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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天

发表时间:2025/04/19 10:05:48  来源:滇池1212  作者:曹多勇  浏览次数: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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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农历三月里,陈来银外出打工一个多月突然回来了。陈来银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手上牵着一个小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朱慧芬,说话是个外乡人的口音。陈来银这次回家,一是要盖三间平房屋,二是要把这个名叫朱慧芬的女人娶进新房里。

这一天,陈来财下地,许玉芝没下地。许玉芝眼睛不太好,一个人坐在大门口,迎着亮光看见两团黑影晃里晃悠走过来。一团黑影子大一些,一团黑影子小一些。大黑影子眼熟,小黑影子眼生。

许玉芝问,二孩子,是你回来了?

许玉芝是陈来银的娘。陈来银兄弟三个人,老大名叫陈来金,老三名叫陈来财。陈来银是老二。

陈来银答应说,娘,是我回来了。

许玉芝又问,跟着你一块回来的是哪一个?

陈来银说,娘,是一个女人。

许玉芝说,是个女人娘还能不知道吗?娘是问这个女人怎么会跟着你一块来家里?

陈来银支支吾吾不说话。

朱慧芬抢先回答说,娘,我是你的二儿子媳妇。

许玉芝把脸转向朱慧芬说,你是我的二儿子媳妇,我怎么会不知道?

陈来银说,娘,我这不是回家来盖房屋娶朱慧芬了吗?

许玉芝说,你没盖好房屋,没把她娶进门,她就还不是我的二儿子媳妇。

朱慧芬说,娘,我早已经是你二儿子的女人了。

许玉芝说,你不是我二儿子的女人,他也不能把你带回家。

大儿子陈来金、大儿媳妇王兰英、大孙子钢蛋,一家三口人年后天一块去城里,把三间房屋空出来。许玉芝把一把锁匙交在二儿子手上说,你把这个女人安插在你大哥他们的三间房屋里。

这一年是陈来银进城打工的第四年。许玉芝坐在门口不动弹,想一想二儿子手里应该没有盖三间房屋的钱。大儿子进城打工第五年才回家把三间房屋盖起来。这两年砖头水泥钢筋的价格“呼、呼、呼”地往上涨,二儿子手里能有这么多钱?许玉芝敞开嗓子把陈来银从屋里喊出来说,二孩子、二孩子,你过来娘问你一句话。一团大黑影子慢慢地晃悠过来,许玉芝知道这是二儿子。陈来银说,娘,你有什么话,不能过一小会问?

许玉芝说,你手里有盖三间房屋的钱吗?

陈来银说,我手里的钱不够,想盖房屋也盖不起来呀。

许玉芝说,砖头涨价、水泥涨价、钢筋涨价,你要把手里的钱算计好,不够就多等一年,盖半拉钱花光可不好。

陈来银说,我在城里还能不比你清楚建筑材料涨价吗?

许玉芝说,你大哥进城打工五年才攒够钱回家盖房屋,你今年进城四年能挣着这么多钱?

陈来银说,娘,这份心你就莫去操了。

一团小黑影子晃悠过来,许玉芝知道这是二儿子带回家的那个女人。

朱慧芬说,陈来银你可得把钱的事跟娘说清楚。

许玉芝心里一惊地问,二儿子你说钱是怎么回事?

陈来银说,娘,钱会有什么事呀。

朱慧芬说,陈来银你不说我说,这盖房屋的一半钱是我攒的。

许玉芝放下心地说,你攒的钱,跟我二儿子结婚后也就是我二儿子的钱。

朱慧芬说,娘说这句话不糊涂。

这一天夜里,朱慧芬睡在陈来金空着三间房屋里,许玉芝抱着被子也走进这三间房屋里。陈来银一看傻下眼说,娘,你睡这边,我睡哪里?许玉芝说,你去两间破旧的房屋里跟你三弟通腿。朱慧芬不说话,一个劲地冲着陈来银挤眉弄眼“嗤、嗤、嗤”地笑。朱慧芬的一副怪模样,许玉芝看不清。许玉芝说朱慧芬,闺女,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一个大姑娘不嫁人就跟男人睡一起,左邻右舍知道后,赶明会小看你。陈来银说,娘——!这都是哪个年头啦,你的头脑还是这么封建。许玉芝说,娘我就是认老理、认死理,年代能变,有些道理不能变。朱慧芬说,娘,你这么做好,省得你家二儿子半夜纠缠我。陈来银半夜怎样去纠缠朱慧芬?用不着明说,许玉芝明白。许玉芝在心里暗自骂朱慧芬,我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俗话说,母狗不撅腚,公狗上不来。俗话还说,母牛不叫,公牛不跳。这一夜,朱慧芬没睡好。许玉芝知道她这是想着男人。陈来银在那边屋里也没睡好。许玉芝知道他这是想女人。

男人、女人晚上做的事,二儿子、朱慧芬两个人放在大天白日里去做。

许玉芝听见动静,气鼓鼓地走过去,把房门敲个“当、当”响地说,你们心里边还有没有我这个做娘的?

屋里动静停下来。

朱慧芬问,你大(爸)死后,你娘没找男人?

陈来银说,你这个女人瞎说一些什么呀?

朱慧芬说,你娘莫不是心理变态吧?

陈来银说,胡扯八道。

朱慧芬说,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还是一个女人吗?

屋里小声说话,许玉芝站在门外听得清清亮亮的。许玉芝站在门外心里一酸,鼻子一酸,流下两行泪水。许玉芝好几年没哭过、没流过眼泪了。朱慧芬真是把话说到许玉芝的伤心处。许玉芝抬起衣袖擦干眼泪,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在屋里狠狠地日,日叉巴才好呢。

第二章

2

陈来银是在北京菜市场卖菜认得的朱慧芬。

陈来银外出打工四年,前两年在广东,后两年在北京。那一年,大哥陈来金在家盖房屋。他头一年去广东就是顶大哥的一份班,到那里一看嫌活重、活脏、活累,重新找了一份其他活。这是一家陶瓷厂,大哥陈来金的一份工作就是往粉碎机里喂原料。原料是一堆石头一般的块子,一块一块粉碎了卸出来,车子运往别的车间去。这种活是陶瓷厂最脏、最累、最苦的活,别人不愿意做,陈来金愿意做是他找不着别的活,也不会做别的活。陈来金一干干五年,没挪摊子。陈来银去顶班,找着陶瓷原料厂,找着粉碎机车间。一间大厂房里安装十几台粉碎机,上班时间,十几台机器一起开动,一起吼叫,面粉似的灰尘四处飞扬,耳朵震得像是能裂开。陈来银半天活没干,受不了,走开了。在老家,大哥陈来金交代二弟陈来银说,你去莫嫌这种活在陶瓷原料厂最脏、最苦、最累,老板给的工资是陶瓷原料厂最高的。陈来银果断地走出陶瓷原料厂,两眼冲着半天空,回答大哥交代的话说,我不愿挣这种要钱不要命的钱。

陈来银先在广东找到一种印刷纸箱子的活。这活看着轻巧,一只手拿着一把蘸上颜料的刷子,通过一片丝网往纸箱子上印刷文字、印刷图案,每天的活是定量的,几百只纸箱子印刷下来,熟手十个小时,生手十二、三个小时干不掉。两只胳膊酸了,两只胳膊疼了,两只胳膊肿了,没坚持半个月,陈来银把手里的刷子一扔,又走开了。

半年后,大哥陈来金盖好三间房屋回广东,才知道二弟陈来银没在陶瓷原料厂。大哥陈来金七拐八弯地找着二弟陈来银。这时,陈来银正站在另一家印染厂的颜料池子旁边,满手满脸满身沾满颜料,在印花布。实际上这已是陈来银来广东干的第六份工作了。

一是身上没文化,二是手上没技术。去广东打工也只能做一做苦、脏、累的活。干活时间长,按月还挣不着多少钱。

二弟陈来银丢掉陶瓷原料厂的一份工作,大哥陈来金想去把它拣拾起来自己接着干,老板说天下哪有这么多便宜事,想干来人,不想干走人,我这是开工厂,不是开赌场。

大哥陈来金重新找工作也是这家那家没有合适的。

第二年年后天,大哥陈来金不想去广东,想换一个地方去北京。有一个名叫李四的熟人说去北京收破烂生意不错,比去广东打工强,挣钱多。李四也是先在广东打工,后转战北京收破烂。大哥陈来金相信李四说的话,想带着二弟陈来银一块去北京。二弟陈来银说,要去你去,我还去广东。大哥陈来金说,你不想多挣钱?二弟陈来银说,要是收破烂能挣着钱,人人都去北京收破烂了。这时候,兄弟俩对北京收破烂都不了解。大哥陈来金不知道收破烂怎样收,二弟陈来银也不会无师自通地猜出来。这一年,陈来银继续去广东打工,陈来金去北京收破烂。一年过去,陈来金年前回来家,陈来银年前回来家。二弟陈来银在广东打工一年没挣着钱,大哥陈来金在北京一年比二弟挣钱多得多。

陈来金说,在北京收破烂快活,自己管自己,想早早出门干活,想晚晚出门干活,你要是不想干活就“呼、呼”睡上一整天。不过话又说回头,天下谁人跟钱有仇呢,早起收破烂就比晚起收破烂挣钱多,睡一天大头觉就是少挣一天钱,谁去做傻事呢。

大哥陈来金这么说半天话,二弟陈来银还是不清楚收破烂是干什么活。

二弟陈来银说,听大哥说话,不像是在北京收破烂,倒像是去那边的马路上拾钞票。

大哥陈来金说,我问你,一辆空架子车该轻巧吧?我拉着这么一辆架子车去收破烂,你说跟拾钞票有什么区别呢?

在北京收破烂不能去宽敞的马路,不能去新建的住宅小区。这些地方不会有破烂,收不着。收破烂去老住宅小区,去又扒又建的地方。一户人家装修房屋,旧门旧窗拆出来,卖给收破烂的。一台电视机看过十年八年了,换一台新的,旧的卖给收破烂的;一台电冰箱过时了,换一台新的,旧的卖给收破烂的。要是遇见一片拆迁户,能收的破烂会更多。总之,陈来金在北京收破烂是什么能卖钱收什么,什么能卖钱多收什么。陈来金拉着架子车东溜西逛把这些能卖钱的破烂收起来,再转手卖给定点收破烂的,赚取中间的差价钱。一年忙下来,陈来金比在广东打工挣钱多。

年后天,二弟陈来银跟着大哥陈来金去北京收破烂。

这一年算是陈来银进城打工的第三年。陈来银在北京收破烂收半年,遇见朱慧芬,听信她的话,改行贩青菜。

3

朱慧芬在菜市场上卖水果,一个水果摊子上一共三个人。一个是朱慧芬,另外两人是朱慧芬的哥哥、嫂子。每天朱慧芬的哥哥、嫂子负责看守水果摊子。朱慧芬每天负责跑外差,一项任务是进水果,十几种水果,水果的产地,水果的价格,哪种多进哪种少进是一门大学问,也是水果摊子赚钱的基础。朱慧芬每天还有一项任务是送水果。菜市场附近不少开小饭店人家需要各种水果,需要的水果量不大,还不需要好水果,朱慧芬从批发市场把水果批发过来,挑拣出个头小的、色泽次的,按照比批发市场便宜的价钱(不比批发市场便宜,小饭馆自己去批发)送进各家小饭店。个头小的水果、色泽次的水果在菜市场上卖不掉,朱慧芬把在菜市场上卖不掉的水果处理掉,剩下的水果哥哥、嫂子在菜市场上卖出去才能赚着钱。

陈来银第一次见着朱慧芬在一家小饭馆里。

上午十点多钟的样子,正是朱慧芬往各家小饭馆送水果的时间,也正是陈来银吃晌午饭的时间。陈来银挨家挨户收破烂重点放在早、中、晚三个时间段。早上八九点钟,一家一户要是有闲人(多是退休在家的老头、老太太)才能腾出手来卖破烂。一过这个钟点,要候着晌午一家一户吃晌午饭。再是挨晚里,上班人回来家。每一个星期中,双休日收破烂最多。陈来银早早出门,往左右住家的地方转悠一圈,把能收的破烂收进车子里,十点来钟拐回头,去小饭店吃晌午饭。吃一大碗面,或炒一个菜,吃一大碗米饭,算是提早吃晌午饭,真正吃晌午饭时间就忙着干活了。大哥陈来金收破烂是拉着一辆架子车,二弟陈来银收破烂是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大哥陈来金是图架子车能装货,二弟陈来银是图三轮车人舒坦。

大哥陈来金说,图舒坦就不能挣钱多,挣钱多就不能图舒坦。

二弟陈来银说,我是图舒坦也挣钱,不信我俩走着瞧。

这是一家挂名新疆人开的小饭店,里边忙着的就是一家三口人。男人头上戴着一顶白帽子,脖子上挂着一条白围裙。女人跟男人装束不一样,头上顶一条大红色方巾,腰上围一条大红色围裙。一个男孩子头上戴着一顶白帽子,脖子上也挂着一条白围裙。小饭馆下面是羊肉汤,味道足,分量足。陈来银吃两块烧饼,加上这么一碗面,东奔西跑到天黑肚子都不饿。

这一天,陈来银热气腾腾地吃着一碗面,一个女孩子骑着电动三轮车,“突、突、突”一阵响声开过来。女孩子下车从车厢提着水果走过来。水果分别装进三只塑料袋子里,左手提一只,右手提两只,不平衡,女孩子斜着身,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陈来银当作风景看见了。陈来银来北京收破烂,骑三轮车喜欢钻破旧的巷子,看女人可不喜欢看老女人、丑女人,专一挑拣年轻的女人看,专一挑拣漂亮的女人看,专一挑拣女人的胸脯看,专一挑拣女人的屁股看。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年轻是年轻,跟自己岁数差不多,长相说不上漂亮,一副屁股扭得这么欢实、这么卖力却是从前没有遇见的。难道她的屁股安着一台发动机?猛然地想到这么一层意思,陈来银“哧哧哧”地笑起来。

陈来银注意女孩子,女孩子没有注意陈来银。

女孩子的注意力放在小饭店的老板身上。女孩子手里翻开一个本子说,杨老板,你把账结了吧。杨老板说,你急啥子急?下个月。杨老板矮墩墩的像头猪,上嘴唇留着一道小胡子。女孩子站着不动,一副屁股不安宁,心里急,屁股一上一下地抖。女孩子说,我哥那样子你是知道的,我嫂子一天离不开药。杨老板说,几个小钱,给你能做啥子用?女老板帮场说,大妹子,缓一缓,下月给,一分不会少你的。女孩子说,一家不多,两家不多,十家八家一合计就多了。男孩子坐在小饭店的一处拐角里,冷眼看着父母、冷眼看着女孩子、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动也不动。

女孩子一分钱没要着,走出小饭店,两腿沉沉的,屁股沉沉的,像是发动机熄火了。陈来银冲着女孩子的背影,看不清女孩子的一张脸,不知道女孩子的眼里有没有眼泪。

陈来银没去过新疆,不知道新疆人说什么样的一种话,听小饭馆一家三口人说话的口音,知道不是新疆人。在陈来银老家北边不远,有一处穷地方,这地方人扯扯骗骗是出了名的。陈来银听杨老板说话“啥、啥”的,疑乎这么一家子就是那个地方人。听女孩子说话的口音远一点,也不会远到哪里去,相距上百里路差不多。

陈来银第二次见着这个女孩子,还是在这家小饭店里。女孩子想结账,杨老板还是往后拖。女孩子站在杨老板面前,两只脚连着往半空里蹦三蹦说,你今天不给我钱,我就不走人。杨老板说,好呀,你有空闲就等着吧。女孩子有准备,骑着电动三轮车先是把别人家的水果送过去,听杨老板这么一激将,真的一屁股气鼓鼓地坐在一只板凳上,坐在陈来银的身边。女孩子没去注意陈来银,陈来银却去注意女孩子。女孩子像只气蛤蟆,两只奶子一鼓一鼓的。老板娘说,大妹子,你不要干坐着呀,过来帮我摘摘菜。男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满脸不怀好意地笑着。陈来银看见小饭馆一家子人欺负人家一个女孩子,想说几句话,把碗一推站起身,有意从口袋掏出一张一百的钞票,大声说,结账!杨老板乐颠颠地手伸多长跑过来,没接着钱,陈来银把钱缩回头。

陈来银说,你把钱给人家女孩子。

陈来银常来吃面,杨老板见着面熟,知道是个收破烂的。

杨老板说,我给不给钱,跟你收破烂有啥子相干?

陈来银“啪”一声把一百块钱钞票摔在饭桌子上说,我收破烂怎么啦?我收破烂从来没欠过你一分钱。

杨老板看见陈来银变脸也变脸说,你个收破烂的,怎么想打架呀?

陈来银面子上想打架,心里不敢打架。他看见老板娘围过来,还看见男孩子进屋手里拿着一把刀。

老板娘说,这是我们跟大妹子之间的事,你少在这里瞎掺和。

陈来银说,我俩村子挨着村子,是老乡。

女孩子没想到一个陌生人会帮她说话,更没想到这个陌生人会说他们是老乡。

女孩子拉弯子说,杨老板没说不给钱,只是说等一等。

女孩子不愿意看见这个陌生人为自己跟杨老板吵话,甚至动起手脚。

陈来银说,杨老板家离我们老家也不远,说起来也算是老乡。

杨老板问,谁个跟你是老乡?

陈来银说,你是瞰覃人,我姥娘家也住在瞰覃,我在那边的集上见过你耍猴。

陈来银的姥娘家不在瞰覃,在瞰覃集上见过这个人耍猴却是真的。耍猴是瞰覃那地方人的祖传手艺,好多人家靠着这门祖传手艺,游走四方,耍猴挣钱。杨老板嫌耍猴四处奔波挣钱少,改行开起新疆面馆。

杨老板被揭短,软下来说,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陈来银说,你不认识我不要紧,你把钱给人家。

老板娘说,给、给,没人说不给大妹子钱。

欺软怕硬,是人的共性。在瞰覃人的身上显得更加明显。

陈来银付过面钱走出小饭馆,女孩子拿着水果钱走出小饭馆。

女孩子说,谢谢你帮我说话。

陈来银说,谁让我俩是老乡呢?

女孩子说,你家住哪我家住哪,谁跟你老乡呀?

陈来银“嘿、嘿”地笑着说,差不多,不就相差几百里路吗?

女孩子说,照你这么说,全中国人都是老乡啦?

陈来银说,这有什么不好,全中国人都是老乡,不就没有小饭馆欠你的水果钱啦!

女孩子说,杨老板这人就这样,欠的钱使劲在手里攥着,要一回两回舍不得给。

陈来银逞能地说,要不要我晚上找几人把杨老板的小饭馆砸掉?

女孩子一下笑起来说,怕是你没有这个能耐吧?

陈来银说,我要是把这条街上的小饭店都砸掉,你做谁家的生意?

4

陈来银就这么认得了这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就是朱慧芬。上午十点左右,陈来银不管在街上的哪家小饭馆吃饭,都能看见送水果的朱慧芬。往一条街上十几家小饭店送水果,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简单,朱慧芬每天早上去水果批发市场把水果批发回头,挑挑拣拣地把好次水果分开,再一只只塑料袋子把各家小饭店的水果装起来,再骑着电动三轮车一家家小饭店送过去,整个上午总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朱慧芬没有空闲跟陈来银说话,陈来银却一见朱慧芬就“老乡、老乡”地喊几声。朱慧芬没办法,从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子里拿一只苹果塞给陈来银说,堵上你的一张臭嘴。

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朱慧芬给陈来银出主意说,不如你停下收破烂,贩青菜吧。陈来银说,我收破烂好好的去贩青菜干什么?朱慧芬说,你不想多挣钱呀?陈来银的眼睛亮起来说,你说怎么能多挣钱,我离开家跑这么远不就为了多挣钱吗?办法是——陈来银去菜市场批发青菜,一部分像朱慧芬一样送街上的小饭店,一部分去菜市场上卖。朱慧芬说,我跟这些小饭馆老板熟悉,帮你联系说一声,你明天就能去菜市场批发青菜。陈来菜心里犯疑乎说,这种生意能赚着钱吗?朱慧芬说,去年有一个人这么做生意,过年回家没回头,听说能赚不少钱。陈来银说,那我试一试。

往小饭馆送青菜与送水果不一样,水果送最差的,价格比批发市场还便宜;青菜是菜市场上批发什么样子的,你送什么样子的,价格比批发市场高一点,比菜市场低一点。各家小饭店图的是,能买着便宜菜,又少操一份心。朱慧芬领着陈来银一家一家去小饭店找老板说,这人是我的老乡,从明天起让他往这里送青菜。各家小饭馆的老板正眼的斜眼的、正嘴的歪嘴的看看朱慧芬、看看陈来银说,那明天就送吧。一副副神态像是早看透他俩之间“山有多高、水有多深”似的。杨老板的新疆小饭店,朱慧芬用不着领陈来银去联系,说你自己去把话说清楚,不会不愿意的。

陈来银不愿意去新疆小饭店送青菜说,我怕不给钱,烦心费事。

朱慧芬说,你只管送,不给钱我去要。

陈来银说,你自己要钱都难心,还想帮着我要。

朱慧芬说,要是杨老板不给钱,他欠你多少钱我付你多少钱,这下你放心了吧。

陈来银说,这样你我就扯平了?

朱慧芬眼一挤、嘴一笑说,你说呢?

陈来银的一颗心一下子就软出一滩水。

陈来银与大哥陈来金一同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屋里。房间很小,兄弟俩来北京的目的是挣钱,不是享受,按月花三百块钱租一间能搁下两床被子的小房子足够了。他俩不烧锅,一日三餐在街上买着吃。大哥陈来金听说二弟陈来银贩青菜很有意见说,你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我看收破烂一个月下来能挣千把块钱就已经很不错了。陈来银说,兴许贩青菜能挣着更多钱呢。大哥知道二弟认得一个名叫朱慧芬的女人,他在街上小饭店吃饭见过这个名叫朱慧芬的女人。大哥陈来金说,我看你是被那个女人迷住心窍了。陈来银不说话,心里承认喜欢这个名叫朱慧芬的女人。陈来银一看见朱慧芬“突、突、突”地开着马达走过来,一颗心就相跟着“突、突、突”地响起来。大哥陈来金说,你了解这个女人吗?我看这个女人不是一个好女人。

陈来银不了解朱慧芬,眼前的事不了解,过去的事更是不了解。眼下,朱慧芬跟着哥哥、嫂子在菜市场卖水果。嫂子身体不好,常年生病吃药。哥哥是个瘸子,在老家下小煤矿砸断一条腿。哥哥、嫂子在老家生活没办法,来北京找朱慧芬一起摆摊子卖水果。朱慧芬先来北京,哥哥、嫂子后来北京。陈来银想问一问朱慧芬过去干什么,话题一沾边就被她绕过去。

朱慧芬说,我十三四岁跟着村人出来,已经好多年了。

陈来银问,你一直呆在北京吗?

朱慧芬说,哪有呀,我南里北里跑遍大半个中国。

陈来银问,你说说你都做过什么事?

朱慧芬警觉地问,你干什么?想查户口呀?

陈来银贩青菜的工作是,每天早上去批发菜市场把青菜批发出来,上午往一家一家小饭店送青菜,下午把剩下的青菜拉上菜市场的摊子上卖。批发青菜与批发水果不在一个地方,陈来银早上见不着朱慧芬。他俩上午在街上小饭店能碰一碰脸面,各忙各自的活。下午他俩一直都在菜市场上看摊子。陈来银有意把青菜摊子摆在水果摊子旁边,有意早上多批发一点青菜,这样青菜才够从下午卖到天黑。原本朱慧芬不看摊子,下午睡一睡懒觉,空闲下来四处溜一溜、逛一逛,水果摊子一整天交给哥哥、嫂子。自从陈来银摆青菜摊子,朱慧芬每天下午就把水果摊子从哥哥、嫂子手里接过来。朱慧芬说,哥哥、嫂子你俩身体不好,下午你俩在家歇着,我来看水果摊子。朱慧芬说的家,是菜市场附近的两间房屋。房屋又小又破,一间房屋里放一张床,放一张吃饭的小桌子,放一只烧饭的小炉子,哥哥、嫂子住里边。另一间房屋里堆着水果箱子、一张床、一辆电动三轮车,朱慧芬住里边。哥哥、嫂子知道朱慧芬这么勤快是为了陈来银,就笑一笑不把话说透。嫂子说,小妹你要是累了,就回家说一声。哥哥说,小妹你要是有事,我们就过来替换你。朱慧芬说一声,好,你们回家吧。

水果摊子与青菜摊子紧挨着。十几种水果的价格,陈来银清楚。十几种青菜的价格,朱慧芬清楚。朱慧芬真要是有个什么事,离开一小会,陈来银招呼客人,称秤、收钱是一样。反过头来说,陈来银要是上个茅厕什么的,把青菜摊子丢给朱慧芬看管一小会也一样。天黑临收摊子,陈来银把一包青菜递过去说,卖剩下的你带回家吃。包里都是鲜枝嫩叶的好青菜,哪里有剩菜?朱慧芬不客气,接手上,也不付钱,知道给钱不会收,就捡拾几个水果装进塑料袋子,回敬过去说,带回去,大哥你俩一块吃。

朱慧芬知道陈来银与大哥陈来金住一起。

春天过去是夏天,夏天过去是秋天,秋天过去是冬天。年跟前,陈来银跟着大哥陈来金一块回老家过年。朱慧芬不回老家,除去哥哥、嫂子老家没有其他亲人,就留在北京过年。

朱慧芬问,年后天你什么时候回来?

陈来银说,年初八一准到。

5

应该说,陈来银贩青菜这一年是满足的,是幸福的。陈来银在心里对朱慧芬怀着好感,朱慧芬在脸面上也不讨厌陈来银。陈来银没想着一定要找朱慧芬做老婆,朱慧芬怕是也没想着一定要找陈来银做男人。年后天,陈来银回北京贩青菜一个来月的时候,一个名叫瘦狗的男人猛然一出现,一下改变两人的这种状态。陈来银愿意带着朱慧芬一块回家,朱慧芬愿意跟着陈来银一块回家,他俩才有一种新的结果。

瘦狗长得很瘦,文文弱弱的,邋里邋遢的,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像一条四眼狗,更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这是一天的下午里,朱慧芬看管着水果摊子,陈来银看管着青菜摊子。瘦狗走过来看见朱慧芬,愣一愣神,眼泪流出来说,芬,我可找到你啦。瘦狗一副激动的样子真像一条找着主人的流浪狗。

瘦狗抬起褂襟,擦一擦眼泪说,芬,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

朱慧芬一点激动的样子都没有,反倒脸色煞拉白,嘴唇颤抖着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瘦狗说,我是瘦狗,你的狗,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

这种时候,陈来银只知道这人名字叫瘦狗,不知道瘦狗与朱慧芬有什么关系,傻站一旁,看着两个人,插不上话,也插不上手。

朱慧芬说,瘦狗,你走吧,我结过婚有男人啦。

瘦狗说,你骗人,你不会这么快嫁人。

朱慧芬不回答瘦狗的话,喊陈来银说,你愣着干什么?你还快过来说一句话。

瘦狗上上下下地看陈来银一遍,问朱慧芬,这是你男人?

朱慧芬点头。

陈来银硬着头皮说,我是她男人,你想怎么样?

瘦狗不跟陈来银说话,问朱慧芬,那我们的孩子呢?

朱慧芬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你胡说什么呀?

瘦狗说,你离开我的时候,肚里是怀着我们孩子的?

陈来银上去一把揪住瘦狗的衣服领子说,我看你这个人欠打。

朱慧芬上前一步挡在陈来银与瘦狗之间说,你松开手,不要打他。

陈来银抓住瘦狗衣领的两只手松下来。

朱慧芬跟瘦狗说,我们走。

朱慧芬走前面,瘦狗跟后面。朱慧芬没说去哪里,陈来银不好问。

陈来银大声问,要不要我去喊你哥哥、嫂子来看摊子?

朱慧芬没回话,领着瘦狗一直往前走,连头都没回。

傍晚天黑时,朱慧芬回到菜市场收拾水果摊子。这半天,陈来银一个人忙着两个摊子上的买卖。青菜摊子没有什么好收的,青菜卖掉,陈来银骑着空三轮车回家。水果摊子难收,出摊子一样一样水果从纸箱子里摆出来,收摊子一样一样水果收回纸箱子里。陈来银帮着收水果,朱慧芬不说话。陈来银问,瘦狗是谁?朱慧芬说,你不用问。陈来银问,瘦狗走开啦?朱慧芬点点头。

实际上,瘦狗没走开。第三天上午,陈来银照常往街上各家小饭店送青菜,朱慧芬照常往街上各家小饭店送水果。嫂子慌慌张张地上街找朱慧芬说,不好啦,不好啦,水果摊子被一个人砸烂啦。朱慧芬问,是什么人?嫂子说,戴眼镜,像神经不正常。不用说,这个人是瘦狗。朱慧芬怎么会惹上这么一种人?陈来银说,我去看看去。朱慧芬说,他找我,你去有什么用?

朱慧芬跟着嫂子丢下生意去菜市场,没让陈来银跟着去。

也就这一天,朱慧芬返过头来找见陈来银问,你愿不愿意娶我做你的老婆?事情一下来的这么快,陈来银的头脑猛然转不过来弯子。朱慧芬说,这么一看,你是不愿意,那我现在就离开北京走一个远远的。朱慧芬想躲避开瘦狗。陈来银说,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呢?朱慧芬说,那你就带着我回你们老家躲一躲,过半年瘦狗见不着我,就死心了。

当天朱慧芬就收拾一个包袱要跟陈来银走。陈来银自己糊里糊涂像做梦问,你这么一走,你哥哥、嫂子怎么办?朱慧芬说,他们自己留在这里慢慢做生意。陈来银问,你走瘦狗不会找你哥哥、嫂子?朱慧芬说,我跟瘦狗说,我是临时帮人家看水果摊子,这个水果摊子跟我不相干。陈来银问,瘦狗不认识你哥哥、嫂子?朱慧芬说,不认识。

陈来银想要朱慧芬做老婆,就只能把她带回老家,自己再返回北京贩青菜。陈来银说,我家里穷,就两间破房屋,大(爸)死得早,家里一个眼瞎娘,三弟陈来财年纪小,今年十七岁。年后天,大哥带着嫂子、侄子一块来北京,你回老家要是不嫌弃就先住大哥的三间房屋里。

朱慧芬说,我们自己盖房屋。

陈来银说,我手里钱不够。

朱慧芬问,差多少?

陈来银说出一个大数。

朱慧芬说,差的钱我给。

陈来银说,盖房屋娶老婆是我的事,怎么要你出钱呢?

朱慧芬说,我是要做你老婆的女人,我出钱盖房屋是应该的。

陈来银说,现在你还不是我老婆。

朱慧芬说,那我现在就做你老婆。

陈来银头一回跟朱慧芬睡觉就在他住着的一间小房屋里。原先的一间房屋小,大哥带着大嫂、侄子来北京分开住。朱慧芬说着话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陈来银没睡过女人,没见过女人的身子,一双眼睛一点一点往大里睁。朱慧芬很平静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陈来银说,你说、说、说,你快、快、快说。朱慧芬说,我跟瘦猴之间的事你永远不要问。陈来银说,好、好、好。朱慧芬一点一点往床上躺下去。陈来银两手摸着朱慧芬屁股,感觉她屁股上的肌肉一抖一抖地颤抖开来。陈来银说,你的屁股上真的安装着小马达。朱慧芬听不明白陈来银的话,忙做自己的事,一小会陈来银相跟着一起颤抖起来,甚至比朱慧芬颤抖得还要厉害。

陈来银说,你是我的小马达。

朱慧芬说,我是你的小马达。

第三章

6

就这么陈来银带着朱慧芬回来家。

家里一共六亩地,三个儿子每人摊两亩地。年后天,大儿子陈来金、大媳妇王兰英一走,二儿子陈来银跟着走,家里剩下三儿子陈来财一个人种地,许玉芝眼睛不好只能搭帮手。就这陈来财还从庄稼地里腾出手,忙着下河船捞沙子的一摊子活。这份活不重,挣钱不多,正好能贴补家用。一连好多天,陈来银一天一天忙着挖地基、忙着备材料、忙着找瓦工,忙着盖房屋的一些事情,朱慧芬呆在家里一天一天没事做。

许玉芝说二儿子,我眼不好使,你三弟忙地里事,忙河下沙子事,你不能让那个朱什么芬的帮着手忙一忙庄稼活?

这里人家“H”、“F”读音不分,许玉芝怎么也读不准朱慧芬的名字。

陈来银说,人家没有过门,怎么好让人家下地干活呀。

许玉芝说,朱什么芬的不是说她已经是你的人了吗?

陈来银说,娘,你这说的是哪对哪呀?

许玉芝说,娘知道她天天都跟你睡一个被窝里。

朱慧芬不下地干活,呆在家里也闲不住。陈来银去砖场买砖头,朱慧芬跟着去砖场买砖头;陈来银去水泥厂买水泥,朱慧芬跟着去水泥厂买水泥;陈来银去石灰窑买石灰,朱慧芬跟着去石灰窑买石灰。陈来银走到哪里,朱慧芬跟到哪里,像是一条小尾巴。陈来银要是哪里都不去,呆在家里看着瓦工盖房屋。朱慧芬还是呆在家里呆不住,跑村前去看一看,跑村后去看一看。眼下瓦工盖房屋速度快,前后不足四个月,三间平房盖起来。

陈来银问,房屋盖好我回北京,你是跟着我走,还是留家里?

朱慧芬说,我留家里多呆半年,年后天跟你一块去。

朱慧芬担心瘦猴在北京,找到她还是纠缠她。

陈来银问,你说我俩现在结婚,还是过年回来结婚?

朱慧芬说,现在结婚。

陈来银说,那我俩去你老家村里开结婚证明?

朱慧芬说,没必要费那么多事,我俩的事我俩证明就够了。

陈来银说,选一个日子,放一挂炮仗,请几桌客热闹热闹吧。

朱慧芬说,选个日子,放一挂炮仗足够了,没必要请客花冤枉钱。

陈来银征求娘的意见,许玉芝说娘的眼睛看不清楚,想操一份心操不了,你们自己当家吧,不过娘有一句话说前面,你们结过婚,一是二亩地你们划过去,二是你怎么把朱什么芬的带来家,你还怎么把朱什么芬的带走。

陈来银说,头一件好办,我那二亩地荒那里长杂草;二一件事朱慧芬在家里过半年,你过你的,她过她的,不用你操心。

许玉芝说,话不是你这样说的,朱什么芬的你带走,娘是眼不见为净,你把朱什么芬的留在家里,有个什么事情,你不说我,邻居还说我呢。

陈来银问,娘,你不放心朱慧芬什么呢?

许玉芝知道朱慧芬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莫说自己是个瞎子,就是眼不瞎,怕是也很难看住这么一个女人。

许玉芝说,娘是担心朱什么芬的赶明生下的孩子不是你的种。

陈来银说,娘,你这是瞎担心。

陈来银相信朱慧芬,相信朱慧芬说的娘心理变态。

看好一个日子,“噼里啪啦”放一嘟噜炮仗,就算把朱慧芬娶进三间新房里。陈来银跟朱慧芬结的是没有结婚证的婚。村子里不少人家都这样,不算一件稀罕事。稀罕的是,不喝喜酒,不请客。

村人过来看热闹问,不请喜酒?

陈来银说,不请。

村人问,不散喜糖?

朱慧芬说,不散。

村人说,这户人家不一样,老大娶媳妇不摆喜酒、不散喜糖,老二娶媳妇也不摆喜酒、不散喜糖。

许玉芝说,孩子的事孩子当家,我眼睛瞎,想摆酒席,想风光,没能力。

村人说,赶明你家三儿子娶媳妇怕连一挂炮仗都省去。

许玉芝说,这话你们得问三孩子陈来财。

陈来财站在一旁说,我要是不放一嘟噜炮仗,炸一炸你们的耳朵,怕你们记不住我哪一天娶媳妇?

陈来银一走,朱慧芬留在家里。

7

朱慧芬不下地干活,许玉芝也不能下地干活,在家看着二儿媳妇,防着村里闲散的男人不要往家里来。大儿子陈来金的三间平房盖在东边,二儿子陈来银的三间平房盖在西边,加上原先的两间破旧房屋,一个大院子整整齐齐地围拦住。许玉芝不下地,就坐在院子的大门处。外面有村人走过来,许玉芝知道,开口问一问;家里谁个出门,许玉芝知道,开口问一问。当年许玉芝也这么看管过大儿媳妇王兰英。二儿媳妇朱慧芬不是大儿媳妇王兰英。二儿子陈来银去北京没几天,朱慧芬就外出家门不归家。许玉芝把守着大门,二儿媳妇走出门的脚步再轻也能听出来。

许玉芝问,你去哪里?

许玉芝说话声音不大,听起来却发沉。

朱慧芬心里一惊说,我呆在家里闷,去淮河边看一看。

许玉芝说,一条河有个什么看头呀。

朱慧芬说,我们家没有河,这条河我还没好好地看过呢。

许玉芝说,你早去早回,娘坐门槛候着你。

朱慧芬去河边不敢耽搁时间长,时间一长,许玉芝就扯着嗓子喊叫开。

——朱那个什么芬的,你快点回家来。

——朱那个什么芬的,你听没听见娘喊你的话?

朱慧芬听见许玉芝喊话可以当作没听见,村人听见许玉芝喊话,会走过来提醒朱慧芬说,你婆婆喊你回家呢。

中间相隔一天的样子,朱慧芬还是轻手轻脚走出门。许玉芝听出二儿媳妇走出门的脚步声问,你这一回是去哪里?

朱慧芬说,我去庄稼地里看一看。

许玉芝说,庄稼地你娘家不会没有吧?

朱慧芬说,有是有,只是好多年我没在家种庄稼了。

许玉芝说,你早去早回,娘坐门槛候着你。

朱慧芬去庄稼地里耽搁时间一长,许玉芝就扯着嗓子喊叫开。

——朱那个什么芬的,你快点回家来。

——朱那个什么芬的,你听没听见娘喊你的话?

村人听见许玉芝喊话,走过来提醒朱慧芬说,你婆婆喊你回家呢。

朱慧芬想去乡里看一看,那里有一条长一点、宽一点的街道,上面有几家三四层楼的百货商店。这么一处地方能够溜达半天,把自己一颗窝堵的心散一散。

朱慧芬说,娘,我今天去乡里一趟。

许玉芝问,你去乡里做什么?那么一个地方没有好看的,也没有好玩的。

朱慧芬说,我去乡里的卫生院。

许玉芝问,你怎么啦?是头疼还是脑热?

朱慧芬说,我不头疼,也不脑热。

许玉芝说,不头疼,不脑热,你去乡卫生院做什么?

一问一答,把问话绕回头。

朱慧芬声音低下来说,身上一个月不见红,我怕是怀上孩子啦。

许玉芝“咯噔”一声没话说。

朱慧芬说,娘,我走啦?

陈来财在家里,没下地,也没去河边捞沙子。

许玉芝喊过陈来财说,你陪着二嫂子去一趟乡卫生院。

陈来财不想陪着二嫂子去乡里说,我要去地里看庄稼,我还要去河下看沙子。

许玉芝说三儿子,你今天不用去地里看庄稼,也不用去河下看沙子,你陪你二嫂子去乡里。

二哥陈来银在家时交代过陈来财,朱慧芬出家门赶集上店什么的就由陈来财陪着一块去。

陈来财问二嫂子,你非得今天去乡里?

朱慧芬说,非得今天去。

朱慧芬知道不让陈来财陪着,自己走不掉;陈来财知道不陪着二嫂子,娘不会罢休。他俩走出家门,走出村子,走上一条通往乡政府的道路。路两旁的庄稼地是绿油油的,从庄稼地刮过来的风也有一股绿油油的味道。朱慧芬走前面,陈来财跟后面,相距丈把远。乡里的一条路朱慧芬是熟悉的,陈来银在家的那些天,没少往乡里跑。朱慧芬不熟悉的反倒是家里的小叔子,陈来财整天不喜欢说话,像与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其实陈来财是害怕二嫂子,总是觉得二嫂子与大嫂子不一样,是一个不了解的女人,是一个看不透的女人,是一个惹是非的女人。自从陈来财见着朱慧芬头一面,他就有意地躲避她。朱慧芬来这里快半年,很少在家里见着陈来财,好像他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朱慧芬这是头一次单独跟陈来财走在一起。朱慧芬前面走一走,停下来,候着陈来财。

朱慧芬说,三弟,你快点走,晚了去乡卫生院怕来不及。

陈来财说,你走你的,我这不是跟着你吗?

朱慧芬说,三弟,你知道二嫂子去乡卫生院做什么吗?

陈来财说,这我哪里会知道。

朱慧芬说,我去乡卫生院查一查怀孩子没有。

陈来财低下头,不说话。

朱慧芬说,三弟,你知道女人怎么才能怀上孩子吗?

陈来财说,二嫂子,我不想知道这些事。

朱慧芬说,三弟,你不想知道我就不用跟你说啦。

陈来财的一张脸红起来。

朱慧芬说,三弟,你什么时候想知道就问我。

陈来财说,二嫂子,走路吧,你说这些话,娘知道不好,二哥知道也不好。

朱慧芬说,这些话,你不说,我不说,娘怎么回知道,你二哥怎么会知道。

朱慧芬跟陈来财在路上说这些话,倒不是想跟陈来财怎么样,就是想逗一逗陈来财这个小叔子,就是想撩一撩这个羞涩的小男人。

朱慧芬领着陈来财到乡里,一条街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一处一处商店溜,一处一处热闹的地方逛,连乡卫生院的边都没沾。朱慧芬溜得一身劲,陈来财却觉得腰酸腿疼的。

朱慧芬说,三弟,你先回家吧,我溜溜逛逛自己回。

陈来财说,我候着二嫂子一块回。

朱慧芬去乡里走路快,回头走路慢。陈来财走前面,走一段,停下来,候一候。初秋天,天气很热,半天过来,没吃饭,没喝水,陈来财拖累得有点受不住。陈来财今年十七岁,不到了解女人的年龄,更是不了解二嫂子这种女人。说是去乡卫生院不去卫生院,说是查孩子不去查,一条街上逛悠半天有个什么逛悠的呢?

许玉芝有坐功,半天半天坐门槛上不动弹。陈来财先走进大门,许玉芝能听出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能听出陈来财的脚步声。

许玉芝问,三孩子,你二嫂子呢?

陈来财说,在后面。

陈来财走进屋里,许玉芝继续坐门槛候着。一个脚步声一慢一慢、一迟钝一迟钝地走过来。

许玉芝问,二媳妇,去查啦?

朱慧芬说,没有。

许玉芝身子一晃悠说,去乡里怎么不去卫生院。

朱慧芬说,走半路,我身上见红啦。

许玉芝恶狠狠地说,你个喜欢撒谎的女人。

朱慧芬“哧哧哧”地笑几声。

这一天,天气闷热,雨下不下来。晌午后,陈来财在屋里睡懒觉,二嫂子走过来。朱慧芬下身穿一条红色短裙,上身穿一件紧身花衬衫,脖子上一连三个扣子松开来,该露的露着,不该露的也露着。

朱慧芬说,三弟,你看看身上起的什么?痒得我难受。

陈来财“扑棱”从床上坐起来,往门外跑说,二嫂子,我不帮你看。

朱慧芬一只手扯着衣褂领子,两只奶空空落落地没有遮挡,露出一多半。朱慧芬说,三弟,你不想看,你帮着我挠一挠。

陈来财的一副嘴丫一咧一咧地像是受到很大委屈。陈来财说,二嫂子,你这是欺负人。

朱慧芬说,我怎么欺负你啦?难道我这么俊俏的一个女人配不上你?

陈来财说,你这是欺负我二哥。

朱慧芬说,你是你二哥的三弟,我是你的二嫂子,这叫肉烂烂锅里,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许玉芝坐在门槛上,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明知故问地问,三孩子,你跟谁说话呢?

陈来财说,是二嫂子,晌午她自个没烧饭,过来找饭吃呢。

朱慧芬跟许玉芝他们分开烧、分开吃。

许玉芝说,你跟这个懒女人说,我们家这边连刷锅水都没有。

朱慧芬小声说陈来财,二嫂子迟早会把你吃进嘴里去。

8

不知怎么的,朱慧芬跟村里的一个名叫三猫的男人勾联上。

三猫的名字里有一个“猫”字,脚步轻的如一只猫,走动路一飘一飘的像是脚底板不沾地。你是一个明眼人,三猫从身后一刀捅死你,怕你都不知是哪一个。三猫还有一个秉性像一只猫,喜欢闻腥味,不是闻猫鱼的腥味,是闻女人的腥味。在同一个村子里,像朱慧芬这样情况的女人有不少家。男人常年在外面打工,女人一个人单独在家,或是带着孩子一起过。这些女人年轻,精气旺盛,一个月能熬住,两个月能熬住,三个月半年的就半夜半夜睡不着觉。这种时候,要是三猫看上眼,闻见腥味摸上门,一来二去的怕是非出事。应该说,许玉芝看管朱慧芬算是严厉的。白天里,朱慧芬出门,许玉芝管着。朱慧芬出近门,时间长,许玉芝喊叫。朱慧芬出远门,肯定要派陈来财跟随着。夜里,朱慧芬不睡觉,许玉芝也不睡觉。朱慧芬上半夜不睡,许玉芝上半夜不睡。朱慧芬下半夜醒来,许玉芝下半夜醒来。

这一天,许玉芝依旧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朱慧芬走出房门,不出大门,站在院子正中间。一小会,三猫轻手轻脚的走过来,离着多远站住脚,向朱慧芬招手。朱慧芬像是没看见,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动弹。许玉芝转动两只耳朵,知道两个人一个大门里一个大门外正在对眼神。

许玉芝说话的嗓音很大,一张嘴正好冲着远处里的三猫,说三猫,你家今夜的水缸得盖严实了,还有你家的米缸、面缸,当心着里边的老鼠药,虽说老鼠药是药耗子的,可猫吃肚子里照样死。

三猫不敢沾腥,两只猫脚一溜烟跑掉了。朱慧芬依旧不动弹,暗自“哧哧哧”地一阵笑。朱慧芬对抗许玉芝常常地就这样“哧哧哧”地笑。许玉芝眼睛不好,耳朵好,朱慧芬“哧哧哧”地笑,一声一声清清楚楚地听进耳朵里。许玉芝在心里骂,有你笑不出来的那一天。

许玉芝说,三猫不是一个好男人,你该防着他。

朱慧芬说,有娘在家,我不怕。

许玉芝从口袋掏出一个纸条子说,这上面有二孩子的电话,你打电话让他回家一趟。

朱慧芬问,娘,陈来银的电话我记的有,你让他回家干什么?

许玉芝说,不是我让他回家,是你让他回家。

朱慧芬说,我让他回家干什么?

许玉芝说,让他回家给你败败火气,要不赶明个出事,娘承担不起。

朱慧芬说,娘,我在家好好的,会出什么事?

许玉芝说,你心里清楚,用不着我多说难听话。

朱慧芬说,那我明天赶一趟集。

许玉芝说,让陈来财陪着你一块去。

那一年,家里没有安装电话,村里的小商店也没有安装电话,要打电话得上集上打。出村子,要是去乡政府往西走五里地,要是去集上往东走四里地。集市近,乡政府远,打电话去集市上少走一里地。这一回,陈来财走后面,朱慧芬走在前面,显出一副很急的样子。朱慧芬下身穿着那件大红色的短裙,上身穿着那件紧身的花褂子。陈来财一看二嫂子这身装束,心里就一阵害怕。具体害怕二嫂子什么呢?陈来财也说不清楚。走出村子二里地的样子,有一块秫秫地。这块秫秫地是一家饲料加工厂点名叫种的,怕有百八十亩。朱慧芬走到秫秫地边停下来,朝身后大声喊叫跟陈来财说,三弟,我进秫秫地里解泡小手,你进去不进去?尿一泡尿是小事,不知道这个女人这么大声喊叫干什么?陈来财红着脸不说话,把脚步停下来。朱慧芬说,三弟,你要是不进去,我就一个人进去啦。在陈来财的眼里,二嫂子一招一摇扭着屁股走进秫秫地。秫秫绿,二嫂子下身红,上身花,朱慧芬一花一绿一红地消失去。陈来财看不见二嫂子的身影,却能听见二嫂子的动静。先是有“咕咚、咕咚”的声音传出来,像是一只羊跑进秫秫地里,迷了路,左冲右撞地出不来;后面传出来的声音是一长一短的“唉哟、唉哟”喊叫声,像是尿尿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或是一件十分欢乐的事。陈来财站在秫秫地旁边,心里“扑通、扑通”的不安宁,热躁躁的,急躁躁的。他毕竟是个十七岁的男人了,对男女之间的事懵懵懂懂的似懂非懂的。陈来财不明白二嫂子的这么一泡尿怎么会攒得这么足、尿得时间这么长,不能喊、不能进,只能等候着。

二嫂子总算出来了,陈来财见着吓一跳。朱慧芬的头发是乱的,上面落一层秫秫吐出的花粉;朱慧芬的衣服是乱的,上面沾一层秫秫地里的泥巴;朱慧芬的心情是乱的,脸上慌慌张张的一会红一会白。

陈来财问,二嫂子,你这是怎么啦?

朱慧芬说,二嫂子,这是被狗咬上一口。

陈来财问,秫秫地里怎么会有狗呢?

朱慧芬说,我这是被秫秫绊的摔一跤。

朱慧芬、陈来财没有去集市上,折过头回来家。大门口,许玉芝放进二儿媳妇,拦住三儿子陈来财问,去集市上来回这么块?陈来财不说话。许玉芝早已从两人慌乱的脚步里感觉出一丝异样来。许玉芝把三儿子陈来财拉进房屋里,关紧门,小声问,你半路里跟你二嫂子在庄稼地里睡上啦?陈来财说,娘,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许玉芝说,睡上就睡上,她是你二嫂子,不是外人,你跟娘说实话。陈来财一张脸“腾”地一声暴红起来,一颗心“哐”地一声猛跳起来说,娘,你怎么就不信我的话。许玉芝声音大起来说,我怕你们合伙欺负我这个瞎眼娘。

许玉芝重新把声音低下来说,那就是别的男人在半路上的庄稼地跟你二嫂子睡上了。

陈来财明白过来二嫂子在秫秫地发生了什么事。陈来财使劲地“哗啦哗啦”摇头。

许玉芝眼瞎,能听见三儿子摇头,说,娘让你说话,不是让你摇头。

陈来财说,我没看见。

许玉芝的一只手从口袋里重新把一张纸条掏出来说,你去集市上打电话,叫你二哥快点回来家。

陈来财接过娘手里的纸条,算是向娘默认二嫂子半路上出了这件事。

许玉芝又补充一句话说,你去跟你二哥说越快越好。

这里离北京一千多里地,说远很远,说不远也不算远。陈来银从北京西客站头天下午坐上火车,“哐里哐当”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到县城,转车两个小时到家里。陈来银没进家门,就被娘拦在大门口。

许玉芝说,二孩子,娘跟你说一句话。

陈来银知道娘急着打发三弟喊他来家是有事,问,娘,有什么话你说吧。

许玉芝说,你把你这个朱什么芬的女人赶紧带走吧。

陈来银问,朱慧芬在家没出什么事吧?

没根没据的话,许玉芝不能乱说。许玉芝说,朱什么芬的在家好得很,什么事都没有。

陈来银长松一口气说,我的一颗心算是放肚子里去。

许玉芝说,你快带朱什么芬的一块走,让娘在家安一点心。

陈来银说,娘,我带她走。

第四章

9

陈来银带着朱慧芬这一走,年跟前才回头。一块回头的还有陈来金、王兰英、钢蛋一家三口人。冬天天冷,许玉芝整天呆在屋里,没有必要坐在大门的门槛上受清风。大儿子陈来金领着老婆、孩子过来见许玉芝说,娘,我们一家子过来看看你。许玉芝说,好,好,好。大儿媳妇王兰英提着一包东西塞许玉芝怀里说,娘,这是一包吃的,留着你过年慢慢吃。许玉芝乐滋滋地说,这么多的东西够娘吃一阵子的了。钢蛋三岁,长得像王兰英胖墩墩的,喜欢说话。钢蛋说,奶奶的眼珠子“骨碌骨碌”的,见着别人看不见,见着我肯定能看见。许玉芝说,还是我的大孙子会说话,一年没见,奶奶看见你长高了,奶奶看见你长胖了,奶奶还看见你长着两张嘴,长着三只大耳朵。钢蛋说,奶奶的眼睛看岔了,我长着一张嘴,两只大耳朵。许玉芝说,钢蛋你快过来,奶奶伸手摸摸。钢蛋靠近许玉芝说,奶奶,你伸手摸吧。

许玉芝伸手不去摸孙子的嘴巴,不去摸孙子的耳朵,去摸孙子的后脑勺,去摸孙子的脸堂子。陈来金知道娘为什么去摸钢蛋的这两样子,王兰英也知道娘为什么去摸钢蛋的这两样子,钢蛋不知道说,奶奶摸错了,我的嘴巴不能长脸堂子上,我的耳朵不能长后脑勺。

许玉芝开心地“哈、哈、哈”笑起来说,越长越像我们陈家的种。

二儿子陈来银带着二儿媳妇朱慧芬走过来见许玉芝。许玉芝听出二儿子陈来银的脚步轻,二儿媳妇朱慧芬的脚步深。二儿子陈来银说,娘,我们来看看你。许玉芝不说话。二儿媳妇朱慧芬提着一包东西塞给许玉芝说,娘,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许玉芝依旧不说话。陈来银拿起许玉芝的一只手说,娘,你摸一摸你二儿媳妇的肚子。许玉芝的一只手摸着朱慧芬的肚子像花面馍馍一般鼓起来。许玉芝的手一下颤抖起来,朱慧芬的肚子在许玉芝的手下也颤抖起来。

许玉芝问,你肚里的孩子几个月啦?

朱慧芬说,娘,怕有四个多月啦。

许玉芝心里猛然地一沉问,是二孩子来家那几天怀上的,还是你俩一起回北京怀上的?

朱慧芬摇头说,娘,我不知道。

许玉芝严厉地说,你好好地想一想?

陈来银说,娘,这种事怎么能说清楚呀?

许玉芝说,怀孩子这种事,男人马虎,女人是不会马虎的。

朱慧芬想一想说,我真记不清楚了。

许玉芝说,好你们去吧,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你什么时候跟娘说清楚。

二儿子陈来银听不懂许玉芝说话的意思,二儿媳朱慧芬能懂得。

这个年是大儿媳妇王兰英操持的。

按照老规矩,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余下的各家过各家的。也就是说,大儿子陈来金一家子,二儿子陈来银一家子,三儿子陈来财与许玉芝算是一家子。腊肉、腊鱼,许玉芝打发陈来财上集买回鲜肉、鲜鱼腌好晾干,挂在屋檐下,一抬手就能够得着。许玉芝交代大儿媳妇说,你去上集买这么几样子,我出钱。王兰英问,娘,买哪些样子你说吧。许玉芝说,你去集上买一只腊鹅,大青豆家里有,干萝卜丝家里有,一只腊鹅配上这两样子烀出来。王兰英说一声,好。许玉芝说,鲜坐臀肉买一大块,鲜肋条肉买一吊子,一大块鲜坐臀肉剁碎拌出来包猫耳朵吃,一吊子鲜肋条肉扔锅里烀出来,团面圆子吃,煎面卷饼吃。大儿媳妇是当地人,这两样子都会弄。王兰英说一声,好。许玉芝说,剩下的豆芽呀、豆腐呀、千张呀什么的,你当家看着买。王兰英说一声,好!王兰英胳膊上挎着竹篮子走出家门,许玉芝跟后面喊住她说,我忘掉一件大事。王兰英问,娘,什么样的一件大事?许玉芝说,你从集上买两块糖瓜子吻糖,留钢蛋过年吃。家里没种白芋,没生大麦芽,麦芽糖只能从集上买。王兰英依旧说一声,好!——

这么一顿年夜饭就由着王兰英一手操持着,许玉芝忙不了锅上面,忙锅下面,摸索着往灶肚子里填柴火烧锅。一块腊肉烧锅里,许玉芝闻见的是一股雪的清香味。许玉芝说,今年腌腊肉赶上一场雪,腊肉里就含有一股雪的清香味。王兰英忙着锅上,不说话。一条咸鱼烧锅里,许玉芝闻见的是一股清淡味。许玉芝说,今年腌鱼少抓一把盐,咸鱼淡肉,味道怕是要差一点。王兰英忙着锅上,不说话。半只腊鹅烀锅里,许玉芝吸哝吸哝鼻子说,这只鹅买假掉了。王兰英赶忙问,怎么假的?许玉芝说,腌腊鹅跟腌腊肉一个道理,先是码上盐腌七八天,腌倒腌透,这样晾出才有味道。王兰英问,假是怎么假的呢?许玉芝说,假的是放盐水里泡出来的,这样的腊鹅斤两重、压秤。王兰英闻一闻锅里的腊鹅,像是真的少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那几年是一年世道比一年变化快,许玉芝瞎着一双眼看世道也能把世道看清楚。比如说,买回家的鲜肋条猪肉,上锅一烀,味道怎么跟以前都是不一样,怎么都比以前都是差那么一大截子。许玉芝说,从前家里喂一头猪,拔猪草,拌麦麸子,拌米糠,年把长三百斤算大的;现在怎么喂,猪秧子是品种猪,什么四月肥、五月壮的,喂的是猪饲料,一头猪不要半年长出来,你说这样的猪肉能好吃吗?王兰英接话茬子说,娘说得对,眼下人干什么都图一个“快”字。许玉芝说,世上有些东西说快能快,世上有些东西想快快不了,你说女人生孩子不怀十个月能生下来,你说地里种麦子不长八个半月能长熟?王兰英回答说,不能。

半夜里,许玉芝醒过来,耳朵听见房屋外面路过的风声,“呼、呼、呼”的也像是比从前性子急多了。

许玉芝想一想让大儿媳妇停下锅上的事说,你把鲜坐臀肉剁出来,我闻一闻味道怎么样?王兰英说,娘,坐臀肉跟肋条肉是一头猪上割下来的,肋条肉里的肉味淡,坐臀肉里的肉味也浓不到哪里去。

年跟前,大儿媳妇王兰英锅前锅后地忙过年,许玉芝帮着大儿子媳妇忙过年,却很少见着二儿媳妇朱慧芬出房屋门,她说腾着肚子不方便,两只手连做一做样子都不做一下子。

年三十傍晚,“噼里啪啦”,陈来财放响一挂炮仗,一家人就坐在一起吃年夜饭。两间破旧的房屋地场小,一家子人在大儿子陈来金家的堂屋里。一张四方四正的八仙桌子上,许玉芝坐在冲门正北的西一个座位,东一个座位空着,摆上一只碗一双筷子,算是死去的老头子陈余粮的。八仙桌子正东的两个座位坐着大儿子陈来金、大儿媳妇王兰英两口子。八仙桌子正西的两个座位坐着二儿子陈来银、二儿媳妇朱慧芬两口子。八仙桌子正南的两个座位空着一个位子,三儿子陈来财坐一个位子。大孙子钢蛋小,不占位子,坐在奶奶许玉芝的怀里。

一家人一边说话一边吃年夜饭。

大儿媳妇王兰英问,娘,二弟媳妇赶明生出孩子叫个什么名字?

许玉芝说,不是说好的几家孩子钢蛋、铁蛋、铜蛋挨着叫吗?

二儿媳妇朱慧芬说,这名字多难听,怎么不叫金蛋、银蛋呢?

许玉芝说,叫个金蛋、银蛋的不是跟上辈子人重名字吗?

陈来金、陈来银的名字中已经含着金、含着银。上下辈名字重犯忌。

大儿媳妇问,娘,我是问二弟媳妇赶明要是生女孩子呢?

许玉芝说,那就麦苗、麦叶、麦穗挨着叫。

二儿媳妇朱慧芬还是嫌弃“麦苗、麦叶、麦穗”名字不好听说,我生男孩子不叫铁蛋,我生女孩子也不叫麦苗。

许玉芝说,你生下孩子想这么起名字,我还要看一看是不是我们陈家的种呢。

一下子,许玉芝把心里话说出口。家里其他人也就明白许玉芝跟朱慧芬闹别扭是为什么事?

二儿媳妇朱慧芬说,娘,这话是你说的,你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二儿子的,年后天我回北京就打掉他。

许玉芝说,你做没做对不起二孩子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有本事你把孩子生下来证明你清白。

二儿媳妇朱慧芬这一次没有“哧哧哧”地发笑,而是“呜呜呜”地哭起来。

二儿子陈来银说,娘,你这么乱搅和,这个年一家人还过不过?

许玉芝说,二孩子,你就这么相信你老婆,你就这么向着你老婆,我算白养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

这种事,家里其他人不好多插话。

大儿子陈来金说,二弟,你把你老婆扶回家。

大儿媳妇王兰英说,二弟媳妇你回你自己的屋里吧。

三儿子陈来财走过去拉钢蛋说,叔带你出去玩。

钢蛋小不懂事说,我肚子还饿着呢。

一大桌子菜,一家人没动几筷子。

10

大年初二一大早,二儿子陈来银带着朱慧芬回北京贩青菜。许玉芝一个人在屋里“呜呜呜”哭半天。许玉芝哭,流不下来眼泪,是干哭,哭的眼睛疼。大儿子陈来金和大儿媳妇王兰英过来看许玉芝,想把事情弄明白。陈来金问,娘,你自己撞见二弟媳妇跟哪个男人啦?许玉芝说,这倒是没有。王兰英问,娘,你自己听见二弟媳妇跟哪个男人啦?许玉芝说,这也倒是没有。大儿子两口子奇怪地问,你没撞见,也没听见,怎么能说二弟媳妇肚子里怀的孩子不是二弟的呢?许玉芝说,娘心里清楚这个叫朱什么芬的女人在家里跟野男人勾搭上了。

三儿子陈来财在屋里闷着头不吭声。

大年初七一大早,三儿子陈来财跟一个名叫憨子的村人一起去省城的一家建筑队。许玉芝一个人在屋里“呜呜呜”又是干哭半天。大儿子陈来金和大儿媳妇王兰英过来看许玉芝。陈来金问,娘,你没撞见二弟媳妇跟哪个男人,你没听见二弟媳妇跟哪个男人,你这不是乱疑乎吗?许玉芝说,你二弟回头的前两天,三猫过来跟这个叫朱什么芬的女人对眼色;你二弟回头的前一天,你三弟陪着这个叫朱什么芬的女人说上集上打电话,走半道不明不白回头了,你们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儿媳妇王兰英说,娘,你不是怀疑二弟媳妇跟三弟吧?许玉芝说,是你们的三弟倒是没什么,都是陈家种,怕就怕你们二弟媳妇肚子里怀的是三猫的种,你们说说这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大儿子陈来金没话说了。

大儿媳妇王兰英没话说了。

大年十六一大早,大儿子陈来金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北京收破烂。许玉芝一个人在家还是“呜呜呜”地干哭半天。大儿子陈来金原本是想让老婆、孩子留在家里陪着娘的。许玉芝说,你们走你们的,我一个人在家清净。大儿子陈来金说,娘,让兰英留家里烧烧饭、端端茶什么。许玉芝说,烧锅我能摸着,喝茶我也能摸着。大儿媳妇王兰英说,娘,我们娘俩留家里,铁蛋夜晚能陪着你一起睡觉,白天能陪着你一起下地干活。许玉芝说,娘是一个眼瞎心明的人,你们一家三口人一起过才是天理,你们走吧。

一个大家就这么分散开来。

农历二月初二一过,许玉芝是村子里头一个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人。家里六亩地,属于大儿子陈来金名下的二亩地,前两年并给别人家种,人家种一年,停下来,荒那里;属于二儿子陈来银名下的二亩地,去年秋季天开始抛荒,地里杂草比大儿子陈来金家二亩地里的杂草长得还要高。留下二亩地,年前冬天里,许玉芝跟陈来财全部拉线栽上油菜秧子。年后天许玉芝扛锄头下地里就是锄油菜秧子的。许玉芝知道节令早着呢,油菜地里的杂草十天八日的长不起来,扛着一把锄头走下地,是想走一走、听一听。

许玉芝眼睛看不见这个世道的变化,一副耳朵能听见这个世道的变化,一双手能够摸着这个世道的变化,一条舌头能够品尝这个世道的变化,一只鼻子能够闻见这个世道的变化。要是细细地说起来,许玉芝依靠自己的一副耳朵、一双手、一条舌头、一只鼻子感觉到的世道变化一点也不比一个眼睛好的人少,反倒细致得多、丰富得多,甚至尖锐得多、复杂得多。

比如说脚下走着的这条村路。这条连接村子与庄稼地的村路,这些年是变化得越来越窄。这倒不是说村路两边的村人一年一年耕田把村路欺占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村人种地不比原先勤快了,下地的人数少了,趟数少了,路边的杂草荒芜开来,一年一年往路中心长。许玉芝的一双脚走在村路上能够试出来,路面变窄了,路面变虚了,脚底下一松一软的。

许玉芝自己跟自己说,总有一天杂草长实路面,好眼人也认不出哪里是土地,哪里是道路。

好多年前淮河就慢慢变黑了,河水挑进水缸里不觉着气味怎么样,一烧开来,一股刺鼻子的味道就从水里漫出来。这种水喝进肚子里坠坠的,老是想解大便。有一天,是夏天里,许玉芝自己洗自己的一件褂子,洗衣粉搓好褂子,从水缸舀水洗干净,洗三遍水,水里是泡沫,洗四遍水,水里是泡沫,一件褂子一般洗三遍水里还有泡沫就不算正常了,连洗五遍,一搓一揉,水盆里还是起一层泡沫。

许玉芝喊过三孩子陈来财说,你赶集买的洗衣粉假掉了。

陈来财说,河里水这两天污染大,你舀一盆水放一件干净衣服也会起一盆泡沫子。

许玉芝不相信,从水缸舀水做实验,泡沫起一盆。

许玉芝说,这种水人怎么吃,女人吃了怕是连孩子都生不出。

结果,那两年村里真有不少女人生下来的孩子有缺陷,有不少村人得奇里古怪的毛病治不好死去。

再比如说,麻雀一年比一年少了;燕子一年比一年少了;其他鸟雀也一年比一年少了。那什么一年比一年多了呢?老鼠。眼下好多庄稼地里不长庄稼,长草。老鼠吃粮食,吃草籽。地里长庄稼,人收割;地里长杂草,人不收割。一年四季,地里草籽不断绝。老鼠衣食无忧,拼命产崽,一窝连着一窝,不分季节。按理说,冬天该是老鼠休息的季节了,洞里储备着充足的粮食或草籽,吃一冬、吃一春不愁了。老鼠却不休息,一夜一夜不安闲,“咚咚咚”动静很大地跑过来跑过去,床下面跑,床上面跑,地面跑,房梁上跑,吵闹得许玉芝半夜半夜睡不着觉。

这一夜,许玉芝爬起床,想知道老鼠一夜一夜在忙碌些什么。她追着自家的一群老鼠走出房屋,走出村口,走进一片长满杂草的庄稼地里。这群老鼠一路狂奔,一路“唧唧唧”地欢呼着,到了庄稼地,“咯噔”不吵不闹了,张开大嘴忙着往肚子里吞食草籽,忙着往嘴巴里储存草籽。这群老鼠肚里吃饱,嘴里装足,开始回头狂奔。一群老鼠回头的速度慢多,脚步也显得沉重许多。一只老鼠慢慢地掉下老鼠队伍,猛然停下来。许玉芝停下追赶,搭脚踢一踢这只老鼠,没有一丝声息,死掉了。撑死的,或累死的。

春天到来,许玉芝扛着锄头走下地,经常脚下一软一软的,这些都是冬天搬运草籽累死的老鼠。一阵风凌乱地吹过来,许玉芝知道路过的这块庄稼地里长着的不是庄稼,也不是荒芜的杂草,是小树苗。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家一年比一年多,好多一家一户的年轻人过年不回头,家里二亩地干脆种上树,树是大叶子柳,新品种,俗名叫个“五年抱”,说是五年能长一搂抱粗。庄稼地矮,风吹过来,它们只是在低处吵闹。五年抱长一年长两年,不算粗,却有两人高,一阵风吹过来,一声一声在半空里吼叫着。

许玉芝心里盘算着下一年,家里这六亩庄稼地全部栽上五年抱。

家里的二亩油菜地到了,许玉芝扬起锄头锄下这年春天的头一锄地。许玉芝知道这可能是她一生中种的最后一季庄稼了。

第五章

11

许玉芝死在眼睛复明以后。

一转眼,年跟前到了。三儿子陈来财最先回来家。省城离家三百里路,憨子两个月回来家看一次老婆孩子,陈来财两个月回来家看一次许玉芝。家里两亩地油菜长熟,就是赶着陈来财回家收割打出来。二儿子陈来银、二儿媳妇朱慧芬过年回来家,还是跟着大儿子陈来金、大儿媳妇王兰英、大孙子钢蛋一块回来的。大儿子陈来金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过来看许玉芝,闭口不说二孩子一家的事,许玉芝心里“咯噔”一响,不知道二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没生下?

许玉芝问,二孩子一家子回来了?

大儿子陈来金说,回来了。

许玉芝说,那我怎么没听到动静呢。

大儿媳妇王兰英知道许玉芝问的是什么动静。大儿媳妇王兰英说,老二家里的生个男孩子,已有四个多月大了。

许玉芝说,怎么不抱过来我看看呢?

大儿子陈来金交代钢蛋说,你去二叔家喊二叔过来看你奶奶。

大儿媳妇王兰英重点叫一句话说,叫你二叔把铁蛋抱过来。

二儿子陈来银、二儿媳妇朱慧芬一起抱着铁蛋来看许玉芝。许玉芝听见屋外脚步一重一轻、一轻一重的就知道是两口子一块过来了。许玉芝坐在两间破旧的房屋里等候着。

二儿子陈来银嗓门很大地说,娘,我抱着铁蛋来看你了。

二儿媳妇朱慧芬嗓门也不小地说,娘,我们给你买一包好吃的。

许玉芝说,你们把孩子交给我。

二儿子陈来银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娘说,你家的二孙子睡着呢。

许玉芝左胳膊抱住铁蛋,腾出一只右手摩挲着。许玉芝的一只手是颤抖的,二儿子陈来银、二儿媳妇朱慧芬两口子的两颗心也是颤抖的。许玉芝的一只手颤抖着去摸孩子的后脑勺,孩子长着一颗圆溜溜的头,没摸着“把子头”;许玉芝的一只手颤抖着去摸孩子的脸堂子,孩子长得饱鼻子饱眼的,没摸着“洼堂子脸”。二儿子陈来银、二儿媳妇朱慧芬两口子知道许玉芝的一只右手颤抖着摸什么。

二儿子陈来银说,大哥、大嫂都说铁蛋长得跟我一个样。

二儿媳妇朱慧芬说得更加具体,说,铁蛋的一只小鼻子长得像你二儿子,铁蛋的一双小眼睛长得像你二儿子,头呀脸呀长得像我。

许玉芝态度含糊地说,这就好,你们把孩子抱走吧。

二儿子陈来银、二儿媳妇朱慧芬抱着孩子脚步一重一轻、一轻一重地走开。许玉芝坐在两间破旧的房屋里半天没动弹,一颗心沉重得像是压着一盘磨。

许玉芝只好问三儿子,你看你二哥家的这孩子长得像不像你二哥?

三儿子陈来财说,这话你去问我大哥。

许玉芝说,你看你二哥家的这孩子长得像不像我们陈家人?

三儿子陈来财说,这话你去问我大哥。

许玉芝说,我现在问你话。

三儿子陈来财说,我没看见。

许玉芝说,你们这是合伙欺负我一个瞎眼人。

这个年各过各的。年三十过去是大年初一,大年初一过去是大年初二,大年初二这一天,许玉芝把三个儿子找在眼面前。

许玉芝说,娘找你们兄弟三人商量一件事情。

大儿子陈来金问,娘,什么事情你说吧?

许玉芝说,娘想年后天去县医院看眼睛。

三儿子陈来财问,娘的眼睛瞎了,还看什么眼睛?

许玉芝说,娘想把瞎眼看好了。

二儿子陈来银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谁听说过医院把一个瘸子看好来,这不是同一个道理吗?

许玉芝说,年前县医院下来一帮人替村人不要钱看病,他们看见娘的眼睛说这叫白内障开刀能治好。

大儿子陈来金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呀,他们说怎么治?

许玉芝说,一只眼开刀要两千五百块,住院打针吃药前后一个礼拜要千把块,拢共得三千多块钱。

二儿子陈来银说,这么多钱呀,两只眼睛不是得七八千?

许玉芝说,医生说只能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做手术。

三儿子陈来财说,我们兄弟三人一人出一千块钱,其余五百块钱娘拿卖油菜籽的钱垫上。

大儿子陈来金问,娘,你想什么时候去县医院?

许玉芝说,我想这两天就去医院,看好眼睛你们各自走你们的路。

二儿子陈来银说,我手上没有钱。

许玉芝说,你手上没钱,娘不用你出那一千块钱。

二儿子陈来银说,娘治眼睛也不在乎这一年半载的,候一候,我手里有钱才去县医院不是一个样吗?

许玉芝想急着去医院,陈来银想办法往后拖。娘俩的心事,陈来金、陈来财兄弟俩看得出来。说来说去,许玉芝去看眼睛,还是想亲眼看清楚铁蛋是不是二儿子的种,是不是陈氏家族的种。

许玉芝大年初二跟三个儿子商量去县医院的这件事,大年初三就动身。许玉芝去县医院是大儿子陈来金、三儿子陈来财兄弟俩一起送去的。大儿媳妇王兰英觉得露面不好,没露面。二儿子陈来银、二儿媳妇朱慧芬两口子都是没出头。许玉芝心里清楚,看来二孩子两口子心里装着鬼。

12

许玉芝在县医院前后住七天院,一直是三儿子陈来财陪着。前三天是检查做准备,第四天做手术。手术个把小时,许玉芝一只右眼蒙着白纱布就出来了。陈来财问,娘,疼不疼?许玉芝说,像是竹篾子划一下。做过手术还要得在医院里吃药打针住三天,第八天能出院。第五天夜里,许玉芝偷偷地把蒙住右眼的纱布掀开一个拐角,隔着窗户看见多年不见的夜空、星星、月亮。夜空还是多年前的夜空,星星还是多年前的星星,月亮还是多年前的月亮,只是这些东西重新见着反倒十分陌生了。许玉芝一手扯着纱布悄悄地来到床头,看一看睡着的三儿子陈来财。这回轮着许玉芝惊讶了,床头睡着的三儿子跟她想象中长大的三儿子一模一样。三儿子小时候长得像自己,越长越像他的那个死鬼老子陈余粮。许玉芝想象中的三儿子就是按照陈余粮的样子长大的。许玉芝自己跟自己说,我回家看一眼铁蛋就能认出那个名叫朱什么芬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陈家的种。

说好了的,第八天出医院;说好了的,大儿子陈来金来接的,等到的却是大儿媳妇王兰英。许玉芝的一只右眼上依旧蒙着白纱布。医生说,做过手术的眼睛要慢慢地适应,慢慢地保养——吃药、点眼药。三儿子陈来财忙着去结账,王兰英两只脚步一迟一疑地走进来。

王兰英问,娘的眼睛看见啦?

许玉芝说,看见啦,清清亮亮的,什么都逃不过娘的眼睛。

王兰英说,这就好,家里丢下你一个人我们就放心啦。

许玉芝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来的,陈来金呢?

王兰英说,东村一个熟人喊他过去有点事?

许玉芝说,是不是那个朱什么芬的有什么事,你连撒谎都不会。

王兰英说,娘,我说的是真话。

许玉芝说,我问你,是不是你二弟媳妇跑掉啦?

王兰英说,娘,你、你这是胡猜呢?

许玉芝说,你看着娘说话,不要撒谎!

许玉芝一把扯开右眼上的纱布,露出一只瓦亮瓦亮的眼珠子。这只眼珠子直直地盯着王兰英不转圈。王兰英心里一阵一阵地害怕,不是害怕许玉芝的人,是害怕许玉芝的这只眼珠子。

王兰英低下头说,老二家里的昨天下午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孩子跑掉了。

许玉芝说,大孩子、二孩子两人去追啦?

王兰英说,两人一夜没回头。

许玉芝说,二孩子真是糊涂呀,去追那个贱女人干什么?她生的孩子肯定不是二孩子的种,心里害怕跑掉了。

王兰英说,娘,没根没据的话,回家可不要乱说,村人听见不好。

许玉芝说,我问你,你看那孩子像不像你二弟的种?

王兰英说,这话我不好说。

许玉芝把扯开的纱布盖上眼睛说,老天这是存心不想让我看见呀!

许玉芝出医院回到家,大儿子陈来金、二儿子陈来银先一步回到家。一路上,许玉芝什么话也不说。三儿子陈来财办好出院手续说,娘,我们回家吧。王兰英搀扶着许玉芝出医院。王兰英说,娘,我们上车。许玉芝抬脚上车。王兰英说,娘,我们下车。许玉芝抬脚下车。走进村子,许玉芝甩开三儿子搀扶着的胳膊,自己走路,自己回家。

许玉芝喊过大儿子问,没找着?

大儿子陈来金摇头说,没找着。

许玉芝喊过二儿子问,那个朱什么芬的生下的孩子不是你的种?

二儿子陈来银说,娘,这件事你非要弄这么清楚做什么?

许玉芝说,娘眼能瞎,心不能瞎。

二儿子陈来银说,现在你眼开刀看见了,朱慧芬带着孩子跑掉,你满意了。

许玉芝说,她跑不掉,娘去找。

许玉芝说出口的事,一定要去做。许玉芝拾掇好一个包袱跟三儿子说,你陪着娘一块去找。

陈来财说,要找你一个人去找,我不陪你去。

许玉芝说,那就娘一个人去找。

大儿子陈来金、大儿媳妇王兰英过来劝阻。

大儿子陈来金说,说不定带着孩子回北京她的哥哥嫂子那里去了,过几天我们回去就能见着了。

许玉芝问,要是不在北京呢?

大儿子陈来金说,娘,你说她不回北京去哪里?

许玉芝坚定地说,那个朱什么芬的不会回北京。

实际上,朱慧芬的哥哥嫂子不在北京,早回老家去。

大儿媳妇王兰英说,要是她带着孩子没回北京,也一定在老家,让二弟先去她老家找一找。

陈来银勾头耷脑地不说一句话。朱慧芬的老家在哪里,陈来银根本不知道。

许玉芝说,这种女人不会回老家。

大儿子陈来金说,她不回北京、不回老家,你说她去哪里?

许玉芝说,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就不信找不出那个朱什么芬的女人。

大儿子陈来金说,你没见过朱慧芬长个什么样子,你怎么去找?

许玉芝说,我离我那个朱什么芬的八丈远,也能凭着气味把她闻出来。

大儿媳妇王兰英问,你说朱慧芬抱走的孩子不是二弟的种,你去找他们干什么?

许玉芝回答出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

许玉芝说,万一那个朱什么芬的抱走的是我们家的孩子呢?

许玉芝到底没有去找朱慧芬娘俩,半夜里偷偷地摸庄稼地头的一棵柳树下,搭一根麻绳上吊了。柳树是一棵大柳树,又高又粗;麻绳是一根细麻绳,又细又短。按说,这根又短又细的麻绳搭不上这棵又高又粗的柳树桠杈上,就是麻绳搭上去,人的脖子也不可能塞进去。哪知这棵柳树的半腰里枯着一个树洞,只有小指拇头那么粗,不知道怎么的被许玉芝看见了,把这根绳子塞进去,系一个活扣,自己的脖子塞进去。清早村人见着许玉芝这种样子说,还是开过刀的眼神好,要是我们的眼睛都不定能看见这么小的一个树洞。

许玉芝死后伸着长长的舌头,一只右眼瓦亮瓦亮地睁多大,瞪着同样瓦亮瓦亮的天空,至死也没有把朱慧芬的来龙去脉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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