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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

发表时间:2025/06/22 09:20:26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1110  作者:邓雅心  浏览次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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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实话说,我曾亵渎过母亲。
  记得那年,初春的一个晚上,雷声轰隆隆地从小镇上空碾过,下雨了。
  我指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雨线,说:“妈妈,下雨了。”
  母亲说:“嗯,收衣服。收完衣服睡觉去。”
  本来我打算趴在窗台上看雨的,结果母亲噌噌噌地跑上楼,催我收衣服,催我洗漱,催我睡觉。我拗不过她,只好乖乖地去收衣服,然后乖乖地爬床上睡觉。
  那个夜晚,雷声像卡车一样,一轮接一轮地滚来,风吹得窗户哗哗作响。“一颗星星,两颗星星,三颗星星……”我蜷在被窝心里默数着。
  小时候,我和她同睡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两张床,一张是她睡,一张是我睡。中间用一张方块帘子隔开,家里的床铺是木板拼成的,稍微一翻身,就能听见床吱嘎吱嘎地响,她验证我是否睡着的唯一标准就是听我翻身没有。她若发现我不听话,就会说:“明天没有大白兔啦!”为了那颗可怜的大白兔奶糖,我只能事先准备好一种姿势,闭着眼睛心里数“一颗星星,两颗星星,三颗星星”地入睡。
  半个小时后,雷声渐渐停下来,雨声也越来越小,耳朵边开始安静。母亲并没有睡下,她还穿着睡衣在暗灯下为我织毛衣,时不时在床那头自言自语地说:“又多勾了两针……唉,漏针了,重来!”
  “一颗星星,两颗星星,三颗星星……”
  ……
  一个钟头后,我听见从巷子口东边传来响亮的皮鞋声,整个石板路咚咚咚,咚咚咚,那声音越来越响亮,最后在我家门口停下了。
  “惠芳!惠芳!”一个男人在门前急促地敲着门。
  母亲急忙奔下了楼,大声回应着。
  “睡觉没?我来找你借一副麻将!”是夏叔叔的声音,我能听出来。
  “哦,你进来吧,我找找。”母亲开了门,让他进来。
  夏叔叔进屋后,和母亲在一楼寒暄了几句,然后两人就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夏叔叔过来瞅瞅我,轻声说:“遥遥睡着啦?”
  “嗯,她睡了。”母亲轻声应着。
  他俩上楼后,就停止了先前的喧哗,母亲并没有翻箱倒柜地去找麻将,他们俩开始在屋子里说悄悄话,再后来,灯熄灭了,夏叔叔没走。
  ……
  我听见从帘子那处,传来一些轻微的声响,先是床吱嘎地被人坐下了,而后是夏叔叔解皮带时,皮带上挂钥匙链子的摇晃声。紧接着,我又听见那张床被两个人同时躺下的吱嘎声。接着,他们在那边喃喃私语,偶尔传来一阵轻笑。
  屋檐的雨滴还在缓慢地敲打着窗台,这个夜晚变得宁静而诡异。他俩一会儿有声音了,一会儿又没声音了,一会儿轻言细语,一会儿听见她从床的那头发出微微呻吟。我紧闭着眼睛,有些窘迫地浑身上下凝结不动,凝神静听,凝神等待。
  ……
  我胆怯地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透过帘子,我看见他们的影子。他们依然没有结束,我的舌根里窝着很多口水,不敢吞咽。
  ……
  “谢谢了,惠芳!明天下午我把麻将送还你!”夏叔叔一边开门,一边很大声地说。
  “不客气,你们慢慢玩吧,啥时还都行!”她把他大大方方地送出门,就这样,这个男人大大咧咧地走出去,又咚咚咚地踏着青石板路回去了。她关上门,整个巷子都寂静了,她又蹑手蹑脚地钻进屋子,我听见她微微地掀开帘子的声,又听见她放下帘子,自己爬上床的声响。
  第二天早上,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很平静地准时起床。起床后,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镜子面前梳理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卷,她把头发绾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打一根木钗子。然后她又同每一个早晨一样,把衣柜来回翻个不停,衣柜是木质的,睡梦中我若是听见吱吱嘎嘎的声响,便知道是她起床了。
  她梳洗满意后,又准时把我叫起床,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要我去洗漱,而是需要我去卫生间拿毛巾,跪着把卧室的地板擦一遍。她说:“一定要跪着擦,否则不干净。”她是个特别讲究卫生的人,见不得家里有一丁点脏东西,我们家的花台上找不出一粒花泥,她说花泥应该在花盆里,不该在花台上。家里的鞋柜也干净得很,她每次上楼,都要把鞋子拿到门槛上拍拍才带进来。家里不能有一点灰尘,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有。
  这天早上,我擦完地板,吃完早饭,背着书包去上学。太阳已经亮晃晃地挂在了天上,老师说,太阳的工作就是给人类光明和温暖。然而,在我看来,太阳是出来探视人类的,比如探视那些可耻的秘密。走之前,我看了一眼母亲,她仍旧若无其事地在厨房认真打理着。
  
  2
  
  我家是住在一个古镇上,古镇的名字叫偏岩。八岁那年,母亲坐在自家门口说,偏岩是明末清初的时候建的,因为老街的西边有一道倾斜高耸的岩壁,所以叫偏岩。母亲一边说,一边坐在自家门口挽毛线。
  太阳出来了,很明媚地照在老街的屋檐上,照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也照进了我家的门槛。大街上有人三三两两地走过,他们刚从华蓥山挑水回来,一路上荡出的水,落在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母亲坐在门槛上,低头专心致志地做事。她把一些穿过的旧毛衣拆了,挽成一个鹅蛋大的线团,她一边说一边挽,手腕来回灵巧地转圈。她说:“你个子又长高了,这毛衣扔了可惜。”
  她喜欢坐在我的左边,只有在太阳好的时候心情好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安静地坐下来,同我说话。若是太阳不好,或者心情不好,她就不会这样安静。所以,像这样两者都能具备的条件,在一年中的天数是屈指可数的。
  “悬崖上有一棵大黄桷老树,一百多年了。每年七月半鬼节,老街上的人都会到那儿去烧香,祭奠他们逝去的亲人。”她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认真当她的下手,帮她拆线,我这边手里拆多少线,她那边手里就能挽多少。她一边挽一边说:“凡是过世的人,他们去西天的时候都会站在树下回望故乡。”
  我用狐疑的眼光看她,她年轻得很,皮肤白皙,容貌姣好,头发是天生的自然卷,一缕缕柔软地贴在额前和耳边。我心里一直惦念那事,每次她同我说话,或者只要一看见她,我就会不自觉地联想到那事,我无法把那桩事从她身上推开。
  挽好线后,她又进了屋,她说:“拿锅里蒸蒸,线就直了。”
  为了证实她的说法,我趁她去锅里蒸线的工夫,独自穿过老街,穿过老街的禹王庙,顺着黑水滩河跑,跑到老街的最西边。
  的确是一道悬崖,高耸陡峭。悬崖边也的确有一棵黄桷树,老树的枝叶很茂密,层层叠叠地遮蔽了天空,它神情泰然地站在悬崖边。老树的树根很夯实,它们藤缠根,藤抓地,一条条粗壮结实的藤在地面上朝四方铺开,蔓延,紧紧地依附着大地。老树上挂着一些红色的布条,上面写满了陌生人的名字,陌生人的祝福,风一吹的时候,那些红色的祝福就在风中摇摆。
  我不是一个即将离开家乡的人,只是为了证实母亲的说法,才跑到这里。我不是一位即将离开家乡的人,但我渴望离开家乡。我试着把自己放在一个即将离开家乡的角色,因为我想,人总是要离开家乡的,也许是年轻的时候,也许是死之后。我站在这里,站在偏岩的崖头上,试着回望故乡,事实如母亲所描述的那样,这里能把小镇的缩影看得清清楚楚,我能看到老街的房屋,炊烟缭绕,这些阁楼整齐地错落有致地随着青石板路,从东到西,弯弯曲曲地站作两排,阁楼是明清建筑,雕梁画柱,飞檐翘角。
  我又试着掉转头,往悬崖的下方看,在雾蒙蒙的阳光下,悬崖深不可见,偶尔飘来一缕云烟,忽散忽聚的。我想跳下去,想坠落下去,这并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悬崖下面,总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吸引着我。我试着回想一些课堂上学习的知识,比如《狼牙山五壮士》,比如孙悟空腾云驾雾。我站累了,便在那棵大黄桷树下盘地而坐,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同样,这天,我也想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我的父亲是谁?我是怎么来的?夏叔叔是谁?他们那晚到底是在做什么?
  
  3
  
  我是没有父亲的,从我出生起就没有。
  我同母亲住在老街上,住在一座两层的吊脚楼,吊脚楼已经很旧了,我猜想祖母曾经一定也住这里,或者祖母的祖母也曾住在这里。我曾认真仔细地打量过我家,家里找不出一个新的地方,窗子是旧的,房梁是旧的,瓦片,好多瓦片都已经碎了,阳光从瓦片的缝隙里流下来,使得屋子里的光线影影绰绰。阁楼是木质结构,屋子里的摆设也是木质结构,连洗脸的盆子也是木头做的。那些木质的物体在阴暗的小屋里发着黝黑的光亮,它们没有语言,没有表情,神情呆滞地被摆放在某个角落里。地板也是木头的,脚步声,搬凳子的声音,屋子里发出的声响,都是同出一辙罢了。
  这年春天,四月的时候,天气刚暖和起来。母亲请人来家里翻修,墙上的泥巴掉了一层,母亲就请人糊上。屋顶的瓦檐碎了,母亲又请人爬上房梁换瓦片。窗户上的纸花败落了,母亲又买新的贴上。母亲指着那根柱子说:“麻烦你,把那根歪的梁子扶正。”
  那是一根支撑房梁的立柱,经过岁月的洗礼,它已经歪得不成样子,我用目光微微测量了下,大约有35度左右的倾斜。于是工人们搬来木梯,爬上去,三四个人在屋子里忙活半天,整个屋子尘土飞扬,屋子里的其他事情都能搞定,就这根柱子,偏偏扶不正。母亲有些丧气地说:“算了,扶不正拉倒,房子不垮就行。”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又瞅瞅她。不知道为啥,自从那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心里都搁着那桩事,她每说什么话,只要我一看见她,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想起。
  工人们走后,母亲又忙着打扫屋子,她拿鸡毛掸子掸衣柜,掸楼道,每个角落都掸。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我想大着胆子走上去问:“能停下来么?”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想她最好能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我不知道还会想多久。她一边手脚麻利地掸,一边埋怨着:“愣着干吗?还不过来帮忙?”
  我们家两层楼,一楼是饭馆,二楼就是我和母亲的住所。每逢初一、十五,去禹王庙上香的人特别多,每逢一四七日,往老街赶集的人也特别多。“一四七”是我们这里的老规矩,只要日历上有这些尾数,邻乡的人都来。他们带着自家养的土鸡、种的山药,还有些泡酒用的拐枣,挑着担子往我们这儿赶。正是因为初一、十五,因为“一四七”,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数字,我们家就特别忙碌。其实,我家生意好并不是说因为赶集,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我们家厨房特别干净,饭是饭,菜是菜,垃圾桶不能满,该放冰箱里的放冰箱,不煮饭的时候,锅里是一滴水都不能有,母亲说这样锅才不会生锈。凡是到我家吃饭的人,参观过厨房之后,都叹为观止。他们说厨房干净卫生,饭菜也一定干净卫生。二就是因为母亲能烧得一口好米酒,镇上无人能及。如此一来,镇上的人都管我母亲叫“米酒西施”,叫的时间长了,觉得不顺口,又改称为“老西施”。
  其实,我不太喜欢“西施”这个“绰号”,“西施”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寡妇”,好比“风流”一词,本来是个褒义词,到现在却被一些人说着说着就成了贬义词。“西施”这词,可以指美女,也可以专指某一种为男人而活的可怜女人,比如“豆腐西施”。我甚至因为母亲的绰号而感到自卑。更令我苦恼的是,镇上的人见我时常帮母亲干活,尤其是赶集的天日,店里忙得不可开交,客人们就叫我“小西施”。他们总是挥一挥手说:“小西施,给斟酒。”“小西施,拿菜单。”“小西施,来点醋!”“小西施,给添饭!”他们指挥我干这干那,我只能一言不发地埋头干活,在店里笨手笨脚地当着店小二。
  老街的人都这样唤我,只有夏叔叔不这样唤我。准确地说,只有当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才称呼我遥遥,称母亲为惠芳,一旦有旁人在,他还是随着旁人喊。
  其实,“西施”这个绰号还有一说,就是经常有女人来“登门拜访”:“惠芳,你皮肤咋这么白?是不是整容了?”母亲说没有。“惠芳,你不显老的,都快四十了看起来还这么年轻。”虽然我恨她,但这点我还是同意,她的确很漂亮,也没用过什么化妆品,她的化妆桌上,只有一瓶五块钱的“柠檬霜”,一直都用这个。
  叫我“小西施”的人,不只是镇上的大人,还有一些小孩子。连镇上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刚学会说话的,大人就会抱着孩子出来:“看,小西施上学去咯。”婴儿闪着黑亮的眼睛,小手在空中扒拉扒拉,摇头晃脑地跟着大人学:“七(西)施上学咯。”
  
  4
  
  这天早上,我背着书包独自走在老街上。母亲在身后说:“早些回来!”
  我嗯着。
  我一边走一边思索些关于夏叔叔的事,这事已经装我心里很久了,难道她真不知道我已经偷窥到了?她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呢?
  小镇昨晚刚下过雨,青石路湿漉漉的,地面还积着一小洼水。妇女们出门了,她们站在自家门口洗脸、刷牙、梳头。卖臭豆腐的,卖糯米糕的,弹棉花铺的,他们都陆陆续续地开了门,摆设产品,打扫店面,准备迎接今天的生意。
  “小西施,是不是又被老西施揍啦?”夏茜在身后幸灾乐祸地问。我不说话,低头走路。夏茜是我的同学,也是夏叔叔的女儿。
  夏茜走上来,拍拍我后脑勺:“小西施,还穿白网鞋呀?我们都穿波鞋呢?”
  我不理她,自顾自地往学校走。
  “老西施不给你买呀?老西施最近又勾引谁啦?叫那男人给你买一双!”她不肯放过我,紧跟在我身后,狠狠地挖苦我。
  我照旧不理她。
  夏茜大步走上来,身子堵在我跟前。我朝左边走,她就挪到左边;我朝右边走,她又挪到右边。她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你给我站住!”
  我站着不动,与她对峙。
  她背着新书包,脚下穿了双很新的白色波鞋。
  “说,你妈最近勾引谁了?”她恶狠狠地说。
  我不说话。
  她瞪圆了眼睛,说:“跪下!”
  我照旧不招惹她。
  “你给我跪下!”她呵斥道。
  我不跪,我继续站着,她肥胖的身子挡在我跟前,步子根本就挪不了。
  “说,你妈勾引谁了?”她又一遍呵斥,比刚才的声音更大。
  我狠狠地瞪着她,说:“勾引你爸了!”
  夏茜一耳光我脸上,恐吓道:“你再说一遍,勾引谁啦?”
  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不敢重复说。
  她再一耳光落在我脸上:“说,说勾引谁了!”
  “勾引你爸了!”我很气恼地回答她。
  她又一耳光打我脸上,比先前的那一耳光狠多了。我连着两耳光给她回去,说:“勾引你爸了!勾引你爸了!”
  我俩在街口子上狠狠地干了一仗,我扯着她的辫子抓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她狠狠地抓我脸,“小娼妇!野种!窑子!”一边抓我一边骂!
  “你妈那个×!你当老子是病猫!”我用脚狠狠地踢她肚子,她被我紧紧地按在墙上动不了,见占了下风,就破口尖叫着:“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啊!杀人啦!”
  这时夏叔叔闻声赶过来,我一分神,夏茜就趁我松手那会儿跑掉了。
  此时才发现,我的一只鞋子掉在地上了,大概是刚才踢夏茜的时候掉的。夏叔叔把鞋子捡起来,要我穿上,要领我去上学。面对他的“好心”,我狠狠地瞪他,一下子哭起来:“谁要你送!谁要你送!谁要你送!”
  说完,我拎着一只鞋子,抹着眼泪转身一高一低地跑了。
  
  夏茜是我的仇人,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她足足欺负了我十二年。没办法,我读小学、念初中、上高中,都在那个镇周围,搬来搬去的,始终搬不出偏岩镇。
  夏茜的长相并不如她名字那样秀气,她也不是那种可爱听话的女孩,她长得又胖又结实,体形活像她妈妈,脸上圆嘟嘟的,眼睛里总是藏着恶意。
  我恨她,她总是想着法子欺负我。
  她经常坐在我后面,拿一本书狠狠地砸我脑袋,我转过来瞪她,她又埋头装作什么事没有一样,很认真地写着作业。我把头转回去,她趁我看不见,继续拿书砸我脑袋,我又转身咬着牙瞪她,她又立马埋头脸上发笑地在课桌上写写画画。这样反复来了好几次,她再次砸我头,我眼泪涌出来了,我不转身瞪她了。她见我没恼怒,继续砸,继续砸,继续砸!然后在后面哈哈大笑:“傻子!傻子!脑痴哟!”
  我被气得趴在桌上哭。
  有一次,我穿上母亲给我织的新毛衣,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在教室里嚷嚷,说:“今天小西施穿这么漂亮的衣服是有目的的哟!”
  “什么目的,什么目的?”同学们齐声围着她问。
  “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亲爱的陈俊,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你’,小西施喜欢陈俊,她穿这衣服是故意给陈俊看的!”夏茜说。
  不知道夏茜哪来的证据,又是什么时候伪造的证据,她拿着那张她自己写的情书满教室宣扬诵读,她越读越深情,一副极其夸张的表情,同学们笑得前俯后仰。
  她坐在课桌上,很兴奋地念着那封“情书”。同学们笑得越欢,她的语言就越讽刺。我想扑上去打她,但我又不能打她。因为上次我俩打架,她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她对我母亲说了通颠倒黑白的话,她说:“你们家小西施打我,我没招惹她,她平白无故地打我,要不是我爸及时赶来,我早被她打死了!西施阿姨,你要不信,你问我爸爸去!”母亲听了,生气得要命,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拉楼上痛打一顿,她一边打一边教训着:“我拿钱给你读书,你在学校干什么?好的不学,学打架!还骂脏话!啥老子,你这个老子有多大……”
  有时候,夏茜放学回家,故意在我家门口转来转去不走,她喜欢看我给客人端茶端水的样子,每次我在店里忙活,她就扶着我家的门低声唤:“喂!小西施,出来玩啊,出来玩啊。”我乜她一眼,继续帮母亲干活。
  有时母亲看见她,就随口问她:“夏茜,遥遥最近在学校挨老师骂没?”
  夏茜说:“挨了,她上课找男同学讲话,被老师罚站呢。”
  于是,接下来,我又会被母亲拉到楼上痛打一顿。
  她时常告我的恶状,并且好多都是无中生有,她就是故意害我的,我若是没被挨揍,她就不痛快。我若是在楼上呼喊救命,她就会很高兴,嘴角轻轻一扬,一蹦一跳地走开了。
  她三天两头在我家门口转,有时候母亲看见她,还没问她,她就上来主动说:“西施阿姨,小西施她在背后骂你,说你是恶鸡婆,还说你是寡妇!阿姨,寡妇是什么意思呀?”“西施阿姨,小西施把期中考试的卷子藏起来了。”“西施阿姨,小西施今天和男同学打架了!”……
  夏茜天生就属于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她会找出很多导火线,如果有十个状,至少九个都是假的。我扫视一眼夏茜,再看看母亲,母亲脸上已经有怒火了,她不肯听我的解释,啥话不说就把我往楼上拖,而我只能百口莫辩地接受挨打。每次我被母亲拖着上楼,回头看她,她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卑鄙的笑。
  
  5
  
  我恨夏茜,她恶毒。我更恨母亲,恨她对夏茜的信任而置我于不顾。自从夏茜在我身边出现,我就变得那么不幸。夏茜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让我同母亲的关系,日愈恶劣。
  明明期中考试卷子没发下来,她偏要跟我母亲说发下来了,母亲说我不诚实。明明我没去游戏室打游戏,她偏要跟我母亲说我去了,还说她亲眼看见的,母亲说我狡辩。不仅这样,夏茜还时常给我制造些灾难,她趁我不在教室,就把我的书本撕了;趁我不在教室,就把其他同学的书本放我书包里,栽赃我是小偷。她的那些“制造”让我害怕,老师对我失望,母亲被多次请到校长办公室接受“教育”。
  夏茜时常把一些矛盾搬到我和母亲中间,母亲似乎越来越讨厌我,她时常骂我:“我上辈子欠你吗?生了这么个孬种!你整天要在学校里惹多少祸事?”因为夏茜,因为那些恶意的小报告,母亲彻底地厌恶我。在她眼里,我已经是个坏孩子,她也越来越不讲情理。由此,她对我的要求越来越多,严格得让人窒息。例如我考试语文没考上98分,数学没考上100分,她会狠狠地打我。例如做作业,有一个红色的叉,母亲就打我手心,她拿鸡毛掸子打,说打不疼不长记性。若是我错题多了,她就问我:“为什么那么多叉?”
  我说:“粗心了。”
  “为啥要粗心?”她问。
  “不知道。”我说。
  “为啥不知道!”她问。
  “不知道!”我说。
  “你知道啥?你光知道吃,光知道玩,我交你的学费容易吗……”她说着就火气上来了,给我一阵乱抽。
   那年学校新开了课程———英语课,一周一节课。回到家,她问我:“学得怎样?”
  我说:“嗯。”
  “嗯啥?”
  “学会了。”
  “都学会了吗?”
  “学会了。”
  “是不是百分之百都学会了?”
  面对她的咄咄逼问,我委屈得没法,眼里噙满了泪水。
  “好!那下次考不上一百,你自己找棍子去。”她冷笑着说。
  面对她的冷笑,我感到恐惧,我又想起那晚的事。
  第二天,我上完课回来,她一边在厨房做菜,一边问老话题:“学得怎样?”
  “嗯。”
  “嗯啥?”
  “学会了。”
  “百分之百都学会了?”她问。
  我迟疑了些,说:“有些没学会。”
  “那为什么不问老师?”她问。
  我回答不出来。她锅里的菜也不管了,楼下的客人也不招待了,又把我拖到楼上,拿棍子打我。多年后,当我学会很多词语之后,我才明白这个叫“蛮不讲理”。
  在家被打,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她打我,不肯等候我的回答,就直接上来抽我了。有时候母亲打我,打着打着,她自己倒哭了。她一边举着鞭子抽我,一边很气愤地哭:“我为了啥?我为了啥?老娘给你学费,你这样对我!我为了啥?”
  看着她哭得莫名其妙,我也哭。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她容不下我的丁点错误,她听不得我的丁点解释,很多事情,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与她的矛盾,在鞭子、恶状中日益积累,只要有夏茜在,就没完没了。
  这天,太阳又出来了,母亲坐在门槛上理菜。她坐在我的左边,我怯生生地在她右边坐下了。
  她说:“华蓥山的水好呢,好多人挑回来煮饭,都说这样米饭香。”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又瞅瞅她,感觉她是另一个人,不是我的母亲,倒像是我的姐姐。
  “可惜我挑不动,家里没个男人。”她继续说。
  我看看她,她还是那么漂亮,坐在阳光下还有几分雅静,可惜这个漂亮的女人只有在阳光好的时候,才稍微正常一点。
  “我发现你最近咋不说话了,你是不是自闭了?改天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她一边理菜一边说。
  我说:“我没病!”
  “那你咋不说话,闷着干啥?”她说。
  我回答不上,也便不说了,继续埋头自己做事。理菜的时候,她还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了些,像耳边风一吹就哗啦啦地过去了,我还想着那事,想那晚的事,那事在我心里噎着,噎得我说不出话来。
  
  “你看人家夏茜多好,对人又有礼貌,阿姨前阿姨后的,街上谁不夸她。你吧,憋死个人也不说话……”母亲继续在耳边念叨。
  “夏茜那孩子,身体也长得好,哪像你,怎么吃都不长肉,老街上的人说我虐待你,没拿给你吃,我怎么没拿给你吃,你要吃啥,我没给你买过吗?家里的水果断过没?你自己说……以后我老了,你也这样对我吧,也拿给我吃吧,我保证感谢你。”
  “你老是动不动就生病,上辈子我欠你,这辈子我还你,你啥时候能像夏茜那样,蹦蹦跳跳,活泼些多好……”
  
  6
  
  转眼,夏天来了,知了在黑水滩河边叫个不停。我也不知道为啥黑水滩河叫这名,太阳好的时候,也没听母亲说过。但是黑水滩河水并不黑,反而清澈见底,它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哗啦啦地从屋子背后流过,从老街西边流向东边。
  我同母亲的生活,也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任何一个季节都改变不了我与她的生活节奏与关系。还是一些老事情:“饭馆”,“干活”,“夏茜的煽风点火”,“母亲的失望”,“母亲的暴力”,“我的自闭”。就这些,我熟悉得能把它们一天一天地背出来。
  而从这个夏天开始,我每天都在接受挨打,挨打的频率就像吃饭一样是必须的。为什么呢?因为母亲从小就教育我,要做一个爱干净的人,衣服袜子得天天洗,天天换,同样,人也要天天洗澡。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要命的爱好,而她,的确也是这样做的,厨房日复一日地被打扫,清洗,床单一周换一次,花台24小时不见花泥。
  她的这个爱好让人要命,并且最大限度地强加于我。家里没有热水器,母亲说用水要节约,水费挺贵的,于是我就得去阁楼背后的黑水滩河里挑水回来热着洗,每次洗完澡,我不能穿衣服,只能乖乖地站着,等她来检查。
  “洗干净了吗?”她问。
  “嗯。”我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
  “嗯啥?”她问。
  “洗干净了。”我羞涩地回答。
  “好。”说着,她就撩起胳膊走上来,双手伸上来狠狠地搓我背,搓我胳肢窝,搓我大腿,专门挑我够不着的地方。看着一条条面条似的泥灰被她搓出来,她说:“你不是洗干净了吗?”她越搓越生气,一两次洗不干净,她站在门口骂骂就是了。她说:“一个女孩子家的,怎么那么不爱干净,撒尿的地方也得洗。”后来,次数多了,她就懒得跟我理论了,就拿棍子抽我,想抽哪儿抽哪儿,我退到墙角,她步步紧逼,继续抽打我。一条条棍子深刻地印在我的腿上、胳膊上,“洗澡都洗不干净,你有啥出息?你学习也不好!干活也笨手笨脚的!你能干啥?”她一边抽一边骂。有时她不想骂,就咬着牙闭着嘴狠狠地抽我。
  第二天,她又来问我:“洗干净了吗?”
  我怯怯地说:“没洗干净。”
  “那等你洗干净了再唤我。”说着,她自己又下楼招呼客人去了。
  她去了,我站在原地不动,我心里骂她,骂她假正经,骂她是野女人,我骂她不知羞耻,骂她变态,我骂她很多很多。我想我现在唯一可以骂她的筹码,就是那晚的事了。
  从那个夏天起,我就已经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自尊和秘密。我每天必须怀着迎接的态度挨打,因为我每天必须洗澡,我不能不洗澡。每次洗完澡,穿上衣服去学校上课,老师总是看我的胳膊和脚踝:“又被打了?”我不回答,低着头坐座位上,现在所有的人都是我的仇人,总有一天,你们会遭报应的。
  “活该,你本来就不该活着。”夏茜经常这样说。时间长了,夏茜在学校里拉帮结派合伙欺负我。冬天的时候,夏茜的那一帮派人员闲来无事,就七手八脚地扑上来,撩我胳膊,撩我裙子,说:“看看你今天挨打没?”我时常要受到他们恶毒语言的鞭笞,他们骂我妓女,骂我野孩子,骂我是垃圾堆里捡来的。他们言来语去地骂我。我是他们的娱乐对象,耍弄的对象,我一次次地在他们哄笑中狼狈而逃。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脱下衣服去洗澡,洗着洗着,忽然感觉身体有些异样。我用手摸摸我的双胸,它竟然有些微微隆起了,还有两处小硬块。母亲照常来检查我的身体,她搓着搓着,就搓到了我的胸部,我感觉非常疼痛,就朝墙角缩,她一巴掌拍我手臂上,“躲什么躲?”她又把我拉回来,继续着她的“检查”。她的手脚很重,越搓越疼,我的眼泪从心里流出来。她仍然没有发现我身体的异样,不停地搓,直到搓出“面条”为止。
  “你有点出息吧,都十几岁了,还洗不干净!”她现在懒得打我了,站在门口,端个凳子,要我当着她的面重洗一遍,指点这指点那的。
  从此,我害怕洗澡,我恨不得她能干干脆脆地打我一场,也不要侵犯我某些部位的“疼痛”。每天我只要一看见她,她一出现,我的心就颤个不停。而她仍旧毫无察觉地,继续履行她的工作。终于有天,我的胸部高得有些明显了,她也发现了,但仍然用力搓,还说:“女孩子发育了,这些地方就得洗干净!省得不讲卫生以后生病!”她搓,我疼,我的身体正在接受一场备受凌辱的屠杀。
  又过了些时间,我发现我的胸部停止了生长,很长时间,它的高度都在一个线上,止步不前,我对此表示绝望。窗台上的那棵昙花还长得好,母亲每天给它浇水,有时还拿鸡蛋壳盖在上面,而我这棵树苗子已经停止了生长,一些女性的特质在她手以及她精神的摧残下,正在默默地死去。而母亲,她还在日复一日地搓着,似乎要把我的身体掐死掉。
  后来,她给我买了背心,说女孩子大了就得穿这个。这天我穿好背心后下楼干活,正好饭馆里来了几个妇女,是来给他们家男人打米酒的。母亲一边称酒,一边说:“现在这些孩子都长了,她都长胸了。过来,我看看穿好了没?”她把我唤过去。
  此时我正在扫地,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一张脸变得绯红,拿着扫帚走过去乖乖地接受她的检查。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撩起我的衣服,然后说:“这才对嘛,穿上就行了!”然后我又去干活,她一边收钱,一边对那妇女说:“她都长胸了。”那妇女点头笑笑,说:“我们家夏茜也长胸了,我也给她买的这种小背心。这些孩子哟,一年一个长哟,只怕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该钻黄土了。”
  我回头瞅瞅这个又肥又胖的女人。心里想着,你男人都出轨了,你不知道吗?
  
  7
  
  说实话,刘阿姨这个人并不讨厌,相反,她的名声在老街上被传得很远。她是我们小镇唯一的一个女铁匠,每逢赶集那两天,她家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得很远。她给邻乡的人打镰刀,锻剪子,每次做完后,那些菜刀镰刀从火炉里出来,刀口在阳光下闪亮闪亮的。听镇上的人说,她的铁匠功夫是祖传,起初是传给她爷爷,她爹,后来轮到她这一代,家里就她一个闺女,没办法,总不能传给外人,于是她就接了这活。
   夏叔叔不用说,自是她家的上门女婿,每逢打铁的时候,夏叔叔帮不上啥忙,就帮她烧炉子,或者在家洗洗补补,或是骑着摩托车拉点运输的生意。由于刘阿姨打铁生意好,名声远,很快,她们家就从木房子改成了贴瓷砖的楼房,还装上了蓝色的钢化玻璃窗,看起来特别洋气。这样说吧,夏茜的家在我们老街上,算是首富吧。
  平时忙完了活,刘阿姨便拎着一塑料袋瓜子,嗑嗑嗑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转悠,转悠不了几步,就转悠到了麻将馆。那个女人除了打铁外,颇爱搓麻将,我放学回来,经常都能听见她在里面骂爹骂娘的声音。
  但刘阿姨并不惹人讨厌,至少她没害过我,反而是她的女儿,还在学校变着花样欺负我,然后又在我母亲面前变着花样装懂事,给我制造麻烦。
  
  我的母亲与这个又蛮又壮的女人,看起来交情甚好。我的母亲会织毛衣,还能钩花,有的编织得像麻花,有的像菊花,有的像雪花。母亲还会勾勒图案,再复杂的图案她也能钩出来,什么星星、月亮、人物、动物,她都能做得很精致。下午饭馆不忙的时候,那女人就坐在我家门槛向母亲学习怎么钩花。
  刘阿姨说:“我们家男人说让我向你学习咧!说你能干,一个人把孩子带大,还开个饭馆,不容易咧。”
  “我命苦哟,都是被逼出来的。”母亲说。
  “那你能给我们老夏织件毛衣吗?你别说你织的,我拿回去就说是我织的。”她说。
  “好。”母亲说。
  我心里想着,怎么能不好呢,给她心爱的男人织毛衣,多浪漫的事,怎么能不好呢。刘阿姨又说:“咦?咱俩穿的鞋子一样的。”
  母亲开始注意她的鞋子,母亲说:“我这买得便宜,28块钱。”
  “哦,还是你会讲价,我这30呢,你持家哟!”刘阿姨说。
  “便宜没好货,我这鞋子穿着有点小。”母亲说。
  “正好我这鞋子穿着有点大,要不咱俩换换。”刘阿姨说。
  说着,她们俩便换了鞋子。
  “惠芳,我说还是你不容易!这么多年了,你就一心把孩子拉大,看你把孩子教得多好,又会洗衣服又能帮你干活,多懂事。比我们家夏茜好多了,我们家夏茜懒,内裤都要她爸给洗。”刘阿姨说。
  “唉,没办法,我还不是怕她以后嫁不出去。这孩子,啥都好,就是性格闷了点,打死她她都不说话的。”母亲说。
  “惠芳,我说你拖着孩子也挺累,要不,你找个男人嫁了吧,也不至于这么辛苦。”刘阿姨说。
  “算了,拖着孩子上哪儿找去,不好找。”母亲敷衍着。
  看来,刘阿姨对那事还一无所知,我一边洗碗心里一边发笑:“你老公出轨啦,你还不知道?惠芳要嫁也嫁你老公的,你愿意不?”
  但我不能说,只能把这些事烂在肚子里。
  过了些日子,母亲的鞋子坏了,她把鞋往垃圾桶扔,啥话也没说。她被人欺负了,被刘阿姨欺负了,但她不希望被我看出来,所以她装作没事一样。
  母亲是这样的,她的权力感只针对我有效。店里有人欺负她,比如打酒的人来了,又去了,然后又来了,说她少了秤,母亲便不情愿地给补上。比如客人开玩笑,说:“老西施,这几年没男人,你守得住吗?”她也不敢生气。她只会对别人忍气吞声,唯独对我,要我服从她,不如她意,她就训我。有时候在楼下,她碰到些不如意的事,例如喝醉酒的男人吃她豆腐,她就噌噌噌地上楼来,一听见她的脚步声,我就毛骨悚然,心都抓紧了,她是来检查我的作业,她指着过去已经检查过的作业:“这是咋回事,那么多红叉?”
  我怯怯地说:“那是以前的,你都打过我了的。”
  “你狡辩,我从来都没看见过这篇作业!”说着,她就撕我嘴,拽我的头发,拿我出气。
  “说,这作业怎么那么多叉!”
  我说不出来,也认不了错。后来我喜欢翻词典,根据解释朝她身上贴合适的标签,比如,这个叫“胡搅蛮缠”,这个叫“欺软怕硬”。
  不认错她就继续打我,母亲打了我一辈子,我一辈子都没认过错。直到她把我打累为止,她一边打一边说:“看你不说话,不认错!打死个人你也不认错。”她狠狠地打我,强迫我认错,可我偏偏不认错,有次我被打出了鼻血,还是没认错。
  这样一来,不管是我做过错事,还是没做过错事,我都不认错了。母亲无法容忍我的不认错,于是对我的打骂遥遥无期,不肯结束。而我,就是那个不妥协的人。
  
  8
  
  每逢过年,老街熙熙攘攘的,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吃百家饭,去茶馆听相声,放鞭炮,摘腊梅,老街热闹得很。我和母亲白天忙完后,轮到老街寂静了,我们也就只能关上门,冷冷清清地过年。
  母亲没有兄妹,也没有远亲。这样一来,我也没有兄妹远亲。过年的时候,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屋子里没有暖气,只有我和她叮叮咚咚的声音,还是那些木质发出来的声音。我在她面前,即使是过年,也得规规矩矩的,不能撒娇或者胡闹。
  母亲不太喜欢开灯,不管过年还是不过年,她都不喜欢开灯,阁楼上经常都是阴阴暗暗的,母亲说:“要节约用电。”我说我看不见,母亲就说:“你七老八十了呀,看不见?你哪只眼睛看不见!”母亲就是这样,没有一句好话,说完,她自己又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织毛衣。我只能趴在窗台上,借窗户外边的光写作业。
  我们俩很少能好好地说上两句,要么就是她吼我,一会儿这不好,一会儿那不好。要么就是我沉默。有时候,我感觉她就是个怨妇,一个人在屋子里絮絮叨叨,为一点小事唠叨,没完没了。我听她的声音听烦了,甚至她刚一开口说话,我就觉得她的声音刺耳,恨不得把耳朵卷上。但母亲她依然把自己放在女王的位置,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我必须要听下去,并且彻底地服从。
  母亲只会在心情非常好的时候,太阳好的时候才跟我聊天,我说过,这样的光景非常少,最多的还是春夏交替的时候。有时候运气好,连着两三天都能见着好的阳光。
  她说:“黑水滩河那边有两棵树,叫夫妻树。”
  我不说话。继续坐在她右边帮她理青菜。
  她说:“前几天,北碚城里还来了几对小青年,在那两棵树上照相。”
  太阳出来了,赤橙色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她背上。
  我还是不说话,她也只是偶尔温存地呆在我身边罢了,我干吗要应和。
  “还来了一个画家,蹲在河边画画呢,画得蛮像的。”她说。
  有一次,她又跟我说这些事,说完她问我:“你咋不说话?”
  她说:“我发现你有好几年都不说话了,你哑了?”
  我说:“同你没话说。”
  “啥?你刚才说啥?”母亲说。
  我不敢再说了,自从那晚之后,我便一心想着那事,同她说话时想,同她睡觉时想,有时候看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我也想。只要脑子有空闲,一看见她,我就会不由得想起,像一盘带子一样,不停地倒放着那个诡秘的夜晚。
  “你刚才说啥?跟我没话说,那你跟谁有话说?”她有些恼怒了。
  我看着她还是那么漂亮,而她即将要发一场与她美貌不相称的怒火,我又迷惑又绝望。我知道,我又惹她生气了,或许,漂亮不过只是你的外壳,一层皮肤而已,我不想再受她语言的指戳,于是我就跑,跑到偏岩的那棵黄桷树下。
  这是一个虽生犹死的少年,少年哭得很厉害。少年想起很多事。想起前些日子,母亲带她去北碚城,母亲叫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等她,然后母亲就转身走了。她尾随她去,偷看她的举动,发现她已经站在了车站,等夏叔叔的出现。后来他们相拥着去了舞厅。于是,她只好又站回原地,傻傻地等她,结果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下午。那个下午,她又渴又累,等到她回来之后,她不能埋怨她半句。她回来后,只是对她匆匆一瞥,说:“走吧。”
  她又想起母亲在阳光下,坐在她左边的样子。她总是喜欢坐在她左边,两人手里干着相同的活,从来都是她当下手,她在她左边说,她在她右边听。
  每当太阳好的时候,她才愿意同她和平相处,而她不愿意,因为那桩事总是噎着她的喉咙。而她又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无人可诉,那事就像野草一样,在少年的内心蔓延,疯狂地生长。
  
  9
  
  初三那年,我们小镇特别流行一种行头。就是把牛仔裤戳一个洞,再打上几个补丁,或者脚边上开一条一寸来长的口子。我没有这样的裤子,仍然捡着母亲年轻时曾穿过的衣服。母亲说:“读书穿那么好干吗?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以后长大了我会教你打扮的。”于是,我穿着母亲曾穿过的萝卜裤、踩脚裤、孔雀裙等八九十年代流行过的衣服去上学。走在空旷的操场上,我必须埋着头走快些。因为我怕碰到夏茜,只要她一碰到我,我就遭殃。
  
  这天,我害怕碰到她,她却偏偏与我“狭路相逢”。
  “小西施,还穿萝卜裤呀?我们都穿牛仔裤了。”夏茜在身后说。
  我不说话。
  “哈哈,农民!土农民!就你这样还喜欢陈俊呀?难怪人家不要你!就像你妈一样,一辈子守寡。”夏茜在身后嘲笑我,她每天必须要用语言在我脊梁骨上狠狠地戳,否则她会很不称心。我甚至怀疑她,若是没有我这个弱者,她的童年是否就会从此黯然失色呢?事实证明也是这样的,因为每当她给我带来灾难之后,她的笑容会非常忘形。
  我不说话,一个劲地埋头朝家走。
  夏茜仍然跟在我后面,不停地在我背后说这说那,我越走越快,她也越跟越快,就是不肯放过我。眼看着我要走到家门口了,她也便开始了演戏。她又热情地跟母亲打招呼:“西施阿姨,还在忙啊,你别累着啊,我回家写作业去了。”
  母亲一边在屋子里招呼客人,一边应着夏茜。我咚咚咚地跑上楼,翻柜子找剪刀戳裤子,我一想起夏茜说话的样子,她那卑鄙的笑,我就狠狠地戳裤子,“戳死她!戳死她!你去死吧!”我越戳越狠。母亲叫我下楼帮她干活,我没应,母亲便上楼来看,她见我把好好的裤子剪坏了,啥话也不说,拿藤条打我。
  母亲打我,我不哭,她说:“你越不认错我越打你!你个败家的,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不哭,我让她打。
  她越打越狠,我紧闭嘴,咬着牙挨鞭子。母亲继续打我,撕我嘴,非要我哭,非要我开口。她越这样,我越不哭,我越不哭,她就越生气。
  第二天,连我自己都不敢想象,我竟然干了一件破天荒的事,那就是把她缝好的裤子再翻出来拿剪刀剪,剪个大口子,她气得要死,狠狠地打我。第三天,我还拿剪刀剪,她打我。第四天,我还是那么顽固地拿剪刀剪,她打完我后,把我拉出去,罚我跪下,跪在饭店门口。一会儿,她又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些碎玻璃片,把玻璃碾得碎碎的,让我换位置,跪玻璃上。我咬牙跪上去了,跪了一下午,每进来一位客人,我都低着头,他们向我背上投来犹疑的目光,他们问她:“咋回事?”母亲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一遍。有人认为我该跪,也有一些好心人过来帮我说情,可母亲不妥协,说:“黄荆棍下出好人。”那天下午,我没有去上学,路过的同学都笑着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们当中有的人,在路过的时候,还故意把脚步踩得响亮,他们趾高气昂地从我脑袋前走过,我低着头,看着那些鞋子,我不是给母亲下跪的,是给老街上所有人下跪的,也包括我的同学和夏茜。
  夏茜还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一把:“西施阿姨,你那么漂亮大方善良的,就饶了她这一遭吧,算了吧。”母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连夏茜也没搭理,继续进屋做事。
  我就顶着一些“丢脸”和“耻辱”,跪到黄昏,跪到夏茜放学回来。夏茜又假惺惺地来劝:“小西施,快起来,给阿姨道个歉,认个错,好好道歉。”我不说话,咬着牙跪,就这样,我跪昏过去。
  第二天,母亲见我醒后,说:“醒了?起来,写保证书。”
  她逼着我写保证书,保证不要再剪裤子。我不写,母亲一耳光打过来,说:“你狗日的!”
  是的,她必须要驯服我,否则她会疯掉。我终于支持不住了,内心一种前所未有的崩溃,我哭着跑到偏岩,我想跳下去。我站在悬崖上很久,是跳下去,还是逃跑呢?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才能结束?我试着想,想一切关于死亡的问题,我想就此把我的生命结束掉。我怀疑禹王庙的那尊菩萨,每逢初一、十五还有那么多人给它进贡的,菩萨根本就是瞎了眼。
  难道真就这样默默地死去,死去又如何呢?自杀后夏茜只会更加得意,她只会笑得更可恶。不,我不能认输,我发誓,要把她们所有的罪恶一一记下来。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一切都归还于她们。
  我想起夏茜曾经对我说的:“你本来就不该活着。”好吧,夏茜,就冲你这句话,我活定了!
  眼下,我没有投奔之处,我要竭尽全力忍受你们给我的一切,我还要低声下气地面对你们。若是有一天,我还能幸运地长大,我一定不饶过你们!夏茜,我要找人把你强奸百次千次!还有你,你这个疯子女人,如今你怎么对我,将来我必然如数还你!
  
  10
  
  从此,我想方设法地为难她。例如,为了报复她,我故意把池子里的水管捞起来,故意装作笨手笨脚的样子,把水弄她裤脚上。她急着要招呼客人,来不及换裤子,我急忙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例如,我经常趁她不在家,就翻她的内衣,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踩。我甚至还去垃圾堆找死耗子,捏着鼻子把它拎回来,然后扔她衣柜的胸罩里。再例如,我往菜里放蟑螂,后果我就不关心了。我的目的就是要她做一切事都不顺心,我偏要给她添麻烦,并且还要提防她的察觉。
  同时,我也开始计划着报复夏茜。我趁老街没人过的时候,就在别人家的门上用粉笔写着:“夏茜不是处女了!”这样,全街的人只要路过此地的,都能看见。我把夏茜的卫生巾放在男同学的书包里,并且在卫生巾上用水彩笔写着:“夏茜送的。”我想方设法地坏她。夏茜最初哭,哭得很厉害,她去校长办公室告状。校长问她谁干的,她说是我。校长问她为什么是我,她又拿不出证据来。于是校长不能为她主持公道,她私下就欺负我,欺负就欺负吧,一旦欺负完后,第二天她会被我整得更惨!有一次,我竟然还去厕所专拣些龌龊的卫生巾回来,塞她饭盒里。她又哭着去向我母亲告状,我理直气壮地问她:“你哪只眼睛看见的?你哪只眼睛看见的?”我故意装作很委屈的样子,还说:“夏茜,你从小欺负我还嫌不够吗?你现在还这样害我。”是啊,我也会演戏,就看我愿不愿意演下去了。
  母亲见此状,便对刘阿姨说:“我家孩子人老实,平时声都不吭的,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干这么恶劣的事情来。”
  夏茜见母亲不帮她说话了,就哭得更厉害。看着她哭,我乐此不疲,看着她找不到证据,我屡试不爽。
  没办法,这两个女人,是我最大的仇恨。
  这天,我刚在阁楼上做完手脚,母亲就唤我下楼:“下来帮我熏肉!”
  此时正是快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熏着腊肉。母亲在楼下忙着做腊肠。她把那些腊肠晒在外面,风干,然后往一个大油桶里搭铁架子熏,用松柏来烧。母亲说:“柴火烧出来的味道不正,松树和柏树才好呢。”
  我下了楼,她又坐在我左边,拿着夹钳倒腾着松枝。我就在旁边拿扇子帮她扇火。这天太阳很好,看来她心情也很不错,她说:“昨天你洗的衣服没洗干净。”
  我说:“哦。”
  她说:“一会儿重洗去,现在你啥都得学,将来嫁人了才不会挨婆家欺负。”
  她一边戴着厚厚的手套,往火坑里堆柴,一边说:“以后你还是少跟夏茜来往,那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说:“哦。”
  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继续说:“黑水滩河边有两棵夫妻树,前几天,又有几对年轻人在那儿照相。唉,照什么呀,都不灵验的,难不成两棵树长一块儿了,就是夫妻了。”
  我望着她,是啊,难不成两棵树长一块儿就是夫妻了?难不成你们睡一起就是夫妻了?我心里还惦念着她的秘密。
  她说:“不要嫌我管你,女孩子不管容易出事。”
  她又说:“冬天来了,快过年了,明天我去给你买条牛仔裤,带口子的。”
  我不说话。
  她又说:“你也真是的,想穿那样的裤子就跟我说嘛,你不说清楚原因我咋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又不是不给你买,非得挨打了你才高兴。”
  
  她说了一通大度的话,我不禁有些内疚,因为就在刚才,在她唤我下楼的时候,我才在楼上做了手脚,我想找机会上楼,把那恶作剧重新修补好。谁知,她说着就噔噔上了楼,说:“我去给你拿钱去,明天一四七,我忙不过来,你自己去北碚城里买。”
  一会儿,她又下楼,这一次,我给她增加的麻烦被她察觉出了,她脸色大变地跑来问我:“你拿我钱了?”
  我否认。
  她拍桌子说:“不是你是谁?钱在柜子里会不翼而飞?”
  我坚决否认。
  她把我拖上楼,继续打我。在她开始动手打我的时候,我内心就已经钢铁般地决定否认到底。她被我气得脸色发青,她打骂我的时候,我竟然还抽出些时间来观察她的样子,真丑!眉毛鼻子嘴巴都拧成一堆了,丑死了!我恍然想起些事,她有好长时间没去舞厅了,大概是夏叔叔和她断了,我痛痛快快地接受她的棍子。
  她越打越狠了,我用胳膊挡住那些棍子,胳膊一阵一阵地疼。手上的棍子被打折了,她又换了根棍子打。我再也受不了了,这些年她的种种行为让我怒不可遏,我愤怒地把她的棍子抓住,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丑事!”
  她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我继续说:“找你借麻将!”
  “呵,现在人家不要你了,你拿我出气,贱人!”
  说完,我自己也发抖,心里怦怦直跳。
  她站在原地怔了半天。
  看着她嘴唇发抖,我内心万分得意,继续说:“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亲耳听见的!”
  十秒钟后,她彻底地疼痛了!她发疯地尖叫,猛地我耳光:“你给我滚!滚!”她被我气疯了,她拿到什么东西就砸我,她发疯地砸我,她一边哭一边砸,她再次把我逼退到墙角。我的压抑也向外迸涌,我吼着:“疯婆娘!疯婆娘!”
  她继续打我,我忍不住,就干脆从楼上纵身而跳。本来我是打算跳楼摔死,让她后悔一辈子,可没想到阁楼并不高,我竟然是双脚落地,什么事没有。我先是自己诧异了下,然后就跑掉了。
  
  11
  
  我不可能把这些痛苦变得无所谓。真的,正如她也不可能把“寡妇”的痛苦变得无所谓。现在,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抖出来。只是,这些年所积聚的千千百百的矛盾,在我心里堆了很多很久,总有时候,你该让我嚷一嚷,让我说出来吧。
  我一边跑,一边哭,我沿着黑水滩河跑,从小镇的西头跑到东头,真爽快,我拼命地跑,跑得越快,哭得越伤心。跑到黑水滩河的码头,那里的确有两棵树,我来不及打量,身后像是有追兵似的,飞快地跑,飞快地跳上船。
  船驶向了河的那一岸,那两棵夫妻树还安静地站在码头。我望着河水,望着对岸,哭得很伤心。
  跑出小镇,跑到北碚的那一边,跑到北碚的朝阳大桥,已经是黄昏了。我不经意地抬起头,天空很大,云朵很大。我在桥上跑,脚下的江水也很大。天空是昏黄的,云朵是绯红的,江水也红了一半,我的脸一阵滚烫,我的脸也是红的。我忽然又笑又流泪。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了,因为自由。
  我径直奔向北碚城。跑到北碚城,我在街上溜达着,虽然身无分文,但却一点不害怕。因为我知道,上天不会让我就此饿死的,我还可以去给别人当店小二,端盘子端菜。我打算离家几天,让她在家里像疯狗一样地发狂,等到她发够了,自然就会安静下来了。
  然而,这天晚上,夏叔叔很快就找到了我。因为他的附加职业就是开摩托车的,专门拉古镇到北碚城的业务,一趟十块钱。他骑着摩托车,花了两个小时,把北碚城转了个遍,终于在北碚的一棵梧桐树下骤然停下来。
  “遥遥,跟叔叔回家,好吗?”他伸出一双手过来。
  我干吗要跟他回去,他是我什么人?我不说话,站在树下哭。
  “遥遥,你妈妈和我没什么,我们只是朋友关系。”他解释着。
  “是舞伴吧?我都看见了,你们还狡辩什么?”我脱口而出。
  他知道瞒不过我,便说:“遥遥,我们好好谈谈。”
  他把我带到一家豆花饭馆,点了些饭菜,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听他说。
  他找服务员要了包烟,在我印象里,他好像从不抽烟。他试着吸了两口,说:“你妈妈虽然打你,但她真的很可怜。你生来就没爹,你妈妈把你拉扯大,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她打我。”我哭着说。
  “她脾气不好,她也苦闷。我和你妈妈,是真心的,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娶她,我们现在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只是朋友。”他说。
  “她打我。”我又说了一遍。
  “遥遥,你要原谅你妈妈,她打你,是她不对,回去之后,我会好好跟她说,好吗?我保证她以后不打你,我保证!”他说。
  “你拿什么保证?”我问。
  “我能保证。”夏叔叔很肯定地回答。接着他说:“遥遥,你不能走,你是你妈妈唯一的亲人,你若是走了,她会活不下去的。”
  好吧,我跟他回去,他说他保证她不会再打我,好,我回去后看看她到底还会不会打我,现在我已经十五岁了,她若再打我,大不了我再跑就是了,没啥了不起,反正事情也被抖出来了,破罐子破摔吧,我就不信她能把我吃掉!
  在夏叔叔的庇护下,我跟着他回了家。回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楼下抽噎着扫地。她见我回来,抹抹眼泪,捋了捋额前散乱的刘海,说:“回来了,进屋吧。”然后就没别的话了。
  从我回家后,母亲整个人都变了,她不再检查我洗澡,不再关心我的功课,之前的很多要求,都在一次激烈地争吵与爆发后,彻底瓦解掉。
  现在,她的“丑事”已经让她蒙羞,她不再唠叨,不再吭声,只是默默地做事。她还一如既往地经营着饭店,依旧按着自己的喜好行事,那就是继续每天换洗衣服,打扫房间,给昙花浇水,往花盆里放蛋壳。
  
  12
  
  这天又逢“一四七”,店里忙得不可开交,我坐在阁楼上听见楼下喧哗不休,大街上还有人嚷着生意:“磨剪刀斫菜刀———豆花豆腐脑———”她在楼梯口唤我下楼帮她做事,我不耐烦地说:“我要做功课!”我歪着脑袋朝楼梯口瞅瞅,我以为她会重复喊我,可她没有,而是自己又忙活去了。
  等到客人都散去了,一轮明月又挂上了天,老街逐渐冷清下来,她关上门后上了楼,她见我把灯开得亮晃晃的,便径直走上去把灯灭了,然后继续坐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织毛衣,一声不吭的。
  很有规律,几乎每个夜晚都会这样寂静,只听见屋子背后黑水滩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过。阁楼上的床,还是过去的摆设,一张方格图案的布帘子拉着,划着我与她的界限。这个夜晚,她早早地吹了灯睡下了,听她粗糙的呼吸声,她显然有些疲惫,我在床的这一头,久久不能入睡。
  月光流下屋檐,流到那张帘子上,不过就是一张帘子而已,却让我辗转难眠,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糙,越来越粗糙,帘子的那处,微微可见她的胸口上下起伏,这真是个很深的迷障,雾里看花不清不楚,事到如今,我们吵架的那些原因,我竟然都理不清了。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期待一种补赎。”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太过于突兀,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也许,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我只能以此借口来说服自己了。说我记仇也好,说我小气也罢,在我脑海空荡荡的夜晚,我认为她就该补赎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那么客观地认为,是她把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年龄给霸占给撕毁,她应当给予补偿。但她没有,她没有说那些补赎的话,或许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自身的错误,只是害怕我再揭露她的尾巴,让她无地自容,所以才事事谦让我,避免与我针锋相对罢了。
  
  日子越过越慢,在我们的沉默中,慢得几乎有些拖不动了。屋子里的那些木质的家居还摆在那里,发着黑黝黝的光,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这天我下楼,她刚好上楼梯,我们就在楼梯口撞着,她让我,我让她,最后还是我抢步下了楼。又过了几天,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我试着跟她说话,我说:“水开了。”我说:“我去洗澡了。”我说:“一会儿你洗吗?”她说:“洗。”
  和母亲冷战的日子,我感到烦闷,我想逃离这个家,这个如死水一样的黑屋子。快下雨的时候,屋子闷得更慌,我受不住,感到难言的不自在,就时常跑到外面换空气,去闻那些黄桷树的味道,闻那些青苔的味道,从西街跑向东街,然后从东街跑向西街。等到雨彻底地下来,滴在屋檐上,啪嗒啪嗒的,我再慢悠悠地走回去。
  这天,又逢“一四七”,外面下着雨,店里的生意并没有因为雨天而清淡多少。母亲说:“锅里蒸饭来不及了,你上东街张家饭馆借盆米饭回来,动作要快些。”我说“哦”,然后穿过堂屋,穿过那些正吃得起劲的客人,慢腾腾地走出去。
  在回来的路上,我端着一盆米饭,故意慢腾腾地走,我知道母亲在家很着急,那些等着吃米饭的人,会着急。可我就不喜欢踏进那屋,更不想帮她干活了。
  我慢腾腾地走在青石板的长廊上,雨水轻轻地落在我头发上。现在已经进入三月了,这些日子雨水充足得很,有一阵没一阵地下着,有时候还会东边太阳西边雨。
  我宁肯在石板路上多换会儿空气,多淋些雨,也不要回家。我抬头望屋檐,望那些纷纷的雨线,雨水像三月的美酒一样,在风向合适的时候,扑在脸上格外甜美,我慢腾腾地走着。
  一位老太太在自家屋檐下缝着鞋垫,她在身后说:“唉,当年我和她一样,也是这样走着走着,就老了。”我回头望望她,她并没有同我说话的意思,而是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着。
  我停下脚步,望着她斑白的头发,我突然感到一种双重的存在,过去的影子在我脑子里塞得满满的,像一堆垃圾,怎么清理也清理不掉,还流着污水的味道。而现在,我手里端着那盆米饭,傻乎乎地站在雨里,远远地望着那排青石板长廊,那个家门敞开着,家门口没有人向我快活地招手,家门敞开着,外面也没有谁向我招手,我已不知在何时何地,一种难言的尴尬与窘迫,只有雨水还在我眼前不停地下,没有答案,没有未来。
  转眼,一年,两年,三年,都过去了。
  由于我成绩偏下,也就考了个专科。她逢人就说:“女儿上了专科大学。”
  “哦?专科大学,好哟,惠芳,你也快苦出头了。”刘阿姨说。
  “唉,我们家夏茜就考栽了,没考上啊,以后还是跟着我打铁吧。”刘阿姨有些叹气。
  母亲笑笑。或许她以为专科大学比本科还好吧,我也不做什么解释。
  “我给你弹了床新棉被,你拿学校里用吧。今年棉花又涨价了。”这天太阳出来了,她坐在我的左边说。
  看着她在阳光下暖暖的样子,我脑子里空白了好一阵。我停下手中的活,呆望着青石板路很久,我想原谅她,真的。就在此时,我想原谅她,可是后来我突然又笑了,也许那一晚,不过只是你连绵不断的一桩事而已,一桩偷情的事而已。我不断地说服自己,即使这天阳光再好,她在阳光下再温柔,我也不能原谅她。
  去城里上学的那天,我收拾了行李。走到黑水滩河边的夫妻树下,我背上她新做的棉被,上了船。
  船夫撑着长篙,船离开了岸,她站在码头上没说话。船夫摇着桨,一浪一浪地划着水浪。
  我到河岸的那头,现在,她在河的左边,我在河的右边。我沿着河岸走,打算穿过河岸边的竹林子,去车站,去城里。她在那头也顺着河岸走,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她时不时地在河的那头,一边低头走,一会儿又看看我,一会儿又抹抹眼泪。
  河岸那边有很多鹅卵石,她高一步低一步地走着,走了半个小时,我终于忍不住说:“回去吧!”
  她没听见,继续顺着河岸走,我喊着:“妈———回去吧!”
  她听见了,在河岸的那头,站住了,痛哭不止。
  三年了,我发现我三年没称呼她为“妈”了。我不禁走着走着,在路上给自己唱了首英文歌。其实,那首英文歌的歌词是关于爱情的,可我总觉得那旋律很适合我和母亲隔岸相望的场景。唱着唱着,阳光跌进了河里,从河面发出刺眼的光芒,那些光芒一颗颗碎石般地打在我脸上,刺得我眼疼,我用手背抹了抹泪水,唉,今天的阳光好烈。
  
  13
  
  大学四年,我颇爱名牌,因为少年接触到一些可怕的“节约”,接触到一些粗俚的语言,所以我偏爱名牌。她每个月都会寄来六百块生活费,这些是远不足我买一件外套的。没办法,我爱名牌,爱得没办法。于是,我打工,每周末去商场做临时促销,一天能挣到五十块钱。从我买第一件衣服起,我就暗自发誓,要把小时候没穿过的新衣服都给穿回来。
  我的床铺是全系女生中最乱的。没办法,这是她从小教育我的结果。有句话说得真好:“物极必反!”我能有多懒就有多懒,袜子时常堆着不洗,内裤也不洗。逼得没法穿了,才会去洗。其实,这个并不奇怪,很多女生都和我一样,寝室乱糟糟的,只是乱的程度不一样,大概一百个女生当中还是有一两个是勤快的。
  大学四年,我自卑得不敢谈恋爱,心里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因为我的胸部从初中二年级以后,就开始发育不良。说得好听点是“太平公主”,说得难听些是“飞机场”。我害怕恋爱,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自卑,我害怕男人发现我的秘密之后不满意而离开。同时,我也害怕游泳,唯一游泳这个体育项目,我懦弱得不敢参加。我还羞涩地对我的男体育老师说:“不方便。”我想那个体育老师一定瞎琢磨着,为什么每次都不方便,你一个月要来几次?没办法,我害怕穿那些紧身的泳衣,害怕。
  大学四年,我颇爱洗澡,可是从来不用香皂,只是用很烫的清水淋浴。每当心情烦躁的时候,我就会洗澡,脱去那些厚重的衣服,那些有“负担”的首饰,一丝不挂地去洗澡。每当冬天冷的时候,我也洗澡,因为洗澡可以驱逐寒冷。每当我头发很长的时候,长得用梳子梳不清楚,打结,我也去洗澡,因为把头发洗干净后,我再慢慢把它们梳理清楚。同学说,剪了吧,梳着费力。我说不剪,我要把它理清楚。
  大学四年,我没有回家过春节。
  母亲打电话来,她的语言妥当了些,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家都不要了吗?”
  我说:“学习忙!”
  这一天,母亲又打来电话,忍气吞声地重复着:“家都不要了吗?”
  我说:“学习忙!”
  她是个脾气倔强的女人,她是个性格刚烈的女人,她又怎能在电话那头默默忍受我对她的敷衍呢。她终于忍受不住了,她愤怒地说:“你忙你忙你忙!你天天都在忙!我怎么办?”她说不出她的委屈,她抓不住关键词,论不清道理。她只能在电话的那边胡闹。
  “我本身就很忙!”我没好气地一句话把她顶回去。
  “你现在读书了,有文化了,我说不过你了!”母亲愤怒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她又打来电话,低声下气地说:“我来看你吧,妈妈来看你。”
  我找理由推辞。
   她说:“你让妈妈来看你吧,你一个人在学校呆着干啥?冷冷清清的。”
  我继续找理由推辞。
  她又退了一步,说:“妈妈求你了,妈妈来看你,好吗?”
  我接受了。
  这年寒假,母亲来看我。四年不见,她老了些,额头上有了皱纹,两鬓也添了些白发,眼下的皮肤有些松垂,但是皮肤依然白皙,穿着依然干净得体。
  
  “现在我们镇成了旅游景点了。”母亲说。她坐到我左边跟我聊天。
  我说:“哦。”
  “老街上的树,都挂上保护植物的牌子了。”她说。
  “我这几年头发掉了好多,早上梳头,头发就大把大把地落,头顶上都没多少头发了,只能戴帽子遮遮。”她说。
  我说:“哦。”
  她一个人说了很多,她说什么,我就回答说“哦”,她不再问我为什么没话说,她拼命地找些话来避免母女之间的尴尬。可是我偏偏就是很不知趣地,很不给她面子地说:“哦。”
  两小时后,她见我并没有留她之意,有些郁郁不乐地起身要离开。她走的时候,我假惺惺地把她送到公交车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公交车站在对面,她客气地说不用送了。于是,她独自穿过马路,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似乎在驱使着我,让我移步上前,想让我去跟她描绘一些东西,比如描绘些未来的生活,描绘些明天我们的需要。事实上,也没有什么比置身于人海更孤单了。在车水马龙中,她又那么不顾及车辆的,脑袋来回张望,像一只迷途的绵羊,非常渺小的,被丢在人堆里浮不出来。
  我的心抽缩不止,我恍然发现自己像个暴君,折磨着这个女人的心,并且是一个孤独的正在一天天衰老的女人。
  我担心她会不会在路上有意外。是的,第一次对她有担心。我自己也惊讶着,为何原来的仇恨与恼怒竟然在霓虹灯中慢慢褪去。唉,为什么我的视线会越来越模糊,模糊到看不清那些霓虹灯,模糊到看不见她。
  
  14
  
  工作了,终于工作了。不用再花她的钱了,不用再长期遭遇她了。
  她说:“以后你能每个月给我寄点钱吗?一百块也行。”
  我说:“好。”
  她说:“不是寄,是给我带回来,行吗?”
  我说:“行。”
  我照旧每个月都会回去看她,只是回去给她送钱而已,有时吃过一顿饭,在家呆不住,就想着要走。饭馆仍然经营着,窗台上的昙花还在,她说:“老了,还是得找些事来打发时间。”
  她去买了只猫回来,她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和猫住一起。她每天都去菜市给猫买些鳝鱼泥鳅回来,她给猫咪煮饭。有时候我在屋子里坐着不说话,她就同猫咪说话。她说:“猫咪,过来,过来洗澡咯。”
  猫咪不听话,她就到处找猫咪,逮着猫咪后,猫咪又从她手里溜走了。
  猫咪躲床脚下,她就趴在地板上,像逗一个小孩那样,偏着脑袋看床底下:“猫咪,出来哟,出来洗澡澡。”她说着一些宝宝语言,猫咪还是不出来,她就伸手说:“过来嘛,猫咪,洗澡澡,洗了才干净。”
  ……
  母亲说:“我就喜欢猫咪,猫咪爱干净,猫咪睡觉醒来,还自己趴在花台上,懒洋洋地洗脸,眯着眼睛。”母亲还说:“猫咪拉完屎,还知道自己把屁眼舔干净的。”
  母亲说:“猫咪听话,你一唤它,它就摇尾巴。”
  ……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那只猫。因为我觉得猫是奸猾的,就像我的仇人夏茜那样,脑子特别奸猾。其实,我也很替小猫担心,每次看到她给猫咪洗澡,就会想起小时候我洗澡的样子。猫咪很不自在地站在水池里,母亲给它抹香皂,替它洗脚爪,一边洗,她一边说:“猫咪别乱动,洗干净了才漂亮。”猫咪洗完澡后,母亲又找来吹风机,把它身子吹干,母亲说:“别感冒啦。”
  我至今也想不出,为什么母亲偏爱给别人洗澡,真的想不出来。
  这天,我回家看她看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要起身走。我不喜欢在家过夜,不喜欢那阴阴暗暗的阁楼。如此一来,天也快黑了,也该走了,我起身找“明天还上班”的借口,表明要回城里。她也不挽留了,她仍旧用着开玩笑的语气说:“你翅膀硬了,我哪还能管得住你。”她送我到桥头,像所有的游子一样,如送如迎地站在桥头。
  她站在河岸边,旁边还有几只鸭子,在岸边嘎嘎着来回踱步。船夫用长篙撑船,船只在水面上打转后,慢悠悠地越撑越远,桨声一浪接着一浪,在寂静的夜空下有节奏地泛着。我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她只是默默地,伫立在岸边。
  我到达右岸后,她依旧停留在左岸。我朝前面走,她也顺着河朝前面走。现在,在我的前方,是北培城的灯火辉煌,它在夜空下,在不远处繁华地闪烁。我的身后,小镇的枯藤老树在夜空下暗淡下来,渐渐沉睡。只有母亲一个人站在河岸边,在黑暗中,顺着河水哗啦啦的声音,逆行而上追随我的身影。望着河畔的那一边,她佝偻的黑影,我不禁黯然泪下。母亲,如果今世,我是一个男人,我必然好好爱你,耐心地去爱你,爱你奇怪的脾气,爱你的缺点和优点以及所有。只可惜,我是一个女人。
  北碚城是繁华的,那里有川流不息的人潮,那是一个自由的城市,一个丰富的城市。它没有偏岩小镇的灰蒙蒙,也没有湿漉漉的伤感。尤其是霓虹灯令我着迷,甚至有些沉醉。望着那一片斑斓,我内心的感情上下起伏不定,这么多年了,我无法把那桩事从她身上推开。这么多年了,那个被他人欺负的孩子,现在已经彻底摆脱了。可是摆脱之后又怎样?好吧,说我想说的,时至今日,我依然孤独,我独自走在河岸边,走向通往那个繁华的北碚城。我想起那只可怜的猫,想起家里阴阴暗暗的光线,想起屋子里木质的家具,以及那个与猫为伴的女人,我悲也不是,喜也不是。
  
  15
  
  这一个月,我又回了一次家。
  时间真快,又快到过年的时间了,老街的样子依然没有改变。小镇虽然旧,但不邋遢,家家户户的窗户都被人擦明亮了,有的人家还把去年屋檐上的灯笼卸下来,换上新的,门窗都大大地敞开着,说是为了通风换气。那些老太太们闲来无事,就扛着被子拿老街上晒;她们晒完被子晒青菜,她们说,青菜晒干了,再撒上盐,来年春节的时候就能吃。
  “你有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母亲坐在我的左边说。
  我坐在她的右边,帮她拆毛衣。她现在又把去年的毛衣翻出来,准备再重新“回收”,然后拿锅里蒸。
  我回答说:“工作忙。”
  “你工作是打电脑么?”母亲一边挽线一边问。
  我说是。
  她嘴角微微一笑:“你知道夏茜吧,她现在接了她妈妈的班,在家打铁呢,可惜啊,她妈妈死得早,也没学着什么真功夫,生意不太好。”
  “谁的妈妈死了?”我问。
  “夏茜,夏茜的妈妈死了,你上大一那年就死啦,她得了胃癌,受不了疼,就从那岩上跳下来,脑浆都迸出来了。”母亲说。
  此时,我才想起那个又肥又胖的女人来,其实,那个女人真不令人讨厌,至少她没找过我的麻烦,我不禁有些惋惜。唉,也许是报应吧,夏茜曾经那么春风得意,现在也有哭的时候,可惜这种报应报在了她母亲身上。
  母亲又问我:“你们医生为啥写病历都写得那么潦草呢?我一个字都不认识的。”
  我笑笑,说:“表示有文化嘛。”
  “呵呵,文化,你读个大学就有文化啦。”母亲笑了,我也笑了。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说:“猫咪不见了,猫咪走了。”
  她有些叹气地说道:“猫咪有一周多没回来了,那天晚上猫咪出去玩,就再没回来了。”
  我说:“它平时都上哪儿?你找它了没?”
  她说:“找了,没找着,八成是谈对象去了。”
  接着,她又自言自语地说:“猫咪大了,总是要走的,不走死在我们家,我看着也伤心,他们说猫咪最长的能活七年,七年就是高龄了。”
  
  我说哦。我心里暗自算了算,猫咪来我们家快四年了。
  她说完,继续低头挽毛线。
  “我是怕它,怕它找不着回来的路,万一在外面饿着冻着的,唉,也不知道猫咪这会儿吃过饭了没。”她自言自语地说。
  ……
  那晚,我对母亲说:“我想住下来,今晚。”
  “好!好!”母亲说着,就去找被子,“这被子今年新弹的呢。”
  “你都弹了多少被子了。”我问。
  她说:“总是要用的嘛,以后你成家也需要。”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大概是因为那只猫的缘故。母亲说,快过年了,想给家里添新家具,买个热水器吧,买个衣柜吧,她叫我陪她去北碚城里看建材,过完年再走吧。我说好。
  于是,这是我离家之后,第一次和母亲长时间地相处。闲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门槛上聊天,生活似乎越过越慢。我想大概是母亲老了,她早上起床的时候梳头,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说话的速度慢了,吃饭的速度慢了,走路的步子也慢了。
  与母亲聊天,我试着挑她熟悉的话题来说,我问她“文革”期间的事,问她灾荒年的事,问祖母的事。唯独就是没有问过父亲。
  太阳出来了,天气暖和又晴朗。
  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背上,她一边织毛衣一边回答我。她说“文革”期间,祖父被打成了“右派”,祖母郁郁而终。她说她的三个姐姐最后都劳燕分飞,出去后就再没回来。她说她一个人在小镇长大,找活干,等姐姐们回来,可惜她们到现在都没回来,也不知道人现在还在不在。按岁数,她们现在还活着的话,也有七十多了。她说:“尽管我那阵子穷,但我也爱干净。我还梳辫子。我们当时要是有你们这样的条件,我还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还说:“那时真的很苦,可是再苦又有什么法子?我还不是要生活,难道我去死呀!我也没读个啥书,说不出道理,但有一个道理明白得很,那就是遇上什么事,也要生活下去。该吃还是要吃,该穿还是要穿。”
  我们说了很多,有时候说到天黑,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会在床上说。有时候我陪她去镇上买菜。她教我认菜的贵贱,她说少吃生菜,按照她多年的经验,要虫子吃的菜才好,没喷多少农药。她说买空心菜,挑嫩叶子,用指甲盖一掐就破的空心菜最好最嫩。她说洗菜的时候还要一根一根地洗干净,否则菜叶子里会夹着蚂蟥。她说少喝饮料,多喝白开水。她说少吃盐,在外面吃饭,少吃味精。
  她说了很多,我耳朵里存下了她很多从生活里总结出来的“法宝”。她说现在城里条件好了,你们这一代享福了,我年轻的时候要有你们这个条件,比你还会过日子,还过得有滋有味的。
  这天,我问她:“你干吗把我以前读书用的东西都收起来呀?”
  她说:“你都不用的,—年到头也回来不了几次。”
  我说:“你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好像那些东西跟我没啥关系了,难不成我现在回家,还是客人了。”
  她说:“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以为你要走远道儿,结果也没去。我心想着,你要去就去吧,把东西替你收拾好,省得看着伤心。”
  
  16
  
  这天,沈律师抱着吉他来看我,母亲正在楼下打扫卫生,她说:“快过年了,窗框已经生锈,拿刷子刷刷,再涂上新漆,你先陪你朋友上楼玩吧。”说完,她便自己干活去了。
  我和沈律师在楼上,沈律师就坐在床上弹吉他。
  沈律师试着拨弄了弦,他把音调准后,便开始正式地唱了。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渔村,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黄昏,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沈律师反复地唱,吉他很有节奏。
  我背对着沈律师,面向窗户在课桌前看书。忽然,我又转过来,说:“换一首。”
  我话刚说完,沈律师并没有停下吉他,而是给了几个转化音,很自然地转到另一首曲子:“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春天里……”
  我再一次地转过身来,停下手中的书,静静地听沈律师弹唱。他的嗓子很清亮,吉他声很清脆,他手中的拨片,很有节奏地扫着弦,他越唱越起劲,越弹越流畅,好一阵洋洋洒洒。其实,并不是说沈律师弹得有多好,而是我们家之前除了“木质”的声音,就没有出现过其他的声音。更何况还是一阵清脆优美的吉他声,还在这样一个阳光暖暖的午后。
  母亲来了,她站在楼梯口,我看见她了。她就在楼梯下仰着头看楼上的动静,其实我和沈律师并没干啥,我和沈律师的距离大概有一米远的样子。沈律师还背对着她,并没察觉到我脸色的变化,还继续冲我眉飞色舞地弹着吉他,越唱越酣。母亲没有上前打扰,也未走开,只是怔怔地站在楼梯口看着我们。
  沈律师仍旧没有停下,还在反复唱着,他大概不知道我们家里的事吧,不知道也就是在这间屋子,曾经也有个男人来过。现在,她不肯走开,还站在楼梯下,她是嫉妒我了,她一辈子没有得到过这样缱绻的柔情。
  原谅我,我在一阵很美妙的音乐中,又“亵渎”了她一次。没办法,太深了,印象太深了。
  这天,在沈律师的请求下,我带着他参观了我的家乡,带他在老街溜达了一圈,从东边溜达到西边,最后在偏岩的那棵黄桷树下,我们停下了。
  他似乎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他很满意地说:“这个地方有一种特别朴实无华的美,你看,这些老街的房子,黑水滩的河水,这些几何线条勾勒出的村庄,很迎合我的口味。”
  我想对他说:“你来试试。”但我没说,只是陪他,假装很陶醉地看着风景。
  “这个地方不错!清净得很,没有汽车的二氧化碳,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比北碚城好多了。”沈律师继续赞叹着。
  沈律师是一个谈吐很大方的人,好像在他眼里就没什么可以恼怒或者忧伤的事。他继续表示,他喜欢小镇的建筑,喜欢夫妻树的长势,喜欢湿漉漉的青石路。见他如此向往,我有些不忍心向他揭露小镇的诡秘。
  接着,沈律师说:“嗯,很不错的风景点,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羡慕你生活在这么优美的地方,难怪人家称呼你‘小西施’。”说完,他抿嘴笑。
  在离开的时候,沈律师还说悬崖很美,登高望远,可以看到远处更蓝的山脉。我说这里死过人,他说哪里没死过人,连天安门都死过,夜总会也死过。
  最后,沈律师又补了句,大概只有可可西里没死过了,无人区嘛。
  浏览完小镇后,回到家里,母亲留他吃饭,他爽快地留下了。母亲为他斟酒,他也不客气地喝,还劝我也喝。说实话,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喝过母亲做的酒,倒是帮她搬酒缸子搬了不少。但这天我喝了,也没喝出啥味道,大概是我不懂酒的好次吧。沈律师喝了酒,连说了几个“好”字,然后说不喝了,怕醉。母亲劝他再喝一杯,他说人还是要有节制的。
  我去厨房给母亲添饭,他还在屋子里和母亲说个不停,此时窗外传来沙沙声响,下雨了。他和母亲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离开,在雨水的纷乱中,他们还在说话。母亲说话的语气特别柔和,她不停地为他往碗里夹菜,他也夹菜给母亲,他客客气气地说:“阿姨你也吃,多吃些。”母亲便问他个子多高,体重多重,父母是干啥的,是哪一年出生的。接着母亲又问沈律师的出生年月日,我知道她心里暗自合着八字,他俩一唱一和地说,我饭已经盛好了,他们也没叫我。我越看越纳闷,好像我是多余的,被他们抛出来一样。
  
  天色逐渐转黑,沈律师在我家吃过晚饭后,就起身告别。
  在我把沈律师送走之后,就回来给母亲说沈律师的情况,母亲说:“哈佛大学?他信佛。”
  我解释说不是,哈佛大学是一所大学,哈佛只是一个英文名字音译过来的。
  她说:“哦,念过大学就好,你们俩也般配,都是大学生。”
  “他在楼上唱的歌是什么?什么有天老了,我无依无靠?”母亲问。
  我说:“汪峰的《春天里》。”
  她说:“哦,那我要怎么才能听到。”
  我说:“我给你买个音响,买回来教你放,你就能听了。”
  她说好。于是第二天我给她买了音响,她屋子里时常听这首歌,她一边织毛衣一边跟着哼,她一边蹲着擦地板一边听,她在窗台上浇花也听。有时候她听着听着,就停下手中的活,发着呆,然后走上去把电源拔掉,她不会关音响,就只能采取拔电源的方式,中止音乐的声响。她说:“还是没有小沈唱得好,听着不是一个味。”
  后来,我又给她买手机,教她打电话接电话,我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她:“绿色这个键是打电话,红色这个键是挂电话。”她学了半天也没学会,我说,算了吧,这手机给你,也只有我才给你打电话,家里又没亲戚的,你就等着我挂电话吧。
  然后我又教她发短信,她拼音不好不标准,我又找邻家小孩借来课本,教她“aoe”,我们俩就坐在门槛上,指着那些字母,我读一句,她一边双手灵巧地织毛衣,一边嘴里笨拙地发着音。我一边耐心地教她一边偷偷地观察她,我发现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两端,她织毛衣的时候,像个老人,念那些字母的时候,又像个小孩。
  她念到一半,说:“锅里水开了。”于是就起身去厨房,我坐在门槛上,望着青石板路,开始思索问题,思索“老人”与“小孩”的关系,思索“善良”与“专横”,思索她白皙的皮肤和那个阴暗的黑夜,思索我所见过的那些家长,思索夏茜的母亲。后来,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的区别,那就是:母亲是“寡妇”。
  后来那些日子,沈律师特别喜欢来看望我。有时候他说:“周末上哪儿?”我说逛商场吧,他就有些不太满意地说:“还是去看你妈妈吧。”其实,他不是为了去看我妈,而是去看小镇的,我搞不清他为啥偏爱偏岩,只知道,他是个特别会调节气氛的人,他每次来我家,上楼咚咚咚的,说话又响亮的,笑起来也哈哈的,又有礼貌又大方,母亲喜欢他,说这人看着就精神。
  这天,我带沈律师来到了禹王庙,对于这样的地方,我是看了一百二十遍,闭着眼睛都能把这里的一砖一瓦背出来。而沈律师却看得津津有味,他抬头念着屋檐上的牌匾:“‘圆通正觉’,哟,还是陈云题的词,字写得不错。”我问陈云是谁,他抿嘴一笑不回答。接着,他又念:“‘拂去历史之尘土,逝去岁月之沧桑’,嗯,好句子。”他望着那副对联,很满意地笑,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怎么以前我没发现有这句话。
  沈律师喜欢这些细节,同他走在老街上,他看那些小孩在黑水滩河边放鞭炮,看老人在河边洗菜,看晒在簸箕里的豆豉,他能看很久。他还看那些向着河水方向生长的树木,并且有些喧宾夺主地向我介绍这些树的种类与来源,他还看水里的贝壳、石头,他专看一些被我忽略的东西。
  “住在这样的地方,太奢侈了。”他又一次地感叹着,我心里嘀咕着:“你来试试,你若是我,八成会活不下去。”总之,一路上听他乐此不疲地赞美和介绍,就像一位城里人没赶过集一样的新鲜。
  其实,我对沈律师的“导游词”并不感兴趣,令我感兴趣的是,沈律师从头到尾并没有刻意地追求我,只是很平淡地,总是频繁地出现在我与母亲中间,出现在小镇,生怕镇上的人不知道他一样的频繁。有时候我想直截了当地问他,问他到底是来追我的,还是来看风景的。但又怕自作多情,毕竟他并没有对我说什么暧昧的语言,或者给予明确的表示,只是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把手很自然地搭在我的肩上,好似我已经是他女朋友一样。一来二去的,镇上的人都说他是我家女婿,连母亲也这样认为了。
  
  17
  
  两年后,我准备结婚了,结婚对象就是沈律师。其实,起初我对这位律师并不太感冒,因为每当他一笑起来,就特别像我的仇人夏茜。他一笑起来,牙齿大瓣大瓣的,脸也圆嘟嘟的,还好个子高大,肩膀也宽,人看起来有骨架子不显肥胖的。认识他两年后,交往的时间长了,觉得双方能一起过日子,于是也就提及结婚这事。
  去选婚纱的路上,我拽着他的胳膊忍不住问:“你会嫌弃我的胸小吗?”
  “不会。”他连看都不看我,昂首挺胸地朝婚纱店走。
  “那如果有天,我们性不和谐怎么办?你比我大那么多,万一有天你不能满足我了,或者我不能满足你了?”我紧紧地拽着他,赶着时间问。
  他脑子连想都没想的,快速回答我:“性是婚姻的一种,但是性关系的范围很广,也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来达到性交流,比如抚摸,身体有很多种接触的方式。”
  沈律师还说:“不要伤心了,我会好好待你的。”
  他把我逗笑了,本来我想说:“我无法把昨天的事忽略掉。”但他根本不愿意让我沉浸在过去之中,反而还说着一通网络语言,就这样,我嫁给他了,他赢了。
  母亲又在家忙着给我做了新被子,她说:“今年棉花的价格又涨了。”
  我说:“是我掏钱又不是你掏钱,你心疼啥?”
  她说:“你现在年轻,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以后你到我这岁数了,就知道锅是铁做的了。”
  结婚的那天,母亲也来了。按照我们家乡的规矩,女儿出嫁,送到黑水滩河就不能送了。可我偏偏就打破了规矩,我邀请母亲去参加我的婚礼,因为我害怕母亲把我送走后,她一个人在黑黝黝的屋子里哭。母亲也未拒绝,也便跟我一起来到了北碚城。
  婚礼是在北碚城里的一家酒店办的,像所有的婚礼一样,很正式。穿婚纱,开香槟,纯白色的泡沫絮子和五颜六色的彩带丝纷纷扬扬地落下,在一群欢笑的脸庞中我找到母亲的脸,她只是坐在某个角落,神情严肃地望着我。她又嫉妒我了。
  “都说哈佛大学是出总统的地方,看样子你女儿要当总统夫人呢。”旁人开玩笑说。
  母亲坐在一旁,没说话。
  婚礼有个流程,就是需要女儿挽着父亲的手,父亲送女儿出嫁,将女儿的手交给女婿,说上几句嘱咐的话。我没有父亲,只好请母亲代替父亲。母亲仍然站在左边,我站在她右边,我挽着她松弛的臂膀,实话说,小时候因为惧怕她,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挽着她走路。看着她与我同行,走在红色的地毯上,我闻到她耳垂下的皮肤的香味,一种淡淡的味道。唉,相识多年,从未如此亲近。
  婚礼上,轮到她发言,曾经她在我面前,那么凶狠的,她骂我的时候是上句说完说下句,她念叨我可以念叨一整天。此时轮到她上台发言了,她笨嘴拙舌地说道:“愿,愿他们都好。”一句话就总结完了。台下的人等着她继续说,她忸怩不安地站在台上,抹了把眼泪,再也说不出来。
  婚后不久,她时常来北碚城看我,比以前来得次数更多,她并没有因为我的出嫁,而同我保持距离。相反,她找了很多理由来。她说:“我泡了一坛子柠檬,我给你拎过来。”“昨天镇上赶集,我买了些土鸡蛋,给你拎来。”“我给小沈织了件毛衣,我带来。”“我给你弹了床新棉被,小的,以后你生孩子,孩子要用。”……
  她每次来我家,之前我都委婉推托,可后来我发现,任何推托都是无用的。她一直喜欢权力,如今她没有了权力,她只能这样东带点腊肉,西拎点白糖,三天两头朝我家跑。她需要与我保持紧密的联系,否则她会不安、焦急,甚至恐慌。
  
  我也只能接受她的到来,她有时候来,我会很忙碌,忙着洗衣服,料理家务。她就独自坐在电视前,看着电视,她现在已经老了,背也微微有些弯曲,人们说一个人总是要散发一种磁场的,那种磁场会被一米之内的另一个人感应到。如今,她向我散发出来的磁场就是:她需要我,她需要我高度认可我与她是母女关系。
  来的次数多了,我有些烦闷,时间有些长了,沈律师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每每问起他对此事的看法,他便回答:“她是我的岳母,不便评论。”之后,他便不发表任何意见。我再次追问下去,非要他说出个究竟来,他便说:“母亲的出发点是好的,就是方法不太对,把简单的问题弄复杂了。”我问他怎么办,他说:“老人嘛,都是倒计时地过日子,我们妥协吧。”
  这天,她又来了,我说我要和沈律师去海南度蜜月,去旅游。她盯着电视,说:“好!你们去吧,平安回来。”
  母亲走后,很久未来。然而我也并没有去海南,依然是呆在北碚,每天上班、下班,和沈律师非常平静地过着。
  时光真快,转眼半年过去了,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沈律师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的生活也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挑剔的,我做什么他吃什么,有时候做了一道很失败的菜,他也吃。我给他什么他就穿什么,我要求什么他也都基本同意。
  母亲很久未来,沈律师说要去看母亲,我却找理由推托。
  这天夜里,雷声轰隆隆地从北碚城上空划过。我做梦了。梦中有雨,雨水打在房梁上,顺着屋檐滑下来,一个小女孩跑过去了,她从东街跑到西街,又从西街跑向东街,湿漉漉的青石路,溅起一朵朵水花。雷声又轰隆隆地从老街上空划过,小女孩站在东街,朝西街望去,空巷子里没有人走过,只有一朵朵水花在地上开过,又谢了……
  又一阵雷声轰隆隆地从耳边过,我悚然惊醒,沈律师还在我身边熟睡着,我把身子朝他挪了挪,双手搂着他的腰,紧紧地贴在他背上,继续睡,转入下一个梦境。
  雨渐渐停下来,屋檐上嘀嗒,嘀嗒,安静而诡秘。我梦见母亲一个人在屋子里,她像一具木乃伊一样坐在门槛上,望着湿漉漉的门槛,门前没有人走过了,我也不在她身旁。此时雨水和空气都已经平静下来,乌云也慢慢散去。太阳出来了,一抹金色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那些凹积的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在逆光中,看见她微卷的头发,以及她不太清楚的轮廓。我在她身后唤她,她好像没听见一样,仍旧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我一连唤了几声,她也没有答应,我绝望地哭起来。
  我慢慢地走在她跟前,发现她像一具歪倒在门柱的木乃伊,微微地闭上眼睛,脑袋靠着门柱,一动不动,安静地在阳光下睡去,皱纹还很深刻地印在她脸上。我继续唤她,她再不应我。
  我在梦中哭得很伤心,沈律师闻到声响急忙摇醒我,我哭着醒来,抱紧他,说:“我梦见我妈妈死了。”
  沈律师轻拍着我的背:“好了,没事了,是做梦。”
  
  18
  
  第二天醒来,我望着窗外楼下的花园,花园里湿漉漉的,嫩绿的叶子发着青翠的光。我发着呆,我猜想昨晚,小镇一定也下过同样一场雨,说不定现在雨水也已经停下来,还有几滴挂在老家的屋檐上,正嘀嗒嘀嗒作响。此时,她又在做什么呢?是坐在门槛上挽着毛线,还是在河边洗着衣服。我不得不对她加以考虑。
  我邀请她来我家吃晚饭,她来了。依旧穿衣得体大方,上电梯那会儿我还问她,衣服买成几百块?她笑笑说:“什么几百?就几十块。”她吃完饭后,仍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洗完碗后,在她身边坐下了,想同她说说话。她只听我说,有些心事重重地听着。
  最后,她朝我蹦出一句话,差点没把我吓死,她说:“我想和你夏叔叔结婚。”
  我说:“为什么前些年不结。”
  “那是因为你没成家。”母亲说。
  我说:“哦,好!好!”
  于是,就这样,母亲结婚了。结婚的那天,刚刚入秋,我和沈律师去夏叔叔家,帮他收拾东西。这天风起得有些大,枯黄的叶子簌簌而落,落在屋檐上,落在青石板路上。还有几只麻雀,从电线杆的这头跳向那一头,家家户户都忙着掩门挡风,街面上有些萧瑟。
  严格上讲,这天不是母亲出嫁,是夏叔叔倒插门,为了顾及夏茜的情绪,夏叔叔就收拾好东西,从夏家搬到了我们家。没有酒席,没有婚纱,我们一行人扛着家具,走在老街上。镇上的人一边掩门一边说:“小西施,你妈真是不容易,现在终于有人照顾咧。”
  我说嗯。现在,镇上的人还没改口,还是这样叫我。叫就叫吧,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夏叔叔进屋后,熟悉了家里的环境,便对母亲说:“家里缺个烤火炉,入秋了,你不能给冻着。”“家里缺个插线板,这个地方接一块线板吧。”“家里安个灯吧。”
  母亲说:“费电的,现在电费好贵的。”
  夏叔叔说:“咱们买节能的,比普通的省电百分之三十,还比普通的亮百分之三十。”
  母亲说好。
  我心里想着,原来母亲这么容易松口,早知道前些年,我也让她买节能灯的,害得我们屋子里阴阴暗暗了这么多年。
  可是母亲婚后没多久,夏叔叔就急匆匆地跑来了。
  “你母亲病了。”夏叔叔说,“在你工作的医院里。”
  我赶忙去。在路上听夏叔叔说,原来夏茜经常趁夏叔叔不在家的时候,就登门上我家欺负母亲,比如母亲去缸子里舀水的时候,夏茜就把瓢往池里扔,溅她一身的水。夏茜说:“你要是不喜欢我来,我就跟我爸说去,以后我不来就是了。”
  母亲不愿意跟她吵,忍着不说话。
  终于有天,母亲忍无可忍,原因是因为夏茜带了包瓜子来,在我家屋里“嗑嗑”不停,夏茜一边跟我母亲说话,一边嗑瓜子,嗑完瓜子就随地吐。母亲见不得脏,就拿扫帚扫,母亲边扫,她边嗑,母亲发火了,说:“你给我扔垃圾桶去!”夏茜说:“怎么,不欢迎我?得了,以后不上你家!后妈没几个是好的!”母亲哭,夏茜说:“你哭啥?该哭的是我吧,遇上你这个后妈,真是要少活两岁。”母亲一向脾气不好,就对夏茜说:“滚!”夏茜生来脾气又硬,她从未被人这样骂过,她站在门口骂母亲是“小三”。母亲听不懂她骂的啥,但知道没啥好话,母亲赶夏茜走,夏茜就偏不走,还踩着门槛骂。
  周围邻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而夏叔叔被人叫去帮忙做脸谱,迟迟没回来。有人来劝,越劝夏茜越起劲,夏茜在门口继续颠倒是非:“我妈就是被你这个老狐狸害死的!早些年你就勾引我爸了!”“你别仗着你女儿嫁给了个哈佛大学的,就了不起了。”“你怎么对我爸好了,整天使唤我爸,要我爸干这干那的。”“你心里想啥我还不知道,你别指望我爸早死,家里的财产你一分也别想拿,我们家那楼房,早就写好了是我的名字,你啥也别想要。”夏茜越骂越荒唐,连她家的财产都骂出来了,就她家那份财产,要在十多年前还算是一份值钱的财产,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有啥好炫耀的。
  母亲骂不过,就哭着收拾行李,一边走一边说:“你不走我走,我去我女儿那去,我去找我女儿。”母亲刚出门,就碰上了做完脸谱回来的夏叔叔,夏叔叔拦着她,不让她走,她还念叨着:“我去我女儿那儿,我去找我女儿。”
  夏叔叔跟她说好话。母亲哭得厉害,母亲越想越伤心,哭得停不下来,执意要到北碚城找我,谁知此时一辆拖拉机过来,就把她撞伤在地。
  推开病房的门,母亲微微地睁眼,欣慰地笑:“你来了呀?我还以为你不来呢?你小时候我那么打你,你不记恨我吗?”
  
  我潸然泪下。
  最后,我和夏叔叔商量,先暂时让母亲和夏叔叔分开住,把母亲接到北碚城,同我们住几天,等以后再说吧。夏叔叔也同意了,但是夏叔叔会经常到北碚城里来看她。
  
  19
  
  这些日子,母亲在我家住下了,但她并没有闲下来。她买菜,煮饭,收拾屋子,洗衣服。这里没有她熟悉的人,所以家务事成了她打发时间的活儿。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虽然她唠叨的毛病仍未改掉,但她的确在我的家庭中起了一定的作用。比如早上起床,她会把早饭煮得热乎乎地摆桌上,上完夜班回来也能吃上热饭。衣服丢沙发上,她便不声不响地洗了。有时我在书房看书,她就自己去厨房熬银耳汤,端到我桌面上,她不强迫我吃,只说:“趁热喝。”说完,便去客厅干别的事。回来若见银耳汤没动,她嘴里嘟哝两句,也就过去了,又端走放进冰箱存着。
  沈律师非常顾及她的感受,他害怕她多想,害怕她承担一些“寄人篱下”的包袱,就经常和她坐在沙发上聊天。沈律师教她听广播,教她用数字热水器,还教她玩网络电视,玩跳舞机,母亲说:“不玩,那是你们年轻人玩的。”沈律师说:“锻炼身体呢,锻炼大脑呢,人老了就怕脑子不转。”
  母亲说:“好。”
  这一天,母亲坐在我跟前,说:“跟你说个事。”
  “什么?”我正在看病历。
  “夏茜的老公手指头断了。”母亲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些日子过得太平静,怎么又蹦出这事来。
  “是工伤,在工作的时候手指被那个什么机器搅了进去。手指头断了根,可单位不赔钱。”
  “是不是被碎纸机弄的?”我问。
  “好像是,就是专门把纸放里面的,结果他把手指头伸进去了,你夏叔叔在家着急呢。”
  我脸上有些掩不住的喜悦,夏茜的报应总算来了,这下又报应到自家男人身上。
  沈律师走上来,看出了我的喜悦,他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有这么高兴吗?人家遭殃了,难不成你还多长两斤肉?”
  这样,沈律师就主动接了这案子。没多久,夏茜就满脸堆笑地跑来,对我说:“我来接惠阿姨回去。”
  我说:“不用了。”
  夏茜长得像她妈妈,脸宽骨骼大,她站在门口,就能把我家门给堵得满满当当的。她有些难为情地说:“你还惦记着我小时候欺负你呀?”
  我说:“没有,我惦记着你欺负我妈。”
  “我要还欺负她,还接她回去吗?”我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夏茜走了,她站在门口说:“我现在变了,真变了。”
  我不理她,她爱走不走,反正屋子门是敞着的。夏茜又客客气气地走了,沈律师还在一旁不当回事地说:“人都会犯错误,不是么?你还纠结个没完?”
  母亲在家住的日子,夏叔叔三天两头地来看她,有时候是天天来。夏叔叔陪她聊天,也专门带些菜来为她煮饭,夏叔叔专煮些虾啊鱼啊高蛋白的东西,母亲的体重就直线上升。母亲的生活,说话的态度,都随着夏叔叔的到来,彻底变了个模样。
  她有时聊高兴了,语言就特别活跃。
  “你看我长胖了,唉,你知道什么减肥的方子吗?”母亲问我。
  “减什么减,再减就出毛病了。老年人胖点好,瘦才不好呢。”夏叔叔说。
  “唉,胖了不好看。”母亲说。
  “胖了才好看,瘦的话,皮肤一松弛,皮子就在骨头上搭着,多难看。胖才能绷起来。”夏叔叔说。
  “今年棉花又涨了。”母亲说。
  “这个女娃娃怎么哭了呢?哎呀,那个男的不喜欢她了。”她在一瞬间,神色失望地说。
  “电视里演的是假的,你别当真。”
  “可我看着心疼。”
  有时,她问我:“你们做医生不怕么?”她指的是怕不怕血。
  “不怕。”
  “现在,流产手术怎么做?”她问。
  “打麻药。”
  “麻药,是不是打了那针就睡过去了。不知道疼吗?”
  我说:“应该不疼,我没见病人叫唤过。”
  “哦,那就好。以前我们那阵子流产,是硬来呀,拿刀子往子宫里刮。”
  她说:“现在你们这一代可享福了,孩子爱要不要,做了就是,也不疼。”
  我怎么就想不出为什么流产又成了“享福”了。
  “以前我们流产啊,还得下地干活,哪像你们这样保养,不能碰的我们都碰过了。”
  没过多久,夏叔叔又来了,他是来接母亲回去的,并且再次说:“遥遥,你这次帮了夏茜的忙,她心里记着呢。我保证,夏茜以后不会再欺负你妈妈。”
  夏叔叔一脸的诚恳,这让我犹疑不决,我暗中看了看母亲的表情,她没有说话,装作不当回事一样,坐在沙发上低头织着毛衣,显然他俩是已经商量过了,这会儿让夏叔叔来开口征求我的意见。此时,沈律师走过来说:“去吧,去吧,让夏叔叔三天两头地跑,跑着也累。”
  
  20
  
  第二年春天,我怀孕了。
  夏茜来看我,与其说是来看我,不如说是来讨好我。自从沈律师给她老公打赢那场官司后,她就获得了一笔巨额赔款。她现在再不用打铁了,不是她吃不下那苦,主要是老街在发展,没市场,十天半月都接不了一桩活。于是,她就和她老公在自家一楼,开了家杂货店,卖些酱油蜡烛零食之类的。
  她时常来看我,我不太理她,她就跟沈律师拉家常,套近乎。夏茜凭借自己超丰富的想象力和沈律师在客厅交谈,他们谈新闻,聊火山,谈远古,谈外星人。遇上她谈不下来的话题,她就一本正经地坐着提问,活像个记者,一个劲地点头:“嗯,嗯,然后呢?后来呢?你的建议呢?为什么你这样认为呢?”夏茜的奉承与谄媚是我最恨的,就听见客厅里,他俩叽叽呱呱的。同时我又发现他们俩坐那里,像一对兄妹,两人笑起来,那大瓣大瓣的牙齿和圆嘟嘟的脸,像一个娘胎出来的。
  沈律师又是个特别好说话的人,谁都能跟他聊一块儿,他俩就在客厅你一言我一语的。有时候夏茜说得开心了,就在屋子里哈哈大笑,她笑得很忘形,我在书房瞅她,越看她越不像个女人,倒像是沈律师的兄弟。
  夏茜每次走的时候,都会非常礼貌地跟我打招呼,即使我不应她,她也会招呼我。现在,她不再称呼我小西施,也不管我叫遥遥,她给了我一个新的称呼,这个称呼让我哭笑不得,她站在门前,有礼有节地说:“沈夫人,我先走了,有空你也上我们家玩。”
  这天夏茜准备要起身回去,然后看见我在里屋笨手笨脚地织毛衣,她走上来说:“你妈妈会织毛衣,现在人工的很少啦,要不你回去跟你妈妈学学,否则失传了,你要学会了,就去申请个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什么的,说不定行呢。”算了,申请什么遗产就算了,不过是该跟母亲学学织毛衣。于是我给母亲打电话,说:“妈,我想回来住些日子,你教我织毛衣,带孩子。”她在电话那头说:“好,好。”
  这么多年,北碚城整天都在建新房,北碚城的上空经常叮当叮当的,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一座座拔地而起。但偏岩古镇没有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依然在“一四七”赶着场。镇上老年人越来越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那些老太太老头们时常坐在门槛上,他们三三两两地坐着,聊天,刺绣。
  回到小镇,小镇比以前热闹多了,有的房屋已经被租赁出去,他们随着子女的外迁进了城,住上了新房子。于是就把老街的房屋租赁给外来的生意人,这些生意人为小镇带来更多的商业味道,石板路两旁弥漫着商业的气息,旅游用的帽子,花花绿绿的裙子,千姿百态的根雕,还有些写毛笔字的“书法家”们,也来此附庸风雅,充分利用小镇的文化,来卖他们的字画。有的商人为了卖煮熟的花生,就做一个精美的牌匾,上面杜撰些典故,为了让典故更加逼真,就在上面写着:“老太婆花生,源自1928……当年红军来此,对老太婆花生赞不绝口,由此在小镇上红火了几年,后来南下广东,因不符合当地人口味,创业失败,后于1932年回偏岩小镇,再次创业,又遇战乱……后台湾香港等多个地区人士出巨资欲购买老太婆花生配方,都被我家族委婉拒绝……”有的房屋上,古老的砖瓦上挂着空调,挂着LED,挂着三角旗,药店、酒吧、手工坊、超市、奶茶屋,小镇顿时变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母亲没有搬,她愿意和夏叔叔住老街上。夏叔叔请人做了一块牌匾,上面刻着四个大字:“童叟无欺”。她问我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不缺斤少两的意思,于是她就同意了,把牌匾立在进屋处最显眼的位置,放酒坛上。她现在已经不经营饭馆了,专卖酒,有生意就做,没生意的时候,就和夏叔叔在街上溜达,到河边散步。
  母亲坐在我的左边,她在阳光下做被子,一根一寸长的大针扎进去,她用顶针把针顶下去,又捏着针出来。现在母亲老了,她眼角有很深的皱纹,比以前的更多了些,双手也有了老年斑,但是她的皮肤依旧很白。
  她缝了会儿被子,就上楼找老花眼镜,她不再是曾经的噌噌噌,而是缓慢地一步一步,把腿往上抬。她现在穿布鞋了,个子矮了些,走路声响也不大,她走路的节奏又是那样慢。
  她上楼后,我坐在门槛上看外面,太阳又把小镇的青石路照得发银光。我又回头看屋子,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先前的那些吃饭用的桌椅都移出去了,夏叔叔预订的沙发还没送来,所以只有门口摆了几摞酒缸。
  时间过得真快啊,真记不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些年,那阵子,她年轻的时候,她在楼下忙碌,系上围裙,戴上袖套,一个人在厨房掌厨,搬酒,切菜。她做事是那样麻利,在屋里忙前忙后的,走路的步子也快。冬天大冷天的,还在河边洗羊肉,洗衣服,蹲在后屋的石头边上刷刷刷的,那阵子她涮衣服,涮羊肚,我在阁楼上能听得很清楚。她上楼,踩着粗木板,嘎吱嘎吱的。虽然家务多,但她也抽空打扮,每次做完饭菜,把厨房收拾得规规矩矩的,洗手,洗脸,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她手里拿了副老花眼镜,又下了楼,我观察她下楼的样子,她扶着木栏,一步一步地走下来,脚下的木板声音,比以前小多了。她戴上眼镜后,继续低头缝针。她说:“黑水滩旁边有棵夫妻树,前几天有好几对新人在那里拍结婚照。你啥时候拍?”
  我说:“你不说不灵验吗?”
  她说:“是不灵验,以前你爸爸就在那棵树下跟我说,他说他回来,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也没回来,大概是到城里享福去了。”
  我说:“哦。”原来是这样,难怪她心里老是惦念着那夫妻树。
  “你爸以前是知青咧,人长得俊,又能干活。你爸就在那树下口口声声地跟我说,说他要回来,要回来。起初那两年吧,我还盼盼,后来我是彻底不盼了,拉倒吧,早把我们娘儿俩忘完了,换作是我,我也去城里享福。”她说。
  “唉,后来你爸走了不回来,我觉得他要回来的话,那也是太遥远的事,所以我就给你起名叫遥遥。”她语气战栗地说。
  我说:“哦。”原来这样,难怪是“遥远”的“遥”,不是“瑶”。
  “你是老四啦,跟你爸好的时候,我怀过三个,都因为顾你爸的面子,给做了。那时候做完孩子,真惨啊,不能让别人知道,还挺着身子去干活,冬天那么冷,饭馆还得开,我还扛一百多斤羊肉回来,拿冷水里解冻。该忌讳的,都没忌讳下来。”她说。
  她落泪了,我不禁感到四肢酥麻,内心颤抖。许久后,我轻拂着她的肩,说:“妈,别哭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还是坐在她右边,她擦完眼泪,又哭又笑地说:“我哭什么,不哭了。现在你夏叔叔对我也挺好的。”她继续低头缝被子。
  她又问我:“你跟妈说实话,你有妇科病没?”
  我“啊”了声,这也太直白了,我说没有。
  她说:“女人不容易,要注意身子啊,别遮遮掩掩的,有就上医院看去,女人这些病拖不得。”
  我说:“我是医生,哪来这些病?”
  她笑了,说:“还好你学医的,那阵子我妇科病厉害,没钱上医院,只能洗,脏了就洗,天天洗。”
  我脑海里又想起很多年前,她和夏叔叔的那事。那个夜晚的阴影不时涌来,又倏忽散去。我不禁想起时下的一句流行语:“赵四小姐去找张学良,去一年,是奸情;去三年,是偷情;去三十年,是千古爱情。”
  想到这里,我不禁脸红了,我真卑鄙。对不起,母亲,我再次亵渎了你。可这一次,绝对不是恶意的。希望你能明白年轻人的语言,希望你不要责怪我的童年与少年,那时候,我无数次地内心发狂,发狂地想把那些事从你身上扯下来,而它却像魔鬼一样地附在你身上,也附在我脑海。
  我恍然想起一个天大的事,我说:“妈,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她说:“正月初一。”
  哦。我同她生活了近三十年,竟然没见她给自己过次生日。我又回想着往年初一是怎么过的,没怎么过,就是屋子里冰冷得很,没有人来看望我们。一辈子,阁楼上,只有两个女人的气味。
  我说:“今年我和夏叔叔给你过生日好吗?我们去买鞭炮。”
  她说:“好!”
  住上几日,我该学的也差不多学会了。沈律师便打电话来接我。母亲和夏叔叔来送我们,母亲和夏叔叔走前头,我和沈律师走后面。我们上船后,母亲一边跟我们挥手一边还跟夏叔叔聊天:“一会儿我们去买点萝卜回去,泡坛子里。”
  夏叔叔说:“好。”
  母亲又朝我挥手,挥两下又说:“泡好了给夏茜也送点去。”
  夏叔叔说行。
  母亲继续挥手,继续说:“那泡白萝卜还是红萝卜呢?”
  夏叔叔说各自都泡些。
  母亲说:“不好,要混色。”
  “要不装两坛子,一边红萝卜,一边白萝卜。”
  ……
  船开了,桨声一浪接着一浪,淹没了他们的说话声。我看见浅水里的沙,还有鹅卵石,在水浪里清澈得很。
  等我们走到对岸的时候,我和丈夫沿着江边走,她和夏叔叔也沿着江边走,我们在右岸走,他们在左岸走。夕阳西下,河面红瑟瑟的一片,他们在河的那岸,边走边聊,边看我们,无拘无束,宁静淡泊。我估计她应该还在说萝卜的事。
  2011年1月25日定稿
  
  原载《黄河文学》2011年第7期
  原刊责编 李向荣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邓雅心,女,80后,新媒体从业者。于2011年初开始尝试创作,曾有处女作《姐妹》发表于《黄河文学》,《母亲在左,我在右》为作者的第二篇小说。现居重庆。
  
  创作谈:与过去妥协,就是与自己妥协
  邓雅心
  我的小说创作始于2010年底,处女作《姐妹》发表于《黄河文学》2011年1月刊,《母亲在左,我在右》是我的第二篇小说。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任何创作。有人问我:“为什么你总是喜欢描述亲情?”后来我想想,大概是因为我感觉亲情是世界上最坚固的一种情感,她的变数相对于其他感情来说要小得多。当然,这并不是否定其他情感,而是我认为,作为80后我们这一代,没有兄弟姐妹,父母误会我们的时候,我们没有权利辩解;父母要求我们的时候,我们没有兄弟来帮忙承担;父母支配我们思想的时候,我们除了内心的反抗,就是行动上“毫无起色”地反抗。有一天,我们好不容易熬大了,领取了身份证,领到了第一份工资,有了支配经济的能力,于是,我们才开始有了发言权和选择权。
  实际上,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个痛并快乐的过程。犹如“母亲”的成长,她也有她的痛苦,只因“她”很少向“我”描述,虽然在一个阳光暖暖的午后,她轻描淡写地向“我”诉说,但终究是时过境迁,物影渐淡,导致“我”不能彻底体会到“她”那个时代的痛,正如“她”不能体会“我”这个时代成长的痛一样。“小西施”只是想穿一条带口子的牛仔裤,却遭到母亲的责骂,她没有权利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更没任何办法去争取到那条牛仔裤,也许她索要的不是一条牛仔裤,只是一种“正常家庭”的温暖,一种“不被扭曲的童年”的渴望。而“母亲”呢,她只需要稍微发发慈悲,就可以满足“小西施”的愿望,可她偏偏没有“慈悲”的意识,造成了母女之间相互排斥、相互抵触的局面。不是“偷窥”问题,即使没有“偷窥”问题的矛头,“小西施”也需要那条牛仔裤。不过还好,小说中并没有出现“冷漠”二字,因为最无可救药的不是恨,而是比恨更糟糕的一种东西,叫“冷漠”。
  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的童年多少会留下一些遗憾,更不理解当我们成人之后,回望童年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带着一种不肯原谅抑或是无法释怀的心态。我见过这样一些人,他们白天能够好好地面对工作、生活,精神正常地出现在各个群体之中,但当黑夜来临之时,他们就彻底沦陷到回忆中去,不可自拔。人是不可以在回忆里浪费太多的时间的,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有纯度高达百分之百的痛苦,所以我一向不太赞成写那些伤感而华丽的文字,我更赞成“视野”、“妥协”。就我个人观点,小说的本质不仅在于“控诉、表达”,更在于能够给黑暗中的人带去光明。
  “妥协”,与往事妥协,与历史妥协,就是与自己妥协。我敢说,当“小西施”这个孩子长大后,如果她依然不肯妥协,她甚至选择以同样的方式,以童年所受到的凌辱一五一十地返还给母亲,那母亲便会遭到双倍的痛苦。这不是妥协不妥协的问题了,是转换为报复了。但我也敢说,如果她真这样做了,那只会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有人说,如果人年老的时候,感到孤独害怕孤独,是因为年轻时曾做过很多亏心事。由此,“母亲”养了一只猫。但她依然保持过去“那致命的习惯”———给猫洗澡。不难看出,即使她已经意识到这种“亏心”,但她终究是不会改变她“那致命的习惯”。不能改变,无法改变,也就只能妥协。毕竟亲情是世界上最坚固的一种情感,如果我们失去这种坚固,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恋栈呢?———尤其是80后的我们,没有长兄,六亲不靠的我们。这里需表明一点,我非常赞成童年的反抗,不幸的童年当然需要反抗,毕竟父母给我们的教育,绝对不是完美无瑕的,这也取决于他们那个时代所接受到的教育。但我绝不赞成长大后的不妥协,甚至是没完没了的不妥协。
  亲情是我们每个人出生后,所接触到的第一份情感,由此,我们才慢慢遭遇到了友情、爱情。妥协了亲情,再去妥协友情,妥协爱情,这一生都在学习妥协,最后这一生就在妥协中平安了、收获了。由此,这也是我为什么先从“亲情写作”开始的原因。
  在现实生活中,以“内心的平静换取周边事物的和谐”尤为重要,坚持“融合”的态度,终会换得你的需要。———面对回忆,与其恐慌,不如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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