经理赔着笑脸说孟校长,工不能停,工期太紧,耽误了工期,责任我可担当不起,这是市上的大事哩。孟庄然说你的意思是说全校师生出来才能阻挡得了你们施工?经理一听慌了,说校长,你总得给我们个理由吧。孟庄然说理由我已经告诉你们董事长了,去问你们董事长吧,施工必须停止。经理说孟校长,这样,我请示一下董事长给您答复。孟庄然说那就请快点。经理说好好好,请示完了我到您办公室给您汇报。孟庄然一离开,经理一请示,楚启文火了,说别理他,给我加快进度。
  孟庄然在办公室足足等了一个小时,经理没有来汇报,施工也并没有停下来。他再次来到施工现场,包工头也找不见,经理也不知去向。孟庄然拨通了副校长的电话,说让高三学生整队出来拦挡施工队伍。
  不一会儿一千多号学生进入施工工地,将几十号工人和施工机械团团围住。
  经理见状吓坏了,又立刻打通楚启文的电话报告情况,楚启文说打110,叫警察。不一会儿,警车“呜儿呜儿”叫着来了一大片。
  高三学生都是很激进的,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副校长冲进孟庄然办公室说校长,警察来了,不会出事吧?
  孟庄然说不会,警察敢对学生动手?
  副校长出门时,孟庄然又说你让班主任跟上,让学生按班级排成方队,有纪律地阻拦,不要乱来,他们该有反应了。
  果然,没出半个小时,史国打电话过来了。
  孟庄然说市长,您是在曼哈顿、巴黎、伦敦、华盛顿,还是在小日本。
  史国说我没出国,就在办公室。
  孟庄然说我当你又出国了,有事吗?
  史国说孟老师,有啥事您就对学生说,学生可是不知天高地厚,激进得很,你发动起来,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孟庄然说你们都忙,事关他们的未来,只能由他们自己出面去解决了。
  史国说你让学生散了吧,我已经通知楚启文让他们暂停施工,工期再紧,也不能影响学生高考。
  孟庄然说你现在可以见我了?
  史国说晚上吧,我让李春给咱们订个地方,见面好好聊聊。
  孟庄然说不必等晚上,就现在。
  孟庄然一进史国的办公室,发现王贤令和李玉桃都在。
  孟庄然说正好,市长、常务副市长和教委主任都在,三人为众,我想你们可以代表政府了。我代表良石中学校委会郑重声明:反对以楚启文的名字命名良石中学!然后把盖有良石中学大印的校委会意见书放在史国当面。
  史国看了一眼,皱皱眉头说孟老师,你看在学生的面子上,别闹了行不行?
  孟庄然说你说什么,我别闹了?
  史国的脸色一点点僵硬起来。
  孟庄然说我这是闹吗?我怎么闹了?
  王贤令说你还没闹?你还胡闹得不够。
  孟庄然说我怎么闹得不够?
  史国说我就想不通你和楚启文有什么仇恨,就不能同意用他的名字命名一所学校。
  孟庄然说首先,像你一个有理论修养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感到震惊;其次,我和楚启文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不存在个人恩怨,你有如此之说,让我感到十分震惊;第三,你们说我是闹,胡闹,这让我感到非常震惊。
  王贤令说难道你的学生重建了他的母校,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他的母校,你不感到自豪?
  孟庄然说这话你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不感到自豪,感到可耻。楚启文的名字能否命名一所学校,从认识上来讲你们应该比谁都有认识,我不想多说什么,我再次代表良石中学校委会向政府表明我们的立场:坚决反对以楚启文这个名字命名良石中学。
  史国站起来说孟老师,这话我们今天先不说了,今天我约几个你的学生聚一聚。
  孟庄然说你们吃吧,但愿你们边吃边喝能把后果想明白。
  史国皱皱眉头说那就算了,改天吧。
  孟庄然出了门,又掉头把门推开吼道,你们太让我震惊了!
  
  8
  
  高考三天结束后,工地又开始施工了。孟庄然来到了市委,市委办公室主任告诉他书记在中央党校学习六个月。孟庄然就直接打的往省政府来了。到了省政府大门前,他才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找谁?省级领导肯定是轻易见不上的,可再找谁是解决不了这问题的。他有好几个学生在省政府工作,蔡长存已是副秘书长。可他不能去找他们,这种事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官场是敏感的复杂的多疑的,这点他还是明白的。他来到了信访局,一位汉子说你反映情况得有材料,我们一天要接待几十起上访事件,口说不行的。他说我想给领导当面反映。那汉子抬头看看他说他们忙得哪有时间,除非你有特殊关系,领导约见你。他站在政府门前想想,就打算回来写材料,却碰到了蔡长存。到了蔡长存办公室,孟庄然把事情说过,希望蔡长存能安排让他见见主管教育的副省长。蔡长存沉吟了一会儿说副省长很忙,就是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说不清楚,你还是写个东西,我转交给省长。孟庄然临走的时候,蔡长存说,不过,孟老师,这良石中学改扩建工程,可是云水市十大民生工程,估计市上……孟庄然说就是唯一一个民生工程,也该叫停,难道你也不能理解这件事的恶劣后果?
  回来,孟庄然就开始写材料。他试图避开楚启文的种种劣迹,然而,不提这些这信就根本写不下去,他别无选择。他越写越激动,越写越觉得这件事有多么重要,“见贤思齐”、“教育贵于熏习,风气赖于浸染”、“教育的唯一工作与全部工作可以总结在这一概念之中———道德。道德普遍地被认为是人类的最高目的,因此也是教育的最高目的”,这些传统教育格言涌上心头。一夜伏案疾书,竟然写了长达三十多页。
  晨光已经扑进窗来,孟庄然舒舒胳膊,读了两遍,他想如果他是决策者,读过这封信后,不用开会研究就直接否决这项工程。他打的来到了省政府,把信交给了蔡长存。蔡长存大致浏览了一遍,抬起目光看了孟庄然两眼说,孟老师,你、你回去等消息吧。
  第二日是周末,孟庄然伫立窗前,望着尘土蔽日的校园忧心如焚,他使劲拍了一下窗台,仰天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李春推门进来,轻轻叫了声孟老师。孟庄然回过头来,李春看到孟庄然脸上挂着泪水,她伸手去擦时,孟庄然躲闪了一下。李春知道孟老师心里的沉重,就沏了两杯茶,坐下来和老师聊天,就说起过去,她笑笑说,孟老师,我暗恋过您,您知道不?
  孟庄然脸红了,说没大没小的,别胡说。
  李春嘻嘻一笑说我们班好多女生都暗恋过您,真的。
  孟庄然显然心思不在回想过去上。
  望着眼前这位一头白发的老人,李春真想把她的经历告诉孟老师,换取他对这个社会的认识。可是,她知道那对这位一头白发的老人的打击是致命的。然而,孟老师的执着让她感到后怕,祁东说得没错,楚启文要做的事定然是要做到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云水市的许多工程只要楚启文一插手,别人就退出了。孟老师如此明着叫板,楚启文哪能失了颜面,金钱助长了他飞扬跋扈的本性,也让他失去了理智与禁忌。李春几次想给史国说说,可她知道她的话影响不了史国,如果她的话能影响了史国,孟老师的话他就听进去了,何况史国对她已经没了兴趣,许久都不曾联系了。再说这是史国亲自抓的一大政绩工程,他怎么会放弃呢?对于史国与楚启文的关系,李春在与史国还没有任何关系的时候就听说过,史国在蛇县、柳县、棋县以及做云水市副市长、市长,政绩工程的背后都有楚启文的身影。政绩工程都是官商共赢的,是官商之间最佳的结合点。
  
  李春想做几个菜,孟老师显然没有心情,说就做南瓜雀舌面吧。李春精心做了南瓜雀舌面,孟老师却吃得很少,有些神经质地不停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做?他们确实变了,不是这件事,我还当他们像以前上学时候一样。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悲啊,可悯啊,可怜啊!李春不想接这个话题,更不想提这些人,就说孟老师,你的满头白发越来越有风度了,这样的白发令人敬重,有几根黑发很扎眼,就像一头黑发里有一根白发一样,我给你拔了吧。孟庄然忧心忡忡地说拔了干啥?让它慢慢地白吧。
  这时李春接到史国的电话,说,你过来吧。电话就扣了。史国打电话永远是这样,他曾经对她说过做官做得越大就感到越恐怖,说不定,哪天你的手机就成了别人的窃听器,因此,打电话总是工作的腔调。史国许久没跟她联系,她的心一下就宽畅了,想就这样成为一个陌路人是这段滥情最好的结局。李春想回个信息她不在城里,可想了想还是往“澡兰香”来了。
  “澡兰香”是李春这栋别墅的词牌名。宋词名邸别墅区每栋别墅都是用宋词词牌名命名的,而且选取每个词牌名最有代表性的词作以草书镌刻于门墙之上,显得特别文化,使得整个别墅区颇显档次。门口立一三峡巨石,上面镌刻了宋朝词人吴文英的词作: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
  银瓶露井,彩云窗,往事少年依约。
  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
  黍梦光阴渐老,汀洲烟箬。
  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沈魄。
  薰风燕乳,暗雨梅黄,午镜澡兰帘幕。
  念秦楼、也拟人归,应翦菖浦自酌。
  但怅望、一屡新蟾,随人天角。
  
  现在想来,在买这栋别墅的时候,大约就是喜欢这首词的意境。李春每次归来,总会读读这首词,如今已是烂熟于心。与史国在一起,李春无法与“情人”这个词联系起来,更多时候她想起的是姘头、性伙伴、婊子、暗娼甚至是淫妇。她越来越不敢奢望“情人”之爱的浪漫与温馨。
  史国把手中的一沓材料甩到茶几上,说,欣赏欣赏你敬爱的老师的大作吧。
  李春拿起来认真看起来。
  史国把茶杯往桌子上狠狠一蹾,说老家伙真是蹬着鼻子上脸哩。
  李春吃惊地看着史国。在李春的记忆中,史国从来都是叫孟庄然老师的。
  真还不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了,也不掂量掂量这是跟谁在作对!史国说,吃饱了撑的,一个教书匠把自己打扮成了救世主,写信告我。
  李春仅仅看了两页,就被史国一把夺了过去,说,你最尊敬的老师已经把我告到了省委、省政府,说不定还告到中央去了。
  李春说,怎么能说是告呢?是反映问题。反映的问题难道不存在,不严重?
  史国说,反映问题?反映问题不是告状是啥,亏你还是记者出身?
  李春说,我觉得孟老师说的有道理,楚启文捐建学校可以,但以他的名字命名学校确实不好,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像楚启文这样的人的名字都可以命名,那学校成啥了?
  史国说,以后少在我跟前孟老师孟老师的,不是你孟老师长孟老师短的,或许我还受不了这么久的蒙蔽。
  李春知道地位长了史国的脾气,知道争是毫无意义的,就懒得说话。
  史国就像一只困兽在地上走来走去,嘴里不住地妈的妈的骂着。
  李春背起包掉头就走,史国说,干啥去?
  李春说,你可以下令让人监控我啊,你有这个权力。
  史国拍着桌子说,你以为楚启文真是热心教育事业,他掏了一千多万翻建良石中学,本来的目的是在拿到良石中学旁边那一千多亩土地,以他的名字命名学校只是个随便的想法,不是他上蹿下跳的,或许说说他也就放弃了。可是现在倒好了,他这么一闹腾,睡着的兔子给他踢醒了,楚启文现在是铁了心要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学校,他顶上劲了!
   李春说,如果连最低的底线都守不住,学校建得再漂亮有什么用?市上没钱,良石中学推迟几年翻建有何不可,这些年不都那么过来了?
  史国说,你说得好听,推迟几年,我向书记和省上承诺今年到明年完成翻建工作,难道让我向自己的上级部门和领导说谎?
  史国走到李春前面,把脸贴在李春的脸上,说,我需要这份政绩,书记从党校回来就要升了,你知道不?机遇千载难逢啊!推迟几年,学校推得起,可我推迟不起!
  李春躲开史国的搂抱,拎起包说,台里面还有事。
  史国说能有多大的事?让别人去处理,你订个好一点的地方,约一下孟庄然。说着从后面抱住了李春就往床上去,李春冷冷地说下边血流成河,别冲了你的官运。
  史国沮丧地坐在沙发上,手机响了,史国拍着茶几说,好我的楚总大人,别总是让我给你擦屁股啊,连一个老东西都摆不平还能做个啥!几十年了,我竟然没看透老东西如此恶劣,真是谁喂的狗咬谁!早让他退了,也没今天的事,我真是愚蠢,妈的!我告诉你,不要让这事再这么闹下去了,再闹下去会闹出别的事来,我的楚总楚大人。史国“叭”扣了手机,将手机摔在了沙发上。
  李春瞪大眼睛盯着史国,史国点了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盯着李春说,你去跟孟老师说说,别较真了,楚启文连我都让他三分,他为什么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要知道他的背后站的不仅仅有我,还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如果你真疼爱你敬爱的孟老师,就劝劝他,不要再闹了,你告诉他楚启文不会让步的,为了达到目的啥事都做得出来。你问问他,什么条件只要他提出来,我们都会答应,他老糊涂了,不要让人当枪使了。
  李春说难道他不是你敬爱的老师吗?
  史国说你不要火上浇油,我告诉你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
  李春抓起包就走,史国说是不是你跟老家伙有一腿,我觉得你跟那老家伙关系不正常,这事你是不是给他出谋划策了?
  李春将手里刚刚倒满的凉白开泼在了史国的脸上,骂了句:放你娘的屁!
  李春没有想到自己会骂出这样肮脏的话来,可是她觉得也只有这句话才能表达她的愤慨与恼怒。骂出来,她觉得好痛快。
  史国竟然没有生气,嘻嘻一笑说骂得好,生气了,开个玩笑嘛。不过我告诉你,别往这事里掺和,不会有好结果,市里是不会改变的。
  李春甩门而去!
  李春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她还是订好了雅座后给史国发了个信息:天香阁沁园春。然后就关了手机。她只能祈祷这次聚会能把事情和平解决了,但她不想参加。
  史国、王贤令、楚启文都到了一会儿,孟庄然才来。一进门就说,市长、副市长二位都在,那我孟庄然就代表良石中学校委会再次正式向政府谏言:我们坚决反对以楚启文的名字命名良石中学,希望你们慎重考虑,你们可以召开听证会、辩论会。
  史国站起来迎了两步说,今天只叙师生之情,不谈任何与师生之情没关系的事。说着把孟庄然往上席拉。
  孟庄然却甩开史国的手说,史国史市长,师生之情天长日久,有时间相叙。学校命名之事迫在眉睫,我希望你代表政府慎重考虑啊。
  谁也没想到孟庄然这时会“扑通”一声跪在几个学生面前,双膝着地时,他趔趄了一下,几乎趴在地上。有几分钟的时间,一片寂静,连几个人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史国没有去拉起孟庄然,王贤令没去,楚启文也没去。他们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孟庄然。史国的脸色由开始的阴沉变得无比坚硬,丝毫表情都没有,说孟老师,你老了,跟不上形势了。
  
  楚启文哈哈一笑说孟庄然,孟校长,我不但要用我的名字命名学校,我还要设立楚启文教育基金哩,就叫楚启文教育基金,你可有状告了。说着将那份材料摔在孟庄然的脸上,说以为文采好就到处卖弄呀,感谢你用这么好的文采描述我的罪恶!
  史国起身甩门而去,王贤令紧跟着走了。
  楚启文一把掀了桌子,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回去好好查查字典,看看什么叫螳臂当车,什么叫粉身碎骨吧!老家伙,我警告你,别把我惹毛了!
  孟庄然也吼了一声说我绝不放弃。
  放暑假的前一天,孟庄然被免去良石中学校长,人事部门立刻通知孟庄然去办理退休手续。孟庄然没有放弃,他在继续写信,他的信越写越长……
  
  9
  
  早晨,李春跑步往良石中学而来。她已经许久都没有晨跑了,混乱龌龊的生活让她的身体开始发福,小肚子上、腰里都有了赘肉。以前,她每天早晨跑步是风雨无阻的,每天5公里。刚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她租住在良石区,每天早晨就在田野的林带间跑步,那时候这周围还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晨曦、鸟鸣、蛙声、稻田、农夫,构成了无比美丽的画卷,她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之类的诗句所表达的意境来,身体和心情一样的清爽。经常能看见银发飘逸的孟老师在田间打太极拳,做广播体操,她会跑过去打个招呼。每天坚持晨跑,那是需要一种心情的,她觉得只有心情愉悦生活幸福的人才会晨跑。自从和史国有染(她就想用这个词),就再也没有晨跑了。宋词别墅区和良石中学之间隔着的是整块整块稻田,仅仅几年间,大片大片稻田就被一个个工业园区侵吞了。现在这最后的一片田野也已经竖起了高高的脚手架,显然,这片仅剩的一千多亩田野楚启文已经拿到手了,到处是喷着“启文集团”字样的车辆,扬起蔽天的尘土,就像卷过来的沙尘暴,茂盛的稻田一片狼藉。李春心里说,难道就连这么好的稻谷都不能等到收获归仓。
  田间的林带上没有孟老师的身影,她四下环顾,怅然若失。
  李春决定要离开云水市了,她昨晚从外边回来,今天想跟孟老师告个别。学校已经放暑假了,没有学生的朗朗读书声,只有建筑机械的隆隆轰鸣声。孟老师的门锁着。李春给孟老师打手机,手机也关机了。就在这时,孟卿打来电话,里面是一片哭声。李春断断续续听明白孟老师去了。她瘫坐在了地上。
  关于孟庄然的死,公安部门给出的结论是醉酒卧轨,因为警察赶到的时候,他酒气熏天。尽管许多人都知道孟庄然从不喝酒,而且,他对酒精过敏。然而,孟庄然是在钢轨上被人发现的,血肉模糊,脑袋都没了。报案的是一位菜农,他是通过那辆老式的自行车认出孟庄然的。
  市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套班子为孟庄然召开了追悼会,在电视和报纸上发了讣告。追悼会这天,官员、学生、老师、菜农、菜贩……殡仪馆大院人山人海,站都站不下了。史国、王贤令、蔡长存都出席了,出乎意料的是楚启文也出席了,西装革履,表情肃穆,而且佩戴着硕大的白花。从殡仪馆大院出来,史国来到李春跟前,悄声说,女要俏,一身皂,你一身黑衣真性感。李春没有说话,走自己的路了。史国说,这些时日怎么打电话老联系不上?你是不是手机换号了?李春猛然回头,盯了他一眼,说,你嘴里怎么有腐肉的气息。史国迟疑了一下,李春已经飘然走了。李春没换号,史国怎么也想不到,李春会将一个市长的号码设置到拒绝接听的行列之中。
  孟庄然死了,然而,事情并没有了结,“情况反映”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云水市所有单位、部门和相关领导,省委、人大、政府、政协的主要领导、单位、部门都接到了“情况反映”,与出自孟庄然之手的“情况反映”不同的是这次不是手写的,而是打印的,比孟庄然的“情况反映”更直接、更具体、更简洁、更适宜领导阅读。“情况反映”历数楚启文三十大罪状,可谓桩桩致命。而且,“情况反映”直接指出,孟庄然之死绝对不是意外,而是一个阴谋,一场谋杀。“情况反映”给史国也寄了,史国读后,出了一身冷汗,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笼罩着史国。
  “情况反映”给楚启文也寄了,楚启文拿着“情况反映”说,一定要找出这个王八蛋来,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史国说找得见吗?楚启文说我怀疑有人指使,这老东西被人当枪使了,你想想,书记从党校回来肯定是要升走的,而书记人选你是最有力的竞争者,在官场潜规则里,从市长过渡到书记是天经地义的事。史国说这我还不清楚?楚启文说你分析分析谁是你最有力的竞争者。史国说谁都有可能啊,妈的,现在除了傻瓜、二百五,人人都想当这个书记。
  
  原载《时代文学》2011·9上半月
  原刊责编 王宗坤
  本刊责编 关圣力
  
  作者简介: 季栋梁,男,1963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200余万字。出版《和木头说话》《人口手》等散文集多部,《奔命》《胭脂巷》等长篇小说多部。作品曾被《新华文摘》等多家选刊转载,并入选中国文学年度排行榜,年度最佳诗歌、最佳散文、最佳小说等各种选本和中学语文教材。《吼夜》获《小说选刊》奖,《觉得有人推了我一把》曾获中国文学奖,《小事情》曾获《北京文学》奖,《招惹》获《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和木头说话》入围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三次荣获宁夏政府文艺一等奖,2006年荣获宁夏“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作品曾被翻译成英文。
  
  创作谈:宽容应该也必须有底线
  季栋梁
  
  有一回与朋友喝茶聊天,朋友就感慨万端地说起教育,又由教育说到学校,由学校说到儿子。朋友的儿子刚上初中,朋友说iPhone4刚刚上市,5000多块,儿子班里就有了两部。儿子在羡慕那iPhone4的同时,对拥有iPhone4的两个同学进行了对比之后,有了这样的感慨:小牛没有老马牛逼。朋友知道这小牛和老马是儿子班里两个同学的绰号,儿子回家经常提起这两个名字。朋友问儿子为什么?儿子说因为小牛的iPhone4花的是他爹的钱,可老马的iPhone4花的是公家的钱,花公家的钱当然比花老爹的钱牛逼。朋友问儿子你咋知道的?儿子说想都能想来,老马的爷爷是厅长,人家上学接送都是公家的车,你没见那司机,啧啧,给老马提书包开车门的,叫老马少爷哩。朋友说这也不能说明手机就是他爷爷单位给买的啊。儿子说要不是他爷爷单位买的,那就是大老板买的,反正人家不掏自家的钱,不掏自家腰包却要啥有啥,你说谁牛逼?朋友说这些都是那个老马告诉你的?儿子说老马每个月话费你知道多少么?比你都高多了,几百上千,有一个月一千二哩,都是别人交的,一交就是一千,有一个老板给老马交了一千手机费,还发短信给老马说以后没话费了,就给叔叔打电话哟。老马翻出短信给我们看哩。后来,朋友的儿子问了朋友这样一个问题:你说请客的人有面子还是被请的人有面子。朋友说当然是请客的人有面子。可儿子说不对,被请的人有面子。朋友说为啥,谁掏钱谁才有面子。儿子说你想,要是请客的人有面子,他还请没面子的人做啥?小牛就老请老马的客,有时候老马还不一定给面子,不去,耍大牌。朋友说为什么小牛要老请老马的客。儿子说这是他爹的命令,小牛说了,他爹说这世上有几个关系非常重要,一个是血缘关系,一个是同学关系,一个是战友关系,一个是老乡关系,叫四大铁,这都是财富,老马的爷爷是大官,老马长大以后肯定要当大官的,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哩。儿子还说小牛的爸爸还通过小牛,小牛又通过老马,请老马的爷爷吃过饭哩,同学们说小牛的爸爸想通过老马的爷爷揽工程哩。儿子的一番说教,让朋友至少明白了一件事,这老马的iPhone4应该是小牛给买的,不应该是小牛的爹给买的。
  之后朋友感叹,学校这片最后的净土不净了,孟母三迁还有个可迁的地方,现在的我们想迁也没迁的地方了。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钢轨》里面所讲述的,那不是故事,而是现实。教育需要投入,但教育更需要纯洁。
  说到学校这片净土,确是不净了,可不净起码也得有一个底线,毕竟那是一帮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的孩子。然而,谁又能保证呢?正如“艳照门”这一事件爆发后,我想一些主流媒体应该有所忌讳,然而,媒体宽容得毫无忌讳,而且对那些明星显出十分的热情,大张旗鼓地追捧,被“艳照门”毁了的明星还是明星,出现在大大小小的荧屏上,搔首弄姿的。问题在于我们并不缺明星。现在我们都在讲宽容是美德,但我想宽容应该也必须有个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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