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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水

发表时间:2025/05/08 15:37:57  来源:北京文学1104  作者:王梅香  浏览次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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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方总那出手才真正叫阔绰。
  这30来亩地上,有一亩左右的菜园,青头萝卜大白菜什么的种着,方总让人叫来菜园的主人,以每棵5毛钱的价格谈定,瞬间就让它们从自己的大本营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多少村民眼馋起来:他娘的,早知道咱也在那里种上些瓜瓠辣椒的,捞点小财发发。看看狗日的张聋子,老屁股大一块萝卜地,就得了人家200块,这叫什么理路?两块钱买来的萝卜籽,蒙了人家两张红皮。
  工厂奠基那天,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镇党委张书记与方总亲自手执铁锹,挖了第一方土。
  这响当当的开场锣鼓,谁不竖起大拇指来夸赞!
  厂房一施工,前后三庄的小拖拉机手陡然高兴起来,天天运砖运瓦,往来于轮窑厂与小柳庄之间。小柳庄里本来袖手晒太阳的那些主儿,个个到工地上来挑砖拌混凝土了,干一天拿一天的工资,花花绿绿的票子现刮现。这哪是建厂房,简直是在建财神庙!
  小柳庄建财神庙,招引得外庄人也想来捞些外快。小柳庄的几个汉子拿着扁担,非常夸张地跑过来呵斥,硬是吓退了人家。
  娘的,真是有钱好办事。6个月的时间,方总的两排五六十米长的大厂房已顺利竣工,即将投产使用。
  这边刚封顶,那边厂房大门外就张贴起大红纸,是招工启事。
  四村八组的人像赶集,一拨一拨地来去。为啥?人家启事上明明白白写着呢,小柳庄的村民优先,工资待遇也优先。你想小柳庄人咋能不牛气冲天。
  那阵子,外庄人因为进不了财神庙而沮丧,小柳庄人因为化工厂而自鸣得意。
  咱小柳庄人有的是力气。至于那些技术活,化学配比什么的,比果树嫁接还要难办,小柳庄人才不沾那个边呢,那危险!
  接到去工厂上班的通知,王朝在屋内转来转去,不知所措地搓着一双大手,搓得蚕吃桑叶般麻沙沙地响。老婆直笑他,瞧你那德性,粪渣子抹不上泥墙。王朝嘿嘿傻笑,是呢是呢,我这心里有些不踏实呢。跟土坷垃打惯交道了,猛然一下子叫我坐在门卫室里,清闲无事,手不动脚不动的,人家就每月给500块,怕要歇得骨头疼。
  王朝去理发店理了个发,把那长短不齐、颜色不一的胡子也给刮得净光,还买了一身新褂裤,一双新鞋,把自己武装了一番。老婆直夸,啧啧,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这一身皮,还真有点像村民组长的样子了。
  第二天,王朝早早起床,正吃着早饭,杨祥宇就来叫他了。王朝看那杨祥宇,上身穿灰色夹克衫,下身穿一黑色牛仔裤,脚蹬一双运动鞋,比走亲戚还光鲜。杨祥宇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都是我家明子教的,头天上班嘛,总得那个点是吧。王朝连说,对呢对呢,明子到底是个大学生,见过世面,比咱有见识。咱可不是为自个儿挣脸,咱挣的是全小柳庄的脸。
  王朝三口两口扒拉完早饭,告知老婆一声:“我上班去了。”老婆丢下手里喂鸡的活计,脆生生地应答:“晓得了。早些家来吃饭。”杨祥宇就笑了,“早点家来?你说早点就早点啦?捧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上班可不比种地,论钟点呢。不到下班时间就能往家赶?”王朝大手一挥说,别和她一般计较,女人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走啦走啦。
  其他一些人有说有笑地聚在村口,看两人来了,就一路往工厂赶去。路上碰到邻村的人问:一个个这么齐齐整整的,为哪家说媳妇去啊?王朝说,是呢是呢。说新媳妇去,明年一定能生个金娃娃给咱抱抱。每个人的心里都乐开了花。
  几个人一到厂,生产科长就对他们作了上岗培训,向他们交代了化工生产的安全操作规范、厂里条条框框的规定,关照了一些个要注意的细枝末节,听得王朝直想打盹:娘的,上班就是干活,唧唧歪歪的说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派我们干什么活不就得了。这些个城里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想这么多困死人的鬼主意。
  瞄一眼杨祥宇,乖乖,头都埋在裤裆里了,准是睡着了,王朝用胳膊肘捅了捅杨祥宇,杨祥宇一惊,问,讲完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鼓掌。王朝刚想说,鼓啥掌呢,人家才讲到第二大点第三小点,又有几个人鼓起掌来,接着屋子里的人都鼓起掌来。王朝也跟着鼓掌,心里好笑,奶奶的,都睡醒了,你们就可着劲儿鼓吧。
  生产科长似乎激动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两手示意大家安静,清了清嗓子,继续发言:同志们,你们的掌声告诉我们,这些决策是得到你们认定了的。下边,我再讲讲第三大点……等他把第八大点的第六小点讲完,差不多已是中午时分。
  他在台上讲得口沫横飞,王朝他们在台下困得七倒八跄,个个比干农活还受不住。好容易挨到他讲话完毕,方总又来了,掏出一沓纸来,说要和大伙签个合同,在厂里工作期间,无论病痛伤残都由自己负责,听得王朝笑起来了,哪个人能保证吃五谷不生灾,谁个不讲理,生了病会和你们胡搅蛮缠呢?什么伤啊残的,自个儿小心点就是了,我们做农活的时候,大锹铲掉脚趾头的事都有,摁一把草灰了事,就没见有人吵闹过什么。你们城里人就是心眼多。方总笑了,说,我们这是丑话说在前头,有备无患嘛。王朝不会写字,第一个就跑上台,把个右手拇指在印泥里一摁,由方总引着在合同上摁了手印。大伙陆续上台,签名、摁手印,完了,方总把合同叠好放进公文包,又向他小连襟也就是生产科长打个手势,科长的声调一下子高了起来,说方总决定开工的第一天,不能让大家空着手回去。每个人一个红包,希望大家齐心合力,努力工作,不辜负方总的期望。“哗”,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杨祥宇把个手都要拍麻了,想到还要用这双手干活挣钱,他才减缓了两手相击的力度。
  中午下班,几个人掏出红包,剥去外面的红纸,每个人都是两张十块、四张两块的人民币,崭新崭新的。杨祥宇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大家摇头。王朝问,你晓得?晓得就趁早告诉我们,卖什么关子呢!杨祥宇说,这二十八块啊,是“发”的意思,六张是“顺”的意思,连到一块呢,就是叫我们今后又“顺”又“发”,这是给大伙讨吉兆呢。春香就感慨了,你们看,这半天我们什么事都没干,人家就给了钱了,往后我们一天天地干活,该发我们多少钱啊!但我是拿不了你们那么多钱的。这端茶倒水扫地抹桌子的事儿,肯定挣不了几个钱,你们要是有活忙不过来,我帮你们做,也捎带我多挣一份给我家小琴用,这丫头,大了,去了几趟县城,心野了,老想朝外跑。
  杨祥宇接过春香的话头,可要看紧些呢。听我家明子讲,有些城里人不干净,人贩子贩女伢子去干不要脸的脏活,挣钱呢。春香吓了一跳,又赶紧自言自语地说,我家小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就是天天拴在裤腰带上,我也要看牢她,决不能让她做丢脸的事。
  杨祥宇几个人的活倒舒心,有成品出去了,有料子进来了,几个人手脚麻利地一阵忙活,抬上车或从车上抬下来。王朝坐在门卫室里听个小收音机,见杨祥宇他们忙不过来,也溜达出来帮个手,接接拿拿的,有时春香见他们活多忙不过来,也丢下扫帚打个下手。
  每个月月底,会计室算好各人的工资,通知他们去领,数着大大小小的一沓钞票,让人感到日子过得太顺溜了,真怕好日子不长久呢。
  转眼到了插秧的季节。厂里的生意却更见火了。厂里临时规定,只要不请假,每天发双倍工资;请假一天,扣双倍工资。王朝他们几个只得白天在厂里干活,晚上回家耕田耙地、拔秧挑秧。
  春香一个女人家实在吃不消,憋了两天终于向方总请假来了。方总很为难,准了你的假就得准别人的,一碗水要端平话才说得过去。春香急了,说我让我家姑娘小琴替我,我再跟王朝他们几个打打招呼,他们总不会和我一个妇道人家攀比吧。庄稼不能误,一误误一季呢。看方总没有坚决反对,春香风风火火地找王朝,找杨祥宇,让他们替自己到方总那儿说说情。几个男人拍胸脯说不为难她。由王朝做代表找方总说情,方总才勉勉强强含含糊糊顺水推舟了。
  
  春香下班回家跟小琴一说,小琴立即反对,你们那个厂,脏死了,从你们厂子涵洞里流出来的水,把螃蟹泥鳅都熏死了,我都担心有毒呢。让我去,想害我啊!春香知道小琴的脾气,嘴硬,心软。于是春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男人死得早,留下个丫头又这么不听话,我起早贪黑地忙,我都为谁啊?我图的什么啊?还不都为你这个冤家……小琴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说好了,我可只替你几天,等咱家插完了秧,我就不干了,到县城找工作。你别想把我困在你们那个破厂。
  春香想起杨祥宇的话,刚想反对,转念一想,乡下人买洋火,一打打地来,可不能越好打越往里打。说不定把小琴惹急了,一别扭,这秧也栽不下去了呢,那太不划算了。
  母女俩各忙各活,小琴也乖,下了班,就赤巴双脚来和春香一起拔秧栽秧。缺了男劳力,挑秧的活就烦了,人在烂泥田埂上一■一滑,挑秧担子就像荡秋千,一个把持不住,准得栽个大跟头。小琴两手提十来个秧把子在前走,春香挑三十来个秧把子在后走,走走娘俩就伤心。春香下定决心,等过个三五年小琴大了,就说个上门女婿支撑门面;小琴下定决心,等秧一插完,就伙同小姐妹们进城打工,好歹做个城里人,再不吃这穷苦了。
  春香手脚快,三四亩水田,五天不到就全部完工了。看方总那边也没叫小琴带口信,春香又忙里偷闲,把几条秧田埂点上了毛豆。第六天,春香收拾收拾叫小琴看家,小琴乖乖地答应了。春香心里暗喜,还是闺女贴心。
  到得厂里,扫好地,灌好茶水,送到方总办公室,方总一见春香,急忙离座说我来我来。春香也不坚持,放下茶瓶就拿抹布抹沙发桌椅。方总倒了两杯茶,说,嫂子,歇会儿再忙。春香手也不停,答道:不累。见方总站着不动,春香望望方总,停了手问:
  方总,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方总笑笑,是有事要和嫂子商量呢。说着拉过去一张椅子,请春香坐下。春香暗想恐怕是自己假长了,惹人家不高兴了。减工资我不怕,只要别让我回家就行。这么想着,就有些不安起来。方总回到座位上,说,嫂子,我有个老母亲在家,身体还好,就是我们在外瞎忙,照顾不到她。怕她孤单,想找个人陪她说说话,为她洗洗衣服做做饭。我看你家小琴,蛮勤快的呢,嘴巴甜,又会说笑……
  春香打断他。
  方总是想让我家小琴去服侍她,做你们家佣人……
  方总笑了,嫂子,看你说哪里去了,我们城里叫保姆,不叫佣人。佣人是旧社会的事了,佣人没有人身自由的。你家小琴不同,她愿意去才去,我不勉强。她若嫌苦了累了,可以不干,嫌工资少了,我们可以加。
  春香想,女大不由娘,小琴一直想往城里跑,我一直防着堵着也不是个事,腿长在她自个儿身上。好在方总是个有根有底的人,不怕他怎么样。嘴上却说,容我想想。方总也不再追问,春香继续干活,方总仍旧埋头办公。
  中午春香下班到家,小琴早烧好了午饭等着了。春香也不说话,吃完饭拿把铁锹准备上田埂,看看田里的水情。小琴跟了出来,喊妈你没忘了什么吧?春香是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方总已找小琴谈过了。
  春香故意沉着个脸,不说话,小琴搂着春香,妈就让我去吧,我保证赚了钱不乱花,我保证不疯疯癫癫的,我保证……
  行了行了,听妈说,捧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你刚出家门,妈怕你受不了委屈,你受了委屈,妈心里不安哪。
  小琴就笑了,做城里人还委屈?我做梦都想去城里呢!我不会委屈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母女俩叽叽咕咕,一直谈到春香临上班,才打住。
  下午,母女俩一起去厂里见了方总,春香千叮咛万嘱咐,说孩子没见过世面,请方总转告老太太要教育着点,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尽管指出来,方总一一点头应允。回到家,小琴收拾好几件简单的衣裳,第二天就随方总的小车去了城里。
  小琴嘻嘻哈哈地去圆她城里人的梦去了,春香却背地里偷偷抹了不少泪。
  
  两个月后,方总从家里来,带给春香几张小琴的照片,王朝他们几个都凑过来看。照片上,一个面善的老太太坐在藤椅上,身边站着小琴,身穿白底蓝印小碎花的连衣裙,脚蹬一双白色高跟鞋。看小琴,比在家时白了些,胖了些,像电影上的人似的,她们身后是方总家无比气派的大别墅。
  春香看得有些欣喜,又有些心酸。这些天来,母女俩就只说过一次话,还是那次方总往家里打电话时,正好小琴接电话,方总就让春香说几句,春香趁机叮嘱了几句。春香总觉得女儿离自己太远了,常常牵肠挂肚的,有时还在梦里梦到小琴被人欺负,自己拼了命地去护女儿,惊醒了才知是梦,梦醒了就捂着胸口,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每月的初一十五,春香都不忘烧香祷祝。
  王朝他们直怨自己的婆娘没能生出个闺女来,不然,也送她们去城里当保姆,照几张照片回来风光风光。
  春香看女儿笑滋眯眯的,晓得女儿在那边过得不错,想来方总一家待小琴不薄,也就放下心来,干起活来也麻利了许多,整个人似乎也年轻了许多。春香被这种满足感包围着,一直到快过年。没承想,腊月二十左右,小琴来了一个电话,说老太太今年要去昆明老家过年,要带小琴一起去,回家等年后再说。春香想发火,你连老娘都不管了,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可碍着方总在场,也只好忍了。
  正月十八,小琴拎着大包细包回家来了,手机、衣服、补品、化妆品……一件件往外掏,看得春香心疼:这孩子,不会过日子,就知道花钱。小琴掏出钱包,把一沓钞票交到春香手里,说,这几个月的工资,我一分没动,这些东西都是方太太、方老太太买给我的,她们对我可好啦,她们家没孩子,方老太太说要认我做干女儿呢。
  春香赶紧说,这怎么行呢,怎么好让人家降了辈分呢。小琴说,是呢,我要叫她奶奶,她不让,说把她叫老了,要叫她阿姨。其实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人家高兴就行。老太太一高兴,就给我买衣服,加工资。你看,我这工资不比你低吧。春香数了数,还真不少,对小琴说,我帮你存起来,将来等你出嫁的时候用。小琴就红了脸,我才不嫁人呢,我就和你一起过。心里却想:是男人就该有方总那样的派头;女人嫁那样的男人才算没有白活。
  在家歇了几天,方老太太就打电话过来了,小琴接电话时,摇手让春香别开口,直到小琴说我明天就去,春香想阻止,小琴已关了电话。你这孩子,也不让我和人家打个招呼。小琴一笑,算是赔不是。
  晚上,母女俩一头睡了,小琴搂着春香的脖子,发出匀称酣甜的呼吸,春香看着小琴青春漫溢的面容,禁不住爱怜地伸手托住小琴的脸,暗自神伤,这么俊俏的闺女,如若是个城里娃,还真不愁饭吃呢。
  听小琴说,老太太就是怪,喜欢吃腊肉咸货。春香想人家给我们这么多,我们总不能硌硷(高邮方言,意思是使人家利益受损失)人家吧。第二天一早,春香早早起床,轻手轻脚地挑了两块腊肉,两条咸鱼,一只咸鹅,用塑料袋装好,放在一个大旅行袋里,又整理好小琴的衣物,看小琴带回的化妆品,大瓶细瓶的,稀的稠的,禁不住好奇,用手抹了一点在脸上,那香味真好,淡淡的,甜甜的,像一种花的味道,这才晓得小琴身上好闻的味道是这东西的味儿。
  床上的小琴咯咯笑了,说,妈,你就别把这些个东西装起来了,那边还有,这些你就留着用吧。春香笑骂,死丫头,吓我一跳,这些劳什子你还是带走的好,我一个农村妇女,打扮起来还不招人闲话,被人戳脊梁骨!
  小琴说,怕什么,方太太和你差不多年纪,打扮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老太太都六十出头的人了,还穿红衣服花裙子呢。人家城里人哪个不打扮,我就没听到谁说三道四的。
  
  春香正色说,丫头,我们是乡下人,乡下人图的就是个本分,你不要和人家城里人比,迟早你是要回乡下来的,做人不能忘本。
  小琴不高兴了,说,看你说说就扯远了。
  没了睡觉的兴致,小琴起身帮着春香收拾,春香又趁机多叮嘱了几句。吃过早饭,上班顺路,春香送小琴去镇上汽车站。
  看着汽车一路绝尘而去,春香才转身往厂子里赶。
  老远就看到厂门口停一大卡车,上面装满大叶柳树苗,刚想问个究竟,王朝就朝她喊开了,春香,你怎么才来呢,快帮忙卸树苗,这几天,我们要把这些树苗全栽下去呢。卸树苗的当口,从王朝他们的对话中,春香知道了个大概。方总看厂房周围还有一大片空地,觉着荒着可惜了,就购来了一批树苗,准备在厂子周围造一个林子,说什么,过几年,这儿会成什么“森林氧吧”,这工厂也成个绿色工厂。大家就觉得好笑。杨祥宇说,我们家前屋后那么多树,是不是也该叫绿色堂屋、绿色厢房、绿色猪圈、绿色鸡栅呢。春香就笑着打断他,你赶什么时髦,你管人家怎么叫呢。大家一阵紧忙。
  虽是初春,也细汗不断,王朝大手一抹立马成了个花狸猫脸,李桂文就咋呼开了,哎呀,车上怎么有个带壳的呢?大伙面面相觑,看到王朝那一张脸,都扑哧扑哧地笑了,笑得王朝瞧瞧你,瞅瞅他,仔细一想,带壳的?王……?这是说我王八呢。好你个李桂文,骂人不带脏字,抓起把树根泥就扔过去,我叫你李桂文成泥桂文。几个人打闹一气,卸完树苗,春香去附近的水塘里拎来半桶水,大家伙到王朝的门卫室里拿毛巾面盆一阵好洗,干净了大家的手脸,可苦了王朝的毛巾面盆,王朝洗了汰,汰了洗,才总算让那条可怜的毛巾稍微有了些当初的样儿。
  接下来的几天,王朝一帮人就忙着挖树坑,下肥料,栽树苗,浇水,前前后后忙了将近有一个礼拜才算大功告成。徐林说,娘的,幸亏水塘离得近,不然,光挑水,就要挑断我们几个的腰呢。可不是,李桂文摸着自己红肿的肩头附和着。栽树,家前屋后栽着玩的,做做粪箕,砍了当柴烧,哪有这样当回事的,方总家要准备做多少粪箕呀?他们又不种田,做粪箕有什么用呢?杨祥宇就笑了,做粪箕?才不是呢。我们家明子说了,这种树书上叫意杨,长得快,十来年就有小水桶粗了,到时候就可砍下来去卖钱呢。听得大伙直摇头,这城里人真是会搞钱,连栽个树都赚钱,他们做什么不为钱的呢?想不通,想不通就只有佩服人家有来钱的道。
  从此,王朝就多了件事,及时除掉树苗田里的杂草。
  王朝很气闷,这城里人娇气,他们栽的树也娇气,我们家前屋后栽的树,哪棵是当了事的?栽进土里就了事,有命吃饭,没命滚蛋,没为它们浇过水,也没给它们割过草,不也长得七枝八丫的?
  到第二年,方总请人来修枝,王朝又气了一回,这些枝丫再长个几年,锯下来,够得上蒸他几庄几户的馒头呢。才这么小,就剪了,城里人真不晓得过日子。生气归生气,等一片林子修成功,王朝家门前就堆了个不小的柴垛。到下一年,看到那些粗壮的树干时,王朝才算打心眼里服了城里人。说给自家婆娘听,婆娘骂他缺心眼,人家不聪明会那么有钱?会到咱这儿来办厂?会有镇长书记给他敬烟倒酒?会一要就要到那么多地?听得王朝一愣一愣的,这婆娘,头发长见识并不短嘛。嘴上却还死硬:就你能。夫妻俩正顶牛,杨祥宇来了,原来,明子今年就毕业了,可他不愿回乡下来,他知道方总有法子,就央求他爸去求春香出个面,说个人情,毕竟小琴在方总家做工,人情总归是有的。杨祥宇拉不下这个老脸,就求王朝婆娘去递个话,乡里乡亲的,能帮忙千万帮个忙。
  春香看到王朝家的,赶忙迎入屋里,待王朝家的说明来意,春香很是为难:
  我哪有那本事,我家小琴说到底也只是人家的一个保姆,不沾亲不带故的,哪有那么大脸面,请得动人家办事。
  听话听音,屋外的杨祥宇赶紧两步跨进屋,说,春香嫂子,小琴和明子是同学,从小一块儿玩大的,这个忙你可一定要帮。
  春香心意软,想到那一年小琴贪玩,跑得正欢时,跌了个跟头,把一截芦柴管子捅进了喉咙管里,血直流,吓得春香哭天抢地。是杨祥宇二话没说,抱起小琴就往村卫生室送,好歹才让小琴躲过了一劫。于是,春香把脸一老,把心一横,就趁在办公室抹桌子浇花的当口,把这事给方总提了。
  方总面露难色,嫂子,我这人也就是混得光堂,也认不了几个人。但既然你向我开口了,这个忙我总是要帮的,别的地方我帮不上忙,在我们那小县城,我还是能找到一两个够得上说句把话的人的。嫂子,你找我是看得起我,我也得对得起你,容我三两天,给你回音。
  春香真要磕头谢谢了,她还真想象不出来,人家方总如若不答应,她该怎样下得来台。事后想想,太冒失了,太冒失了,四十好几的人,越活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以后就是亲娘老子有事,也不去求人了。
  杨祥宇家的这几天,越发走动得勤快了。
  想当年,小琴和明子上初中时,看俩孩子一块儿上学放学,就有人私底下瞎做主:杨祥宇家的,等明子将来长大了,就将小琴娶回家给你做儿媳妇。这闺女,长得那个水灵,啧啧,我家明子要是有这个福气就好了,我睡着了还笑醒了呢。
  有时,邻居们故意高声说给俩孩子听,常听得小琴脸红红的,低头小跑着去了,明子则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只是后来中考时,明子考中了县中,小琴却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只好在家种田。春香想让她学个裁缝什么的手艺,小琴硬是不肯,这事情就耽搁下了。后来两家走动得稀了,多是因为春香有意无意地告诫小琴,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明子将来是要上大学的人,我们算什么,泥腿子一个,趁早别做梦了。
  春香家这头冷了,杨祥宇家的还摆着高姿态,隔三岔五地来坐坐谈谈,当然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无关痛痒的话。小琴想听到那令自己脸红心跳的话,可等了三四年,愣是一句都没有,小琴也就渐渐熄灭了心中那点点羞涩的初恋之火。
  小琴在家,心却常常往城里跑——
  城里是什么样子呢?城里人也吃饭拉屎两条腿走路吗?听说城里人不种地,上班下班,下班后就跳舞唱歌。跳舞?好玩。是一对一对地跳,还是男男女女一块儿跳呢?听说跳舞要一手搭着肩,一手搂着腰呢,一男一女怎么好这样跳呢?多羞人呢。
  
  杨祥宇家的到得春香家,总能找到事情来做,左一个春香姐,右一个春香姐,却从不提求人的事。春香是个明白人,她叫得越勤快,春香心里越多了份愧意,老觉得自己答应了人家就该给人家个准信儿,不然就对不起人家似的。可急也没用,都几天见不着方总了,听说回家去了,春香天天巴望着方总早些来厂里,能带个准信儿来,自己好给杨家有个交代。可又怕他来了,什么事情都没办好。就这么矛盾着,方总终于回厂子里来了,一下车,春香就迎上去,杨祥宇也站在不远处支棱起耳朵听,虽然没听出什么名堂,但看春香那神采,他就猜出事情办得八九不离十了,禁不住暗暗在心底里感激春香。春香招手叫他过去,说方总给你家明子把事情办妥了,一毕业,就安排他去工作,且是坐办公室的差呢。杨祥宇对方总感激涕零,真想说一番两肋插刀肝脑涂地报答之类的话,又怕不恰当,就只省略为一句:我们老杨家永远记着方总的恩情。方总潇洒地一挥手,让他二人感觉像一道闪电似的那么耀眼,那么能给人震撼。
  从此,杨祥宇干起活来像一个陀螺似的,惹得其他几个人反对:干我们这活的混得离不得,一天的活,像你这样,半天就干完了,那该拿人家一天的工资还是半天工资呢?杨祥宇笑笑,照旧一阵风似的忙东忙西,忙上忙下,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见他不听劝,大家也就由着他,自个儿手脚却慢了不少。到得明子去上班,大伙才明白过来,杨祥宇这个狗日的,不傻呀。
  
  
  王朝没事时,就关上厂子的大铁门,留着个小边门让人出入,关照春香照看着些。就拿把铁锹到林子里逛逛,见到草啊杂树什么的,就顺手铲铲。这天,他逛得时间长了些,不觉就到了林子尽头,乖乖,王朝吓了一跳,前面的水塘怎么回事情啊,黄渍渍油腻腻的,以前挑水时还看到个水花生什么的,现如今水面上空空的。王朝就纳了闷了,打小就在这个水塘边上玩,夏天摸鱼捉虾摸河蚌摸螺蛳,冬天敲冰做滑板,直到后来发展生猪种水葫芦,栽藕种菱养鹅鸭,水都碧清碧清的,从没出过什么意外。难不成真像小琴所说的,是我们厂子里放出来的水有问题?一想起小琴的话,王朝禁不住打个寒噤,恐怕是真有问题,今年以来,方总吃的喝的水都是用小车子运来的,叫什么矿泉水,难不成我们这地方的水脏了有毒啦,方总才自带水来的?
  前前后后的事不联系还好,一联系起来,王朝马上觉出了事情的不妙。正好离水塘不远的地方,是几个村联办的学校,王朝想老师肯定懂得这其中的道道,不如去问个明白,省得心里疑疑惑惑的。到得学校,正好碰上了王朝的妻侄女婿胡老师。听王朝说完,胡老师也深有感触,说这化工厂,怎么说也都有些污染的。这里又是学校,孩子们渴了就到塘里捧水喝,近两年,水脏了,我们不让孩子们喝,孩子们就到远些的水塘里用水,虽说那个池塘离这儿远些,可只隔几间屋子远,再说这地下水是不隔的,水渗入地下,谁也管不住它们往哪儿流。学校也向政府反映了好几次,每次都回说等他们调查调查,可调查年把了也没个准信儿来。我们人微言轻,也没有办法,只好关照孩子们渴了就忍着。王朝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满脑子是那黏稠发腻的塘水。那水一会儿变成黑龙,一会儿变成黄龙,张着大嘴要吸人血吃人肉似的,王朝禁不住抹了把冷汗。
  回到厂子里,王朝磨磨蹭蹭,不知道该不该去告诉杨祥宇他们,更不知该不该去问方总。他拿出那旧毛巾擦汗,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擦了额头擦手心,擦干手心擦额头,最后,终于狠狠把毛巾摔在盆中,去找方总了。
  方总把个手机挂在嘴边,谈笑着什么,见王朝来了,赶紧刹住,收了手机放在裤兜里。
  王朝径直走到方总的饮水机前,问方总为什么不再喝春香烧的水了,是不是嫌塘水脏?方总笑着解释说,哪有这事儿呢,我不是怕春香麻烦嘛。你们又不怎么喝水,我这里半瓶一瓶的也没有个数,用饮水机烧水,想喝就烧,分把钟的事。春香也腾出空闲去忙忙车间的事了。
  王朝转不过弯来,说我觉得咱们厂子里流出去的水可能真有问题,你看树林边那水塘,面上浮了一层黄渍渍的东西,听人家说恐怕是污染呢。方总打断他,告诉他别听人家胡说八道,之后就打发他走了。
  过了三五个月,方总带来一个六十开外的老者,告诉王朝说这是他舅,退休了,想来帮帮忙,可厂子里的活,他又干不来,就让他帮着看看门,问王朝同意不同意。王朝憋了半天,最后只得回话说同老婆商量。
  回到家,王朝这么一说,老婆就问他和方总是否有了什么过节?王朝这才说了前些时候的事情,老婆就骂他木瓜,这明摆着是人家在撵你呢。你还真当是征求你意见啊?王朝是个从来不求人的主儿,一个生气,就叫杨祥宇带信给方总,不干了。方总让杨祥宇带信给王朝,说厂子里还有其他杂事,如果王朝愿意,可以来找他谈,王朝一口回了个死,坚决不跌这个软。
  
  倒霉的自管倒霉,杨祥宇家却似乎好事连连。杨祥宇老婆去了儿子单位一次,明子见妈妈来了,很是高兴,就去叫来了小琴,三人一起下馆子。吃饭的当口,杨祥宇老婆不忙吃饭,却自顾瞧着俩孩子,看他们有说有笑,明子吃得好似呛住了,小琴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两拍,那么自然,杨祥宇老婆心里就乐开了花,儿媳妇不用愁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儿子是哪辈子积下的阴德修来的福分哟。笑着吃着,上来一个炒腰花,小琴刚吃了一口,就脸色不对劲,要恶心的样子,随即就跑开了,杨祥宇老婆是过来人,一看就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直怪明子,你们这些孩子,真让人有操不起的心呢。怎么不告诉我们呢?年底就把事给你们办了。明子丈二和尚似的,办什么事?你这孩子,还瞒我!正说着,小琴红着脸过来了。杨祥宇老婆越看越欢喜,想想小琴刚才可着劲吃辣的模样,酸丫头辣小伙,这孙子我是抱定了。怕两个孩子害臊,她也不再提什么,只是多往小琴碗里夹荤菜,叫她多吃点,别亏了自己。小琴照旧谈笑风生,三个人尽兴而归。
  杨祥宇老婆一回到家,就把这好事告诉了杨祥宇,杨祥宇乐得直骂明子这小子有能耐。两口子又张罗着找来三媒六证的,去春香家提亲,两个女人嘀嘀咕咕一阵子,春香渐渐由怒转喜,连说孩子不懂事,凡事请担待着些。春香本打算过个两三年,等自己攒了钱,招个上门女婿的,现在可好,小琴肚子里都有了,再等,出怀了,让别人笑话没规矩不成?本是明子娘着急的事,由春香先提出来了,大小订一概免了,下月十八好日子,就把孩子们的喜事办了,让小琴顺汤顺水,做你杨家的媳妇。
  婚事的筹备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该买的家具买了,该请的客人也都请了,杨祥宇打个电话给明子,单等下月十八举行仪式。
  明子接到电话,当天就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杨祥宇两口子朝他身后看,以为会看到小琴,却没有,就问,小琴回娘家去啦?明子就跟他们急,你们真是乱弹琴,这个婚我不能结,你们赶快回掉所有的人。杨祥宇就火了,你个狗日的,你都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还不结婚,难不成等伢子生下来才结婚,你不怕丑,人家小琴、小琴娘就不怕丑?再说了,小琴这么个水灵的姑娘,又不是配不上你,你还真别神气,不是小琴的面子,你能坐办公室?不要吃了果子忘了树。
  明子真急了,跟你们说不清。反正我不结这个婚,要结你们去结。杨祥宇老婆估计是俩孩子闹矛盾了,忙来开解,舌头牙齿还打架呢,年轻人,吵个嘴什么的也是常事,人家小琴毕竟是个女伢子,你要让着她些。再说了,小琴现在怀上了你的孩子,有点脾气也不稀罕。
  可……可……,可那孩子压根儿就不是我的。我连小琴的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哪来的孩子啊?
  不是你的?这回轮到老两口干瞪眼了,不是你的,是谁的?
  你们说是谁的?我怎么晓得。
  一家人正怄着气,春香推门进来了。
  杨家嫂子,我听了半天,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明子,你跟婶子说说清楚。
  明子是个厚道人,看春香一脸愁容,不忍说什么。只说,婶子你别急,等小琴回来,你问问她就什么都清楚了。春香满面羞容,低声央求杨家不要宣扬出去,一边跌跌撞撞地奔回家去了。
  
  春香到得家中,想一气,哭一气,恼一气,叹自己命苦,哭小琴不争气。到她哭不出泪水时,终于拿把锄头朝厂里跑去。她要借方总的电话找小琴,她要让小琴亲口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小琴是个好姑娘,小琴是清清白白的。她守了这么多年寡,都没个闲言闲语的,她不能让女儿被人家说三道四的,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乡里乡亲面前抬不起头,她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借电话打时,方总很是客气,说,你打吧你打吧,打到几时都没关系,我有事先出去了,打完了,别忘了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电话接通,那边小琴听清是妈妈的声音,叫了一声妈,我最近身体不怎么好,准备回去,休息几天。人家方总一家,很仁义的,答应休息期间工资,一个子儿不少。妈你放心,是你的女儿跑不了,是我的工资少不掉。
  春香噎了好一阵,终于气急咆哮起来,骂一声小绝八代的,你还有脸回来,祖宗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倒跟我说说,你跟明子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欺侮你了?你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娘养了你二十来年,就养了这么一个“■嘴谤”(高邮方言,意思是遭人议论的没出息儿女),你让娘以后怎么活?你个小烂货啊,千赚万赚,你就替娘赚回来一个偷人养汉的名声哪!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电话这头的春香却哭了起来。先是边诉说边呜咽,接着是发了疯似的骂。小琴回了几句嘴,说不回家就不回家,有什么了不起!那个家啊,我还不稀罕呐!
  春香就开始不管不顾地说起了绝情话:小烂货你反了你,你就死在外头吧,跟你的老子一样,外死外葬,省得我操心!说着说着,话筒里传来忙音,原来死丫头已经悄没声息地把电话掐了。春香这才想起来,这里不是骂人的地方。
  春香愣怔了一会,掏出手帕子,擦了擦眼睛,又拽拽衣角,强自镇定出了门。见方总站在门外,她羞愧得低下头,说,谢谢你啊,本来跟小琴说几句话的,谁知讲了这么长时间。方总还没有言语什么,春香已经恍恍惚惚,迈着游移的步子走开去了。
  春香到了家里,抱着小琴爸爸的遗像,哭得丧魂失魄,伤心欲绝的时候,王朝老两口子推门进来了。本来想请春香帮个人情,到方总那边打个口头招呼的。大家都知道春香,在方总那边,数她的面子大嘛。
  辞退回家之后的王朝,被老婆天天数落:整天脏水脏水的,我看你的病话,才的的刮刮叫脏呐!——不中听的话,就是脏!污染关你什么事!他污染他的,你坐你的门卫室,捧了人家饭碗,还不受人家管吗?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喜欢“狗拿耗子”的王朝,现在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并且主动托人,恳求方总来管他了。只是事出突然,他们见到春香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她伤的哪门子心,问她,她又不言语,只是低声抽泣。王朝两口子没有办法,只得将自己的事情搁下来,劝慰了春香一回,心情沉重地回家了。
  吃过晚饭,王朝两口子正在大眼瞪细眼的时候,两眼红肿的春香,却上门说话来了。老天爷,真是真是!这叫天无绝人之路!王朝暗自高兴起来。
  再听春香一说,原来小琴病了,在城里没有人照应,想请王朝陪着,去城里看看小琴。既然是你闺女病了,哪有不帮衬的道理!再说路费也不要自己出,等于免费到城里逛一趟大街。王朝赶紧答应了下来,生怕肥差被别人抢去似的。来的虽然不是救星,好像比救星也差不到哪块去了。
  他们说好了,第二天一同去城里。
  
  第二天傍晚,回到家里,老婆就问起了王朝,进厂的事情,有没有着落。王朝说,别提了别提了,到现在中饭还没有吃呢,可把我饿的,腿脚都发软了。老婆赶紧去厨房里张罗来了饭菜。
  这个老东西,平时忙成个什么事,就喜欢卖个关子,今天也是吧。人家方总本来就说过嘛,可以干干其他杂事的。
  这一回却不是。
  方家老太太倒是留我们吃中饭的,春香不肯,不肯就不肯,还想在方总家里骂架,被老太太进去一句话,就给镇住了。
  那个老棺材瓤子嚷什么来啦?
  你想得起来啊。她说,这位乡下大嫂,你不要在这里泼脏水呦,要看看地方!小琴现在就住在这里,我说过的喔,哪儿也不去!
  小琴得了什么病?王朝老婆问。
  看起来没有病嘛。眉眼松松的,半天里闲闲的,不做什么事情,连我上的茶水,都是方总老婆给倒的。
  小琴都没给你打招呼?王朝老婆很是不满。才进城几天,就这么显摆啊,亏她还是个农业户口呢!
  只和我打了一个照面。我们走的时候,连她妈妈她都没有送,更何况我呢。她们母女俩一直在卧室里说话,后来方总老婆也进去了,在里面关着门争吵。春香被方总老婆拉出来的时候,还在气咻咻地骂:我踢死你这个不要脸的!不要脸的小烂货,我踢死你!
  日光灯下面的王朝,讲到这儿,忽然头向老婆那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说:我估计小琴这丫头不学好了。
  不要活嚼蛆虫!王朝老婆断然否决。
  春香不容易啊,死鬼走后,你听见谁嚼过她舌头根子!当真春香没有一点家教哟!
  嘿嘿,你就当我放屁,就当我放屁,得了吧!王朝说。
  这年头啊,弄不清楚的事儿太多了。女人未置可否地叹息道。
  
  也就是王朝与春香回来的第三天,早上十点多钟,王朝刚准备出门,杨祥宇赶了过来,告诉王朝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这一下化工厂怕要关门了,春香在方总办公室里喝农药了。
  什么,春香喝农药啦?她做什么大梦,有什么坎跨不过去的!
  春香已经被方总派人用车送到镇卫生院,紧急抢救了。厂里已经停止生产,方总吓得躲起来了。现在厂里只有生产科长出面,全权处理一切事务。
  姓方的那狗日的做缩头乌龟啦?
  他还能怎样?听说春香一大早披头散发,冲进他的办公室,摔碎了他的茶杯和纯净水装置,弄得办公室里“水漫金山”,春香还打了他几个耳光,接着就当着他的面,喝了乐果,幸亏那姓方的反应快,劈手打掉瓶子,抱住春香,春香才少喝了几口。
  王朝说,乐果还好,要是换了六六粉或者腐烂丹,肯定没得救了。老杨,你跟春香家走得近乎,知道的事多,是不是春香为了小琴的事?
  都是坐庄结邻的,谁跟谁走得近呀?不是你前两天陪春香去城里的么!
  我去了也不中!没有发生什么事儿嘛。
  没有发生什么事儿?满大街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说姓方的原配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可她娘家有钱有势,姓方的不敢把她怎样。自从小琴到他们家后,她见小琴想做城里人,就动了心思。说只要小琴能让他们方家有个后,就给小琴20万块钱,在城里买一套房子,还要在城里帮小琴找一份工作。听说白纸黑字的,立了字据呢!
  她敢立字据,告她坐牢!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王朝不服这个理。
  小琴不告你去告?春香就是想不通这么个理,才喝药水的!我想。
  作孽啊作孽,小琴这伢儿怎么这样邪?
  孤女寡母的,别讲了别讲了,咱们去看看春香吧,可怜的人哪!杨祥宇说。
  好,等我换一身衣服,这就去。
  谁也没有在意,化工厂所有去乡镇卫生院的人,没有任何人吩咐,都换上了刚去化工厂上班穿的新衣服。那模样,不像去看望一个病人,倒像是去走亲戚。敢情啊,这些人心里,还是很把化工厂当一回事的。
  急救室里的春香,脸色苍白,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正在接受医生的洗胃治疗。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春香家没有什么亲戚,唯一的鳏居多年的舅舅坐在一旁,手在不停地哆嗦,口中含糊不清念叨些什么。
  王朝走出急救室的时候,走廊上站满了人,一个个交头接耳,在窃窃私语。王朝相了相,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认识的人中,邻村也来了不少人。其中女人们讲起话来,比男人激动,而且一个比一个激动。有一个穿着整齐的女人,像个退休老干部,说得很有见识:
  姓方的就没安好心。到这里来搞什么化工厂,你们知道为什么?不就是咱们这里河沟多,排污方便么!这个好比什么,过去有个说法,叫做借鸡生蛋,或者叫做借腹生子。这腹呢,就是这里的土地;这儿子呢,就是化工厂的效益,就是花花绿绿的票子。现在,咱们这儿土地的“胎气”,已经坏掉了,财却让他姓方的发去了。作孽啊,他姓方的取的是作孽的钱啊!祸延子孙的钱啊!
  对对!我们这里的好风水,都叫姓方的化工厂给日了,这个狗娘养的。不得好死。
  借腹生子?这倒提醒了王朝。王朝想,好风水叫姓方的给日了,现在咱村的河沟里,流着的都是脏水!大姑娘的好风水也让姓方的给日了!他那泡尸尿,更是脏得一塌糊涂!把个好端端的大姑娘白花花的身子,硬是给淹没了。咱们乡里乡亲捞到什么了?明摆着的,落得个到处是脏水,养肥了一只千年老王八嘛!
  王朝越想越气。工厂刚开工的时候,讲什么安全生产规范,厂办公室的墙上也贴满了黑字白纸,搞得像个灵堂似的,原来全是糊弄人的玩意儿。真正不安全的,是化工厂,是狗日的化工厂。
  
  走,到派出所说理去!王朝把大手一挥。居然就有很多人跟了过来,走进了派出所。
  派出所可不是个好去的地方。出来一个人,三下五除二,一番话就让大伙儿停步不前了。
  结果王朝与杨祥宇、李桂文几个人,进了办公室,听一个干事问询,作笔录,临了,每个人都签字画押。
  王朝他们出来的时候,一个戴大盖帽的,正在给大家讲话。他说,招商引资,发展经济,是我镇当前的头等大事。没有资金,我们就不能发展,就要过穷日子,就要做美国人、日本人的龟孙子。在我镇经济强势发展的现在,你们还没有弄清事实真相,就来聚众闹事,很不恰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我也就不再上纲上线了。化工厂职工喝农药的事,我们是要弄明情况的。如果涉及刑事犯罪,就要提起上诉,法律面前,一视同仁。你们既不是原告,也不是被告,来起哪门子哄!
  那个大盖帽随后低下声来,问了几个熟人,还有什么情况,可以进去作笔录。哪知与他搭讪的人说,都是过来看热闹的。大盖帽就笑了,说等你把你儿媳妇肚子搞大了,别忘记打电话给我哟。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大盖帽还接受了别人孝敬的几支香烟,和他们有说有笑地拉扯。
  没有了热点新闻,人们也就各自散去了。
  因为在里面签字画押了,王朝与杨祥宇、李桂文仿佛成了违法分子,想到已经“登记在册”,心里忐忑不安,搞得灰头土脸的,悻悻地出了派出所大门。
  王朝说,他妈的,这成啥世道了!大盖帽不为老百姓说话,只晓得维护资本家的利益了。发什么展啊,我看他们全都发昏了。
  李桂文也说,就是就是!什么性质的事情都弄不清楚了。
  
  当晚一家人吃罢晚饭,王朝还在感慨万千的时候,村长带着厂部的人,踏访王朝家。一番寒暄之后,厂部的来人道明来意,说王朝是个福将。有个福将,咱们好打胜仗。王朝在的时候,厂里兴旺红火;王朝前脚才走,厂里就闹得鸡犬不宁。方总的意思,门神很重要,只有秦叔宝尉迟恭这样的门神,才能保安宁求发展。“贞观之治”是历史上的大手笔,唐太宗功不可没,他也少不了治世的能臣,会看家的门神。您老就是我们厂里的秦叔宝尉迟恭啊。
  来人还当着村长的面,讲明给王朝的月工资上调200元。王朝有这么个利益,村长就屁股黏着凳子,赖着不走了,非要在王朝家喝一顿酒不可。
  王朝老婆一听,心跳得不行,简直是“冠上加冠”,喜上加喜啊,赶忙去备办晚饭。王朝也陪着来人,高高兴兴地喝到舌头发直,脸腮发麻。
  第二天,王朝衣冠整齐地去了门卫室上班。生产科长立即前来打招呼,带来了一袋子西湖龙井,还两次给王朝续烟。一番谈话,让王朝开心得不得了。他最后回头去公干之前,还拍拍王朝的肩膀,说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他讲。
  不久,来了两个大盖帽,到厂里巡视一番,又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子,估计也喝了一阵好茶。临了,挤进了门卫室,陪王朝聊了一阵大头天,名牌香烟抽来抛去的,让王朝过足了烟瘾。王朝还注意到,派出所的巡逻车,多次辗转迂回,一般到了此地,点到辄止,又款款而去了。看来这里,明显加强了警力。一个大盖帽告诉王朝,春香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为了便于与她女儿接触,同时让她享受到更好的医疗服务,方总已经派车,将她送进城里的大医院继续医治。
  他还说到了镇长。镇长出来讲了话,说工伤事故经常有,我们警员干部,好铁用在刀刃上,就是要做好各种突发性事件的善后服务工作,要主动充分地为老百姓着想,要主动充分地为来我镇投资兴业的企业老板着想,决不能拖镇里经济发展的后腿。
  很快,一切都安顿下来了,就像什么事情没有过发生一样。何况大家都是农村人,这样的喝农药事件,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就譬如是老木匠打老婆,心里有尺寸。化工生产依然紧锣密鼓,不可收煞。
  狗日的方总,狗日的化工厂,居然年年红火,一天比一天发达。市里要求所有零散于四乡八镇的化工厂,废水送到市里专门建设的排污池中投放,方总在市环保局工作会议上,率先表态,带头购置了罐装车,定时定点送去废水。只是他的罐装车的下面,被人为戳了一个小洞。满装的脏水到达指定地点时,只剩下一小半了。其余,全部洒在道路上面了。公家的大道多宽畅,废水车一路把歌唱。有知情人揶揄道。
  王朝们的工资,涨了几回。化工厂扩大再生产之后,邻村的不少劳动力,也进了化工厂上班,跟王朝们拿一样的工资。方总整日满脸堆笑,对谁都十分和蔼。他还拿出大把大把的票子,捐资助学。都是些大快人心的事情,大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再也没有人提到过脏水不脏水的事儿。是啊,钱财如水,遇污则脏,遇洁则净。水流到什么地方,不是个地方呢?
  就比如脏水,涌流起来,弄得遍地皆是的时候,大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人的了。
  春香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说春香母女俩,住进了城里的商品房,三室一厅,又轩敞又漂亮。据说买房子连带装修,花了三十多万,全是方总掏钱开销的。因为春香死活不答应,借腹生子的费用,最后几乎翻了一番,并且由方总,把商品房的新钥匙,直接交到春香手里。一切交割停当,春香这才不声不响,接受了一个既成事实的交易。
  后来又听说小琴在城里有了工作,还招赘了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做了上门女婿,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小琴隔年就生了一个白胖小子,姓氏随了自己。春香帮衬着带带孙子,整天与一帮城里老太太老头子,有说有笑的,完全像个地道的老街坊了。因为春香手脚勤快,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孩子也打理得清清爽爽的,没有谁对他们说个脏字。邻里老少们都说,小宝宝多干净,穿的衣服都透明。
  从此,他们一家人彻底忘记了家乡。
  春去春又来,王朝在修剪厂里树杈的时候,常常发“慈姑愣子”。有时候,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他嘀咕个啥。遇到有人问,他才答非所问地大声说,咱种田汉子,娶个婆娘,多生个伢子,锅里多放一把米的事儿。城里人到了咱这,“嫁接”一棵树苗苗,一不留神,花了三十多万呐,人家方总那出手啊,才真正叫阔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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