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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5/05/02 08:48:11  来源:北京文学1103  作者:曾瓶  浏览次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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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一和关锋,一个是常务副县长,一个是县长,二人围绕电力公司改制的事展开了斗争。龙三公子是某高官的儿子,想买电力公司,这个人不好惹;但是,县电力公司的两千多职工同样不好惹。斗争尖锐得犹如在悬崖上走钢丝。这场斗争,到底谁胜谁负?
  
  一
  
  电力公司改制,已经拖了一些时候。
  常务副县长丁一多次催促。只要有机会,有意无意的,就往这上面绕,还有些咄咄逼人。其他事情,丁一还能摆正位置,请示汇报,口头禅似的挂在嘴边。而在县电力公司改制上,却有些逼宫的意思了。没把话说透说穿,却直指要害,还冠冕堂皇符合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似乎不这样,就没有很好地贯彻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到他们这个份上,谁开口不是口若悬河的三个代表改革开放开拓创新与时俱进?
  丁一的“劝谏”得认真掂量。
  丁一始终满含微笑,有些像酒店的迎宾对待顾客。丁一说:“老板,县电力公司改制,市上定的,完不成,不好吧?”丁一语调平和,多请示汇报和谦恭,却有不少言外之意。他没说关锋顶着不办,只是拉出市上这面大旗,往关锋身上砍。
  丁一停顿一会儿,少了一些谦恭,多了几分自得,还有几丝神秘,继续说道:“听说,省上将在市上召开企业改制工作现场会,王书记的经验材料,政研室已经开始准备了。”
  丁一这几句话,看似随口拈来,足可以对关锋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关锋要掂量的就是这个现场会。一个月前,中组部考察组来鸡鸣市对市委书记王一腾作为省级后备干部进行考查。关锋知道现场会对王书记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县电力公司改制于他意味着什么。作为山南县的县长,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省上将在鸡鸣召开企业改制工作现场会,而他的助手,常务副县长丁一,却一清二楚。自然不能询问一二三,他选择了沉默,除保持一贯的职业微笑,就是一脸风平浪静。他们这个层次的干部,都有独特的信息通道,把市上、省上,各部门,各单位,条条块块,方方面面的信息汇集到自己那里。不然,政治敏感性如何体现?
  要关锋因为这个信息就在丁一面前大转弯,就不是关锋了。得有个态度,并且有依有据:“丁县长,林书记到省城治病去了,涉及这样的大事,是不是等林书记回来再研究?”如果丁一还要“追”下去,关锋还可以说:“马上就换届了,稳定为重嘛!”
  丁一并没“追”下去,话锋陡转:“老板,林书记病了?你信?”
  关锋没料到丁一如此直接。林书记的院住得恰是时候,把他这个县长架在大火上烧烤,还不能大喊大叫。林书记换届到点,据说连市人大市政协的副职也无希望,只能转到县人大任主任,他自然要住医院。关锋却不能住医院,四十六的年纪,和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鸡肋差不多。这次换届,能顺理成章地出任县委书记,隔上三两年,完全可以谋划副市级。按说关锋出任县委书记应该问题不大,他在县长岗位上快五年,和他一同当县长的,有的甚至比他还迟,已经干县委书记三两年了。如果这次无法如愿,或者继续留任县长,或者平调去市级机关做个局长,再要上副市级,几无可能。这次换届,关锋必须拿下县委书记那个位置。不是没有活动,能够动的道路,都动了。走到他们这个岗位,谁没有几条官场通道?但是,到目前为止,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反馈的信息是,尚未酝酿。其实,是什么风都没有给透,这让关锋诚惶诚恐。
  关锋知道电力公司改制的分量,弄不好,不要说当县委书记,就是保县长,也难。龙三公子是好惹的?县电力公司两千多职工是好惹的?在悬崖上走钢丝,关锋不干。他往县委林书记身上推。林书记住进医院了。他就说,这样的大事,得等林书记出了院再研究!
  关锋哪会轻言放弃,他在等待。他相信,电力公司改制,于他,是危机,也极有可能是机遇。
  丁一见关锋一点表示都没有,赶紧打着哈哈,“老板,闲聊,完全闲聊,出办公室,不认啊!”
  关锋只好应承说,当然,当然。
  丁一不管关锋的应承,早调整好有些尴尬的脸色,笑吟吟的,说:“老板,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怎定,听你的!”丁一爱称呼关锋老板,他似乎就是一个受老板虐待不堪的小伙计。只有一个时候丁一不会称呼关锋老板,而是公事公办地叫关县长,这个时候就是林书记在的时候。
  关锋知道丁一把他往悬崖上逼。
  丁一扔下话就走了,说还要主持一个会议,日理万机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把话说完,责任就交给关锋了。
  
  二
  
  没等关锋权衡,市长羌光荣打来电话。
  羌市长要关锋马上到市政府。
  羌市长直接给关锋打电话,很少,他们没有私交。找关锋,都是秘书小唐,把电话打过来,公事公办地说着市长找他的时间、地点,然后去等候着市长找。
  关锋紧急赶往市政府。尽管羌市长没说什么事情,电话里的声音一点也没有传递出什么不快,还多了不少亲切和关怀。凭关锋多年养成的政治敏感性,市长能突然间亲自打电话,单独召见,一定是好事是机会。尤其换届在即,自己在鸡鸣市权力场中缺乏坚强有力依靠的时候。
  关锋不是没有寻找依靠,那种依靠哪是吃两顿饭送几包土特产陪几次工作检查能培养得上的?不是没有寻找机会,是人家不给他机会。关锋从乡镇干部干上来,当年赏识他的县委书记,市上当了三年人大副主任,退休在家已好几年,于他的进步,不发挥任何作用了。关锋一点也不马虎。车上,闭着眼,像放电影一样,把县上各行各业的情况数据仔仔细细地过滤一遍又一遍,一些弄不实在的,赶紧翻笔记本强化背诵。几个没有的数据,赶紧打手机收集。羌市长可能问话的内容,脑中模拟若干场景,一问一答数遍,以便到时能够从容不迫沉着应对。
  就是这样注重细节,才使关锋与众不同。有一年,一位副省长到山南县调研,一口气问了很多情况和数据,当场的县委书记、县长、副书记们拼拼凑凑回答了一些,留了不少的空白等待填补,气氛相当尴尬,书记县长脸上明显挂不住。这时,关锋站起来,侃侃而谈从容应答。那时他还是排名十分靠后的副县长。关锋回答的内容早超出分管范围。副省长十分认真,找来资料一一核对,关锋回答竟丝毫无差。那一次,关锋大展头角。后来,关锋一直很想和副省长密切联系,但副省长很快因为年龄原因做了人大副主任。不到两年,又从省人大副主任位置上彻底退下。就是退下来的副省长、省人大副主任,对关锋也十分有用,关锋通过好几条途径多种方式送土特产都没能送出。去年春节,关锋花了好一番功夫找到老省长家,此时,关锋已是山南县长,正在为换届能否顺利出任县委书记作认真谋划。关锋亲自上阵,敲开老省长家门,送上土特产,加一个数量不菲的红包。关锋内心忐忑,毕竟和老省长没有走动。但换届在即,只好冒一冒风险。果然,老省长勃然大怒,说,怎连你也搞这样名堂?把关锋狠狠地批评一通。
  羌市长找关锋谈县电力公司改制。
  这个问题的应对方案关锋已经在脑中酝酿模拟多遍。从容不迫的关锋正准备侃侃而谈,羌市长伸出有力大手,把他到嘴边的回答压了回去。羌市长微笑着,语气中还有不少语重心长。关县长,你们县电力公司改制是市委、市政府确定的目标任务啊!羌市长特意突出“你们”二字,有意无意间,就有了距离。关锋渴望和羌市长没有距离,或者说距离越短越好,羌市长能给他机会吗?羌光荣一边说话,一边替关锋泡上一杯竹叶青。关锋怎会让羌市长替他泡茶,忙不迭地过去阻挡,自己拿茶杯。羌市长照样伸出有力大手,像打断他的汇报那样阻止着。市长的一言一行关锋哪能左右,除了服从还是服从。袅袅升起的茶香飘在关锋面前,让他一时摸不清东西南北。
  
  丁一的信息很快得到证实。羌市长说,关县长,省上马上就要在鸡鸣召开现场会,这是对鸡鸣工作的肯定和鞭策啊!是鸡鸣人民的光荣啊!这个现场会,重要性应该知道吧?市委、市政府和王书记非常重视啊!
  真不知道羌市长是批评关锋还是在引导关锋。
  羌市长一口一个关县长,关锋十分难过。这样的称呼,让他和羌市长之间,隔着一段无法拉近的距离。关锋多么希望羌市长能亲切地叫他一声小关(尽管关锋已经四十有六)。关锋从来没听见过羌市长叫丁一丁县长,任何场合,都叫小丁。就是那一声声亲切的小丁,让丁一得意洋洋蠢蠢欲动。关锋知道现场会的重要性。王书记正处于后备的关键时期,重不重要,生产队长都清楚。王书记高升,羌市长还不水涨船高?羌市长接任市委书记的消息,关锋已经通过多个渠道得以证实。关锋正想赶紧表态,关于县电力公司改制,他头脑中有多个方案。这个时候,他知道该汇报何种方案。
  羌市长打断关锋表态的冲动。羌市长由着自己话头,继续说,老林住院了就不干事了?不是你关县长的风格嘛!
  自己的一言一行羌市长清清楚楚了若指掌。关锋身上有了丝丝寒意。
  羌市长踱着稳健的步子,说着他的话,突然,折过身,亲切友好地拍拍关锋的肩,满脸笑意,说,我们对关县长是信任的啊!是满怀信心啊!我们相信,关县长一定能够圆满完成市委、市政府的目标任务,带领山南人民取得优异的成绩!羌市长语重心长,话语让人浮想联翩,谁说那不是一种暗示?到了羌市长那个层次,谁会把话说得透明如一杯白开水?尤其是换届在即,县委书记出缺的时候。关锋恨不得立马站起来,向羌市长勇猛地拍胸脯,立军令状,保证完成任务!
  羌市长不管关锋的激动,继续说道,你们县电力公司改制,大原则你得拿,具体事情,交给小丁他们抓紧办。一句话,务必完成市委、市政府的目标任务!
  关锋竭力搜索着表态和感激的话语,他已经在胸中反复酝酿,就等机会奔涌出来。羌市长仍然没让他表达出来,笑眯眯地说,对不起啊,关县长,我要接待省上的客人,到时间了!到时间了!就下逐客令。羌市长一边高叫着秘书小唐,一边往外走,再次嘱咐道,关县长!一定要完成市上任务啊!
  关锋紧随着羌市长往外走,一个劲地点着头,表态说,一定完成羌市长交代的任务!关锋心里还有很多话想对羌市长说,尤其是换届在即。但羌市长太忙,没给他机会。
  关锋被羌市长紧急召到办公室,就让他说了一句话——一定完成羌市长交代的任务!
  羌市长微笑着,纠正说,是市委、市政府的任务啊!
  
  三
  
  关锋明白羌市长需要他做什么。
  说不定市委王书记也是这个意思。连这点悟性都没有,还如何走进新时代?在羌市长办公室,关锋就下定决心,改!坚决改!
  关锋这个层次的干部,当然要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情,更要干更多上级领导想干的事情,干了以后,还要让他们清楚,谁立下了汗马功劳。关锋困惑着,明明盈利千万元的电力公司,为什么要急急忙忙改制卖掉呢?既然要卖,几家出价高的企业为什么不要人家介入,偏偏就缠在龙三公子一人头上呢?前一个困惑用改革的大道理能解释一二三,有同僚说得好,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更要执行!后一个困惑就有些害怕了,关锋迫切要求进步,如果进步到监狱,打死他也不干。
  龙三公子来山南是丁一搭的桥。
  那天在县宾馆,关锋正在接待市上一位局长。丁一热情地拉着他说去见一位朋友。关锋照例问是谁?哪些人参加,什么事情?都知道关锋参加饭局有三问,接待谁?哪些人参加?什么事情?山南的干部根据这个特点,送了他一个雅号,叫关三问。丁一说到了就知道了,似乎他不知道关锋有三问的特点,神情举止间,多了不少神秘。倒是关锋开玩笑说,怎么?要见中央领导?丁一仍然说,见了就知道了。
  丁一的面子关锋得给。饭局隔着一个长廊。坐下来,关锋一脸茫然。在座的全是市上几位行长副行长。财神菩萨来山南,饭局上理应有关锋,偏偏没有。行长们看出关锋的困惑,解释说:“我们全是陪客!”
  关锋这才注意到坐主宾的那位,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大凡需要进入他个人信息网络的,哪怕仅仅一面,都能刻在脑海,需要的时候,像老朋友似的请出来。正在冥思苦想,丁一介绍起来,才知道那位颇有些领导风范的青年人叫龙三公子。几位行长全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说,陪龙三公子到山南!
  龙三公子的大名关锋早有耳闻,以前确曾没有见过面。龙三公子的父亲曾经是省上主管经济的副省长,副书记,才从省政协主席的岗位上退下来。近年,龙三公子涉足商海,斩获不小。
  丁一在旁边敬酒,嚷着请龙三公子来山南投资,只要看得起,通通的拿去,包括山南的美女!看丁一那亲密劲,应该接触不是一两个月。
  那晚,只是喝酒,没谈什么投资,更别说购买电力公司。关锋喝得很到位,为龙三公子喝个酩酊大醉未必不是好事情!在丁一的张罗下,他还破例陪龙三公子去桑拿了一次。在山南,这样的情况关锋几乎没有。谁让他是龙三公子呢?关锋隐隐约约听说过,市政府的羌市长,市委的李副书记,当年,都曾得到龙副省长龙副书记的不少培养提拔。
  那次以后,龙三公子没找关锋,倒是关锋找过龙三公子几次,他托办公室主任给龙三公子和他曾经是副省长、副书记的老父亲带了几次山南土特产。有了那次接触,关锋毫不犹豫地把龙三公子和他身后的父亲纳入自己认真经营的网络。开始,龙三公子对关锋的土特产不冷不淡,关锋通过电话上的一番肝胆相照后,才爽快笑纳。有一次,龙三公子给关锋打电话,那是关锋托人给龙三公子的父亲送去山南猕猴桃的第二天。龙三公子说,老父亲向关县长问好致谢,老父亲说山南猕猴桃好,味道蛮不错,能不能再带几筐,给省上几位领导尝尝?关锋当夜亲自督战精挑细选,第二天一早,亲自押运省城,把十几筐山南猕猴桃亲手送到龙三公子手中。龙三公子让旁边鲜花似的女秘书付款,说老父亲有交代。关锋哪能要龙三公子的钱?坚决顶住,说,把关某不当兄弟?其实,龙三公子至少比关锋小十岁。龙三公子不再推迟,拍着胸口,说,那好!那好!以后就是兄弟啦!
  龙三公子从奥迪车上拿出一根包装精制的皮带,说是才从美国带回来的,正好用得着。关锋有个原则,他可以送别人的钱,他从不接受别人的钱。他当副乡长时就立下这个规矩。不过,也不是刀枪不入,送他几瓶好酒几条好烟,还是一一笑纳。老婆对此很有看法,常常叨唠,某某如何,某某如何如何。关锋不为所动,说,某某是某某,关锋是关锋!关锋掂量着那根皮带,可能就是千把块钱,爽快地接受了。
  龙三公子留关锋小聚,关锋爽快答应。关锋本意由他宴请,和龙三公子的关系,得升温,加热。龙三公子不领情,说,关县长,算不算兄弟?算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龙三公子毫不客气地在酒楼的账单上龙飞凤舞地画上大名。听着这些亲近的话语,关锋比买单还高兴。
  酒足饭饱,龙三公子提出桑拿桑拿。关锋爽快答应。这方面关锋一向检点,谁让对方是龙三公子呢?民谣说,要得哥们儿铁,要么一起下过乡,要么一起扛过枪,要么一起嫖过娼。关锋很想和龙三公子铁起来,他既没有和龙三公子下过乡,也没有扛过枪,嫖娼关锋自然不会,但陪龙三公子桑拿桑拿,按摩按摩,还是十分愿意。关锋只提一个要求,单得由自己买。龙三公子喷着满嘴酒气,有力地拍打着关锋的肩膀,不高兴的样子,说,关县长,什么话?到了省城,还想当地主?
  整个活动龙三公子包办。关锋由龙三公子的小秘书领了,由一些花一样的女子陪着,云里雾里的,不知道是他在陪龙三公子还是龙三公子在陪他。刚刚洗完,还没等那位着泳装的按摩女施展拳脚,关锋赶紧逃出。小秘书守候在门口,抛着万种风情,问,领导,不满意,换一个?关锋撒谎,说有急事,得处理。往外走。小秘书焦急地喊,领导,没陪好,龙总要批评的!关锋没理那个似乎要哭泣的小秘书,赶快逃离,不然,可能要犯错误。关锋不能犯错误,他还有不少追求。
  
  关锋尽管逃离,还是提醒自己说,龙三公子这朋友,得交!
  龙三公子这朋友交起来难,关锋是在市政府下达了山南县企业改制目标任务后才知道的。目标下来,关锋一看上面有县电力公司,便勃然大怒。县电力公司改制与否,作为县长的他事前根本不知道。他找来分管改革的常务副县长丁一兴师问罪,如此重大事情,至少事前应该沟通沟通嘛,按程序,还得上政府常务会县委常委会啊!县委林书记见到这个文件会怎么想?
  丁一波澜不惊的样子,笑道,县电力公司改制,县上根本未曾向市上报过。如果不信,可以把县政府上报市上的文件拿出来一一核查。市上直接定的。文件是羌市长签发的。至于为什么要确定县电力公司改制,确实不得而知,方便时,关县长可以问问羌市长嘛!丁一软软地顶着关锋,不但把关锋打过来的炮弹化解得找不到对手,还倾吐不少委屈。关锋自然不会也不敢去询问羌市长,关锋有一千条一万条县电力公司不改制的理由,但羌市长只需要一条改制的理由就够了。国有企业改制的必要性重要性,羌市长的讲话里,可以找出千条万条。
  市上关于县电力公司改制文件下达三两天,龙三公子约关锋共进晚餐。关锋立马答应,很爽快,还有些高兴。他根本没有把龙三公子和县电力公司改制联系起来。关锋在电话里嚷着要宴请龙三公子,把丁一拉上,到山南嘛,山南的地主是谁?关锋嘛。
  龙三公子婉言谢绝,他亲自驾车,带着形影不离的小秘书,把关锋请到市里某宾馆一个雅间小酌。没有其他人,只有小秘书在旁边斟酒布菜。龙三公子很坦诚,席间,实言相告,收购山南县电力公司已运作一些时候,总算有了眉目,请县长老兄多多关照!龙三公子对关锋的称呼发生变化,由原来的关县长,变成了县长老兄。
  关锋当时那个惊讶,如果不是小秘书笑吟吟地过来劝酒,他实在转不过弯子。关锋把很多事情连在一起,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仅仅是龙三公子布局中的一颗棋子,当然,是一颗比较重要的棋子。
  龙三公子不管关锋的惊讶,笑吟吟说道,请县长老兄尽管放心,兄弟我,吃水绝对不忘挖井人!您老兄需要什么,兄弟我,一清二楚!
  那天,关锋除了说支持,还是重复着说坚决支持。至于如何支持,关锋闭口不谈。关锋打定主意,只要不犯错误,同等条件,或者倾斜得不是那么明显,一定要送龙三公子一个大大的人情。他需要龙三公子这条路,电力公司不是他关锋的私人财产,卖给张三可以,李四也行,卖给龙三公子怎么不行?
  关锋实在没料到龙三公子需要的支持会那么大。
  
  四
  
  关锋刚进办公室,有人影子窜过来。在山南,能够如此随便地出入县长办公室的,没有几个人。要进县长办公室,首先要过县政府大院门岗那关。沿着长廊走进来,到县长们办公的这座小楼,还要经过两名保安的查问,登记。如果上访闹事,保安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往群众工作局送。关锋办公室在小楼最边上,能窜到他办公室的人,至少说明在山南有一定政治地位,让门岗和保安轻而易举地放松了警惕。其次,也说明该人员不是上访闹事恐怖分子之流。
  窜进来的那个人影子是电力公司党委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刘莎莎。
  她刚进县长办公室,就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天塌地陷,火烧房梁的样子。按说,给县长汇报工作,首先要预约,看看领导什么时候有空,有心情。其次,电力公司的班子成员是县管干部,在县长面前,至少应该谦虚谨慎,尊重领导的样子。而今的山南,换届在即,林书记生病到省城住院,关锋还主持着县委工作,说什么刘莎莎都该在关锋面前留个好印象,比如,老成持重,独担大任的样子。
  刘莎莎除了风风火火,还有不少怨气。她并没有去找沙发坐,也没有送上灿烂的笑脸,然后迈动着轻盈的步履端过关锋办公桌上的茶杯,到饮水机前续上一点开水,留一个婀娜的背影让关锋的眼睛放松放松,欣赏欣赏;或者干脆伸出纤纤玉手,把关锋案头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清理清理,如果关县长硬要客气,伸手推挡阻拦,两双手有意无意地还会发生什么碰撞也未可知,那样,还可送上一抹艳若桃花的红霞。关锋担任县长后,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下属,这当然能够让关县长心情舒畅,浮想联翩。关锋哪是那么几个动作就能搞昏的?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需要拒绝什么,他很快就能够让自己凝神敛气,波澜不兴地板起一副县长的面孔,既不接你呈送过来的茶杯,也不阻止你整理办公桌,只是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坐下!有事请讲!既不领你的风情,也不伤你作为女性的自尊,似乎他面对的就是一个没有性别的下属。
  凭刘莎莎的条件,完全可以把女性的优势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关县长面前。她用不着。关锋对她太熟悉。他们是初中同学。当年,都是农村娃子,急着要从农村跳出来,想成为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他们都是顺江河初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关锋初中毕业考了市财经学校,刘莎莎考了市水电学校。毕业分配,刘莎莎进了县电力公司,关锋到了乡财政所。20年过去,刘莎莎当上了县电力公司的党委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关锋已是县长。
  刘莎莎一上来就问,“你们真要把电力公司卖了!”
  关锋纠正说,“不是卖,是改制!”
  刘莎莎说,还不是一样!改制是你们当官的换一个好听的说法!只有刘莎莎才敢和关锋这样说话。
  “你就不是当官的?”关锋打趣道,一点没有恼怒的意思。相反,他还有不错的耐心,去饮水机旁,取一个纸杯,替刘莎莎泡上茶。电力公司改制,关锋需要刘莎莎大力支持配合。关锋正在谋划电力公司改制一应事项。
  “不喝你县长大人的茶!走!带你去个地方!”刘莎莎的火气仍然旺盛着。
  “带我去一个地方?”关锋没好气地问。他得给这个女同学降降温。对付这个初中同学,关锋有的是智慧。
  “不去?可别怪我没向县长大人报告啊?”刘莎莎道。除了是同学,关锋还是山南的县长,关锋的一举一动,于刘莎莎,毕竟有着不小的影响。
  “同学聚会?对不起,本人今天没空!”关锋笑道。其实他清楚,刘莎莎这个满腔怒火兴师问罪的样子,哪会是什么同学聚会;再说,他当县长后,哪次同学聚会不是找个善良的谎言给推了。一定是电力公司改制的事情。关锋主要是想调节调节气氛,让刘莎莎情绪平静下来,他太熟悉这个同学,就是改不了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性格。都是党委副书记了,就不能老成持重一点。关锋多次提醒过刘莎莎。刘莎莎不领情,说,要是像你那样处心积虑,我不早成县长了?县长还有你的当头?关锋真的有些怕刘莎莎口无遮拦地说出一些出格话,毕竟他是一县之长,还有更远的道路在等待着他去奋斗,要奋斗就得克制,就得注意,细节决定成败,关锋是一个非常关注细节的领导。
  刘莎莎要关锋去电力公司。刘莎莎这个女同志就是急,她不从政治这个角度考虑问题。她说的问题确实重要而紧迫,电力公司有退休干部数百人,其中离休干部四人,县团级退休干部20余人,谁让电力公司是个好单位呢?这数百名退休干部在一名叫张子清的老同志的组织下在电力公司的大操场上集会,坚决不同意把电力公司卖了。
  张子清在电力公司当过主管业务的副经理,参加过电力公司核心电站竹草滩电站建设大会战。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事情,张子清是大会战前线指挥长,守在工地上大半年没有离开过。张子清在电力公司有着很强的号召力。这些情况,作为县长的关锋很清楚。张子清和刘莎莎还有一些渊源。严格说,刘莎莎能走到电力公司副职岗位,和张子清不无关系。张子清当然不会认识一个叫刘莎莎的水电学校学生。竹草滩电站完工后,张子清对谁出任那里的负责人非常看重,他把当时在一个叫洞窝的电站负责人周洪力荐到竹草滩电站当负责人。当时周洪在洞窝还不是站长,电力公司的任命文件上写的是主持工作的副站长。竹草滩电站是电力公司的核心电站,发电量占整个公司一半还强。尽管周洪到竹草滩电站仍然还是主持工作的副站长,但整个电力公司数十名中层干部,大大小小十余个电站站长,都十分踊跃地向公司领导表达了想去竹草滩电站努力工作的愿望,不少人还找县领导,县领导也找了电力公司领导,包括张子清本人。那时,周洪三十出头。张子清在县领导面前,在公司班子会上慷慨陈词,力挺周洪。张子清当时就快到点了,他说和周洪非亲非故,之所以推荐他,完全是从党的事业出发。然后,还举了几个人,都是他带起来的,跑到家里找过他。张子清说,我能推荐他们吗?不能!把竹草滩电站交到他们手里,老汉我无法放心!张子清是竹草滩电站的前线指挥长,整个电站都是他一手一脚主持修起来的,谁出任竹草滩电站负责人,他的分量特别重。最终,周洪当上竹草滩电站的负责人。
  
  果不出张子清所料,周洪去了竹草滩电站,各方面的工作干得红红火火。有一年,省水利电力厅特意下发了一个学习竹草滩电站的决定,省市还多次在竹草滩电站召开现场会。周洪因为工作成绩显著,很快由主持工作的副站长成为站长,公司副经理,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
  按说,刘莎莎和张子清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但刘莎莎和周洪很有渊源。刘莎莎水电学校毕业,分配到洞窝,带刘莎莎的师傅,就是周洪。周洪去了竹草滩电站,刘莎莎也跟随着师傅去了竹草滩。随着周洪职务的不断变化,刘莎莎也在不断地变化着岗位,由班长而副站长,站长,公司办公室主任,一直到而今的党委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刘莎莎称周洪师傅,称张子清师公。虽然有不少玩笑,逗老头子开心,但足见对当初那份情意的看重。在电力公司,算不得什么秘密。
  关锋怎么会去替刘莎莎当消防队员?严格说,那是电力公司的人民内部矛盾。按照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管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办好自己的事”的说法,一个属地管理原则就可以搞定。关锋已经没有玩笑和幽默,公事公办地对刘莎莎说,这个事情你们公司务必要高度重视,把事情解决在基层,消灭在萌芽状态。出了事情,饶不了你们。
  刘莎莎不依不饶,说:“县长大人,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不分青红皂白?不搞调查研究?我们怎么才算高度重视,一知道情况就来向您汇报,还不重视?”也只有刘莎莎才敢在关锋面前有这种态度。
  关锋沉下脸,说:“给我汇报就算重视了?你是我安插在电力公司的特务,一有情况就给我汇报?那县上还要你们电力公司党政班子干什么?”
  关锋这话有不少杀伤力,要是县上其他科局长听了,至少要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承,说不定脊梁后面还有一阵阵细细的冷汗浸出。刘莎莎既不唯唯诺诺,也没有细细冷汗浸出。她说:“县长大人,难道您不知道现象在下面,根子在上面的道理?张子清召集数百名老同志开会不是反对电力公司,是反对县政府卖电力公司。”“现象在下面,根子在上面”这句经典的话语出自省上某主要领导在全省干部作风整治大会上的讲话,据说,该领导讲完此话,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并且,该话在全省迅速广为流传。
  关锋知道刘莎莎的意思,他不接招。他把问题踢得远远的。笑嘻嘻地说道:“你的意思问题在省上?那我现在就给你假,马上到省上汇报!”
  “我又不上访,我到省上干什么?张子清那些老同志,才会去市上省上。”刘莎莎没好气地说道。她一点也不理睬关锋的幽默。她到省城找哪个汇报?她只能找关县长汇报。她知道关锋一清二楚,只是不愿意说破。刘莎莎今天来就是要把问题说破。她说:“不卖企业,屁事没有。要卖企业,问题成堆。我的县长大人,一个盈利上千万元的企业,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卖了它而后快?”
  关锋头脑中也无数次地冒出过这样的疑问。他只能在脑海中疑问,他不能像刘莎莎那样噼里啪啦地倒出来。对刘莎莎这样的危险言论,尽管是同学,尽管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他也不能没有一点政治敏锐性。他严肃着脸,说:“你这同志怎能这样说呢?哪个告诉你是卖企业?这叫国有企业改制!怎么?市委、市政府的重大决策你也敢怀疑?我告诉你,刘莎莎同志,并请转告周洪同志,在这件事情上,必须和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和县委、县政府保持一致!”
  关锋知道刘莎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电力公司上下,从周洪开始,没有一个人愿意改制,说不定,张子清他们聚会,就是他们中间哪个人折腾出来的。电力公司员工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只能憋在心里,尤其是公司领导。但是,张子清这样的老同志就大不一样了,他们顾忌什么呢?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情不敢干?关锋不是不同意改,关键是怎么个改。
  前段时间,丁一就电力公司改制给关锋作过一次专题汇报。丁一并不分管电力公司,电力公司主管部门是水利电力局,分管领导应该是分管农业的张副县长,电力公司改制应该由张副县长牵头。丁一是常务副县长,分管着发改局,财政局,发改局负责着改革工作,财政局负责着国有资产管理,丁一把电力公司改制揽到自己名下,也算不得手伸有多长。改制工作问题成山,矛盾重重,张副县长换届就要到政协或者人大了,既然丁一勇挑重担,自然求之不得,电力公司改制一应事情,张副县长说,给丁县长汇报!找丁县长!丁一也乐意,积极主动地以政府办公室行文成立了电力公司改制工作领导组,自任组长,张副县长任副组长。这个文件,关锋有不小的意见,涉及如此重大事项,丁一竟自封组长,就算你是常务副县长,但政府实行的是行政首长负责制,眼中还有没有关某这个县长?关锋知道,丁一敢如此越位,断不是一下子头脑发热或者是什么政治上不成熟。丁一成熟得很,他完全是拥有了什么秘密武器,才敢如此胆大妄为。关锋回过头想想,电力公司改制也不是什么好啃的骨头,你丁一要啃就慢慢啃吧,只有摆得平,不要给老子弄出事端来就成。
  丁一在电力公司改制上,有不少私下动作,关锋是慢慢发现的。
  偏偏丁一要给关锋汇报电力公司改制问题。关锋打起太极拳,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地说,丁县长干得很好嘛!有什么好汇报的,你不是领导组组长吗?你们领导组研究了,确定了就行了嘛!关锋笑着说,难道我们还信任不下我们的常务副县长?丁一不管关锋的玩笑,他似乎没有听出关锋话语里的火药味,至少在表面上,他一副讲程序讲组织守纪律的样子,说,老板,县政府是实行首长负责制,电力公司改制是重大事项,涉及重大事项得向你汇报,我这个放牛的,不能把牛给你卖了!
  关锋一听就火起,你还知道行政首长负责制?还知道是重大事项?既然这样,为什么以前不汇报,包括领导组那个文件。关锋这样的领导自然不会把不满表露在脸上,况且,电力公司改制涉及方方面面上上下下的人和事,他还得一副亲切信任的样子。尽管不高兴,汇报还得听,工作还得推动,他向羌市长作了承诺,他答应了龙三公子要大力支持。关键要让羌市长和龙三公子知道,在电力公司改制上,他关锋起了决定作用,立了汗马功劳。关锋谋划着、思考着、准备着。
  刘莎莎见关锋不接话,只好接着说:“张子清他们,一定会到市上省上上访!”刘莎莎一副关心同学的样子,作忧思状,说,“这个时候,县长大人,一大批老同志到市上到省上,不是好事情吧?”
  一大批老同志上访肯定不是好事情,但具体问题得具体分析。在电力公司改制上,关锋还是希望老同志们到市上访一访。把他们想说的话,说给市长们听一听,让他们知道改制的困难和阻力。然后关锋再想方设法把老同志们的疙瘩一一化解,再把改制工作一一推进。轻而易举就把电力公司改制完成了,工作能力如何体现?山南县委、县政府的战斗力、执政能力如何体现?当然,老同志的上访得有一个可控度,到市上闹一闹,就行了,省上万万不能去。市上访一访,改制是市上要求干的,市上断不会打板子,就是要打,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省上就不同了,一大批老同志围在省政府,首先就得要你县长去接人。关锋不会去接人,七个副县长,派一个去就行,反正都是县长。但问题会很严重,要通报,要扣目标考核分数,对问题的处理结果要督察督办。没有人会告诉你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都给你一个大原则,既要完成任务,又不能影响社会稳定。不然,要你这些县上官员干什么?还有一点大局观念没有?有一点政治觉悟没有?有一点战斗力凝聚力没有?每一句提问,都会招招要害见血封喉。这些,关锋不能对刘莎莎说。
  关锋说:“涉及社会稳定的事情,得给分管领导汇报,什么事情都找我,不符合规矩嘛!”
  
  刘莎莎说:“我找了张县长,他说他仅仅是改制领导组的副组长,作不了主!要我找丁县长。”
  关锋说:“那你找丁县长啊!”
  刘莎莎说:“找了,丁县长说,电力公司改制是涉及全县工作大局的大事情,他作不了主,得给你汇报。至于做张子清的工作,他说他倒有一些办法。”
  关锋一听就火起,都把矛盾往他这儿压。他又不便发作,还不好指责丁一的话有什么问题,在自己的部下面前说自己助手的不是,不是关锋的风格。他只得从其他角度找话说,“你说什么?丁县长说他有办法做通张子清的工作?”
  刘莎莎说才不管你们领导之间如何打太极拳。反正我按领导的要求把问题汇报清楚了。说完,一副走人状。
  关锋警觉地问道:“谁要求你来汇报的?周洪?”关锋一开始就觉得刘莎莎今天的来访有些不对劲。他严肃地告诉刘莎莎,回去告诉周洪,必须和县委、县政府保持一致,做好老同志的工作,尤其是张子清同志,要落实责任制,责任人,就是周洪和你刘莎莎!
  刘莎莎突然冒出话来:“你们要卖电力公司,我们干部职工就集资买下来,他们出多少,我们就出多少!如果不要我们买,我们就到省上市上上访,就不信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关锋警觉起来,说:“什么?你们要买电力公司?你们包括哪些人?”关锋指着刘莎莎,问,“有你?有周洪?”
  关锋还需要周洪、刘莎莎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做好电力公司职工工作呢,他们竟然要集资购买!关锋愤怒起来,一改刚才的老成持重,有些失态地说:“刘莎莎,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是不是党的干部?”
  刘莎莎显然有些怯了,嘴上却还硬,说:“县长大人,发什么火吗?凭什么他们买得我们买不得?”
  
  五
  
  丁一抱了厚厚一大沓材料走进来,很准时,九点半,不早一分钟,也不迟一分钟。很有节奏地敲三下,然后推门进来,既不等关锋喊“进来”,也不问“可以进来吗?”身后没有跟随着一长串的人,就他一个人。
  丁一笑着解释,要老板先别生气,此话的意思是他知道关锋会生气,并有接受批评的思想准备。丁一说他一个人进来先汇报清楚,再召开会议,老板有什么困惑和疑问可以悉数提出,作好问答题就是,正确率百分之百不敢说,百分之八九十应该不成问题。在关锋面前,丁一表面谦恭,其实满含锋芒,一点没有收敛的意思。丁一知道关锋不快,但他就能装着浑然不知,继续按照他的思路说下去,人都到了,政府三会议室,让他们等着,等老板把我的试卷改完,及格了,再找他们开会去!
  关锋确实生气。什么意思?他努力克制着,关某人通知的会议,确定的时间,地点,参会人员,倒好,连招呼都不打,就把事情给否了。关锋不好把不满暴露出来。这是丁一高妙的地方,他说这会不开了?参会人员少一名?地点变了?没有。他只是把一个会议变成两个,让其余人员在另外一个地方候着,他先和关县长开会,完了,其他同志再接着开。作为常务副县长,先把情况给一把手汇报清楚,很好的参谋助手嘛!
  果真这样,倒舒畅了,哪有如坐针毡的感觉?关键是让你熟悉什么情况,向你提供什么方案,那里面,不知道会塞进多少急于想干而又需要一棵大树来遮风挡雨的事情。关锋不想替丁一遮风挡雨,该同志招来的风雨除非不来,来了,不但你遮挡不住,说不定,还把你这棵大树连根拔起。丁一这样做,还向参会人员传递这样一个信息,想把事情拿到关县长那里,没有他点头,万万不行。丁一总是从这样的一件件小事做起,点点滴滴地树立他在山南的权威。如果仅仅是这样,关锋早把丁一的所作所为消灭在萌芽状态了。关键是,丁一后面还有其他人,比如羌光荣市长,关锋能消灭吗?说不定,还没动手,先被人家消灭了。关锋虽然不舒畅,但他首先得保证不被人家消灭。
  关锋没给丁一好脸色,说:“丁县长想得周到嘛!”作为县长,给点脸色还是可以,丁一后面那些领导,断不会过问这些细小问题。关锋问,老张呢?老张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
  丁一对关锋的脸色变化好像没看见,似乎关锋对他信任有加的样子。该同志有这一本事,对他有好处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对他不好的事情能当好的看,因此,他总是一副开拓进取舍我其谁的状态,似乎围着他的都是好事喜事大事。丁一摆摆手,说:“别提老张了,他连会都懒得来参加。”丁一叹着气,一副重担压肩的样子。
  关锋按住性子,一边听汇报一边查看资料。
  资产评估都搞了。评估公司是哪里的?
  丁一解释说,为了体现客观公正,经领导组集体研究,请了市上的天宇评估公司。
  关锋快速地搜索着,市上几家评估公司一一闪过,竟没有一点印象。
  丁一再次解释说,去年成立的,资质过硬,一级。丁一马上汇报了一个情况,该公司是市上某某几位退休老领导发挥余热搞的。羌市长也曾作过交代,老领导的事情,原则范围内要给予支持。
  市上那几位老领导,关锋熟悉。丁一让市上几位老领导办的评估公司来评估,可谓用心良苦,单说这个结论,哪个好提半点意见?就算有,也得闷在肚里。照顾老领导们一点业务,就算以后纪委追查起来,也好说,说不定还落一个重情重义的美名。
  让关锋吃惊的是,天宇评估公司的结论是,县电力公司仅有1200多万元净资产,也就是说,花1200多万元,就可以把电力公司弄到手。谁会弄到手,当然是龙三公子了。1200多万元并非县政府收益,单单分流数百名职工,就要近千万元支出。关锋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不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吗?单单那竹草滩电站,也得好几千万啊?
  关锋不露声色,问:“看过了?”
  丁一回答得很干脆,答:“看过了,就等老板一锤定音。”
  “我一锤定音?”关锋问道。
  “是啊!没你拍板,谁敢轻举妄动?”丁一一副讲政治守纪律懂规矩的样子。
  让自己拍什么板,结论都出来了。怎么拍?只不过是要自己承担责任罢了。这样稀里糊涂的责任关锋哪能承担?他不紧不慢地说:“如此重大事项,得集体研究吧,丁县长?”
  “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同意了,再上常务会、常委会,程序一点不能乱。”丁一点头应允。
  “那就开会吧!”关锋叹着气,往外边走。
  “你还有什么指示?需要修改什么,我马上让他们改!”丁一谦虚谨慎。
  “我有什么指示,我修改什么?”关锋有力地拍打着那沓厚厚的资料,没好气地说。
  
  六
  
  会议室烟雾腾腾。
  关锋不抽烟,他不反对别人抽烟。县政府班子成员中,丁一烟瘾特大,开办公会或者常务会,总是一支接着一支地猛抽。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是个女同志,看见丁一把香烟掏出来,秀眉早皱成一团。等丁一吞起云吐着雾,女副县长总要用纤纤玉手来回不断地赶扫着烟雾,然后咳嗽声痛苦不堪地响个不停。丁一似乎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照样有滋有味地抽着。女副县长实在忍不住了,既是玩笑也是认真,提意见说,关县长,你得管一管!关锋一副海纳百川的样子,笑道,刘县长,我怎管,把丁县长的香烟给他没收了,换成人民币,给你买化妆品?县委林书记在的时候,丁一不吸烟,他能控制住。林书记不吸烟,也不强迫别人不抽烟,但是,面对弥漫的烟雾他的眉头总要痛苦地锁成两把锋利的钢刀,还要痛苦不断地发出一阵阵严厉的咳嗽。丁一抽烟能克制,关键是在什么人面前。
  丁一不断地催促着参会人员发言。常务副县长点到了,科局长们不说说万万过不了关。但这种事情哪个愿意发表看法,你侃侃而谈了,畅所欲言了,就说明你水平高?就提拔重用你了?县政府办公室那个小伙子,正一丝不苟地听着你的发言,一字不漏地替你记录在案。科局长们的发言很艺术很技巧,多半三段式,首先大讲一通加快企业改制的重要性紧迫性。应该肯定,这些同志学习上还是用了不少功夫,说得和中央文件没有多少出入,能够如此大段大段地讲出来也属不易,毕竟没有让他们把文件从公文包里掏出来放在会议桌上照着念。接着就是对具体问题的看法,都说,这个事情是全县的大事情,得高度重视,今天,关县长、丁县长亲自主持会议,足见县上高度重视。县上的科局长,不知道何时开始,把关县长,丁县长连在一起,就是县政府班子成员在一起研究工作,也爱说,这个事情给关县长、丁县长请示过,汇报过。这个事情定不了,得给关县长、丁县长汇报。这让关锋十分生气,什么时候山南县有两个县长了?又不便纠正,也不便发作。他的神经紧张着,提防着。
  
  然后科局长们就说,这个事情一定要认真对待,应该有一套全面细致的工作方案,要耐心仔细地做好职工思想工作,绝对不能掉以轻心。都是绝对正确的话。最后纷纷表态,只要县上定了,坚决按县上要求办,集中人力物力,白天当两天,晚上当白天,没有星期六星期天,千方百计,千辛万苦,把工作做好。发言慷慨激昂侃侃而谈,说了一大堆,等于什么都没说。有一个意思倒很明确,县上叫我们如何干,我们就如何干。
  丁一对这样的发言十分不满,又不便发作,也找不到发作的理由。他把目光移向分管农业的张副县长,示意他发言。张副县长根本没看见的样子,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写着记着。丁一只好开口,说,老张,谈谈看法吧?丁一对县政府班子其他几个副县长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张副县长五十多了,比丁一大了近二十岁,丁一叫他老张。按说,该会议关锋在座,丁一大可不必做什么主持人,关锋也没有让他主持的意思,也用不着他来要求这个局长那个局长发言,尤其是副县长老张。这样的话,关锋在座,应该关锋说。关锋并没有表露什么不愉快,耐心细致地听着记着大家的发言,时不时的,还对发言者投去一些赞赏的眼光。
  张副县长并没有因为丁一点到他的名而开始发言。他慢腾腾地端起茶盅,不是会议室的,是自带的,拧开盖,有滋有味地喝上几口,挺舒服挺享受的样子,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说道:“还是听丁县长的吧,这个事情,丁县长一直在领导,情况比我熟悉。”张副县长话里藏着玄机。作为分管这项工作的副县长,居然说情况不熟悉,什么意思?是丁一故意要他不熟悉?绕开他?还是这事情本来就不该丁一干,他有一肚子怨气?县政府议事规则写得清楚,副职对正职负责,从来没有说副县长对常务副县长负责,既然你要干,就干吧,还要我说什么?
  丁一哪里听不懂老张话里有话,正想发作,关锋说话了,笑吟吟地望着丁一,满怀期待的样子,说:“好,那我们就听听丁县长的高见。”真不知关锋这话是风趣还是幽默。
  丁一更是不快。关锋这话,无疑是对张副县长刚才的首肯、认同,也向与会者传递一个信息,在这个问题上,他和张副县长一样,有看法。
  丁一的不快不便发作,关锋面前,他还得忍。但他还是得把不快表露出来。丁一说:“我有什么意见?我的意见都写在汇报材料上了。”
  关锋不冷不热地拍打着会议桌上的材料说道:“这么说,汇报材料上的意见就是丁县长的意见了?”关锋这话有不小的杀伤力,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天宇公司那个评估报告有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关锋这一点,相当于把丁一的裤子轻轻地拉开了一点拉链。关锋是接着丁一的话说的,让丁一很难受而又不便反击什么。关锋不等丁一说话,把话语权拿在手,作总结性讲话,对刚才科局长们的发言作一番肯定,“讲得很好嘛!张县长、丁县长作了很好的讲话,都很好。”然后他开始强调,说了一大通做好改制工作的重要性紧迫性,也谈到省上将要在鸡鸣召开全省企业改制工作现场会,市上早在半年前就下达目标任务,必须完成,没有条件可讲。然后,关锋掉过话头,说:“这个事情,是大事,涉及方方面面上上下下,要认真地仔细地作好调查研究,要制定操作可行的工作方案。”他既不说丁一搞的那个汇报材料行或者不行,只是要求丁一,工作得再深入一些,考虑得再充分一些,把大家的意见充实进去,条件成熟了,立即提交县政府常务会、县委常委会研究。什么叫条件成熟,什么时候条件才成熟,只有关锋自己知道。关锋整整讲了20多分钟,实际上什么都没讲。
  
  七
  
  有人要关锋表态。
  羌市长亲自打来电话,羌市长不会谈电力公司改制方案。他是关心山南县的企业改制工作,全省的企业改制工作会议就要在鸡鸣召开了,山南的干部一定要有政治敏感性,有大局观念啊!市上不是下达了目标任务,有什么为难呢?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市委、市政府提出来嘛!羌市长只字未提电力公司改制,其实句句都在说电力公司改制。羌市长提到换届的事情,要求本届县委、县政府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把该完成的工作任务完成好,不要把该完成的工作任务带到下一届去嘛!羌市长有意无意地说到换届,对关锋,是一种提醒,还是一种警示?
  关锋哪敢怠慢,急忙汇报说,正在紧急落实羌市长指示精神,各方面工作都已铺开,近期将召开县委常委会、政府常务会,专题通过电力公司改制问题。关锋得把话说透说清楚。他在电话里不忘向羌市长汇报困难和问题。话不说清楚,羌市长不批他一个顶着不办?不作一些铺垫,能力水平如何体现?关锋汇报说,阻力很大,问题不少,说不定还会酿成上访闹事等群体性事件。但他马上话锋一转,说,请羌市长放心,山南县委、县政府有决心、有信心、有能力圆满完成市委、市政府的目标任务。紧接着,关锋对困难和问题作了较为细致的分析。首先是电力公司班子问题。周洪,刘莎莎他们,包括一大批干部,这个群体不小啊!坚决不同意改制,他们不通,工作压力很大,他们在职工中影响不小。其次,职工有意见,不同意改制,吃大锅饭端铁饭碗习惯了。第三,最关键的,是那批退休老同志,他们都到社保局领退休金了,还要出来干政,闹事,据说还要到市上省上去。这段时间,一点都不敢懈怠,一直都在做这些人的工作。
  应该说羌市长很有耐心了,在电话里听了关锋那么多汇报。他给予肯定,很好嘛!县委、县政府和你关县长有这个认识,有这个态度,很好嘛!不过,很快转过话锋,什么?干部有意见,群众有意见就不改革了?改革会没有一点阻力?有了阻力就不干了?这不是你关县长的风格嘛!对你关县长,我们还是很了解的嘛,激情哪里去了?魄力哪里去了?办法点子哪里去了?市上定了的事情,还需要讨价还价?还有一点组织观念没有?
  抓一间隙,关锋赶紧把周洪、刘莎莎等准备发动职工集资买下电力公司的重大事项向羌市长和盘托出。
  姜市长显然生气了,责问道,他们还是不是共产党员?还有党纪国法没有?很快,又平静下来,指示道,周洪、刘莎莎的事情交给小丁去办。
  龙三公子的电话也很快打过来。先是一番调侃,像铁哥们儿亲兄弟的样子,问,县长老兄,忙啥?中南海接见外宾?还是在中央政治局出席会议?日理万机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关锋知道龙三公子会找他,但实在没想到会那么巧合。羌市长的电话打完不到半小时,他的电话就来了。该幽默的照样幽默,该调侃的照样调侃,说道,哪有兄弟那样的福气,一会儿太平洋,一会儿欧美大陆,感谢兄弟问好,现正处在水深火热中,赶快伸出救援之手。称兄道弟,情同手足的样子。自从龙三公子称呼关锋“县长老兄”,关锋顺势就叫了龙三公子“兄弟”。
  龙三公子在电话那边说,如果老兄你都水深火热,那么,全国该有13亿人口属于非洲难民了。
  关锋在电话里打着哈哈,应付着。
  龙三公子紧追不放,说道,我们敬爱的县长老兄,听说你身在水深火热之中,兄弟我作为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深表着急,马上就准备到你身边普降甘霖。
  关锋思考着应对办法。
  龙三公子见关锋的愿望强烈而迫切,像大火上了房梁。但他表露不明显,像随便抓起手机,老朋友之间聊天说说天气真好,去郊外散步一样。龙三公子说,兄弟有千里眼顺风耳,看见我的县长老兄现在正坐在办公室的大转椅上愁眉苦脸,无论如何使劲,屁股下面那把转椅就是无法自由自在地旋转起来。
  关锋沉默着。
  龙三公子继续炫耀着他的遥感技术,刚才,我那可亲可敬的县长老兄,还接到一个电话。是吧?
  
  关锋更加明白。
  龙三公子摊牌,说他到山南了,得见见关县长,有重要事情汇报,麻烦县长老兄百忙之中予以接见。
  关锋打着哈哈,问道,是否送来重大招商引资项目?很好,马上安排丁县长,县政府接待办美女们接待,为郑重起见,邀请人大、政协主要领导陪同。
  龙三公子赶忙打住关锋,规格不要高了,丁县长,接待办,没必要了,人大、政协主要领导,更没必要了。只要你县长老兄能亲自出面,一杯清茶足矣,事情一完,马上离开山南。
  关锋不再谈接待云云。
  龙三公子说了地点,时间。
  山南县城中心广场旁边,一幢高楼拔地而起,高楼最顶层,就是“天上人间”茶楼,栽有红桃绿柳,有嶙峋假山,有涓涓细流,有鹅卵石铺就的一道道通幽小径。
  关锋进得雅间,先打趣道:“回到烽火连天的革命战争年代了,像搞秘密接头似的?”关锋有些不舒服,他还有两个会议,龙三公子一召见,只好往后推了。
  龙三公子颇有闲情逸致,一边给关锋倒茶,一边说:“重温一下革命先烈的光荣使命,再次接受革命洗礼嘛。你看,你看,领导水平就是高,一来就给我们上党课。”
  龙三公子说起事情开门见山,是电力公司改制,无论如何,请县长老兄一定支持关照。
  关锋早有准备,他已经向羌市长郑重其事地汇报过了。他把向羌市长汇报的内容重新又说了一遍,只是内容更加详细更加具体,少了先前的含蓄委婉。
  龙三公子成竹在胸,说:“周洪、刘莎莎就不用操心了。”
  关锋吃惊地问道:“他们通了?”电力公司改制,周洪、刘莎莎是坚决的反对者,并且还抛出了职工集资购买方案。关锋这段时间一直在琢磨如何做周洪、刘莎莎的工作,这两人工作做不通,改制工作难上加难。
  龙三公子很有把握,说:“他们会通的。“
  “就那么有把握?”
  龙三公子呷着茶,有滋有味地说道:“是的。”
  龙三公子接着告诉了一个连关锋都还从未听闻的干部安排方案。干部初始提名权,党委书记会牢牢掌控着,不然,如何在那个地方统揽全局协调各方?问题是县委林书记已经去省城住院了,县委副书记、县长关锋在主持县委工作,有关干部问题,他的意志非常重要啊!就算没有主持县委工作,干部酝酿阶段,也该找他商量,听听他的意见,县长不点头,书记也不好贸然行动。连龙三公子都了如指掌了,他这个县长还浑然不知。说惊吓可以,说愤怒也可以,但关锋什么都不表露,和龙三公子一样,有滋有味地呷着茶,像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龙三公子说的干部安排方案是:周洪到财政局当局长,刘莎莎到交通局当局长。
  财政局、交通局是县政府的组阁局,局长人选,县长的意见应该非常关键。偏偏关锋听都没听说过。
  关锋说:“周洪、刘莎莎愿意?”
  龙三公子道:“怎不愿意?”
  关锋紧追着问:“他们知道?”
  龙三公子说:“可以这样说吧!”
  原来早就在做周洪、刘莎莎他们的工作了。像一局深谋远虑的棋,比自己考虑的全面、深入得多。自己仅仅是他们棋局中一颗点头、承担责任的棋子。关锋确实很生气,他毕竟在从政这条路上摸爬滚打多年,他能忍,又心有不甘,不紧不慢地说道:“县委组织部马部长那里,未必和兄弟你想得那么一致吧?”县委组织部马部长,是一个极富个性的同志,在一些干部任用上,连县委林书记,也敢顶。
  龙三公子信心十足,说:“会的,很快,马部长就会向你汇报,提出他们组织部的意见。”
  关锋提出职工问题,老同志问题。
  龙三公子不以为然,信心十足地说:“要相信我们的干部嘛,周洪他们,刘莎莎他们,完全有本事有能力把事情处理好。他们就是为你关县长炸碉堡的董存瑞,趟地雷阵的王耀南。”
  龙三公子继续呷茶,得道高僧似的,说道:“本人初通一些相术,山南马上就要换届,很想替山南的领导们把把脉看看相,权当笑谈,兴趣如何?”
  关锋哪敢掉以轻心,龙三公子会看什么相?他是要向关锋传递一些重要信息。
  龙三公子不管关锋兴趣如何,说道,关县长在山南担任县长五年,可谓劳苦功高,既有群众基础,又有领导关注,不出意外,这次换届,到县委主持工作应该问题不大。老兄今年四十有六,一旦出任县委书记,道路一片光明啊!不过,如果失去这次机会,或继续当任县长,或去市上做一局长,要想进步进步,就困难重重了(龙三公子完全说到关锋心窝子上了)。丁一副县长虽然年轻,但他是常务,有魄力,能力强,善开拓,呼声高,又是羌市长秘书出身,接替关县长出任县长没有多少悬念。组织部马部长,他在常委中不是很靠前,但他占据着组织部长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口岸,换届中,出任山南的三号人物,做县委管党务的副书记应该没有多少问题。
  关锋笑道:“什么时候成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了?”就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也确定不了一个县委书记,县长的任用,市管干部,市委书记,市长,还要发表决定性的意见呢!
  龙三公子挺谦虚,摇摆着肥硕的大手,说:“不敢当!不过,伟人说得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准不准,灵不灵,很快就可以检验嘛!难道说,关县长对出任县委书记没有兴趣?果真这样,我可以把这个信息向有关领导同志转达。”龙三公子虚虚实实,云雾缭绕。
  关锋四十六,若能在换届中出任县委书记,仕途上,还可一搏。继续担任县长,或者到市上做一局长,要想再上半格,难上加难了。关锋早作了不少准备,县长五年做下来,方方面面,上上下下,早有不少门道。关锋于县委书记一职,志在必得。
  关锋毫不隐瞒地表露了出任县委书记的迫切愿望,希望促成。就是在市领导面前,关锋也不隐瞒,在县长岗位拉了五年犁,往县委书记岗位上靠一靠,有什么过分呢?
  龙三公子哈哈大笑,说他早钻进县长老兄大脑里开展侦查,需要什么可谓了若指掌。
  
  八
  
  马部长向关锋提出的人事方案,和龙三公子说的一模一样。周洪拟任县财政局长,刘莎莎拟任交通局长。马部长列举出数十条周洪出任财政局长,刘莎莎出任交通局长的可行性必要性。马部长谈了现任财政局长,交通局长的安排。现任财政局长还有半年到点,先让他当着党组书记,换届时,作为人大政协副职安排。现任交通局长,到县委组织部,做常务副部长,虽是副职,但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仕途上占据着太多优势,已私下征求意见,乐于接受组织安排。
  关锋对马部长的人事方案,没有半点兴趣,罗列的那些理由,根本没有听进去一条。他们这个层次的领导,都已经操作过无数次这样的人事安排,要用哪个干部,只需要“用”那条理由。不用哪个干部,也只需要“不用”那条理由。当然,场面上,都冠冕堂皇:根据工作需要。根据谁的工作需要,什么样的工作需要,只有提出和决定这个人事安排的人清楚。像马部长这样一副马列主义模样的严谨人士,怎就按龙三公子的意愿提出这样一个人事方案呢?巧合?真的如马部长所说,出于公心,工作需要?关锋不会提出疑问,也不能提出疑问。就算提出,人家也会拿出干部任用条例给你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让你不由得不认为这个干部确实应该这样用,如果不这样用,就会给党的事业,给山南的经济社会发展造成巨大损失。既然方案提出来了,提方案的人,自然会不遗余力千方百计地让方案通过。如果真有什么想法,得在方案尚未形成前采取措施。
  
  关锋不愿意听马部长振振有词地给他上干部工作课,沉默着。沉默并不是没有态度,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马部长继续汇报说,已私下征求周洪刘莎莎两位同志意见,两位同志均表示服从组织决定。
  关锋对马部长私下征求意见老大不满,都征求意见了,还来征求我这个县长什么意见呢?再说,关某人现在还主持着县委工作嘛,哪条哪款规定在酝酿方案前要征求当事人意见呢?并且由你组织部长去征求意见?算不算通风报信或者许诺这样许诺那样?当然,也确实没有哪条哪款规定组织部长不得征求当事人意见。关锋的不满不表露,窝在心里。马部长对关锋的不满浑然不知的样子,继续汇报说,已经专题给林书记汇报过了。至于在什么地方,通过什么方式,马部长闭口不谈。
  既然已经征求当事人意见了,又给仍然是县委书记的老林汇报了,还找我这个主持县委工作的县长干什么呢?是汇报还是通报?像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突然钻进喉咙,一阵一阵地恶心。关锋不好也不便发作,给马部长续上一些茶水,不紧不慢,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当事人也没有意见,又给林书记汇报过了,我没有新的意见。”关锋这话,表面上什么意见都没有,往深里去琢磨,还是透露出十分的不快,这些不快,藏在话背后,从牙缝里冷浸浸地流露。像马部长这样经验丰富的领导,完全听得出来,但他装着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他征求关锋意见:“就将这个方案提交县委常委会?”与其说是马部长征求关锋意见,倒不如说是马部长再把事情确认一下。要不是和龙三公子有言在先,要不是涉及电力公司改制,关锋早爆发了。不是这几个人适合不适合,在山南,适合干那几个岗位的人何止十个八个。是马部长先斩后奏,事情都弄得差不多了,才来通报一声,关锋怎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后,还如何在山南从事领导工作?这一次,关锋选择了沉默。他回答马部长说:“就按你的意见办吧!”关锋这话,同样藏有玄机,既回答了马部长的问话,也把自己的不快再次流露,这方案,是你们组织部的方案,不是我关某人的方案。马部长再次表现出良好素质,沉着冷静,不温不火地说道:“好!那我们就按关县长的意见办。”马部长又把关锋刚才的话波澜不惊地送回来,还显得谦虚谨慎,尊重领导。既然给你关县长汇报了,组织部的方案当然就变成你关县长的方案了,什么意思?怎么是按组织部的意见办?是你关县长的意见了!马部长也把自己的意见表露出来。
  
  九
  
  关锋快速推进电力公司改制。
  关锋是一个守信用的人。
  理由冠冕堂皇。市政府已向山南县人民政府发出督察督办通知,限山南县政府一月内完成改制任务,以优异的成绩迎接全省企业改制工作会在市上召开。否则,取消年度评先争优资格。换届在即,谁愿意一票否决?市政府的督办通知帮了关锋大忙,犹如一柄尚方宝剑。
  关锋正在主持县政府常务会,讨论通过丁一提出的县电力公司改制方案。会议进展顺利,有市政府督办通知在那里,改制方案厚厚的,数十页。会前,相关单位已审核,签署意见,盖上鲜红的单位大印。关锋对这些不感兴趣,送到政府常务会的文稿,尤其像改制这样的方案,早经过多人之手,开过无数会议。关锋再次看了看由天宇评估公司出具的资产评估报告,和上次丁一送来的一模一样。关锋不想问,也不能问。按惯例,点着参会人员,询问有无意见。首先是列席会议的电力公司人员。电力公司两千多名职工,哪能都让他们列席?只能派代表。能代表电力公司的是县政府,电力公司是山南县政府的全国资公司,老板当然是县政府。关锋自然不会去代表电力公司,他只在后面决定着电力公司的何去何从。代表电力公司参会的是总经理周洪和工会主席刘莎莎。
  这个时候的周洪和刘莎莎已身兼二职。县委常委会全票通过周洪作为县财政局长人选,刘莎莎作为交通局长人选。鉴于电力公司改制在即,常委会还作出一个补充决定,周洪、刘莎莎二同志任命暂不宣布,待电力公司改制完成,两同志再到新单位工作。马部长解释,这是在艰难险阻中考查和选用干部。如果两位同志能够很好地和县委保持一致,圆满地完成县委安排的改制任务,说明我们选得对;如果在改制过程中,不能很好地和县委保持一致,完不成县委交代的任务,说明这个干部不胜任。到时,我们将向县委郑重提出,重新考虑该同志的任用。马部长的意见埋下了一个重大而深远的伏笔。没有人对马部长冠冕堂皇的意见提出半点疑虑,都赞许他深谋远虑。其实,这样的做法简直就是一种赤裸裸的交易。改制工作搞好了,你就当财政局长交通局长,完不成,或者别有用心三心二意,不但你当不了局长,还要找你麻烦。可以找的麻烦多得很,纪委可以找,审计局可以找,检察院、公安局也可以找。这些,周洪、刘莎莎哪里不清楚?开始时,关锋还有一些困惑,以为会给他设置什么圈套。毕竟,他和刘莎莎是同学。关锋很快发现刘莎莎出任交通局长和自己这个县长同学一点关系都没有。县电力公司的副职足有7名。7名副职中,独独对刘莎莎予以特殊照顾,是因为她兼任了工会主席。刘莎莎是电力公司改制最强烈的反对者之一,她不像周洪,周洪反对在下面,像奔涌河流下面那些隐藏的暗流,只能感觉,真要弄个究竟,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刘莎莎像河面上那些奔腾咆哮的巨浪,实实在在地向你扑面而来。她多次表示,如果工人要上街,要到县政府,到市政府,走在最前面的,肯定就是她。鼓捣职工集资买下电力公司,最闹腾的,也是她,据说还鼓动了不少职工签名。她还有一个杀手锏,她是工会主席,要通过改制方案,得她在上面签字。工会主席不签字,改制的法律效力大打折扣。工会主席由职工代表大会选举产生,这个时候,哪能召开职工代表大会撤换工会主席?没有人去干这种蠢事,只能对她提拔重用,让她和县委保持高度一致。突然之间,刘莎莎怎么偃旗息鼓了呢?沉默寡言了呢?还有周洪?刘莎莎也仅仅是一心想着提拔重用?
  关锋点着名,询问周洪、刘莎莎,电力公司有什么意见?都说,没有意见。
  关锋挨次点着名,询问列席会议的财政局,水利局,发展改革局,审计局,监察局负责人,都说,没有意见。
  关锋又点着名,询问列席会议的人大,政协,武装部负责人,都摇着头,说,没有意见。
  关锋打趣道,发表发表意见啊!说话的人再次摇头,说,没有意见。
  关锋继续点着参会的几位副县长,征询意见,都说,没有意见。问丁一,一向喜欢在常委会、常务会上高谈阔论、侃侃而谈的丁一,也说,没有意见。
  关锋只好一锤定音,说,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就原则同意。以政府的名义,提交县委常委会讨论。在这样重大而敏感的问题上,关锋不愿走半点捷径,他喜欢按部就班,稳妥。
  值班人员急匆匆地在政府办公室主任旁边送上一个电话记录。办公室主任匆匆看后立即捧着电话记录送给关锋,俯下身,耳语着。
  张子清带着电力公司的一帮子退休老同志,到市政府上访,要见羌市长。市政府信访办打来电话,要山南县政府赶紧派人去把老同志们接回来,不然,就落实维护社会稳定责任制,先通报,再扣目标考核分,实在不行,就一票否决。
  关锋把电话记录推给丁一,要他不要开常务会了,赶紧去市政府接人,妥善处理。
  丁一匆匆浏览一下电话记录,二话没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让办公室人员赶快叫住刚刚离开会议室的周洪、刘莎莎,一同去市上接人。
  当天下午,关锋接到办公室主任报告,说丁县长已经把张子清等老同志从市政府接回来,丁县长正陪着他们在白玉山庄座谈,大家有说有笑,气氛融洽,不少老同志已经开始下棋,打牌。白玉山庄是山南一个比较有档次的农家乐,一些时候,市上部分领导,宾馆饭菜吃腻了,也提出到那里坐坐。丁一为什么把那些老同志往白玉山庄引,关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他们不到市上省上去上访,就万事大吉。
  
  过几天,丁一满脸喜气地过来向关锋报告,说,张子清那个老头子摆平了,要关锋尽管放心。
  果然,改制过程中,没再听到张子清有什么响动。不久,县电力公司召开职工代表大会通过改制方案,县上自然高度关注,县公安局对不安定因素作了多次地毯式排查。连关锋,也对维护稳定的方案研究了又研究,自然不自然地,关锋问起张子清的情况,他知道张子清的能耐和影响力号召力。丁一满有把握地说,不会有事了,放心!尽管放心!
  张子清这人是块硬骨头,也有软肋。丁一抓住了张子清的软肋。张子清只有一儿,在县国土局下面的一个乡镇国土所工作,三十多岁了,连个副主任科员都不是。张子清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当官从政的料,也不作什么照应。张子清的儿媳小曹,是县机关幼儿园的老师,她却迫切地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像公公一样弄个一官半职。或许,她当初嫁给张子清的儿子未必不是冲着张子清的一官半职。丁一先把张子清的儿子从乡镇调回来,在县国土局安排了一个征地中心副主任,享受副主任科员待遇。丁一分管国土局,办这样的事情小菜一碟。小曹两口子感激涕零,自然把丁一当大救星大恩人。丁一有言在先,当副主任只是暂时的,表现得好,还可以当主任,当副局长。丁一说的表现,既是小曹两口子的表现,更是张子清的表现。丁一把话说得明白透彻,县电力公司改制,小曹两口子必须配合县委、县政府做好老头子的工作,张子清必须和县委、县政府保持一致,不得煽动老同志到市上省上上访。丁一说,县委、县政府有能力把小张调进来提上去,也调得回去降得下来。小曹是一个渴望丈夫进步的女人,哪愿失去这些企盼已久而不得的东西,当即向丁县长保证,公公的事情交给她,她有办法。张子清怎会听儿子儿媳的劝?小曹没去劝说公公,小曹的办法很简单,但适用。她先在公公面前撒泼,寻死觅活,胡搅蛮缠。公公要去参加老同志组织的上访活动,她就去拦,去拉扯,甚至伸出粗壮的大手要把张子清拦腰抱住。张子清只得改变策略,不让儿子、儿媳发现行踪。但是,只要张子清出现在老同志的集会地点,小曹很快就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小曹先是在张子清面前又哭又闹,如果张子清还不离开,小曹就去人群中拉张子清,如果张子清不配合,小曹就伸出粗壮的大手,把张子清拦腰抱着就走。张子清在山南也算一个人物,经小曹这一折腾,哪里还敢去参与那些事情,脸面早不知道往哪里搁了。到改制关键时刻,不少职工都希望张子清能站出来领着大家说说话,小曹那个母夜叉的样子,张子清哪里还敢站出来?不去,又觉得对不起人,又憋着火气,只得躲到省城一个亲戚处,眼不见心不烦。
  电力公司改制尽管出现好几次闹事,人数也不少,但都在山南范围,没有到市上省上,都在公安机关可控范围内。尽管警察和职工还出现了一些肢体接触,但没有出现人员伤亡,都是按县委、县政府研究的方案有序推进。全省国有企业改制工作现场会如期在鸡鸣市召开。其间,市长羌光荣亲自给关锋打来电话,对电力公司改制工作予以表扬和肯定。关锋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听羌市长口气,关锋出任山南县委书记,没有什么问题了。
  那天,龙三公子突然出现在关锋办公室。龙三公子到山南,都是他选地方,一个电话,把关锋请过去。这次例外。龙三公子满脸喜色,关上门,丢一个手提箱在关锋面前。龙三公子开门见山,不躲不闪,说,老兄,事情办妥,登门拜谢。
  关锋知道他事情办妥,自己确实给予了大力支持,还需要什么拜谢?需要的,羌市长已经暗示了,出任山南县委书记只是时间问题。
  龙三公子一脸虔诚,指着那个手提箱,说道:“这是规矩,规矩不能乱!日子还长!”
  关锋想得到提拔重用,想当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当了之后还想当副市长、市长。关锋不敢要那些东西。这些年,他遇到过不少这样的情况,只是这次面对的人更加特殊,分量更重。
  关锋说,该好好谢谢的是兄弟啊!关锋话语真诚,发自肺腑。
  龙三公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似乎很少遇到这种情况。“怎么,把兄弟当外人,信不过?怕有微型摄像机,录音机?”他一边说,一边把整个身子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拍打不停,证明自己确实未曾采用那些下三烂的勾当。
  龙三公子需要关锋把手提箱留下,说:“关县长,县委书记不想当了?”龙三公子已经把先前称呼的“老兄”换成了“关县长”。
  关锋没料到龙三公子会出此言,鼎力支持龙三公子,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县委书记的岗位?
  龙三公子继续做工作,说:“关县长,我还怎么开展工作?需要我把其他人说出来?”
  关锋哪里敢听,龙三公子也不会说。龙三公子非常遗憾地说:“关县长,我们真的不能成为朋友?”
  关锋请龙三公子提走了那个手提箱。
  
  十
  
  换届结果出人意料。关锋调任市林业局长。丁一由常务副县长升任县委书记,马部长由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升任县长。市林业局长和县委书记、县长,一个级别,含金量,台阶却大不一样。县委书记可以提拔为副市长,市委常委,退一步,还可到市人大,市政协谋一副职。林业局长,要想往上再靠半格,几无可能。
  关锋出任市林业局长不到一年,山南官场发生大地震。省纪委住进山南,山南电力公司改制腐败案浮出水面。三名市领导,五名县领导,十多名科级干部卷入其中。
  关锋逃过一劫。但是,他并不轻松。整个山南官场都在传说,怎独独关某人独善其身?他在这个案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谁向纪委举报?
  面对这些传说,比起那些被送进看守所的同僚,关锋好受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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