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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花

发表时间:2025/05/29 10:01:41  来源:安徽文学1108  作者:潘玉玲  浏览次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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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父亲是在1949年元旦那天与母亲举行婚礼的,时年,父亲25岁,母亲20岁。他们从认识到结婚仅仅见了两回面。据母亲说,即使结婚时也没能叫上父亲的全名,只知道父亲姓杨,城西前街那一带颇有名气的鞋匠,被人敬称“杨鞋将”。母亲是在介绍人的引领下与父亲见的面,当时父亲身穿藏青色长棉袍,头戴一顶黑色礼帽,腰板笔直地坐在那里,眉梢儿微微低垂,话极少,只有脸上时而浮现出腼腆的笑容。隔了几天后母亲亲自登门拜访,而就是这一次的拜访让母亲暗自定下了终身。
  父亲所在的鞋匠铺位于前街中心稍偏远的地方,石头砌成的房基约有大半人高,青砖红瓦褐漆门窗,门前青石板铺成几级台阶。鞋匠铺内较为宽敞,空气中散发着胶皮和粘胶及糨糊的气味,两大排鞋架上齐齐整整摆放着手工制作的鞋,皮的布的单的棉的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琳琅满目。父亲就坐在位置最显眼的工作台上,穿了另一件旧长袍,胸前罩着围兜,手里摆弄着一双刚刚制作完工的鞋。一抬头看见了母亲,“你来啦?”父亲放下手里的鞋起身拉过一个马扎,还用手在麻绳结成的座面上拂了几下,“坐吧。”附着话音又吸溜了下鼻翼,脸上仍是腼腆的笑。就这一个动作一个表情让母亲心里暖了一下。然后,父亲重新捡起那双鞋,朝母亲示意道:“来,穿上试试,看合适不?”那是一双枣红色绒布绣花棉鞋,非常漂亮,母亲惶惶地打量了一眼,呆呆地傻问:“你是给我做的?”在父亲的点头下,母亲颤颤地换上鞋,惊喜地叫道:“哎,很合脚呢!”眼力,是父亲做鞋的功夫之一,只要用心往脚上瞄一眼,就能丈量出鞋码,甚至连脚掌的肥瘦厚薄都极少发生误差,更不用说还有一手精妙的绣技。遗憾的是一生为父亲之妻的母亲从未理解过父亲被人称为“鞋将”的真正含义。母亲遂又换上旧鞋,爱不释手地将那新鞋捧在手里细细端详起来,只见鞋面上各绣了一束兰花,花的茎叶翠绿,根部为黛色,而白的花瓣粉的花蕊鲜艳娇嫩,或正怒放或含苞欲吐。父亲绣出的兰花寓意颇深,源于母亲的名字——李秀兰,只可惜在纺织厂做三班倒且没文化的母亲根本理解不了也体察不透父亲的用情用意所在。
  在后来的若干年里,母亲无数次地痛斥父亲:就用那双绣花鞋换走了她的心她的一辈子。而那一辈子里父亲竟然再也没给母亲做过如此好看的绣花鞋。更让母亲想起来就天昏地暗就撕心裂肺就咬牙切齿的是日后父亲竟将他的心他的情他手上的绝技一生都用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母亲自嫁给父亲那天开始,似造人机器般年年生产,从1952年到1957年,姐姐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排着队出世了,并且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父亲喜不胜喜响响亮亮地依次取名为杨大昭杨大旺杨大昕杨大明杨大晖杨大暖,与朋友们喝酒时总被人羡慕其“五子登科一枝花”,父亲则感叹“一花独放不是春”。母亲跟父亲商量:“咱不生了吧?”父亲不表态。
  1965年端午节前夕,母亲拖着笨重的身子坐在泡洗好的糯米和粽叶前正准备包粽子,突然肚子一阵剧痛,顷刻间,汗珠儿就顺着额头面颊往下滚落着,姐姐杨大昭吓坏了,大叫:“妈,妈,你怎么啦!?”母亲颤着音:“快、叫你爸去……”姐姐杨大昭撒腿朝前街拼命地跑去。
  父亲找来自行车把母亲扶上车后座送往医院。
  第二天约凌晨两点钟,母亲生了,是个女孩儿。天亮后父亲赶到医院,听说是个女孩时,竟当着护士的面咧着嘴“嘿嘿”地直笑个不停,边笑边围着母亲床前来回走着,两手直搓吸溜着鼻翼对母亲说:“今天是端午节,就给孩子取名杨端午吧。”母亲这才想起她那未包成的粽子,惋惜道:“这孩子可真会挑时间,让我白积攒了一年的糯米。”父亲说:“多少个粽子也没有我的小女儿重要。”
  杨端午出生仅几个月就断了奶,母亲绞尽脑汁节约开支,用省出的钱买来炼乳掺在面糊里,然而,一瓶炼乳很快就底朝天。母亲抖空钱包又翻遍抽屉,接连叹息着就命姐姐杨大昭去找父亲要钱,姐姐杨大昭低眉垂眼地回绝道:“我不去。”母亲问:“为什么?”姐姐杨大昭回答:“不愿意。”母亲情急之下扬起巴掌就给了姐姐杨大昭一个耳光:“还反了你了!”姐姐杨大昭哭了,依然不动身。其实姐姐杨大昭心态的变化是在端午节母亲去医院生杨端午那天开始的,只是母亲心粗忽视了而已。
  那天晚上,锅是冷的,母亲和父亲从唇枪舌剑发展到大动干戈,为钱。其间,杯盘碗碟酱油瓶随地炸响,一片碎砾。姐弟们相互依偎着挤在墙角里,泪水涟涟,大气不敢喘一下。
  夜深了,虽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谁都不敢提吃饭的事,大眼瞪小眼滴溜溜转着慢慢进入了梦乡。惟独姐姐杨大昭一直竖着耳朵在听父亲母亲屋子里的动静,从她记事起,父亲母亲几乎就在不间断地争吵中生活着,但像今天这样的战争升级大打出手却还是第一次。显然,父亲母亲之间的“战争”尚未结束,此后又进入了“谈判”阶段。
  “咱们离婚吧,从明天起各过各的。”母亲说。
  姐姐杨大昭的心“咚”地一下提到嗓子眼,天呐!她想起班里有个同学就因为父母离婚而缺爹少娘没人管,经常旷课,差点儿被学校开除。她躺不住了,悄悄溜下床铺趴到门缝边偷听着——
  “那……孩子们怎么办?”父亲问。
  “分!”母亲说。
  “那……怎么个分法?”
  “我先挑,剩下的归你。”
  “那……好吧。”
  “我要端午。”
  “不,端午跟我,我要。”
  “她还没断奶,离不开我。”
  “我买炼乳喂端午,保证饿不着她的。”
  “我要大旺大昕,他俩能给我干些力气活。”
  “嗯。”
  “我要大暖,这孩子体弱多病,跟了你恐怕就活不成了。”
  “嗯。”
  “我要大昭,她能帮我洗衣做饭。”
  ……
  姐姐杨大昭一夜未眠,哭得泪水打湿了枕头,她害怕父亲母亲离婚,害怕兄弟姐妹分开,但惟一庆幸的是她分给了母亲。
  第二天,家里的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杨端午一周岁生日也就是1966年端午节,恰巧是父亲发工资的日子,父亲没吃早饭就走出家门。母亲叮嘱姐姐杨大昭盯紧父亲讨要工资。
  那天,姐姐杨大昭从父亲的鞋匠铺回到家后,交给母亲手里的只有10元钱。“怎么……就这些?”母亲惊疑地问。姐姐杨大昭低了头咬着嘴唇说:“妈,我以后再也不想去鞋匠铺,你不要再逼我了。”直到这时粗心的母亲仍然以为姐姐杨大昭是长到了害羞怕见人的年龄,就哄道:“大昭呵,你爸喜欢女孩,你妹妹还小,你不去谁去?别人谁都要不出钱呢,等妈攒出钱先给你买衣服。”说完,母亲就上中班去了。
  母亲做完中班已经是晚上10点多钟,姐姐杨大昭坐在灯下缝补袜子,小大人似的满腹心事的神态,母亲放下包儿就去西屋大炕边清点孩子,数了数五个光头,一个不少,遂放下心。杨端午和姐姐杨大昭睡小床。家里,惟独不见父亲的身影。
  “你爸去哪了?”母亲问。
  “不知道。”姐姐杨大昭头不抬眼不睁,冷冷地答道。
  母亲习惯地掀开锅盖,发现中午留给父亲的粽子一动未动,即问:“你爸一直就没回来吃饭?”
  “不知道。”姐姐杨大昭依然冷着脸。
  母亲没计较姐姐杨大昭的态度,只嘀咕了一句:“这么晚了能去哪?”姐姐杨大昭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母亲身边,仰起脸,嘴唇张了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快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学呢。”母亲打着呵欠,捶着腰,脱鞋上了床。姐姐杨大昭赌气地一转身走到外屋,“咔嚓”就把门反锁了。
  “小死嫚,不给你爸留门啦?”母亲骂道。
  姐姐杨大昭皱着眉头,“噔噔”地跺着脚在外屋转了一圈,端起脸盆重重地蹾在地上,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哗”地就倒了下来,然后弯下腰将脸和手埋进水里,像落水的旱鸭子“扑通扑通”地,飞溅的水湿了一地。
  
  “小死嫚,疯了吧你。”正脱衣服准备睡觉的母亲探头冲着姐姐杨大昭又责骂了一声。
  姐姐杨大昭“腾”地直起腰身,粗粗地喘息着顶撞母亲:“咱家有人疯了,不是你就是他。”
  “你胡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母亲抬高了嗓门喝问。
  “妈……”姐姐杨大昭拖着长音,缓缓地走到母亲眼前,任凭满脑门满脸的水珠儿顺着下巴流淌着,眼睛里聚集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疑惑忧虑愤懑哀怨的光,颤着嗓音说:“我爸他今晚上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去年端午节,你在医院生端午,我爸他就、就……”
  “就什么?快说!”
  “他一夜都没回家……”
  
  2
  
  在父亲的情感世界里本应宛若一池静水,假如没有那件故事的发生,父亲的静水就不会被搅翻。
  1953年端阳节那天,父亲的鞋匠铺走进一位绾着发簪身穿淡粉底碎花旗袍的年轻女子,“先生,我要做鞋。”声音轻柔得像飘了过来。父亲习惯性地拿出各种鞋面及绣花样品让女子自己挑选,那女子一眼就选中了其中的肉粉色锦缎面料,但在绣花样品上犹豫不决了。正是这面料的颜色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一般女人的眼光大凡都会盯在绛紫枣红湖蓝藏青或黑的颜色,而娇柔易污的肉粉色是极少被人问津的。父亲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脸长得很白,旗袍底色正是淡粉,整个人都显得如此娇嫩柔和。父亲问:“你喜欢哪种绣花?”
  女子的脸上泛起一朵红晕,细眯着眼微微一笑说:“我都喜欢。”
  父亲说:“那就多做几双吧。”
  女子摇摇头,垂下眼睑,咬着嘴唇,一副含羞带娇的样子,说:“我……只做一双。”
  父亲感到自己的心微微颤了一颤,就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姓端,叫端阳。”女子回答中扬起睫毛,目光直落向父亲,又落落大方地解释道,“我是端午节出生的。”
  端阳,多好听的名字呵。父亲心底里暗自发出一声感慨,思忖了一会儿说:“你出生的季节正是满园花开过,引来彩蝶飞舞时,我看你就选蝴蝶花吧。”
  “哦,太好啦!”女子喜不胜喜,不禁轻声叫道。
  端阳。父亲从此记住了这个好听又特别的名字。许多年后,父亲惟一向人介绍端阳的就是杨端午,这也是被杨端午认定比母亲还好的端姨。
  端姨第二次走进父亲鞋匠铺是来取那双肉粉色绣花鞋的,从进门到离开只说了一句话:“先生,我来取鞋。”父亲试图和端姨说点什么,可她的眼睛总是在低垂着,试过鞋后,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就退出了。父亲竟望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呆了半天,而后很长时间就没再见端姨出现过。然而,端姨的身影却常常出现在父亲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父亲甚至后悔怎么就没问她住哪儿呢?很奇怪,来做鞋修鞋的顾客数不胜数,有些脸儿都熟了,可偏偏印象最深的就是仅做过一双鞋的端姨。几年过去了,端姨像是蒸发了,有时父亲恍惚觉得好像世上压根儿就不存在端姨这么个人,而只在父亲的梦境中出现过。
  终于有一天端姨又走进父亲的鞋匠铺,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双肉粉色锦缎绣花鞋,只见那鞋底已磨透,洗得发白的鞋面上彩蝶还在,却折了翅膀,很哀伤地趴在那儿,因为上面断了几根线。端姨是来找父亲修补鞋的。
  “这鞋、不要了吧,我再给你做双……新的。”
  端姨的到来让父亲又惊又喜,嗓音都有些发颤,目光无不流露出热切,紧紧地盯着端姨,随手就把那双鞋扔到了一边。
  “呃……补一补还是能穿的。”端姨犹豫着,脸涨红了,语气却很坚定。
  “不,穿新的,你最应该穿新的,穿……最漂亮的。”父亲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那一次,父亲给端姨做了两双绣花鞋,一双肉粉色一双宝石蓝色,鞋面上绣着的依然是蝴蝶花。端姨来取鞋时,父亲居然颇有些紧张,都没敢多看端姨两眼,直到端姨离去,父亲突然心生几分失落……还能再见到她吗?父亲无法继续做活,满脑子里都是端姨的音容……索性就早早地关了鞋匠铺,径直往前街中心的大众饭店走去。父亲要了半斤散白干,一碟花生米,一盘猪头肉,独斟独饮起来。
  那晚,父亲一摇三晃地走回了家,然后“哇哇”地吐了一地。那是父亲第一次为女人而醉。
  1962年秋天的一个夜晚,父亲手提一只鼓鼓囊囊的棉布袋哼着小调喜滋滋地往家赶,棉布袋里装着用鞋从朋友那儿换来的苞米棒子。那时正值连续三年灾害,饥饿的年代尚未过去,想想全家大大小小瞪着讨吃的目光,父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当父亲路过与前街相隔的一条胡同口时,隐隐地听到一阵呼叫:“来人呐,抓小偷啊!”声音尖利着,充满了恐惧,父亲侧耳听了听转身朝胡同里摸去,在一扇闪着昏黄灯光的窗户下,父亲看到一个黑影正伸着手拉锯般地扯着什么,“住手!干什么的?”父亲高声喝道,箭一般地冲了过去,那黑影立即停手撒腿跑开了。
  父亲没能追上黑影,折回胡同里,仍不放心地敲了敲那扇窗玻璃,问:“没丢东西吧?”窗帘缓缓拉开,露出一张女人的脸,父亲与那女人同时惊喜道:“是你?”
  父亲万万没想到被解救的竟是让他梦牵魂绕的端姨。
  秋夜里,隔着那扇玻璃窗,父亲终于了解了端姨的身世——
  端姨自幼给人做童养媳,圆房后不久丈夫就得了病,从此卧床不起,十几年间,家里所有的钱一点一点地换成了药。这天晚上,端姨是从医院返回家,给丈夫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连同家中仅剩的一包炒面和一点点钱,全部装进包裹里,搁在枕头边就睡着了。端姨是被撬窗的声音弄醒的,当她下意识地拉亮电灯后,看见一只手伸进窗正抓了那只包裹,端姨像护命般地扑了上去……
  回到家里,父亲兴奋地直到天亮也没能入睡。第二天的饭桌上,依然是清汤寡水时,这时父亲才恍然想起那棉布袋里装着的苞米棒子,望着桌边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父亲心一阵凛冽,因为,那诱人的金灿灿的苞米棒子呀,已被父亲在昨夜隔着那扇窗口慷慨地全部送给了端姨,连同口袋里所有的零钱。
  端姨的丈夫挣扎着又熬过两年后还是撒手而去。当端姨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抽搐着身子无力地倒在父亲怀里,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怜香惜玉,也是从那一天起,直到1985年,二十年间父亲居然再也没碰过母亲。假如父亲的“那一刻”“那一天”早一些到来,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杨端午了。
  
  3
  
  当姐姐杨大昭吞吞吐吐地向母亲出卖了父亲后,母亲一夜未合眼,听到墙上的挂钟敲响三下时,母亲索性起身穿好衣服走出了家门,走进黑黑的胡同里。
  父亲的鞋匠铺,门窗紧闭,从门板缝透出的是比黑夜更黑的黑。母亲越过鞋匠铺走出前街后径直走向后街,在那棵槐树下,母亲站定了,久久地。不远处有一扇墨绿色的门,像是一道浓黑的厚重的墙,隔开了母亲。母亲是根据姐姐杨大昭的描述找到这里的。
  忐忑不安中,母亲突然听见“吱嘎”一声响,那扇墨绿色门打开了,里面没有亮灯,母亲惊讶地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借着远处的街灯,敞开的门里走出的人影母亲再熟悉不过了……母亲迎了上去。
  父亲手里端着夜壶,就这样与母亲“相遇”了。
  “你,你,怎么会……?”父亲语无伦次着,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尴尬和惊诧,端在手中的夜壶左右晃着,不知该往哪儿藏。母亲不语,目光阴冷地盯着父亲,一眨不眨,就这样与父亲对峙着。假如母亲在这时像泼妇般地扑上去又哭又叫又打又闹父亲反而倒好办了,然而,母亲的无语、静默里透露出的是无尽的愤怒和巨大的哀伤。后来母亲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时,无不骄傲地认为,那是她与父亲长期“战争”中惟一居高临下而胜利的一次。
  终于,父亲平静下来,吸溜了下鼻翼,艰涩地挤出一丝笑容,低声下气地对母亲说:“你先回家吧,等我一会,有话咱在家里慢慢说。”
  母亲前脚到家,父亲也急匆匆地后脚赶回家门,手脚忙乱,目光东躲西藏着……
  
  “你跟那个狐狸精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母亲竭力平静着。
  “什么狐狸精?哪个狐狸精?”父亲装糊涂。
  “就是昨晚跟你睡觉的那个狐狸精。”纺织女工出身的母亲说话从不拐弯。
  “咳,你想哪去了,店铺里接了一批活,我昨晚一直都在加班呢。”父亲狡辩道。
  “你胡说,我都看见啦。”母亲声调拔高了几节。
  “你那是看错了,我确实在加班,不信你去店铺里看看嘛。”尽管父亲百般抵赖,却始终不敢看母亲一眼。
  “不要脸的东西!撒谎就跟吃蜜一样!”母亲勃然大怒,颤抖着身四周转了一圈,就伸手绰起一把卷了刃的破铲子,咆哮着朝父亲的脸挥舞了上去。霎时,父亲的脸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痛得父亲一咧嘴,捂着脸就奔出了家门。
  就从那天起姐姐杨大昭再也没叫过父亲一声。
  
  4
  
  杨端午六岁那年幼儿园放暑假时,父亲亲自去接了她,然后把她带进了端姨的家,就这样,杨端午认识了端姨。而那一天,却是让杨端午从人间到地狱的日子。
  “记住,这是你的端姨。”父亲摸着杨端午的脑袋,指了端姨说。端姨伸过手,柔柔地抚着杨端午的脸。杨端午滴溜溜地转悠着眼睛,仰望着微笑中的父亲和端姨,在懵懵懂懂的记忆中从未享受过如此的爱抚,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就问父亲:“为什么端姨就不是我妈呢?”
  杨端午身上的两个口袋里装满了端姨给的糖果,她蹦蹦跳跳地分给五哥杨大暖姐姐杨大昭和院子里的小朋友们,并傻傻地说:“我有个端姨,端姨对我可好了,比妈都好。”话刚一出口,脸上就挨了一巴掌,紧接着“呸”地一声,姐姐杨大昭一口把刚吃到嘴里的糖吐到地上,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没良心的,等着吧你……”
  杨端午跑出胡同口外,爬到一条元宝型石凳上,两条小腿悠悠地荡着,她留出两块糖,剩下的吃了个精光,然后捏着口袋躺在元宝石凳上睡着了。那两块糖呵,一块留给父亲,一块留给母亲。
  杨端午是被姐姐杨大昭从元宝石凳上揪起拽回家的,看到已做完早班回到家的母亲,杨端午手伸进口袋里,尚未来得及掏出糖,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掌,那一掌打得杨端午晕头转向,刚刚哭出第一声脸上又挨了一下,她又痛又怕,尖叫道:“爸爸,快来救我呀!”然而这一喊更加惹恼了母亲,边打她边狠狠地骂道:“老天爷怎么就造出你们一老一小两个混蛋!敢把那个狐狸精当好人?”
  后来杨端午似乎听得明白些了,边哭边顶撞母亲:“你就是没有端姨好,端姨才像我亲妈呢。”
  杨端午这话像刀子扎痛了母亲的心,母亲勃然大怒:“我打烂你的嘴!”说着,一拳打了下去,杨端午顿时口鼻窜血。一直站在旁边助阵的姐姐杨大昭目瞪口呆了,母亲却还嫌不解气,绰起一把扫床的扫帚,没头没脑地朝杨端午抽去,直打得扫帚苗散落了一地。母亲在把这些年对父亲的怨恨一齐发泄到了杨端午的身上。
  姐姐杨大昭害怕了,劝道:“妈,别打了,再打就打死啦。”
  母亲喘息着,继续舞着扫帚说:“打死活该,本来就不该生她!”
  杨端午不知自己怎样卧在了床上,迷迷糊糊中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欲要爬起却感到浑身的痛。“小乖乖,这么早就睡,起来吧,该吃饭啦。”说着,俯下身轻轻地吻了杨端午的脸蛋。
  杨端午“咝”了一声说:“痛……”父亲拉亮灯,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只见杨端午额头鼓包两腮红肿口鼻青紫,洁白的围兜上片片血痕依然鲜红。父亲脸色变了,扭头朝外屋喝问:“谁干的?谁把端午打成这样?”
  围在锅灶边的母亲和姐姐杨大昭低头忙乎着做饭,一声不吭。
  因为杨端午遭到母亲毒打,父亲很心疼也很气愤。整整一年,父亲不再答理母亲,也不在家吃饭,更是拒交工资,父亲认定那是对母亲最大的惩罚。起初母亲以为父亲在跟她捉迷藏,但是找遍了所有藏钱的老地方均未见分文,气得母亲跳脚儿骂:“老东西,等着吧,将来你老了没人管你,有你受的。”
  母亲使出最后一招,她把脸伸向杨端午,问:“妈上回打你还痛不痛了?”杨端午摇摇头。母亲说:“找你爸去要钱吧。”杨端午默默地低了头。“你若不去,还会挨打。”母亲威胁道。
  杨端午低垂着脑袋咬了手指走出家门,她怕了,母亲打她时那副狰狞疯狂的样子太触目惊心,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母亲的形象似乎落下了阴影。
  鞋匠铺大门已关。杨端午转目四周眺望着,父亲能去哪儿呢?她眼睛忽闪了几下,笑了,折身就往后街走去。
  端姨的外屋空无一人,杨端午站在地当中,正迟疑着,突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便转悠着眼睛四处找寻,发现端姨内屋的门敞开了一道缝,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忽高忽低像哭又像笑,正是从那里传出的。杨端午愈加好奇,就靠近门缝贴了上去。
  杨端午看到了里面的情景——飘拂的素花窗帘下,泄进一抹斜斜的夕阳,很柔和地映照着看上去已很古老的雕花床,蓝格子的床单上,俯着一个宽阔的脊背,下面,裸着两条修长的白皙的腿……
  父亲离开端姨家时,看到了坐在门外的杨端午,很是吃惊,“端午?你、你……什么时候来的?”父亲竟然结巴起来。
  此时的杨端午脸上挂着在她童年里本不该有的迷茫和默然。父亲抱起她,边走边说:“告诉爸爸,想吃什么?爸爸去给你买。”
  杨端午趴在父亲耳朵上近乎哀声地说:“爸爸,我什么都不想吃,把钱拿回家吧,我怕。”
  
  5
  
  1971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悄然地飘落了,杨端午已读小学二年级。这天,父亲接了几个活,格外地忙碌,当父亲感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时,早就过了下班时间。父亲收拾了铺面,关了火炉,待走出门口这才发现外面已是白雪皑皑。前街上,远远近近难见得人影,几盏街灯静静地闪亮着,漫天的雪花飘着舞着摇晃着融入大地,让人愈觉出几分孤寂和清凉。父亲环视着。呆愣了片刻,突然想起有几日没见端姨了,不由分说信步就往后街端姨家的方向走去。
  父亲敲开端姨家的房门时,见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未等父亲开口,那人就问:“你是杨鞋匠吧?”见父亲点了头,那人即告诉父亲端姨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你说什么?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离开的?你是她什么人?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是什么信?”万分惊诧之中父亲几乎不能自已。那人告诉父亲,端姨是乘坐今天晚上八点多钟的火车,去哪儿,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替端姨看着房子,今天下午才刚刚搬了进来。父亲听不下去了,拔腿就往火车站跑去。雪地上,留下了父亲两行清晰的脚印,但很快又被飘落的雪花覆盖了……
  这一晚,父亲迟迟未归,母亲疑神疑鬼认定父亲旧情复发,肯定又将在端姨家过夜。母亲索性不睡,坐等父亲。父亲是在后半夜才回到家的,到家时父亲几乎变成一个雪人,而父亲的脸远比身上的雪更冰冷,那冰冷把屋里的空气都凝固了。父亲拿起暖水瓶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喝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扯了毛巾擦去头上脸上的雪,对身上的雪却不管不顾,就一头扎向床铺倒下身,衣服和鞋都懒得脱。见父亲如此形态母亲猜想一定是端姨那儿出了问题,心里颇感些许快慰,因而容忍了满身泥雪的父亲弄脏了床铺,默默地拉过棉被盖在父亲身上。接着拉灭了灯。
  父亲病了,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其间不断地叫着端姨的名字:“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知道你委屈,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去了哪儿……”母亲闻声幸灾乐祸了一阵,悄悄地跟姐姐杨大昭说:“这下可好了,那个狐狸精滚蛋了,没影了。”姐姐杨大昭就“好、好”地直点头。
  父亲像是得了失语症,终日表情冷漠目光呆滞,不跟家里任何人对话,母亲再想跟父亲吵都难。家,仅仅是父亲吃饭睡觉的地方,但在外面,父亲却与人言笑依旧。鞋匠铺里,更是父亲释放自己任由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父亲给自己约定了时间——五年,坚信端姨又会像过去那样,五年后的某一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年的端午节这天,父亲从不在家吃早饭,起床后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然后就往前街中心的大众饭店走去。杨端午知道父亲去吃粽子了,她跟踪过,偷看父亲买了几个粽子,找张桌子坐下,剥开,小口小口地吃,若有所思的表情里透出些许苦涩,远不像过去在端姨家吃粽子时那样地开心那样地惬意。吃完粽子父亲就往端姨住的后街走去。端姨家的房门上仍然光溜溜的,以往端午节这天端姨总会在门楣上门框边插满艾蒿,没有艾蒿的房门,让父亲的心空落落的。
  五年过去了,父亲的两鬓已变成银色。这五年,杨端午已读完小学升入中学。
  其实,父亲的鞋匠铺早就生意清冷,人们习惯订做布鞋绣花鞋的年代已成为历史,父亲只是为了等待端姨才零零散散做着修补旧鞋的活计,苦苦支撑坚守在鞋匠铺里。
  接下来,又一个五年,空茫的等待。而这五年里父亲经受了丧子之痛,大哥杨大旺四哥杨大晖几年前参军入党提干,却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双双英勇牺牲,父亲本已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变白了。此时杨端午也从懵懂憨直的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
  这天,父亲用他做鞋的锥子在墙上刻下了“不朽”二字,最后的笔划刚刚落下,父亲突然感到胸闷气喘,一阵咳嗽之后,莫名其妙就怀疑起自己,在这不朽中还能挣扎多久?待喘息平稳,父亲端起茶杯细细地呷着,不经意中朝门外扫了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前街的杨端午,立即喊住了她。
  杨端午不敢相信——十多年了,没再听到父亲喊她的名字;十多年了,关于父亲关于端姨仿佛已经慢慢地淡出她的生活;十多年了,曾几何时走在前街路过父亲的鞋匠铺,儿时那种亲切感觉荡然无存。
  现在,杨端午又坐到了父亲面前,父亲吸溜着鼻翼,表情平静目光温和地盯着她,呵,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只不过岁月的沧桑在父亲脸上发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杨端午不由得一阵心酸。
  “你怎么没上课?”父亲问。杨端午告诉父亲下午自习课。
  “你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父亲又问。杨端午颇感到意外地点点头,难得父亲还会记得这些。
  “你很幸运。赶上了好时候,要珍惜呵。”父亲叮嘱道。杨端午又点点头,乖乖地聆听着。
  “爸爸希望你报考医学院。”父亲说。
  “为什么?”杨端午问。
  “做个医生是女孩子最好的职业。”父亲特意强调。
  杨端午摇摇头说:“不,我不喜欢,我要报考新闻系,将来当记者。”
  “可是,爸爸喜欢,你必须选择。”父亲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不容质疑。
  杨端午有些委屈,心生不服,凭什么我就没有选择学业的自由?
  “端午,你长这么大爸爸可从没要求过你什么。”父亲沉默了片刻,语气软和下来,满目流露着乞求。
  望着从“失语”中走出的父亲和那让人生怜又生痛的目光,儿时受父亲的呵护和宠爱的情景,一幕幕闪现在杨端午眼前,杨端午百感交集,就默默地点了头,答应了父亲。
  许多年以后,当杨端午回忆起这天被“失语”十多年的父亲叫进鞋匠铺,出于怜爱就稀里糊涂应允了父亲,稀里糊涂就改变了志愿,不禁自问:这一切皆命中注定?当然,也欣慰,毕竟做了一回孝女。
  杨端午还真的就考上了省医学院。临行时父亲送她。当火车就要驶动时,杨端午将脑袋探出车窗,宽慰父亲说:“爸爸,别再禁锢自己,要生活得明朗些开心些。”哪知父亲听了这话,眼睛竟湿润了,长叹一声说:“你不懂呵……孤独,是爸爸这一生的痛中之痛!”父亲表情淡定,面朝前方,默默地立着,一直到火车拐弯了。然而,杨端午绝没能想到,父亲的那句竟是她听到的父亲最后的声音。
  
  6
  
  杨端午在省医学院的学习成绩处于中下等,她不喜欢这门学科,若不是为了父亲,早就逃课另选专业了。读大三时认识了一位非常年轻又俊朗的老师——东方晓星,只可惜他是临时来代课的。
  那天上午的课程是关于乳腺的生长结构,吸引杨端午的不仅仅是东方晓星外在的魅力,还有他字正腔圆极具磁性的男中音。当东方晓星提笔在黑板上画出了乳房的形状时,杨端午的脸“腾”地就红了。尤其是东方晓星分析着女人各个阶段的乳房生长变化而又提笔加重了乳晕乳头的笔画时,杨端午眼前突然幻觉出自己正脱了衣服裸露双乳站在东方晓星面前,任他剖析任他分解也任他欣赏,她呢,羞涩痴迷又陶醉着……当幻觉蓦地消失重又回到现实中时,杨端午不由得紧张惶恐起来,冒出一身冷汗。那天以后东方晓星再没露面。杨端午上课时那种心荡神迷的感觉也就永远地消失了。后来杨端午千方百计打听到有关东方晓星的消息——东方晓星已读完研究生,那天来学校是处理最后的事情,紧急情况下替人代课,然后就赶火车奔赴新的工作岗位。
  那时,很多同学都在悄悄谈起恋爱,杨端午则对班里所有男生视而不见,她私下对同室好友说:“今生今世若遇不到像东方晓星那样的男人,就一辈子也不嫁了。”结果遭到了好友的反击:“有你这样多情的傻瓜?不就听他讲了两节课么,他是哪里人?现在何处?他的家庭、年龄、性格等等你又了解多少?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影子一种空气而已。”
  就在杨端午苦苦思恋着那个等于不存在的东方晓星时,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杨端午顿时就傻了,急急忙忙坐上当天晚上的火车往家赶去。然而,见到的却是躺在医院太平间的父亲。
  父亲半睁了眼,口微微张着,二哥杨大昕伸手拂着父亲的眼,告慰父亲:“爸爸,端午回来了,端午来看你了,你就放心地走吧。”父亲这才合上了眼皮。
  杨端午呆呆地望着躺在白单下的父亲,发现父亲消瘦的几乎没了人形,两年没见,父亲竟变成这样?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就在杨端午读大学的第二年,父亲关闭了鞋匠铺,带上他悄悄积攒了多年的私房钱,坐上西去的火车去找端姨了。父亲先是找到了端姨的老家,逐村逐户地敲门打探,均不见端姨的身影,凭着记忆中端姨曾经的讲述,父亲又辗转到别的省几处地方,找了端姨的亲戚,可谁都说多年未见真不知端姨的死活。就这样,父亲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几乎走了半个中国,也没找着端姨的下落。父亲早就花光了积蓄,靠给人干零活才挣足了回家的路费。
  因为端姨,父亲再次病倒了,只是这次一病不起,躺在床上的父亲拒绝吃药更拒绝去医院。本来杨端午考进医学院让父亲了了心愿,因为端姨始终把杨端午视为己出,曾在不经意中说过希望杨端午长大以后能做个白衣天使,父亲却牢牢记住了。父亲多么想与端姨共同分享这一喜悦,然而,这次寻找端姨未果后,却让父亲彻底跌入绝望的谷底,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在父亲奄奄一息时,对二哥杨大昕说,不是因为杨端午,他真想把骨头都扔在外面。看来父亲是真的再也撑不起来了,真的是耗尽了,那折磨了他半生的情。
  何等的巧合,父亲去世这天,恰逢端午节,也正是端姨的生日,当然,还有杨端午。
  当父亲的尸体被火化时,全家人都在悲悲泣泣中,唯有杨端午没有流泪。杨端午表情阴郁目光冷漠,只是机械地跟随了家人烧纸磕头,但谁都无法看到无法听见,杨端午的泪是在心底里流淌,杨端午的悲是在每一个细胞中呜咽。在纸灰飞扬烟雾缭绕中,二哥杨大昕将一把钥匙塞到杨端午手中,悄声说是父亲的那只樟木箱上的,父亲死前指了枕头下的钥匙向二哥杨大昕交代的。
  从火化场回到家里,姐姐杨大昭因为杨端午的表现又向母亲打了小报告,母亲就连连叫骂:“小死嫚,没心没肺狗肠子,白眼狼,书也白念了,这点孝道都不懂,唉,都怪那个死老头子,从小就惯她,白疼了,活该!”
  杨端午默默地整理着父亲留下的遗物,母亲嘴上说着骂着,手脚却没闲着,杨端午整什么,母亲就夺什么,夺过了就丢到院子里,能烧的就点火,烧不了的就送到胡同外的垃圾池里。杨端午看不下,说:“妈,留一点,睹物思人,做个纪念嘛。”母亲眼一瞪,恨道:“纪念个屁!我早就受够啦,眼不见为净。我告诉你们,将来我死了,绝对不能跟这个死老头子合葬在一起,谁敢违背了,我半夜敲谁的门,去闹你。”趁母亲又去胡同外扔父亲的遗物,杨端午从父亲床铺底下拖出了那只樟木箱子,在二哥杨大昕的协助下,爬到东屋的吊铺上面,将父亲的樟木箱子藏在角落里。
  
  杨端午也许天生就不是学医的料,毕业后勉勉强强地拿到了学位,分配到了一家国营企业职工医院,那正是母亲所在的纺织厂。母亲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约了几个老姐妹去职工医院开药,实际是借机向人炫耀,然而,转遍了整个职工医院也没见到杨端午的身影。其实杨端午并没去职工医院报到,她找了厂长要求去宣传科工作,并且把自己在大学期间发表在各个报刊上的文章拿给厂长看,厂长看了杨端午的履历表及作品,认定这是个人才,欣然同意了她的要求。母亲得知真相后气得脸顿时白了,当即跌坐在职工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然后抹开了泪眼,向她的姐妹们诉怨:“我哪辈子造了孽啊,养了这么个东西……”
  去单位报到后杨端午就申请了集体宿舍。离开家那天,隔着门帘杨端午听到母亲对二哥杨大昕说:“这小死嫚总是跟我作对,哪像是我生的哦。”二哥杨大昕接过话题:“妈,你也是,总看她不顺眼,她到底哪儿不好?你对她不公平嘛。”母亲又一声叹息:“唉……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不该生她。”
  住在集体宿舍的日子极不好过,除了老处女就是离异者,个个脾气古怪行为诡秘,杨端午试图想跟她们走近,均被一张张冰冷的面孔挡回。杨端午遂作出决定:不能再拒绝别人介绍相亲,把自己嫁了,趁早逃出这鬼地方。不久,杨端午与本单位一个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工程师相见相识,并闪电般地定下婚期。
  杨端午回家取户口簿办理结婚登记,一进大院就看到母亲俯在铺了凉席的院子里,正穿针引线缝制着红红绿绿的织锦缎棉被,与母亲搭手的还有姐姐杨大昭。杨端午惊诧母亲消息何等灵通,自从搬进单位集体宿舍,这还是第一次回家。杨端午故意地把脚步踩得“咚咚”作响,径直奔向母亲的东屋,取了户口簿就往外走,母亲堵在了门口,责怪杨端午没把男朋友带回家见见面就匆匆忙忙地把自己打发掉。杨端午赌气道:“那是我的事。”说着,欲抬腿走人。
  “别急,我还有事告诉你。”母亲说。
  “说吧。”杨端午盯了母亲一眼,感到母亲一脸怪异。
   “结婚是大事,你心里有准备?哦……我是说那,那方面需要注意……”母亲还是第一次在杨端午面前如此拘谨。
  “哎呀,妈,你以为她是当年的我?她可是学医的,什么都懂得。”姐姐杨大昭打断了母亲的话。
  杨端午脸上一阵燥热:“无聊。”说完,夺门而出。
  母亲赶紧追问:“哪天来家拉嫁妆?”
  杨端午扬手晃着户口簿,边走边回答:“我今天登记,晚上就搬出集体宿舍去结婚,不稀罕什么嫁妆。”
  院子里响起母亲凄惶哀怨的叫声:“冤家啊!我哪辈子欠你们杨家的,你们老辈少辈跟我作对!”
  与丈夫去民政局办完结婚登记后,杨端午就去单位集体宿舍收拾东西,丈夫只推辆三轮车就把杨端午连同她的家当拉回了新房,一路上,丈夫逢熟人就炫耀:“呃,这是我媳妇,真没想到我一分钱都没花呀。”杨端午就在那些羡慕嫉妒猜疑的道喜中被人自上而下地审视着,杨端午从那些异常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被丈夫捡回的便宜货甚至是垃圾,简直无地自容。到了新房整理完床铺时,丈夫就迫不及待地将杨端午拥入怀中,捧着她的脸,喜悦地叫道:“媳妇,我的好媳妇!”然后亲吻起她的双唇。一阵臭烘烘的气味袭来,杨端午感到比当年在医学院上解剖课时那浸泡标本的药水味儿还难闻,她扭转着脸躲开了。“哦,害羞呵?”丈夫笑笑就放开了她。晚间上床后杨端午长衣长裤地躺进被窝,脑袋一片空白。丈夫关紧门,迅速地脱光衣服哧溜溜地钻了进来,呼吸急促颤抖着手解开杨端午的上衣,就在丈夫欲剥去她的胸罩时,她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地扯住胸罩护住双乳,丈夫吓了一跳,定定地望着她。杨端午紧闭双目,眼前突然闪现出东方晓星的身影和他一笔一笔在黑板上画着乳房的一幕……丈夫将手伸向杨端午的下身,她一动不动;丈夫大胆地剥去了她的长裤内裤,试探着向她进入,她毫无反应,直到丈夫更深地进入她的身体。这时,杨端午感到了一阵刺痛,不由得大叫起来。
  杨端午每晚偷吃着避孕药,面对丈夫的每一次进入都毫无保留地奉献,却紧紧裹着胸罩和内衣,即使洗澡换衣都独自关闭了房门,久而久之,丈夫悻悻地说:“结婚这么久了,都没看到你的奶子长什么样儿,哪怕让我摸一摸也行啊。”面对丈夫的哀求,杨端午曾试图满足他,然而,即使隔着衣服和胸罩杨端午也无法容忍丈夫的手去触摸,那手像是极其肮脏丑陋的物体,那感觉,不仅仅是难受,而是憎恨是厌恶。床上生活,杨端午交给丈夫的只能是身体的下半个世界,这很无奈。杨端午常常自问:我这是怎么啦?是病态么?独自在家时,杨端午就反锁了门,把上衣脱光,对着镜子抚摸欣赏起自己的双乳——女人身上最最白皙的肌肤是长在乳沟乳房上的,千真万确。看吧,坚硬挺拔极富弹性的乳房,像两座山峰般傲然地耸立着,峰尖上如豆粒儿般大的肉粉色乳头及周边那浅粉色乳晕,在这白的映衬下,愈显得鲜艳和娇嫩,好美呵!
  终于有一天,丈夫熬不住了,赤裸了全身扑向躺在床上的杨端午,鲁莽地撕扯着杨端午的内衣和胸罩,粗俗地叫喊道:“我要摸,我要看,我要吃,你是我老婆,我有这个权力!”杨端午惊恐地扭动着身子,双手臂膀交织着抱在一起,拼命地护着乳房,眼看躲不过了,杨端午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不,不要!”丈夫冷不丁停了手,愕然地盯着她。渐渐地,冰冷的目光里隐现出冤屈和恼恨,狂怒地质问:“到底是为什么呀?!”杨端午无言以对,此时闪现在眼前的是一张久远的已有些模糊的脸,是捏了笔在黑板上画出乳房的手……杨端午的心颤抖起来,霎那就作出了一个让自己也让丈夫惊讶的决定:“我们——离婚吧。我不适合你。”话一出口,杨端午反而冷静下来,她迅速地穿戴齐整,没想到丈夫呆愣了片刻之后,突然冷笑了两声,说:“离婚可以,但你得满足我一个要求。”杨端午说:“你说吧。”丈夫死死盯住杨端午胸部,厚着脸皮说:“让我看看你的奶子到底长什么样,不然我太亏了。”话音未落就扑上前一把撕开杨端午的外衣。情急之中杨端午扯住外衣护在胸前,骂道:“你无耻!你流氓!”丈夫彻底失去理性说:“你敢骂我?”继而挥起拳头就朝杨端午的脸上打了过去。
  就是这一拳,打得杨端午鼻梁骨折,也让杨端午彻底解脱,对这没有感觉的婚姻不再歉疚。
  杨端午从医院回来,红肿的鼻梁包扎了纱布,提着自己的家当走进黑夜里,像个溃败的伤兵,能去哪儿呢?不知不觉就走进了那胡同那院子那老房子。黑夜中,隐隐地从东屋传来母亲的咳嗽声,杨端午犹豫着,把自己的家当堆放在门口,只带了随时用的东西,转身离开了。
  办理离婚手续的同时杨端午也辞了职,住进一家私人小旅馆就开始寻找工作,一家一家地应聘着……
  
  7
  
  父亲去世十五周年那天清晨,杨端午带了供果烧纸乘车赶往郊外,父亲就埋在那儿的坟场里。杨端午已有数年没再来看父亲,只为生存而奔波了。杨端午走到第二十七座坟墓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坟墓的石碑前怒放了一束鲜花,坟头则插了几枝艾蒿,在那块石板供桌上摆放了一盘大蒜肠和粽子,还有一瓶西凤酒。杨端午摸了摸粽子,居然还是温的,而这西凤酒正是父亲一生最喜爱的。是谁刚刚来过?以这种风格和形式来祭奠父亲的不像是哥哥姐姐们,应该是曾经与父亲走得很近的人,会是谁呢?杨端午边思量着边摆上供品,烧了纸钱,然后跪在父亲坟前,凝视着父亲的遗像,父亲忧郁的目光也在望着她,杨端午心一阵颤动,喃喃地泣道:“爸爸,我来看你啦……”就这样一跪一泣,杨端午竟是长跪不起。仿佛这些年聚集了许多话许多怨要向父亲倾诉,却又无从说起,情不自禁就泣不成声,当年父亲火化时未曾掉过一滴泪,现在却似汇集成河“哗哗”地奔流不止。又一句“爸爸……我好孤独,我好想你!”杨端午跪走几步嚎啕着,就扑倒在父亲坟墓上,那哭声震得坟土抖落,周围的艾蒿和松枝“簌簌”地好像也在悲戚着……
  
  杨端午涕泪并流,也许因为悲伤过度,竟哭出了鼻血,那鼻血慢慢地浸染了一片坟土。
  不知哭了多久,杨端午居然趴在坟上睡着了,沉沉迷迷中听到说话声,接着就被人拉起,杨端午睁开已经红肿的眼睛,发现围在父亲坟前的是哥哥姐姐们,拉起杨端午的是姐姐杨大昭。
  离开坟场前姐姐杨大昭对杨端午说:“抽时间回趟家,妈有事找你。”
  杨端午是在胡同口遇见从集市买菜回家的母亲。母亲看到杨端午第一眼时,就说:“造孽啊!杨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当走进大院时,邻家有人向母亲转告,刚刚有个老妇人来打听杨端午呢。杨端午从邻家的描述中绞尽脑汁也无法与自己相识的人对上号。母亲则不屑地摇摇头就走进家门。
  杨端午知道母亲对她的婚姻从草率的开始到失败的结束而耿耿于怀,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任由母亲继续数落。母亲怨自己命苦,恨父亲无情,骂杨端午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数落够了母亲就把话扯上了正题,说城西老房就要动迁了,政府责令八月底搬完,根据户口家里签定了两套房,一套归五哥杨大暖,一套归母亲和杨端午。见杨端午没反应母亲就瞪了她一眼,说:“等回迁新房后,你就搬回来住吧。”杨端午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母亲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抬手又指了吊铺变了声调说:“要搬家了,你把老东西那破箱子拿走吧,没给你扔出去已经是很大的面子了。”
  杨端午怔了一下,顿时想起父亲那只紫色樟木箱,暗暗自责:天呐,十五年了,怎么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呢?
  杨端午像怀揣兔子似地打开了,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半成品的绣花鞋,所谓半成品是尚未纳上鞋底的鞋帮,杨端午一一展开,鞋帮的料质分锦缎和丝绒,父亲大约把世界上所有靓丽的颜色都汇集到他的绣品上了,那些美丽的蝴蝶、鸳鸯、喜鹊,以及荷花、梅花、迎春花等像是嬉戏与开放在那一双双鞋面上,鲜活又生动。她抚摸着欣赏着比对着,发现这鞋面大小是同一尺码,渐渐地眼前就浮现出过往的漫漫岁月中一直“失语”中的父亲每天下班后,饱受着全家人避而远之的冷漠,总是孤独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默默地画着绣着剪裁着……此时此刻杨端午才明白,其实“失语”中的父亲内心是极丰富的,这些杰作,用了父亲一生的心血和才情,里面蕴藏了父亲的灵,父亲的魂,父亲的梦,父亲的爱。
  箱子最底层下叠放着一块枣红色丝绒手帕,杨端午轻轻地抖开,只见手帕上面很奇怪仅仅绣了一只蓝色蝴蝶,而随之抖出的竟是一张女人照片,照片大约一寸,是黑白版,因年代久远已泛黄,但依然清晰。杨端午细细端详,恍然觉得好面熟,朦朦胧胧一个淡忘了许多年的影子飘然而至,是端姨。照片上的端姨很年轻,挽着髻,瓜子脸微笑着,弯眉儿,樱桃嘴,尽管穿着旗袍,高高的衣领也遮不住细细长长的脖颈,一看就是个美若天仙、清高脱俗的女人。照片的背面写着“摄于1956年”。霎那间,记忆的闸门“哗”地打开了,儿时眼中的父亲与端姨的音容笑貌,一幕幕叠现在杨端午的眼前……
  
  8
  
  光阴似箭。杨端午随母亲搬回改造后的城西已三年。期盼端姨的出现似乎成为梦境。这天,杨端午所在单位组织女同胞体检,医生告诉她的乳腺可能有点问题,建议她本周五务必去省附属医院外科挂专家门诊复查。杨端午一听,紧张得头皮发奓,跑到卫生间撩起内衣,自检自测地抚摸起乳房,也许是精神作用,还真的摸出硬块,难道?下班回到家里,杨端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回了自己房间。
  “你眼瞅着就快四十岁了,该考虑重新找个人嫁了。”母亲跟了过来,认定杨端午脸上的凝重与婚嫁有关,就旧话重提。
  杨端午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突然感到心里有种隐痛,搬到新房以来,虽然再没听到“小死嫚”的代名,但是母亲与她对话时却已概用“你”字,依然让人心生寒意。也许,与母亲之间的隔阂是与生俱来的;也许,母亲的偏激与固执已经根深蒂固。怪就怪自己不该出生在这个家庭里。
  “妈,你和我爸的婚姻是残缺的,我的婚姻又是失败的,你说我还能再嫁么?再说,我是命中注定不该有婚姻的,因为我得了‘无爱症’,一直就是。你懂吗?”杨端午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谈及她对婚姻的感觉和看法。
  “啊,你得了什么病?”母亲瞪圆了眼睛,惊疑地问。
  “没什么,就是谁都不爱的病。”杨端午说。
  母亲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话。
  星期五,杨端午如期而至找到省附属医院挂了外科专家门诊。除了那一年被前夫打伤鼻梁,还从未进医院看什么病呢,当被叫号护士指点去六号检查室找东方教授时,杨端午突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心,莫名其妙地剧跳了几下,就这样推开了六号东方教授的检查室。霎那间,杨端午惊呆了,旋即,激动得差点儿没喊叫出声:东方晓星!天呐!杨端午就那么呆着,脑袋一片空白,居然忘记落座就诊。东方晓星温和地微笑道:“离那么远站着怎么给你看病呀。”杨端午这才回过神。
  东方晓星按惯例从姓名年龄工作性质直至婚姻状况例假周期等等一一询问,然后直奔主题,示意乳房如何不舒服,都有哪些症状。
  呵,依然还是那个让人一见就心荡神迷的东方晓星。比之十几年前,那俊朗的面孔儒雅的气质依旧。虽然脸上多了几道岁月沧桑,却愈显老练稳健,还有那磁性般的声音,依然字正腔圆声声入耳,不同的是目光里平添了几分温情。杨端午痴迷地凝视着东方晓星,嘴上机械地作着应答,心里不断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十几年的如梦如幻,此时,活生生的东方晓星近在咫尺,竟是来的这么突然。
  “来,我给你检查一下。”东方晓星指了旁边的屏风,边说边站起身。
  杨端午随东方晓星走进屏风里,不紧不慢脱去外衣,又撩起内衣,然后解了乳罩,一系列动作那样从容,心底那样安静,俨如面对了一个同床共枕生活了许多年的男人,直至双乳完完整整地裸露出,杨端午低眉垂目在双乳间扫着,发现被站在眼前的东方晓星那身白大褂折回的光一映照,乳房愈加白了,白得像两座雪峰。尽管已近不惑之年,但毕竟从未被异性触摸过,更没有生育过,杨端午的两只乳房依然坚挺,极富弹性。
  就在这时,东方晓星的手机响了,他对杨端午歉意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啊,我先接个电话,好吗?”然后片言只语就打发了那电话,然后边收机边对杨端午又道了一声“对不起啊”。杨端午默默地看着听着,好一个谦恭的君子呵!她几乎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了。
  东方晓星伸出了双手,一手按住杨端午的肩,一手……那一刻终于来到了。杨端午闭上了眼睛。
  天呐,他的手竟然是那样柔滑,真的是柔如丝绸滑如蛋清。心,开始颤颤着,通体的酥软,阵阵晕眩中,像是携雷挟电,一股激流涌遍全身,似燃烧了般。杨端午感到自己就要瘫倒在东方晓星怀里了。此时,耳边又响起了那磁性般的声音:“这儿痛吗?”杨端午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些,她摇摇头同时又点点头,却不愿睁开眼睛,现在,她感觉到有股热流润湿着冲出了身体,如此真真实实地沉迷陶醉其中,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假若永远被这般颤颤着酥软着燃烧着,该是女人多大的幸福呵。后来,杨端午每每回味起“那一刻”,纵然就有种“新婚”的感觉,而那一纸病历就是结婚登记证,屏风里就是婚床。
  走出屏风,杨端午半是痴迷半是清醒着,凝视着伏案书写病历及处方的东方晓星时,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涩幸福感蓦地萦绕了全身。
  “请放心,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乳腺有些增生,吃点药就会好的。”东方晓星话说着就把处方及病历推到杨端午面前,这就意味着该叫号下一位患者了。杨端午磨磨蹭蹭地不动身,大脑像短路似的,一时找不出继续逗留的理由,那么,要不要告诉他当年自己听过他的讲课呢?
  
  “你还有事么?”见杨端午犹疑的样子,东方晓星就问。杨端午摇摇头。
  “记住,每隔半年来检查一次。”东方晓星又叮嘱了一句。
  “啊,是吗?”杨端午喜出望外。
  整整半个月杨端午没去洗浴,因为那对乳房上有东方晓星为她检查诊断时留下的气息,哦,更有他的手温他的指纹他的掌印,无论走到哪里仿佛都有他在陪伴着。她感到欣幸,终于把女人最美丽最魅力最骄傲的地方献给梦幻中的男人了,这是上苍对她的恩赐。
  又是端午节。在父亲墓碑前杨端午再次看到了鲜花、粽子、大蒜肠和西凤酒,还有艾蒿,那粽子依然是温的,跟几年前一模一样。杨端午举目四望,周围一片宁静。杨端午暗想,找到端姨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父亲的忌日,在坟场。
  等待中的端午节姗姗来迟,杨端午早早地赶到坟场,在离父亲墓地不远的背处选择了一个角度极佳的位置悄悄潜伏下来,感觉告诉杨端午,今天定会真相大白。果然,大约过了半小时左右,一位身着一身素衣的老妇人迈上台阶,朝父亲这一排墓地走来了,老妇人臂弯上挂着一只布袋,手提一个塑料桶,步履极缓,边走边左顾右盼着,就这样靠近了父亲的墓地。老妇人从塑料桶里掏出抹布,动作颇有些吃力地抹着父亲墓碑及供台上的尘灰,然后又掏出供品及鲜花还有纸钱,最后掏出的是艾蒿,老妇人将所有的忌品归放好,这才烧了纸钱。祭奠完毕,老妇人又围着父亲的墓地走了一圈,步履依然有些迟缓,还咳嗽了几声,然后手扶父亲的墓碑坐了下来,默默地。
  老妇人慢慢起身离开坟场,走向郊区的公交车站,杨端午一路跟踪过去,她确信,这就是端姨。
  老妇人走进了一个小区楼座,杨端午细细环顾大吃一惊,从位置上甄别,这里正是当年后街的旧址。啊……后街!此时,杨端午恍然大悟,早在回迁时,儿时居住的那胡同那院子那片土地已盖成商业大楼,老街坊们全部回迁至后街位置的那个楼座,只有母亲死活不去,而选择了改造后的西城最边沿小区。
  老妇人把着扶手迈上楼梯,一步三歇总算爬上了二楼,在一个单元门前,老妇人喘息着掏出了钥匙,却颤颤抖抖打不开门,像是疲惫至极限。眼见老妇人将倾身倒地的样子,杨端午疾步冲上去扶住她的腰身,老妇人微笑着转过头,那笑就僵在了脸上,满目惊愕——
  “端姨!”
  “你是……端午?”
  “端姨,我是端午。”
  “孩子,我……不是在做梦吧?”
  就这样,两个深深地怜爱着痛爱着父亲的女人——女儿和情人,拥抱在一起了。
  端姨端详着杨端午的脸,呢喃道:“其实一年前我就见过你的,你一直坐在你父亲墓碑旁,我无法靠近,只能隔远望着,不敢相信你就是端午。孩子,你长得真像你爸爸,比你小时候更像了。”端姨话说着,眼睛里凝聚了无限的慈爱和柔情。
  杨端午点头道:“哦,怪不得。那天我整整等了你一天呢。我早就有感觉你回来了。”
  端姨说:“孩子,原谅我,许多年来,我最无法面对的就是你和你的家人。”
  杨端午说:“端姨,我理解你,特别是经历了人生磨难后,更理解你和我爸爸,你们俩都没错,是上帝没有安排好。”
  端姨情不自禁地搂紧了杨端午:“好孩子,谢谢你,有你这话,端姨死了也能瞑目了。”
  此刻,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之中的杨端午并没有意识到端姨话中的弦外之音。
  时至中午,杨端午拦住了要下厨房的端姨,跑到楼下小区的饭店里订了几份菜,而端姨则热了几个粽子,又特意煮了两小碗长寿面,端姨说:“孩子,早知有今天,我就给你准备生日蛋糕啦。”杨端午一听,眼泪“哗哗”地就流淌下来,记忆中自己就从没正经地过回生日,儿时一到生日这天为向母亲讨要粽子就挨打的景象又呈现在眼前,不由得脱口而出:“端姨,为什么你就不是我妈呢?”端姨闻之,泪流满面,颤颤地说:“孩子,小时候为说这话你曾挨过打,对不起,端姨让你跟着受委屈了。”
  她们一会儿伤感着哀叹着,一会儿欢笑着追忆着,所有的情思和记忆都在时空里穿梭着跨越着跳荡着,话题中全都围绕着父亲。后来杨端午谈到那个让父亲在家里“失语”若干年的风雪之夜,谈到了父亲曾关了鞋匠铺而寻找端姨未果,回家后一病不起,端姨几度听得老泪纵横,连连摇头说:“早知这样,我真不该选择离开你的爸爸,孩子,这都是命呵!”端姨告诉杨端午,她当年远赴他乡是去给人续弦并且做了四个孩子的继母,直至1993年那个男人去世而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与那个家庭感情极淡的端姨又一次选择了离开而重返这座城市,因为这儿有父亲。杨端午不禁替父亲感到欣慰,一个普通的鞋匠,一生中居然能得到两个女人的爱,尽管母亲爱的方式方法不妥,但是,父亲值了。
  天幕已挂满繁星,告辞时杨端午凝视着端姨,承诺道:“端姨,今生今世就让我来替父亲照顾你的晚年吧。”
  端姨用力地点头,泪水再一次浸湿了面颊。
  杨端午走下楼梯,回头看,端姨身体几乎俯在楼梯扶手上,满目依依不舍却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叫道:“端姨,你……”
  端姨摆摆手说:“下周末一定来呵,我有事找你。”
  杨端午点头应道:“嗯,我也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等我啊,端姨。”
  在楼道灯光的映照下,杨端午发现端姨的脸似乎更惨白了,以为是灯光反射的原因,没多想就挥手告别了端姨。
  令杨端午始料不及的是,第二天突然被单位抓派紧急公差,而孤身一人的端姨没有配置任何通讯设备,杨端午来不及专程登门向端姨通告,只是想,借出差机会一定给端姨带回一个手机,然后再把心中那个秘密告诉端姨,一同分享那暗恋的幸福……
  
  尾 声
  
  杨端午赶到医院时,端姨已经去世,尸体也被送往解剖室,院方向杨端午转达这是根据端姨的心愿,将她的遗体捐给医院,用作医学研究。让杨端午悲喜参半的是端姨的主治医生就是东方晓星,现在,东方晓星代表院方找到了她。
  坐在医院的办公室,杨端午第一次与东方晓星单独面对面地谈了那么久。东方晓星告诉杨端午,端姨早在三年前就检查出乳腺癌,假如及时做切除手术定会多活几年,但是端姨坚决不同意,只要求保守治疗,并在治疗过程中,与东方晓星约定百年之后她的遗体包括身上所有的器官就捐献给这座医院。最后,东方晓星发出感慨:“这是一个意志坚强追求完美又和蔼可亲大度无私的老人,在当今老龄人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中,实属凤毛麟角。”
  杨端午脑袋“嗡嗡”地,无法想象已被癌魔折磨了三年的端姨居然每年都要赶那么远的路去坟场祭奠父亲,其实端午节那天从端姨一出面直至告别,整整一天里端姨是有些患病迹象的,只恨自己太粗心,怎么就没看得出来呢?杨端午心里暗暗责备自己。
  这时,东方晓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示意杨端午:“打开看看吧,这是老人家最后一次来看病时委托我办的事。”
  杨端午打开纸袋,掏出的是一块枣红色丝绒手帕包裹的东西,抖开,竟然跟藏在父亲的紫色樟木箱里包着端姨照片的那块丝绒手帕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上面绣着另一只粉色蝴蝶。手帕里面包裹着的是一本房屋产权证和一纸产权公证书,还有一把钥匙。杨端午看到公证书被授权人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日期是六月二十日,正是见到端姨的第二天。天呐,病重的端姨硬撑着病体耗费多大的气力去找公证处呵,而那个时间自己大约已经坐在飞机上正飞往别的城市,早知如此……一切的一切都已悔之莫及。杨端午不禁潸然泪下。
  杨端午抹了下泪眼,哽咽着问:“东方教授,端姨是哪天委托你办这件事的?”
  东方晓星想了想,回答说:“就是这个星期一,那天我不看门诊,老人家直接找到我办公室。”
  杨端午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端姨在周末接连两天都没等到自己,一定是自己没能兑现诺言而让端姨感到失望了,该死的出差,该死的自己。杨端午心底里气恼地骂道。那泪,又一次潸然而下。
  东方晓星继续回忆着说,那天端姨委托完后像是刚刚完成一项重大任务,说她可以安心了,再也无任何牵挂了,还说老天爷对她很公平,只可惜公平的天秤没有倾向那孩子。说到这儿,东方晓星征询的目光望着杨端午,问:“我可以冒昧地提一个问题吗?”
  杨端午点点头。
  东方晓星说:“你跟老人家是什么关系?在此之前我从未听她提过你,她好像是个孤寡老人,却对你是如此厚爱。”
  霎那间,杨端午的思维像是凝固了一下,然后又像是腾飞了,飞向曾经的风云岁月,飞向记忆模糊的或者更久远的年代……“我的、我和端姨……其实许多真挚的东西,是没有时空的记载……”话未等说完,杨端午已经泣不成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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