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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兰.朵之呼麦

发表时间:2025/05/08 15:33:03  来源:北京文学1104  作者:郭雪波  浏览次数: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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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歌手想将自己的呼麦歌唱艺术传给儿子,儿子拒绝。老歌手绝望之际,一个蒙古族少女走近了呼麦,学习了呼麦,最终成就了呼麦。这是一篇充满蒙古族风情,生活气息浓郁、富于艺术魅力的小说,值得一读。
  
  上世纪90年代,美国人莱顿从“图瓦”国带走三名牧马人来到美国加州,从此一种匪夷所思的人声艺术惊世出场,震撼了整个西方声乐界。那就是蒙古人的歌唱艺术“呼麦”,被称为真正的天籁。如今,中国已把蒙古民族原生态“呼麦”艺术,列入受国家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为记。
  
  一
  黄昏时分,风把太阳赶进西边的草窝之后,空阔的草地就安静下来了。
  不经意间,从四处悄悄漫上来一片白蒙蒙的东西,裹住了阿润娜和她的羊群。
  噫!下雾了吗?阿润娜伸开五个手指头,往空中轻轻抓了一把,拿到鼻下闻了闻,就像是摘下一朵崖上花儿,然后欣喜地叫起来,潮潮的,啊,潮潮的——她接着伸出双手轻轻捧住那潮潮的雾,往自己被五月的干风吹皲裂的紫红小脸上拍,一下又一下,就如城里女孩往脸上拍香香的雪花膏一样。
  潮润的雾,把姑娘的俊脸滋润红了,进圈趴下的羊儿们也都仰起鼻孔,贪吸着变潮润的空气。阿润娜对那只喂羔的老母羊说,吸吧,吸吧,来了雾就会来雨,到时你们还可以洗洗身子呢!咯咯咯。
  透过朦朦胧胧的雾,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微妙的、说不上来的、怪怪的声音。关了羊圈栅栏门,她驻足谛听。
  声音就来自前方不远处的一间旧土房,那是村上废弃了很久的文化室。几天前“苏木-达”——草原上这么称呼乡长,开车送来一老一少父子俩安顿在那里住下,当时她想过去看看,却被阿妈拦住了。阿妈吓唬她说,可能又是城里来的坏人,别去。她歪着头问,城里坏人?阿妈说,是啊,忘了去年那土屋来了两个收羊毛的?临走时用两张假百元骗走了满达大叔家祖传的古瓶子?她不解地自语,坏人为什么老往我们草原上钻呀?一旁的阿爸摸了摸她头笑说,傻丫头,别听你阿妈瞎叨叨,苏木-达说了,咱们草原是百宝箱,东西拿不尽!又是大熔炉,来什么炼什么,呵呵!
  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个百宝箱藏在哪里,大熔炉又搭在草原的哪旮旯。
  阿爸阿妈去镇上送羊皮,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人呆在家里没意思,于是她的脚步就被那个奇特的声音牵引着,就如小牛犊被母牛的奶房牵引一样,慢慢走向前边那座老土屋子。
  昏暗的灯光,从旧毯子做的窗帘垂缝里闪射出一条线,阿润娜的目光就沿着那条线透进去,顿时吐了吐舌头,险些踩翻垫在脚下的砖头。屋地下,站着一个50出头的老头,长发白须,手里拎着一根秃了把儿的马鞭,冲一小伙子吼叫着什么,可是嗓子沙哑吐字不清。一旁木桌上堆着一摞书籍手稿之类,桌边还立放着一把马头琴。地下的那个小伙更可乐了,仰身躺在一条翻过来放的四条腿长凳上,头枕着凳子腿的■子,头下边还垫了几块砖,脚底下也垫着很高的砖,整个身体弯如弓形,然后,憋红了脸从被挤扁的嗓子眼里发着怪声。“唔儿——哇儿——”,那声音怪怪的,低哑的,跟她家老绵羊被挤在崖缝里发出的声音差不多。那老者总是不满意他的发叫,训斥说不对不对,急了还扬起手中鞭子轻抽他,命令他再发叫。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复着那个似是狼的低吼,又跟绵羊挨刀前的哭声差不多的喑哑而受挤压的颤音。
  阿润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谁?地下的小伙子翻身而起,望窗外。
  是北甸子牧民巴特家的傻丫头,别管她,接着练。白须老头早已察觉窗外有人,并不为意。
  别人在偷看,我没法练了,像受刑一样。小伙子噘嘴嘟囔。
  练这发声,就是受刑,你以为呢,儿子,咱们继续吧,她是个傻丫头你管她作甚。老头举起当教鞭的老马鞭,点了点儿子肩头,声音有所缓和,哄慰般。
  那个儿子,只好不大情愿地又躺进了那条“受刑”凳子里,继续发“鬼”叫,不过一双眼睛不时瞟向窗户。落满灰土的窗玻璃上,贴着一张无比好奇的脸,扁扁的,如一张贴在锅里的面饼,睁大的双眼是粘在饼上的黑嘎巴。
  没法练了,没法练了!那儿子嚷嚷着,再次跳出了条凳子,冲窗外做个鬼脸。
  老头无奈地摇摇头,拿鞭梢点了点窗口说,姑娘,你进来吧,进来听。说着抬步走向门口。
  一见老头出屋来,傻姑娘阿润娜呆不下去了,如一头受惊吓的小鹿,转身就往家跑去。一边还回头嬉笑着喊,发“鬼叫”声咧,发“鬼叫”声咧!城里来的坏人发“鬼叫声”咧!
  其实,傻姑娘阿润娜并不完全傻,会放羊,会熬肉粥,还读到小学四年级,按她阿妈的话说,咱家丫头不傻,只是生她时难产,脑袋挤扁挤小了号而已。顶着小了号脑袋的阿润娜,却很好奇好学,也很羡慕上学的女孩子们,有一次竟然赶着羊走进了教室。而且,她胆子也很大,赶着羊敢去有狼窝的北山草坡,那些野狼似乎也惧她这傻大胆女孩,远远地躲着她的羊群走,宁可奔袭百里外,不搔扰近处的她。
  阿润娜蹦蹦跳跳回到家时,阿爸阿妈已回来正在熬奶茶,还从镇上买来了她爱吃的康师傅方便面。阿妈回过头嗔道,上哪儿疯去啦,呼恒(丫头)?
  丫头抱住了阿妈的脖子,鸟儿般喳喳说,阿妈阿妈,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呀?我的呼恒!
  前边、老屋、出鬼叫的、秘密!
  一旁抽烟的阿爸这时慢悠悠地说话了,丫头,那不叫鬼叫,听说人家那是在练歌练发声呢!据苏木-达讲,那个父亲叫拉-扎布,曾经是著名长调歌手兼作曲家,带着儿子来草原上叫什么来着,对对,体验生活!
  体、体验、生活?阿润娜说这词儿时感到那么别扭,脑子使劲思想着,喃喃自语,体验生活——生活是啥呀阿爸?还体验——城里人真怪,还体验——体验又是啥呀阿爸?
  一旁的阿妈也没听大懂,一边往喷香的奶茶锅里撒盐,一边猜测着说道,可着他们在城里生着活着很淡,缺了“盐”不成?跑来咱这儿“提”“盐”?也是,熬奶茶都少不了盐呢!
  阿爸被逗乐了,挥了挥硕大的手掌笑,苏木-达说了,“体验生活”就是,“提”着裤“沿”生“火”,要不燎着了下身子,嘎嘎嘎,城里人学问深着呢,嘎嘎嘎。
  你就当着孩子胡勒嚼子吧。阿妈冲阿爸翻白眼。
  一家人有关“体验生活”的讨论,就这样结束了。
  傻姑娘阿润娜啜着香喷喷的奶茶继续犯心思,暗自嘀咕,也没见那个躺凳子里的小子提什么裤子呀,他父亲倒是提着一根秃了把的马鞭来着,可也没见阿妈说的那般“提盐”呀?究竟什么是“体验生活”呢?
  看来,她那颗小了号的脑袋,且琢磨呢。
  
  二
  阿润娜的预感是对的,来了雾就来雨。
  雨是从后半夜下起的,开始毫无声息,细细的雨丝斜飘着在薄雾中穿行,如无数条银线般随风摇摆扭舞,似断不断的。后来变得淅沥淅沥有声,悦耳地滴洒在蒙古包顶上。这时,阿润娜就醒了。
  她光脚跑了出去,胸前只挂着一件巴掌大的红兜兜,站在密密雨丝中浇淋,裸着个纯纯白白的小屁股,像一条精灵。这还不够,哧哧欢笑着跑向羊圈,把羊儿们全攉拉起来,嘴里催促着,快起来啦,别贪睡,快起来淋浴啦,趴在湿地上会生虱子的!
  早上,从东边草岗出日头后,雨就歇了。阿润娜小鸟般欢快地赶着羊群出牧,那些草啊花儿啊树枝子呀,跟她一样经春雨洗礼后都变得格外俏丽鲜亮,连落在红柳上的翠鸟沾雨露梳理羽毛时,鸣唱的声音也清脆了几多。
  北山脚草滩上,有一根枯死歪倒的老树,牧人或路经者常在上边坐歇,横卧的树腰上被磨出了一条弯曲的凹槽。阿润娜看到老树凹槽,不由得笑了,想起了土屋子里的一老一少,想起了那儿子的“受刑”凳子。于是,她顽皮地学着那儿子的样子,仰着身子躺进老树凹槽里去,觉得不像,又下来找几块石头和土块垫在自己头下和脚后跟下。这回感觉差不多了,哧哧笑起来,然后模仿着那儿子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挤压着自己嗓子,猛地发出了那“鬼叫”声。
  
  “唔儿——哇儿——!”
  阿润娜被自己突然挤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从树槽上掉了下来。
  树旁闲溜达的一只豆鼠子受惊吓,哧溜一声钻进洞里去,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的阿妈哎,这是个什么鬼叫法呀?她吐了吐舌头。
  她似是不甘心,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两头垫好石头土块,重新躺了上去。然后,运足气,憋足劲,一遍又一遍地学叫起那古怪发声,鬼哭狼嚎的。周围吃草的羊儿们,都抬头呆望少主人,显出很是不解的样子,空中的鸟雀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这边树上。山那边倒是有了那窝儿狼的呼应般的嚎叫。
  此时,远处出现了两个人影,是老屋子的那一老一少。
  二人狐疑地冲这边看了看,不明所以,也没过来瞅,照旧沿小路顾自走向北山坡。
  顽劣的阿润娜却压不住自己的好奇了,迅疾从树槽上出溜下来,踮起脚尖望了望,心想这对古怪父子上北山干什么去呢? 她悄悄尾随二人走过去。远远听见父子二人在讨论着什么,似乎有争议,声音或高或低。
  山崖顶处的悬岩上有一鹰穴,高空中盘旋着一只大鹰,不时发出长长的啼啸。老人站在山崖下,教儿子学那鹰啼声。老人先示范,嘴里像含着一金属哨子一样,发出了一种高亢的气啸,如刺鸣之音,跟那鹰啼声一模一样。可儿子始终不得要领,发不出那声音,也心不在焉,惹得老歌手频频举起不离手的教鞭——秃了把的马鞭。模仿了半天鹰的啼啸,又讲解了一些什么,老歌手接下来领着儿子走进山涧旁,坐在岩石上听山水声。泉水从山崖上一泻而下,发出悦耳的轰鸣,夹杂着山谷的滚滚松涛声,形成气势雄浑的双重和声,十分气派动听。老人又指导着儿子,模仿发泉水瀑布声,还有松涛声。这时他们的声音挤压得很低,就如躺在老屋凳子上所发之声差不多,声音从胸腔和喉咙深处受控后缓缓喷发颤滚而出。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躲在山崖后头的阿润娜,又是惊讶,又觉得好玩,心说这父子俩究竟在搞什么呀,真邪性呢,莫非是像别人说她一样也得魔怔了?不过她感到挺有趣,挺好玩,忍不住自己嗓子痒痒,也学着叫了一声。
  又是你!那儿子回过头,发现从岩石后头正捂着嘴咯咯笑着逃走的傻姑娘,大声喊。
  嗬嗬嗬,这傻丫头还真好奇,跟了半天了。老歌手抚须乐,微风中长发飘逸。
  阿爸早发现了还不轰走她?让我在这乡下傻妞的面前丢人现眼!儿子发牢骚。
  丢人现眼?你觉得学我这古老音乐发声法,是丢人现眼?老人质问。
  你以为不是吗?儿子犯倔,胆子也变大了,回嘴道。
  老父亲手中的秃了把的马鞭又举起来,可面对儿子那双变冷的目光,他没有勇气再抽下去,只是摇了摇头后无奈地垂落下来。
  唉。
  从他嗓子眼里发出的一声叹息,就如从山头滚落的一块岩石。
  一个月下来,父子俩的“体验生活”基本如此。好像是父亲给儿子传授着一个什么古怪发声法、什么音乐,一直别别扭扭,夜晚在老土屋上课,白天有时在野外上课,模仿大自然中那些鸟兽风雨山水万物之音。
  这些日子,傻丫头阿润娜也有事干了。
  一到傍晚,匆匆吃过饭,她就忍不住赶往前边老屋,如一偷蜂蜜上瘾的小棕熊。
  呼恒,饭也不好好吃,又干什么去?阿妈嗔怪着喊她。
  阿妈,我去前边老屋!
  天天往那儿跑,魂丢那儿啦?
  不是的,阿妈,我是去看他们“体验生活”,看他们发“鬼叫”声!可好玩咧!咯咯咯——姑娘疯笑着跑远。
  黄昏的青岚紫霞抚慰着宁静的草原,从远处传来迟归的牧人在如火燃烧的晚霞中的歌声,苍茫的黄昏草原在这长调歌声中似乎变得感伤,空气中也受传染了般地弥漫起惆怅和落寞的味道。不过,傻姑娘阿润娜是欢乐的,如那些留恋黄昏美色在草尖上低飞欢叫的野燕子。她跑在落满花雨般红霞的草地上,一想起将偷听那怪怪而微妙的“鬼叫”声,心里就兴奋,有一种按捺不住的莫明的冲动。
  她现在也已学乖,偷听时不再出动静,不让那爷儿俩发现自己。
  不过,今晚她看到了一个独特风景,一个意想不到的不太愉快的场面。
  那个穿牛仔裤牛仔衣、鼻孔下方留一溜唇髭的二十出头的儿子,扬着刺猬般扎立的一头乱发,冲他父亲嚷嚷着什么,说啥也不愿躺进那条木凳子练发声了。
  阿爸,饶了我吧,求求你了,我真的学不下去了!
  学不下去了?可你当初是答应了的,你这话是当真?
  当真!当初答应,也是在你半逼半求下,又软硬兼施后才答应的,我现在后悔了,你就放过我吧!这一个月,我已经受够够的了,这里,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了!
  噢?老歌手感到问题严重,口气尽量放平和地问,为什么?你能说说理由吗?
  现在什么时代了,21世纪,谁还听谁还喜欢你这老掉牙的古里古怪的传统音乐!儿子终于爆发,一吐胸中不满。
  忤逆!放肆!老歌手断喝,斥骂道,草原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民族音乐,民族文化精粹,到你这儿变成了老掉牙的古里古怪东西!你真是昏了头啦!那你给我说说看,你要学什么唱什么?
  我要学摇滚,唱摇滚,唱通俗!儿子摆出一副摊牌的架势。
  摇滚?通俗?哈哈哈——老歌手忍不住大笑,压住怒气问,为什么学它呢?
  唱摇滚自由,奔放,时尚!你看美国杰克逊,全球风靡,倾倒多少人!你看韩国通俗歌星张娜拉——
  够啦!老歌手终于忍不住大喝,手里举着的秃把儿马鞭,鞭梢在颤抖,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杰克逊?张娜拉?老头子冷冷地盯着儿子,目光如炬,问他,你以为你崇拜的杰克逊是自由的?奔放的?哼哼,以我看来,他只是自由地重新组合了自己肉体的每处外表,皮肤、骨骼、脸型、眼睛、还有他的屁股!可他的灵魂呢,他的那个孤独的灵魂呢,却永远困在牢笼里,没有你说得那么自由,那么奔放!你说的自由奔放时尚,只是他的肉体形表!要不他也不会以恋童癖来麻醉自己,也不会从大麻白粉中寻求快感,寻求精神寄托!还有那些张拉娜之类,不就是无病呻吟搔首弄姿,用简单肤浅的歌声讨好歌迷献媚大众吗?说穿了,他们统统只不过是一群票房和钱箱的奴隶,把灵魂卖给金钱名利的凡夫俗子!他们那儿,哪有什么真正的艺术真正的音乐?
  老歌手一口气说完这些,气得白胡子扎扬,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说完啦?骂完啦?儿子反问,丝毫没有放弃自己想法的样子,那我告诉你,老爷子,你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话已经说到这儿,我也不必害怕了,我还是要唱摇滚唱通俗!为这个,我也作好准备了,来吧,拿你的鞭子抽我吧!
  说着,这个倔强而叛逆的儿子,居然脱掉牛仔衣,裸露出白白嫩嫩的脊背,冲着父亲亮过去。
  老歌手霍地站起来,骂一句,好吧,那我满足你的要求!
  他手中的秃了把儿的马鞭,这回真的结结实实地抽打下去了。以前若是只做做样子,那么这次是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年轻儿子的白脊背上顿时烙上了一条红血印子。那儿子“噢儿”一声大叫。老父亲连抽了三鞭,然后丢下马鞭,背手冲墙而站,呼哧呼哧喘粗气。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儿子慢慢捡起地上的牛仔衣穿在身上,回过头嘿嘿冷笑着,居然朗诵出一首诗:
  你可以鞭笞我的脊梁,
  但是禁锢不了我的愿望;
  你可以抽打我的屁股,
  但是禁止不了我的歌唱!
  
  阿爸,这是我小时候你教给我的一首诗,说是早年蒙古族著名流浪诗人沙格德尔“疯子”吟唱的,哈哈哈——
  说完,儿子大笑着,昂首走出屋去。
  躲在外边窗户下的阿润娜,来不及逃走,被逮个正着。
  哈哈,阿爸,你可以教这个傻妞!这乡下傻妞,正合适,她偷听偷看都上瘾啦!
  傻丫头阿润娜没魂般逃走。情绪激愤的儿子在她后边跺脚,又伸长了舌头,手抻着下眼皮做鬼脸,“唔儿——唔儿——”大叫着学狼嚎。
  夜色很美,月色也很美。
  草原极静,极静。
  
  三
  一大早,阿爸放夜马回来,脱着被露水打湿的靴子,说了一句,前边老屋的儿子可能是要走了吧。
  是吗?你碰见他了,他跟你说的?阿妈点上“图拉嘎”火,准备熬奶茶。
  说是没说,我是看见他背着包,向东边的长途汽车站走过了。
  阿爸,是他一个人吗?那老歌手,他父亲呢,也走了吗?刚爬起来的阿润娜问了一下,跑出包门向东方张望,也没等阿爸回话,光着脚拔腿就往汽车站方向跑去。
  这孩子是怎么啦?也不穿个鞋子。阿爸从后边摇头。
  她呀,天天去听他们爷儿俩练什么鬼叫,迷了心窍啦!唉,咱家丫头没能继续上学,见什么都新鲜呢。阿妈这样说。
  阿润娜一口气跑出三里地,才远远看见那个儿子缓缓的孑然独行的身影。她的一双赤脚被露水冷浸后,变得如鸭蹼般通红,清晨落在柔软草地上的白白露水被她踩过去之后,留下一条微微发黑的明显痕迹,犹如牵过一条长长的绿色绸线,向前伸展,飘移。
  长途车站没有牌子,路边的一棵独立老树就是标志,上边钉着一块巴掌大的歪了脑袋的木片。那条公路也不是城里那样的油路,在原先草路上铺了些沙石而已。有传闻说路的那头发现了一座煤矿,旗里当官的为提高“鸡的屁”,吵吵着修油路或水泥路,可牧民们为保护草原不干,事情还不知会如何结果。那儿子依偎老树站着,抽着烟等车,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很是冷峻。
  不久,阿润娜看到了一个人影,是那位父亲,老歌手。
  他从老土屋那边走过来,脚步蹒跚,神情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走向老树旁的儿子。
  唐格尔,我的儿子,你真的要走了吗?老人声音有些干涩。
  是的,阿爸,对不住了,我真的要走了。
  阿爸对不起你,昨晚一急真打了你。老人想过去抚摸一下儿子后背。
  没事,是我让你打的。儿子唐格尔闪开了身子,抬头看看父亲,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阿爸还要在这儿呆下去吧?
  老歌手伸出的手无趣地缩回来,点了点头,没说话。
  是啊,你说过的,准备在这儿一边体验生活,一边要完成一部什么传世歌剧。儿子的口气不无讽刺。
  没错儿,可惜了,我预想的该剧主角却要走了,要离开这个舞台了。父亲的眼睛抬起来,感伤地望着天边一只远去的孤雁。
  你指的那个预想的主角,是我吗?哈哈哈,谢老爸了,一个永远写不完的歌剧,一个永远立不上舞台的歌剧——不过,我能问一句你写的歌剧叫什么名字吗?儿子神情轻狂地问。
  可以透露给你,叫《图兰·朵的呼麦》。
  《图兰·朵的呼麦》?意大利人写了《图兰·朵》,中国的那个张大导演搬上中国舞台,你也想搞一个《图兰·朵》?
  不,我的歌剧不叫《图兰·朵》,是《图兰·朵的呼麦》!告诉你吧,他们连“图兰·朵”这个词的含意,都没搞明白哪!
  那你能告诉我,图兰·朵是啥意思吗?
  不,我不告诉你。
  好好,无所谓。等明白一切的我阿爸写出《图兰·朵的呼麦》,立上舞台,我就用摇滚来给你主演,嘿嘿嘿!
  你?嗬嗬,你已经不配了。唐格尔,我的儿子,你不再配演我这歌剧的主角了。老歌手重重地叹口气,挥了挥手,神情变得决绝地说,你走吧,还是回到你的摇滚世界去吧,你呆在这儿,对草原,对草原的纯粹民族音乐,都是个玷污!
  儿子唐格尔愣了一下,这时一辆长途汽车摇摇晃晃进站了,售票员喊一句,你到底上不上啊?
  唐格尔“哦”了一声,一步登上车门。
  在老歌手变得漠然的目光中,那车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傻姑娘阿润娜目睹着这一幕,目睹着这一对奇怪的父子绝情般的决别,心里怪怪的,有一种想哭的压抑感。
  老歌手站在原地,呆望了很久那辆开走的汽车。车渐渐消失在远处一片尘土中,转眼不见。长发和白须在他头上脸上乱成一团,如草。在东边正冉冉而升的太阳光照射中,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似有泪珠欲滴。
  片刻后,老歌手有些神情沮丧地往回走。阿润娜突然从老树后头闪出来,挡在他的前边,迟疑了一下后结巴着说,对、对不起,是我去偷看、偷听……气走了你的儿子。
  老歌手愣住了,回过神来,看着她湿漉漉的一双光脚通红通红,还不好意思地相互搓一搓,忍不住苦笑说,姑娘,你就为这句道歉,光着脚大老远跑来的?
  傻丫头阿润娜怯生生地点点头。
  孩子,这事跟你没关系。再说,人也走了,用不着道歉了,嗬嗬嗬,你都比他懂事啊——老人回过头又望一眼长途车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一个被你骂的乡下傻丫头,都比你懂事哟。
  我不傻,大伯伯,我会放羊,熬粥,还会剪羊毛,上学时还学过唱歌。
  对对,你不傻,你不傻,老歌手被逗乐了,难得地把皱成一团的眉宇舒展开来,捋着白须说道,丫头,快回家穿鞋子吧,春天还凉,这么一大早,你的脚会冻僵的,也会被东西扎破的。
  不怕的,伯伯,我还经常光脚去放羊呢,咱这儿的草地很软很舒服,不长扎脚的坏刺儿,咯咯咯……傻丫头阿润娜爽快地笑着跑走,草尖上的露水在她赤脚下起花,她的笑声在淡淡晨雾中显得如银铃般清脆而无邪,四处飞扬。
  老歌手望着她健康、活泼、单纯的少女背影,灵感一闪,脱口而语,哈,我的《图兰·朵的呼麦》,有女主角原型了!嗬嗬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
  从远处传来阿润娜的喊声,大伯伯,我阿妈熬的奶茶特别香,还有我做的奶疙瘩又软又好吃,欢迎你到我家来作客!
  
  四
  老土屋那儿,三天没出动静。
  晚上也很安静,走了儿子,当然也没有了那个让阿润娜神迷的“鬼叫”声。
  耐不住的阿润娜,依旧抽空跑过去看一眼,每回看见老歌手不是倒在炕上冲房梁发愣,就是在那小小的屋地上背着手来回踱步,一脸的沉重样子。
  阿妈,阿妈,不好啦!阿润娜跑回家来,冲阿妈叫嚷。
  又怎么啦,我的呼恒!天塌下来啦?
  那老头子,那老头子,可能魔怔啦!她把看到的情形向阿妈学一遍,而后说,阿妈,你们大人快去看一看吧,好赖人家是从城里来的客人,现在儿子抛下他走了,他独自一个人,怕是受不了了。
  在她央求下,阿妈说,等你阿爸回来的吧,他正找喝酒的伴呢,晚上就请那老歌手过来吃饭。
  结果,她阿爸是去了,却被那老头冷冷地撅回来了,还甩出一句,你们少来打扰我!
  她阿爸去找苏木-达报告了这情况,认为老歌手状态不正常,怕出什么意外。百忙中的苏木-达从各种应酬酒桌上抽开身子,就过来看望了,完了告诉他们,没事,他还在体验生活呢,你们也不用去打扰他了,人家正在创造一个什么大剧呢。
  “大锯”?钢锯还是铁锯?我手头还正缺那家什呢,嗬嗬嗬。阿爸打岔。
  我的喇嘛佛爷呀,造个“锯”就那么难啊,不吃不喝的。阿妈念佛。
  
  阿润娜咯咯笑了,自顾说,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他要造的那个“钢锯铁锯”里,我还是原材料呢,他是要“锯”我咧!
  这一下,阿爸阿妈还有那个苏木-达都愣住了,惊愕地看着她。
  苏木-达摇着头说了一句,巴特,你家姑娘的毛病好像严重了,瞧瞧大夫吧。然后骑着他的兔尾巴马走了,嘴里吹着口哨,直奔漂亮小寡妇索日娅家而去。
  你的毛病才严重了呢,索日娅家的花母狗都冲你摇尾巴了!阿妈从他后边喊一句。
  从风中传来苏木-达不以为意的浪笑。
  阿润娜似乎没大在意大人们的骂俏,依然痴痴地呆望着前边的老屋,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跟儿子的决裂,对老歌手的打击的确很严重。阿润娜的担忧不无道理。
  写歌剧只不过是第二位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带出传人,这也是他所在的歌舞剧院老院长的意思,他们二人都担心民族艺术的未来命运。他从一帮年轻初学演员中,筛选了认为最合适的唐格尔,于私,自己的儿子好管教,也遵从了祖上艺不外传的老规矩,又有从小给他打的底子。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事与愿违,到头来变成一场空,轻狂又追时尚的儿子居然背叛他而离去了。他岂能不伤心。
  听不到每晚那微妙的“鬼叫”发声,阿润娜也变得怅然若失,郁郁寡欢。
  不过,她的不快是暂时的,无忧无虑而永远单纯快乐是她的常态。她的内心里,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忧愁和苦恼。
  她很快找到了打发放羊的漫长白天的办法。那就是每天,在北山草滩的老树横槽上仰躺着,弯屈身子学老歌手的“鬼叫”发声。晚上,再抽空溜到老歌手窗下,偷看一眼他在干什么,偶尔还能看见他一边伏案写着什么,一边哼唱几句好听的歌曲。
  有一天中午,吃饱的羊儿们都在四下趴着歇息,阿润娜喝了几口皮囊里的酸奶,又嚼了几口炒米,然后大大咧咧地横躺在老树槽里,四仰八叉,肆无忌惮地吼叫开了。
  叫了一阵下来,觉得不过瘾,见头顶天鹰啼叫,她又学老歌手教儿子的样子模仿起天鹰的啼啸,再一边回想着模仿风声水声山谷松涛声,折腾个够。然后,重新躺进树槽中发那“鬼叫”声,似乎感觉自己的喉咙更加畅快了,垫脚垫头的石块土块都被她震落了几块。
  这一天正当她闭目仰天吼叫得起劲,耳旁响起了一个沙哑的说话声。
  你在学我的发声呢?
  傻丫头阿润娜,吓得一骨碌翻身掉在老树下。老歌手背着手站在旁边,冷着脸看她。
  嘿嘿嘿——阿润娜尴尬地笑了笑。
  你果然是在偷学我的发声、我的音乐!老歌手捡起一块垫头脚的石头,拿在手上颇有兴趣地掂了掂。
  这、这“鬼叫”……还、还是音乐呀?
  当然是音乐,而且是绝世音乐!老歌手大声宣布,脸色很严肃,姑娘,你未经允许在偷学别人的东西!知道吗,这很不好,就像别人到你们蒙古包里偷拿你家奶酪风干肉一样不好,知道吗?
  我们家蒙古包从来不锁门,谁进去拿进去吃俺家奶酪肉条都行的。我们不觉得那是偷,认为那是人家饿急了,是需要,需要知道吗?我阿妈每到秋天,还主动去很远的山北孤老奶奶巴达玛家,送去好多奶制品请她尝一尝,昨天还说给你老伯伯送过去一些呢。咯咯咯。
  这番话,如一重锤敲震了老歌手的心弦。他怔怔地端详着又恢复了平时无忧无虑样子的傻丫头阿润娜。她无拘无束地挥甩着羊鞭。
  你觉得,自己学唱我这“鬼叫”的音乐,也是一种需要、一种饥饿一样的需要吗?老歌手这回没再说“偷”字。
  倒不是饥饿一样的感觉,我是觉得好玩呗。吼叫起来身上挺敞亮的,反正在这大野地大草原也没人笑话我,吼叫起来特带劲。嗯,你这“鬼叫”声算是音乐的话呀,别说,还真特别适合在这里的野外草原上吼唱,咯咯咯。老伯,你说说,我学得像不象?反正我自己个儿觉得吧,比你儿子学得像,咯咯咯。傻丫头自个儿笑得前仰后合。
  老歌手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傻丫头的这番话,又是如一阵狂雨砸浇在他的心坎上。他的白胡须在春风中颤抖,望着“适合”自己音乐的辽阔草原,长发如旗帜飞扬。
  老伯伯,你能告诉我你的这“鬼叫”声,叫什么音乐吗?
  老歌手嘴巴微微颤抖着,尽量抑制着激荡的心情,轻轻说出下边几个字,呼麦,孩子,叫呼麦!
  呼麦?就是那个你说过的《图兰·朵的呼麦》里的呼麦啊?咯咯咯,真好玩,你还说过,我还是你那什么“钢锯铁锯”里的原材料呢,咯咯咯。又是一阵清铃般的笑声。
  老歌手愣了一下,随即仰天长笑,连说,对对,好姑娘,你就是原型原材料!哈哈哈,你就是“呼麦”的原材料!
  
  五
  第二天一早,放马的牧民巴特家,来了一位稀客。
  那时巴特正拿着套马杆要去看马群,前边老屋的老歌手就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两瓶酒,脸上呈着满满的笑容。
  巴特兄弟,别忙着下马群,先暖和暖和身子,咱俩喝酒!老歌手向巴特晃一晃酒瓶。
  嗬,是拉-扎布“巴格师”(先生)呀,你可是贵客,这一大早就喝酒?巴特看一眼正向自己使眼色的老婆琪尔玛,有些犹豫。
  老婆琪尔玛这时也从一旁笑吟吟说,是啊,俗话说早晨的酒如■牛,醉人!你们还是喝奶茶吧,我刚熬的。
  还是喝酒好,■牛酒来劲儿,咱们少喝点,那天晚上没接受你们邀请实在对不住,今天补上!老歌手执意要喝酒。
  拉“巴格师”,您是不是有事吧?要不,少喝点?已被勾出酒虫的巴特,回过头争取老婆的意见,用商量的口气,老婆子,人家拉“巴格师”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把昨晚炖的羊骨头,热一热端上来吧。
  琪尔玛没办法,只好摇着头去弄下酒的羊骨头。
  两个男人就喝起来了,你一杯我一杯,啃着热上来的羊骨头。边聊着话,年景啊,城里乡里的生活呀,苏木-达的轶闻趣事啊等等,还有音乐。
  一说到音乐,说到他的歌唱艺术,老歌手就缄默了。半晌无语。
  巴特喝红了脸说,拉“巴格师”,心里有事难受吧,我听说你儿子走了,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呀,就知道赶时髦,赶潮流,你就别在意了。
  是啊,我儿子走了,回城里赶时髦去了,我不在意不在意。老歌手抿了一口酒说。他抬头看了看巴特,问一句,巴特兄弟,你知道不知道呼麦?
  呼麦?巴特晃了晃粗大的脑袋,不太知道,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跟我父亲去那达慕大会,草原上遇见一位白胡子流浪说书艺人“胡尔其”,父亲曾跟我说,他是著名的呼麦歌手巴音。
  有这事?啊,你还真有缘,没听他唱过?
  没有,我父亲是个摔跤迷,成天呆在摔跤圈子不离开,我得跟着他。
  可惜!不瞒你说,你父亲说的那个呼麦歌手巴音,就是我爷爷,察哈尔草原上唯一会唱呼麦的民间艺人。老歌手陷入遥远的回忆中,叹口气说,政府把爷爷接到城里让他带些徒弟出来,爷爷说,住不惯城里,呼麦是草原上唱的,谁想学呼麦就随他去草原上流浪吧,结果没人跟他去受罪。最后他跟我父亲商量,把我带在他身边。
  啊,我明白啦,巴特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老歌手肩膀说,这次你也学着你爷爷,把儿子带到草原上来,想把呼麦传给他,是吧?
  唉,我的美好想法,成了泡影,是一厢情愿的事,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了,唱时髦的通俗摇滚去了。老歌手黯然神伤。
  难道呼麦很难学吗?
  难是难点,除了天赋,还要肯吃苦下功夫。目前我们国内的蒙古人中,真正会唱呼麦的几乎没有几个,现在学唱的都是皮毛。国外的蒙古国还有蒙古人为主的卡尔美克、图瓦等国还有些真正呼麦歌手,可在我们国内,这一绝世歌唱艺术几乎要绝种呢,巴特老弟。
  
  原来是这样,这事还挺严重的啊。巴特附和说,心里却想,多大个事啊,这么愁眉苦脸的。随口说一句,其实也没啥嘛,找一两个喜欢学的教一教不就得了!这么大的草原,找个人还那么难吗?
  我就为这事而来。
  你说啥?老“巴格师”的意思是……巴特没听懂老歌手的话意,指着自己胸口问,你是想……教给我?
  哈哈哈——老歌手大笑,嘴里的一口酒都被喷了出来,一旁的老婆也忍不住开怀乐,指着他鼻子说,就你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
  那咋的?小时庙上一个喇嘛还说过我,这小嘎子嗓子可以念经!
  在场的二人更是乐开了花,前仰后合。
  你们别笑,当然了,现在我这嗓子是差了点,嘿嘿嘿。巴特干笑着,一口干掉了桌前的一大杯酒。
  差得不是一点,差到山北草原巴达玛老奶家去啦!老婆子挤对他。
  这时老歌手正了正脸,咳嗽一声,严肃地说,我想教你们家姑娘阿润娜。
  顿时,巴特两口子停止了说笑,屋里一下子变得很静,连苍蝇蚊子都不飞不哼。
  等一等,拉“巴格师”,你说啥?巴特盯着老歌手的脸。
  我想,收你们家孩子当我学生,当徒弟。老歌手说得十分认真。
  巴特夫妻相互看了看,觉得没听错,那丈夫巴特复又大笑,指着老歌手说道,开什么玩笑?老“巴格师”,我们家丫头,你也知道的,她是个有毛病的傻丫头哎!
  我不这么看,她并不傻,这些天我仔细观察过,她还很善良很仁义。最重要的是,她还有天赋,有学呼麦的天赋,她的嗓子音质十分好。老歌手慢慢举杯饮了一口,品尝着那烈酒烧过嗓子的辛辣滋味,接着说下去,你们或大家说她的“傻”,那只是一种“偏执”,有时严重了点给人造成误会。不过,学呼麦这一特殊的歌唱艺术,没有一种骨子里的偏执偏爱,还真不行。我唯一的儿子,他少了这股子劲头,所以逃走了,市场上萝卜白菜常见,可人参灵芝就难寻了。
  “巴格师”的意思是,可着我们家那傻、对、不傻的丫头,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参”……或“灵芝”?巴特有些结巴着问。
  老歌手点了点头。差不多吧,我看不会有错的。接着他把阿润娜偷看偷学野外偷偷练的情况,向那一对摸不着头脑的夫妻介绍了一遍。
  有这等事?难怪前些日子,她那么着迷地往你那老屋跑,我只当是贪玩调皮,这丫头。母亲琪尔玛开始念佛。
  你快去把那丫头叫进来。巴特吩咐妻子。
  她一早就赶着羊,去草场了。妻子指了指门外的草原。
  那好,咱们也去草场吧。老歌手说。
  草原那么大,一大早走的,谁知她上哪块儿草场?琪尔玛为难。
  我知道她在哪里,正好也指给你们看她学练我“鬼叫”的那个地方。老歌手拿毛巾擦了擦手,站起来往外走。巴特夫妻疑疑惑惑,也随他走出屋来。
  太阳已从东方升高了,草原辽阔而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清新醉人的草馥香花芬芳,洁净而新鲜的空气能把人的胸肺清洗个透明透彻。淡淡的烟霭飘浮在草地上空,被阳光照射后变幻出迷人的海市蜃楼仙境。
  当老歌手熟路熟地带领二人慢慢走近北山麓草地时,他们就隐隐约约听到了那傻丫头发出的阵阵吼叫声。老歌手向巴特夫妻笑了笑,努努嘴,那二人一脸的愕然。
  丫头,你又再偷练我的“鬼叫”声哪?嗬嗬嗬。老歌手和蔼地拍了拍阿润娜肩头。
  忘情吼唱的阿润娜吓一哆嗦,嚷了一句,伯伯你怎么又来啦?
  她滑下树来,突见阿爸阿妈也站在一旁,脸上一愣,尴尬地笑问,阿爸阿妈,你们怎么也来了?我的羊没丢,嘿嘿嘿——
  羊没丢,可你躺在树上,号什么呢?巴特忍住笑,绷着脸问。
  我、我在学这老伯伯的“鬼叫”玩呢,嘿嘿嘿。阿润娜不好意思地挠挠天生微黄的头发。
  巴特转过身,面对着老歌手,拉“巴格师”、她老伯,孩子她真自个儿在学你的那个“鬼”……啊、呼麦呢,我说“巴格师”,这就是你当宝贝的呼麦呀?
  还不是,这只是基本的发声法的一种入门训练方式,算是基本功训练吧,离真正的呼麦歌唱还差得很远呢,早着哪。老歌手说。
  噢,我说呢。那依你看,这孩子的吼叫真的上了点门道?巴特又问。
  她的音质、发声、提气等等方面,都有点那个意思,有天赋,很有天赋。
  可你知道的,她现在给家里放羊,我家又人手少活儿多,忙不开呀,哪有功夫到你那儿学唱歌,我的拉“巴格师”哎。巴特搓搓手。
  没关系,她照旧放她的羊,不用到我那儿学,我就跟她一起放羊一边教她。反正,呼麦在野外清晨训练,效果更好,这样也不耽误你们家的活计。老歌手一脸笑呵呵地说,显然早已胸有成竹。
  一听这么说,巴特也笑了,看一眼老婆,大咧咧说,那我们还老合适了呢,多了一个帮手多一个放羊人,接春羔时这丫头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咧!
  你还真想拿人家拉“巴格师”当劳动力使唤呀?妻子推一下丈夫。
  可以当劳动力,还不用付工钱付学费!哈哈哈,我也是体验生活嘛。不过,你巴特老弟得偶尔请我喝喝酒才行!老歌手也调侃。
  那没问题,我也正缺酒友呢!巴特拍胸脯。
  阿爸,你们在说啥呢?阿润娜在一边莫名奇妙,看看阿爸,看看老歌手,又回头看阿妈。
  呼恒,这位老歌手老“巴格师”呀,想收你当他的学生,教你唱歌。阿妈微笑。
  收我当学生教我唱歌?我害怕!阿润娜赶紧躲在阿妈的身后,伸头看着老歌手。
  你害怕啥呀?呼恒,你那么喜欢,人家老伯伯亲自教你唱歌多好,省得你再大野地里自己瞎叫乱吼的,该把野狼招来了。阿妈逗着女儿哄劝。
  阿妈,老伯伯他打人,学不好就拿鞭子抽人的!他有个秃了把儿的马鞭,他儿子就是被他抽跑的!阿润娜伸着舌头冲老歌手做鬼脸。
  哈哈哈,你这鬼丫头,你指的是这个吧?老歌手从怀里掏出那根从不离身的秃把儿马鞭,深情地端详片刻后说,这马鞭是当年我爷爷教我呼麦时用过的教鞭,好吧,今天我就把它扔了吧!
  老歌手一扬手,把那根颇为珍贵的秃把儿老马鞭远远抛进树毛子里去了。
  咯咯咯,这就好啦,我可以放心地拜老师啦!阿润娜突然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老歌手前边,嘭嘭地磕了几个响头,嘴里说,我真的特别愿意学你老人家的“鬼叫”声啊!
  在场的大人都被她搞愣住了,愕然地相互瞅一瞅。
  老歌手笑吟吟地扶她起来,抚须乐。阿妈抻了抻女儿衣袖问,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呼恒?
  电视上拜师不都是这样吗?咯咯咯,阿妈,什么叫拜师呀?
  阿妈又被她搞糊涂了,真不知道自己这丫头是傻,还是不傻。
  走,拉“巴格师”,咱们回家接着喝酒去!巴特在一旁嚷。
  你不去放马了?妻子琪尔玛瞪眼。
  今儿个高兴,马群不会跑出草原的!
  趁大人不注意,阿润娜笑嘻嘻跑过去捡回了那个秃了把的老马鞭,悄悄放进自己后背的接羔袋里。
  
  六
  从此,草原上出现了一对奇特的牧羊人。
  一老一少,放羊时说着,吼着,唱着。歇下时他们也说着,吼着,唱着。
  老的背着马头琴,少的背着接羔袋。他们随羊群走草原,走河边,走山谷,走树林;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吼到哪儿,唱到哪儿。悠哉游哉,自由自在,随附自然草原而吼而唱,又无休无止,持之以恒,刻苦得有时还老的叫少的哭,相互间数日不说话。
  每天拂晓清晨,羊群追逐落有露珠的嫩草尖在北山坡下散开,那一老一少则先在那棵如龙横卧的老树干上练声,老的说,这里果然是聚气共鸣效果最好的地方。
  一开始,老的教少的紧缩喉咙闭气发声法,教育方式仍旧是让少的仰身躺在那棵老树槽上,脑后脚下再垫上石块把身体弯成弓形发声。
  
  老的在旁边来回踱步,一边摇头晃脑讲解:
  人说话,是用腹肌收缩产生的气体冲击声带震动发声,唱“呼麦”时,就是特意地调控腹肌和部件的配合运动来控制气息,使震动的声音达到需要的效果。人体的腹腔、胸腔、口腔、鼻腔合在一起就是声带共鸣腔,而唇、齿、舌、颚、鼻、喉、气管、肋骨、腹肌是这个共鸣腔的控体,当运动起这些器官,共鸣腔的形状就变化,会发出不同音色。这过程其实是调节体内气流,冲击声带发出声音,气流的强弱使声音产生变化,再慢慢调整舌头、上颚、牙齿和嘴唇的位置,你就会感觉到声音的变化,再将气流灌入鼻腔时声音又有了新变化。有两点很重要,一个是“反舌”,一个是“缩喉”。反舌时气流直冲上颌,会发出金属般的泛音;缩喉时胸腔和口腔被连续共震,出现低音。喉、舌、腮,一定要放松,气息要发自丹田。这是“呼麦”最基本的技巧。要学会控制气息,寻找身体里的共鸣点,不同的共鸣点则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只顾陶醉于自己讲解的老者,却忘了让少者听懂这些复杂深奥的发声原理是多么的难。
  于是他反复讲,比划着自己身体部位,掐掐自己喉咙,拍拍自己小腹。
  最后,他给少的做示范,拿下背上的马头琴,一边拉着唱出了一首最动听的呼麦:
   四岁的海骝马哟,
   铁蹄飞扬;
   它是马中之鹰啊,
   天赐神驹——
  浑厚的男中音,渐渐高亢激越起来,最后演变成金属般的尖利啼啸之声。
  尤其让少徒阿润娜惊异的是,和着这高亢如金属般的啼啸,从老师的嗓音里,应该说从他喉咙深处还颤颤滚动出很低很低的第二种喉音,这喉音粗犷而节奏铿锵,与高音一起和鸣。从一个人嗓子里,居然同时发出高低相差很大的双重声音,这是闻所未闻的事!要不是亲耳听到,阿润娜绝对无法相信!
  她的眼睛瞪大了,屏住呼吸,感到自己听到的似是天籁。
  这种美妙的一人双声吟唱,又与他手中的马头琴非常和谐而共鸣,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复音合唱效果,表现出这首曲子极深切的意蕴和催人泪下的绵绵哀婉。
  不知何时,两行泪水挂在了阿润娜的脸上。
  唉。她忍不住一声叹息。
  琴声,也“当”的一下结束了。
  阿润娜拿手背擦拭一下眼泪,感慨说,“巴格师”,这就是呼麦吗?
  是的,这就是呼麦。
  啊,今天终于听到了真正的呼麦!这么伤感,都让我流泪了!“巴格师”,这歌的名字叫什么?
  《四岁的海骝马》。
  《四岁的海骝马》?真好听,咱这儿的草原上从来没人唱过,电视里也没听到过。
  会唱这首呼麦曲子的人,估计现在没几个了,这是我爷爷最爱唱的一首呼麦曲。
  这首歌为什么这么伤心呢,“巴格师”?
  因为这首歌里隐藏着一段很悲伤的故事。
  老歌手接着讲述起那个相传蒙古草原的一个古老的历史典故。
  早先草原上有一个孤儿叫苏克,由奶奶抚养,16岁时就有非凡的歌唱天才。有一天放羊回来时,从雪地上抱回来一匹刚出生的小马驹,雪白雪白的,母马产驹后死掉了。从此,小马驹在苏克精心照料下逐渐长大,从通体雪白渐变成雪褐色的俊美海骝马。这年王爷举办那达慕大会,要为女儿选一最好骑手当丈夫,苏克的海骝马在万马奔腾中跑在最前边,拿了第一。王爷一见是个穷牧民,改口不再提招亲之事,还想拿五只羊换他的海骝马。苏克回绝说,我是来赛马的,不是来卖马的。王爷命人毒打一顿苏克,生生把海骝马抢走了,苏克被奶奶背回家疗伤,三天后忽听门响伴着一声嘶鸣,是他的四岁海骝马!马身上中了七八支箭,跑得浑身大汗如水洗。苏克抱住心爱的马忍不住流泪,拔掉马身上的箭,血从伤口喷出,海骝马不久死在他的怀抱里。爱马之死给苏克带来极大悲痛,夜里做梦,海骝马用头蹭着他的胸说,主人,你想让我永远陪伴你,那你就用我身上筋骨做一把琴吧,为你解除寂寞和忧愁。苏克就照着海骝马的梦托,拿它身骨做了一把琴。肋骨做琴箱框、马皮包琴箱盒,长筋鞣成弦,马尾弯成弓,马的脊椎骨做琴柱,又用腿骨雕刻出海骝马头形镶在琴顶上。就这样,草原上的第一把马头琴诞生了,苏克难抑思念之情,创作出《四岁的海骝马》呼麦词曲,纪念爱马——
  老歌手讲完了。一时静默,似是在咀嚼着这一古老传说的内涵。
  阿润娜红着脸,眼泪汪汪地说,难怪这首曲子这么动听,原来包含着这么感人的人和马的故事,“巴格师”,我能学唱这首呼麦曲吗?
  孩子,想学会这首呼麦大曲,很好,但你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呢,努力吧。
  “巴格师”,如果我不努力,你就拿这个抽我。阿润娜说着,从后背接羔袋里拿出那根秃把儿老马鞭,郑重地递给老师。
  老歌手一愣,复又会心地笑了。伸手接过老马鞭端详着,又贴在嘴边亲一亲,眼角已湿润。
  孩子,你很懂事,也很真诚,你会成功的。
  老歌手的轻轻低语,如春风吹拂般和缓而温暖。
  
  七
  也许是因为一张白纸,也许是心中除了呼麦无其他这样的“偏执”,阿润娜入门很快。
  老歌手不得不惊叹,这丫头就是为呼麦而生。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润娜逐渐掌握了有关“呼麦”的广泛知识。
  如:“呼麦”是图瓦蒙古语xoomei的音译,原义指“喉咙”,延伸意为“喉音”,是一种让喉咙紧缩而唱出“双声”的泛音咏唱技法。“双声”(biphonic)指一个人在演唱时,同时发出高低不同的两种声音,泛称“蒙古喉音”。声带发出低沉基音,口腔发出高泛音,加上用气息调控后口腔共鸣点发生变化,可在高音部形成旋律,口型扁则音就高,口型圆则音就低。低音声部与高音声部之间的距离有时可达六个八度音程,高音声部的旋律类似口哨声,或金属声。演唱“呼麦”者先把声带放松,利用口腔空气振动声带产生共鸣,这是基础低音,再巧妙调节舌尖空隙,用一股气息冲击后引发出高泛音。于是清晰地听到一人同时发出两种音乐,获得无比美妙的声乐效果。
  如:“呼麦”历史可远溯至匈奴时期,蒙古高原的先民在狩猎和游牧中虔诚模仿大自然各种声音,认为这是与自然宇宙有效沟通和谐相处的途径。因而他们发声器官的潜质得到开发,模仿瀑布、高山、森林、动物的声音时,可发出“和声”,逐步孕育“呼麦”雏形。这是蒙古人对自然宇宙深层次的思考和体悟,表达了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理念和审美情趣。“呼麦”随着时间的沉淀,逐渐成为北方部落的“萨满-博师”行法时所用音乐。后人描述这独一无二的唱法为“高如登苍穹之巅,低如下瀚海之底,宽如于大地之边”。《诗经》里所讲的“北方部落之‘啸’”及唐时所称“啸旨”,皆指“呼麦”音乐。
  如:呼麦的曲目受特殊演唱技巧的限制,不是特别丰富,大体说来有三种类型:一是咏唱美丽自然风光,诸如《阿拉泰山颂》《额布河流水》之类;二是表现和模拟野生动物的可爱形象,如《布谷鸟》《黑走熊》之类,保留着山林狩猎文化时期的音乐遗风;三是赞美骏马和草原,如《四岁的海骝马》等。技术高超的呼麦演唱大师,可以用二声部来演唱徐缓的长调、急速的快板名曲。一般来说,呼麦的低声部是一个持续的低音,但有时也可变化音高,而高声部是一条波浪起伏的旋律线。这种唱法高亢清亮,像是金属所发之声,所以音乐效果强烈而刺激。呼麦分抒情和铿锵两类;抒情的称“乌音格音”呼麦,铿锵的称“卡哥拉”呼麦,还有滚动式的“保班纳迪”呼麦,口哨式的“西歇特”呼麦,马镫式的“伊泽哥勒”呼麦等等。
  
  老歌手轻拍一下手中的马头琴,告诉阿润娜,呼麦的美妙唱法可称为“人声马头琴”。
  在很多歌曲里,呼麦和马头琴可以彼此呼应,当呼麦的高音区和马头琴漫长忧伤的旋律交织在一起,人体好像在与土地空气共鸣,整个空间都飘着泛音,就像聆听着一个美妙无比的大自然和声。
  结合呼麦技法,师徒俩常做的一种练习就是,在山谷和草原上模仿各种飞禽走兽之音。有一次,老人带着阿润娜躲在北山狼洞旁偷听了半天公狼母狼对嚎之声,差点受到狼群攻击。
  丫头,记住,那天摆脱了狼的跟踪,老歌手喘喘气说,呼麦是我们古代先民与万物自然沟通的语言,他们早期在深山密林中活动,见瀑布飞泻、山鸣谷应、声传数里,听飞禽走兽咆哮鸣叫、动听而奇特,日久天长地模仿感悟之后才创造出了呼麦。西北的阿拉泰大山,就是呼麦最早的发源地之一。这种保留着原始因素的歌唱,其实是一种来自民族记忆深处的久远的回音,与历史和文化息息相关,是一部用音乐记述的人种史和民族史。
  老歌手最后这几句深沉之语,如松涛在深山空谷里回荡。
  也在阿润娜心海深处久久回荡。
  啊,来自民族记忆深处的久远的回音,用音乐记述的人种史和民族史!
  这是多么振聋发聩的惊世之语,也是对呼麦的深邃而经典的诠释。阿润娜深感自己文化底子薄,理解老师的这些深奥思想和见解,日渐变得困难。老歌手安慰她说,没关系,呼麦的课堂本不在学校,至于文化课也好办。他让巴特和苏木-达找来了初高中课本,开始每天给她补习文化课,自任老师。
  时光荏苒。也许,老歌手从爷爷那里继承的是男性喉音之呼麦,与女性喉音毕竟有区别,因而指导阿润娜用“反舌”发出高音部的金属啼啸声时,却遇到了困难,总是不得法,达不到音准。长成大姑娘的阿润娜,也干着急,红着脸求老师说,“巴格师”,快拿马鞭抽我吧,我笨!似是讨要着好吃的奶酪或糖块。
  不慌,丫头,会找到突破之法的。老歌手呵呵笑,早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的他,岂能舍得鞭笞她。他已邻近巴特家扎了自己蒙古包,吃住生活在一起,亲如一家,唯一让他头疼的是巴特时常缠着他一起喝酒。
  这一天,老歌手和徒弟赶着羊群,上了北山坡草地。
  阿润娜在一丛芨芨草旁,侍候一只年轻母羊顺利产下头胎春羔。她把那只踉踉跄跄走两步,身上还带着胎盘液膜的小可怜,高举起来,亲了亲,冲那边的老师喊,“巴格师”,又接了一只!
  “巴格师”这时正仰着脖子观注高高的崖顶,没听她的喳喳叫。
  阿润娜奇怪,把小羔放进后背上的接羔袋,也走过来瞧崖顶有什么。
  丫头,你瞅上边!老歌手抬手指了指高处悬崖上的一个小黑洞,从那里传出唧啁唧啁的小雏鸣叫声,有一只硕大的雌鹰守候着洞穴,飞进飞出。
  啊,苍鹰也孵出小雏了,春天真好!阿润娜喜叫。
  所以,我们有祖训:春天不打猎,不折嫩树苗,不冲河湖撒尿吐痰,不轻易攀登山峰。老歌手一边说着,一边注视上头的鹰穴,接着嘱咐阿润娜,丫头,你仔细听听那小鹰雏的发声,那是它最初的发声,正在学它妈妈啼鸣呢。而母鹰,每当喂肉之前,都会发出高音律的啼啸,你听久了,肯定会感悟出突破呼麦最高音关的技巧和内蕴!
  真的?那太好了,我天天来听,我也当它的小雏!
  从此,崖顶的母鹰,多了一只崖下学叫的“新雏”。每天都来,风雨无阻,而且学叫得如此热情还透着那么点古怪,弄得那只老母鹰都疑惑不已,飞过来探寻,盘旋。
  这一天,老歌手正在崖下指导学生模仿鹰啼,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师徒俩被突如其来的狂雨浇成了落汤鸡,和羊群一起挤在崖下避雨。
  突然间,崖顶洞穴的那只老母鹰,“扑棱棱”地飞冲而出,发出一声急切的啸鸣尖啼,并且一次次地在峭壁间盘旋,似在寻觅什么。
  出啥事了?老歌手仰脖看了看,忙说,不好,好像有只小鹰雏掉下来了!可能是下雨后洞口变湿滑了。
  阿润娜脚下垫块石头爬高看,果然,发现那只小鹰雏落进上头的一条崖缝里,挣扎着吱吱啼叫。老母鹰一次次飞扑过去,伸出爪子想把小崽子抓出来,可惜崖缝太狭窄,小崽又被挤住了,终未成功。
  老师,那小鹰崽越落越深了,母鹰好像救不出它了。阿润娜着急地回下头说。
  咱们得帮帮它。一只雌鹰一年只孵一窝,一窝顶多三只小雏,而且能长成大鹰的也超不过两只,雌鹰不容易啊!老歌手一边感叹,一边望望四周开始琢磨相救办法。
  难怪天上的苍鹰那么少呢,它们养活自己的孩子可真不易啊。阿润娜听了老师讲后更着急了,直搓手,怎么办呀?时间长了那小崽会冻僵,大蛇也会吞了它的。
  上边的那条崖缝离他们头顶有两米多高,十分陡峭,人爬不上去。老歌手踮着脚尖观察半天,又找来一根树枝往上举也够不着,自己反而蹲在地上摸着胸咳嗽起来。受冷雨突浇,他显然着凉了,阿润娜回过头问老师,没事吧?他只摆摆手。看着徒儿,他突然想出一招说,丫头,快踩我肩头,我把你顶上去,你再用树枝把它勾出来!
  这法子行,可我挺沉的,怕老师吃不住,还是我来顶你吧!阿润娜笑嘻嘻说。
  我可不行,人老了手脚不利索,血压也不低,不敢在上头,还是为师顶你吧。说着,走过来蹲在崖根处,回头招呼,丫头,快上!
  阿润娜吐吐舌头,犹豫着,不敢放肆。老师再三催促,听到小鹰雏也在唧唧直叫,她只好大着胆子爬上了老师的肩头,一手扶着岩壁,一手举着那根长树枝。老歌手慢慢站起来,很费力,双腿颤颤巍巍踉跄几下,终于顶着阿润娜站住了。而他的那张苍老的长脸庞,已经憋得通红通红,上边纵横的每条皱褶都被撑开了,一双眼睛更是鼓得又圆又大,如鱼缸里的金鱼眼,颔下白胡子每根都在抖动。
  麻利点啊,丫头。老歌手憋着一口气,不敢松懈。
  能不能再高点啊老师,快够到了,就差一丁点了!阿润娜拼命举着树枝,勾那崖缝处。这时,那只警惕的母鹰,突然飞扑过来猛地攻击了一下阿润娜的头部,这畜生以为人类要伤害其小崽。阿润娜“啊”的大叫,从老师肩头跌落下来,狠狠摔在地上,哼哼着半天起不来。
  老歌手也一个屁股■儿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摸着胸,问,咋回事,丫头?
  老母鹰攻击我,老师!它叼咬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你看,都叼出血了——啊,我后脑勺起了个大包!阿润娜摸着后脑勺疼得直嚷嚷,眼泪都快出来了。
  哈哈哈,真是护崽心切,护崽心切呀!老歌手咳嗽起来,又抚摸几下胸口。
  老师,你胸口怎么啦?
  可能抻着了,不碍事。丫头,你就学着小鹰雏的声音,冲它啼叫几下,要真切些,表达同类物种的相惜之情!
  于是,阿润娜在老师的指导下开始学小鹰雏啼叫,一声又一声。渐渐,围着他们飞的母鹰,暴怒心态平和下来,暂离而去。
  丫头,咱们再来!老歌手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又蹲在崖下。这回他在脚下又加垫了一块■石。
  阿润娜顾不上包扎头,重新爬上老师的肩头。
  老歌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再次摇摇晃晃地顶起学生阿润娜,显得比刚才还要费力气。这次够高了,阿润娜伸出的树枝,成功勾出了那只小鹰雏。刹那间,他们头上黑影一闪,刚被勾到边上来的那只小鹰雏,就被猛扑上来的老母鹰一下子抓住,慢慢飞回崖顶巢穴中去。
  同时,那只老母鹰张开勾勾的尖喙,发出一声长长的啼鸣,如歌如唱。
  他们发现,它的这声啼鸣与平常不同。那声音充满了一种欢愉、情切、喜悦,尖鸣中含有难得的委婉和悠扬,甚至还透出美妙的音乐般高音部和声!
  
  啊,多美的啼啸,多美的鸣唱!快,丫头,快学它这声啼鸣,这就是呼麦的最高部和声!老歌手体力不支已经瘫坐在崖下,一边咳嗽着催促学生。他是高人,岂能听不出那母苍鹰回谢般的高贵绝唱。
  聪慧的阿润娜,立刻不失时机学叫那独特的鸣啸。
  老母鹰也愉快地回啼,对啸。
  一听母苍鹰给自己回声,阿润娜更为激动,如聆听一位高师教诲般一边感悟着,一边用心灵去鸣叫。渐渐,她的浑身血液沸热起来,发现自己的心灵与母苍鹰的心灵有了某种碰撞和沟通,一种灵魂的沟通。她的眼睛里顿时闪射出明亮的光泽,感到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无法言表的人与天鹰心灵的沟通和共鸣,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在高高的苍穹里翱翔!就这样,她的歌唱与母苍鹰的歌唱融为一体,形成和鸣,在天地间久久回荡。山河大地为之震颤,四周一片寂静,万物都在恭听这一绝世组合的心灵鸣唱。
  阿润娜有了飞跃般的顿悟。
  老师,我学会了!我学会了!我突破呼麦最高部和声啦!阿润娜发出欢叫,接着喜极而泣,狂喜地回望老师。
  然而,老师那边没反应。
  老歌手歪坐在那里,捂着嘴在咳嗽,很费力地呕吐般地咳嗽,似乎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老师,您怎么了?阿润娜急忙跑过去。当看到老师雪白的胡子上沾着鲜红的血块,地上也有一摊血时,她吓坏了,哭着喊,老师,您吐血了,吐血了——
  老歌手冲她摆摆手,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说,别害怕,丫头,我这是动了老“运动伤”了,刚才往上顶你时气力不够,动着这老毛病了。唉,不碍事,不碍事。为师祝贺你终于成功了,老师没看错你。
  “运动伤”?什么是“运动伤”?阿润娜不解,一脸的迷茫和疑惑。
  说起来话长,孩子,你也不必知道往日那段黑暗时期了。老歌手没再给她讲述。没讲述在那段黑暗日子里他是怎么失去自己爱妻——另一女呼麦高手,他的胸部也受重伤落下毛病;没讲述从那时起他对城市产生无法排除的恐惧感,一直寻找机会逃离城市回归大自然——呼麦的故乡……
  为师已无憾,我已经塑造了你,跟孩子他妈一样的另一女呼麦歌手,她在天上会微笑着看我们的,好孩子。老歌手在阿润娜搀扶下倚着崖壁坐正,脸上充满一种自豪的笑容,三年的呕心沥血让他终于有了今天的成就感。
  从崖顶洞穴处,此时又传出那只老母鹰长长的啼鸣。它的叫声,这回没有了刚才的那种欢愉和喜悦,而是无意间似乎透出某种惆怅甚至是一种哀婉之意。
  老师,那只老母鹰的啼叫声现在变了,变忧伤了。阿润娜幽幽地说。
  你会辨音律了,丫头,而且是禽鸟音律,悟性高了很多呢。老歌手喘口气,同时他的脸上也流露出一种无奈和超然之色。他苦笑一下,问道,丫头,你知道老母鹰为什么发出这样哀伤般的啼叫吗?
  为什么?阿润娜拿手巾帮助老师擦着胸口和胡子上的血迹,问。
  因为它知道,自己辛苦喂哺的这两只小雏崽,不久就放飞了,要出窝了。
  那它应该高兴才对呀。
  但你知道年轻的雏鹰,出窝放飞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吗?
  会怎么样?
  雏鹰恋窝,母鹰啄逐,它们之间将发生一场恶斗!真正的决一雌雄的恶斗——唉。老歌手有些说不下去。
  啊?怎么会是这样!结果会怎么样?阿润娜的心顿时揪起来。
  结果是,母鹰会精疲力竭,身躯会被撕碎,血肉模糊中死去——而年轻的雄鹰则啖饮母鹰血肉之后,才能有胆气飞向蓝天!
  天啊!这、这太残酷了——太残酷了——阿润娜听得心惊肉跳,眼角涌出泪水,低声哀叹着说一句,母鹰——真伟大,真伟大——
  是啊,真正的以己血肉送子翱翔高天!老歌手的眼睛这会儿凝视着蓝蓝的高空,双眸深处燃着两束将尽的火光。
  这实在太残酷了,老师,我有些接受不了。阿润娜啜泣着低语。
  这是大自然法则,也是母鹰的使命,无法回避的生存使命——任何一个伟大种族为保持种族繁衍生息而必须作出的牺牲。说着老歌手的声音变得很低弱,接着“嗷儿”的一声咳嗽,又吐出一摊血来。那摊血,鲜红鲜红,如一抹鲜艳的红桃汁,又像一片灿烂的红花瓣,喷洒在了学生阿润娜的脸上和身上,喷洒在了他热爱和眷恋的这片草地上。
  天空中,又传出那母苍鹰的高怆悲鸣。如吟诵着一曲哀婉的绝唱。
  天地为之肃穆。
  
  八
  草原上出现了一位著名的女呼麦歌手。
  她被牧民拥戴说,草原上的百灵,牧民心灵的守护者。
  她从不上城里舞台,也从不去录什么CD、mtv之类的,而是骑着马或坐上勒勒车走草原,一个蒙古包一个蒙古包去给热爱她的牧民们演唱。她最著名的呼麦歌曲是《四岁的海骝马》,还有她自己创作的新曲《苍鹰拉·扎布之歌》。有一位现任的“旗王爷”为欢迎上级或政府商业应酬,派来小车接她去唱堂会,闻讯逃离时她留话说,“巴格师”有训诫,呼麦一旦进入“宫廷”就消亡,将变成绝唱,当年就是这样。呼麦之“魂”不能离开草原,就如西方一个什么英雄,双脚一旦离开土地就会死亡一样。
  估计她这话,那些“王爷”们不会听懂。
  有一天,她的阿爸巴特放夜马归来,踩着一路露水,身后领着一个城里来的人。
  一见阵势,阿润娜跳上马背就走。
  女儿啊,你去哪里?阿妈从她身后喊。
  山北草原巴达玛奶奶家!她早就传话给我,教我唱“萨满-博”的“安代”歌!
  孩子,先别忙着走,这位客人是你老师原单位的老院长。她阿爸巴特大声说。
  阿润娜的胸口一热,赶紧勒住马缰回过来。下马施礼,迎接老师的挚友和老领导。
  我已经退休了,也不是什么领导了。我是特意来听你呼麦的,哈哈哈。老人爽朗地笑。当然,他也是特地来看望老朋友的。
  寒暄过后,进包里饮奶茶,然后阿润娜领着老院长去往北山草地,去往那一棵神奇的横卧老树处。
  路上,老院长询问起老歌手遗稿——歌剧《图兰·朵的呼麦》,完成了吗?
  只完成了一半——阿润娜幽幽地回答。
  可惜。老院长忍不住叹惜。
  有朝一日,我会替老师完成那下半部的。阿润娜十分自信地告诉老院长。
  那太好啦,我相信你。老院长看着这位亭亭玉立、经古老的呼麦艺术熏陶,身上发生脱胎换骨变化、并显示出某种高贵气质的女孩,心里充满欣慰。接着又说,当初我们俩一直探究“图兰·朵”这词的真正含意和根源,他给你讲过吗?
  讲过的,在剧本里老师也作了注解。
  是吗?他是怎么讲的?
  阿润娜仰望前方,慢慢说起来。
  “图兰·朵”,是一句古蒙古语,现在演变叫“图林·朵”Turin-do,意思为“朝廷之歌”或叫“朝歌”。“图兰”,蒙古语里是“朝廷”之意,“朵”是“歌”之意。其实,这是古代草原上的蒙古女孩入朝入皇宫时所唱的婚礼之歌,也称“朝廷婚歌”,主要由当司仪的“萨满-博师”领唱。我老师说,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带走我们元代“朝歌”——“图兰·朵”的有关音乐知识,介绍给他的国家,他的同胞卡罗-葛齐、普契尼等根据元代金帐汗国及伊尔汗国统辖时产生的波斯童话,改写而成三幕歌剧“图兰·朵”,一知半解地将“朝廷婚歌”之意错解后张冠李戴“中国元朝时一个公主名叫图兰·朵”,并说她因衔恨其祖母婚时被掳而报复鞑靼王子等等。古代蒙古人有抢婚之俗,成吉思汗母亲就是被抢来的。一直到后来的清朝,草原上的蒙古人都保留着姑娘出嫁时唱“朝歌”——“图林·朵”Turin-do的习惯,这都有文字记载。科尔沁公主孝庄皇后入宫时,族人就唱着伤感的“图林·朵”Turin-do,隆重为她送行的。“图林·朵”Turin-do的曲目并不是很多,而呼麦是最重要的一个歌唱品种。
  啊,是的,就是这样的!我的老朋友真了不起,正本清源,终于还了历史以本来面目,也解开了世人蒙在鼓里的数百年之谜!老院长兴奋地拍起手来。
  北山坡草地,那一处横卧老树的神秘之地,此时渐渐映现在他们眼前。
  在横卧老树一侧,有一棵茁壮而起的新树。在这棵树上,奉挂有一根秃了把儿的老马鞭,用蓝色的哈达包裹着,周围鲜花盛开绿草葱茏覆盖了土冢。阿润娜一瞅见那心中的神圣之地,立刻鼻尖发酸眼角湿润。
  他们发现,挂有老马鞭的那棵树前边,这时跪着一人。牛仔衣裤,头发如草,双肩一耸一耸的,可闻哽咽之声。
  云端飞旋的苍鹰,发出高亢啼鸣,咻——嘎——!
  这声如呼麦之金属啼啸,无极无限,天地为之动容,山河为之和声。
  哦,呼麦,竭尽毕生血肉精气才可唱出的生命之歌,呼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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