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趣书屋绽放我们的喜悦

联系我们
地  址:琴趣书屋
电  话:QQ3441324030
邮  箱:3441324030@qq.com

囚禁

发表时间:2025/04/19 09:53:12  来源:滇池1211  作者:梁刚  浏览次数:0  
字体大小: 【小】 【中】 【大】

一阵滚雷般的轰鸣响过之后,坑道里死寂得正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差不多十分钟,他才听到老刘在黑暗中歇斯底里地大叫:“天塌下来了!”正兴还是一点也没感到惊慌。他摸到工作面,从支架之间摸到应急灯打开,向老刘扫去,透过还在弥漫的煤尘,老刘提着斧头,像一根坑木样站着。他看到惊骇和绝望透过老刘那张被煤染黑的脸,像一颗颗针飞向他的眼睛,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一向说话粗声大气的老刘这时像在喃喃自语:“冒顶了,冒顶了!”说着上前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应急灯,弯腰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向外冲去,他齐肩的长发像马尾一样飘散开来。看着老刘跟着一束光跑远,他才像被甩了一鞭的马向他越来越小的背影追去。

但很快,老刘就来了个急刹车。借着老刘手中应急灯射出的那汪白亮,正兴看到坑道被掺杂着矸石的煤块完全堵死了。老刘呆头呆脑地站了一会,突然一下跪倒在地,掉在地上的应急灯的灯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老刘双手拍打着冲到面前的矸石堆嚎啕大哭,正兴看到眼泪把他一张黑脸冲出条条白道。恐惧一下渗入他的骨髓,他毛发倒竖,不禁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

成了白茶花煤窑的窑工后,正兴平生第一次得意于自己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他挑煤的坑道像羊肠子一样七弯八扭,像袋鼠跳得七高八低。坑道平均只有一米五高。他常常看到田联龙和其他几个高身量的挑工,担着煤一走起来,腰身就对折了,扁担不是搭在肩膀上而是搭在腰杆上,而他,只要稍微一低头,就走得大步生风,赤脚踏在落满煤或本身就是煤的地上,也不用担心碎石、木屑和钉子。一天四吨煤的定量完成下来,他感到和此前在建筑工地上大太阳下的劳作相比,轻松多了。尤其是每天的工钱比以前多了近一倍,更让他振奋。很快,他就成了煤窑最出色的挑工之一。

他到煤窑两个月后的一天,窑上发工资了。那天,窑工们一起坐着满载煤炭的大车去县城,窑工们先是分头理了发,然后集中到煤窑二老板二脸订好的饭店吃自助餐。那晚,煤窑大老板大脸和二老板二脸兄弟俩一一向大家敬酒。敬到正兴,二老板二脸对大脸说,要是煤窑多几个像他这样干活不耍奸的人,煤窑的收入还会增长,大家月底口袋里的工资还会更厚一些。说着扫视了停下来听他讲话的窑工们。正兴看到几个平时在井下拈轻怕重的窑工脸色有些不自然了。二脸还挑明说,他看到,在窑工中,只有正兴和少数几个人对他买来挑煤的竹箕从不嫌大,而且每挑煤都装得满满的。大脸听了一脸是笑。

二脸的话和大脸的笑,让正兴激动得泪水都快要落下来了。初中毕业后,他长年累月在县城建筑工地搬砖、拌砂浆,听到的咒骂不少,但从没听到一句好话。更让他感到耻辱的是,在那里,没有人叫他的真名,都叫他“小矮人”、“猪肉”(侏儒,本地方言读“肉”为“入”),还有的叫他“土行孙”。他是偷偷翻了书才知道土行孙是一个什么货色。就是因为个头,他在二十五岁那年才娶上邻居王家的海棠。海棠模样周正,但小时候爬到大树上摘柿子,她看到树上一条手臂粗的大黑蛇向她吐着血红的信子,吓得一个倒栽葱摔下来,摔聋了一只耳朵,此后听人说话总是偏着头,也没有好意思去上学了。听到两个老板这样高抬自己,他百感交集,把一大杯酒一口干了,对大脸邀功般地说:“大老板二老板,我跟定你们了,现在只不过是流点汗,就是流血,为你们我也肯!”不想大脸一张被烈酒烧红的脸一下白了,用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紧盯着他,猛地摔了酒杯。二脸怔了片刻,一抬手就给正兴满满一个大耳光。正兴给打愣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两个老板生气了,这样给自己来一个下马威。

只听二脸咬牙切齿地说:“正兴你这个狗日的,别人的嘴用来吃饭,我看你的嘴是用来屙屎。你是在诅咒我们煤窑!”那晚,大家不欢而散。搭乘另一辆拉煤的车到煤窑,一路上,正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事。回到工棚睡下,胡进林才告诉他:“你说为煤窑流汗出力就对了,你怎么就说流血这样的屁话?”胡进林是正兴的初中同学,比正兴高半头,但有个小驼背,跟人说话要仰着脸,像抬头望天。他在白茶花煤窑干了快三年了。在煤窑,正兴跟他的关系要比跟同村的田联龙走得更近,两人无话不说。听胡进林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同工棚的老刘点拨他:“你要是还想在这里干下去,今晚就不要再睡大觉了。你赶紧连夜回县城,明天一早你扯三尺红布、买六百炷香、两挂鞭炮,再买一个大猪头回来,明晚出井我帮你给煤窑挂红除邪。”这时,田联龙也从蚊帐里伸出头,说,“你就照老刘说的去做,骑我的单车去。明早我跟你向二脸请假。”胡进林起床表示要跟他去作伴,老刘说:“说走就走,你不想在煤窑干了?”胡进林叹口气,劝他赶紧上路。而睡在里头的朱明荣早已鼾声如雷。

煤窑离县城有三十多公里。天黑得就像一堆煤。正兴一手扶着龙头,一手打着电筒往县城赶。这是盛夏,蚊虫像细凌一样扑打着他的脸,但他浑然不觉。他先是悔恨自己面对大脸二脸兄弟的低三下四,后来又生起一走了之再回建筑工地的念头,但很快被他否决了。他以前的工友早就知道他到煤窑,他去工地收拾自己的行李那天,工头刻薄地说:“小矮人,你真的要去当土行孙,到那口又黑又长的大棺材里挖乌金?”当时,他像挨了一棒的狗,抱着行李狼狈逃窜出工地。要是明天他出现在工地,工头还收不收他不说,就是收他,一声“小矮人”或“猪肉”,也会让他在煤窑里用老实巴交而又游刃有余的劳作刚刚建立起来的自尊烟消云散。他到县城时,天快亮了。当田联龙他们完成上午一半任务,也就是挑了二十挑煤的时候,他一身汗尘回到煤窑。解下挂在单车上的猪头、红布等物,他脱了衣裳,像平常一样,只着一条裤头下井了。这天,他没吃中饭,他打着手电照明,一个人在井下拼命。下午开工时,他完成了上午四十挑煤的任务。在掌子面休息时,胡进林从支架脚拿起一包东西扔给他。塑料袋里,包着还有热度的米饭和煮洋芋。细心的胡进林还没有忘记给他带筷子。他三下两下就把饭菜吞下肚。

“挂红”是在当天窑工们出井后进行的。此前,做饭的胖大嫂已经将猪头用猛火煮透,放在一个洗菜的大锑盆里,和茶、酒一起,摆在窑洞口中间。二十几个窑工一个不少站在洞口看着老刘行事。正兴这才看到,夕阳的照射下,窑工们浑身上下黑得只见牙齿和眼白,他刚想笑,忽然看到二脸也站在一旁,赶紧换上一脸正色。老刘放了一挂鞭炮后,用一张报纸把香引燃,双手持着,口里念念有声,对着猪头鞠了三个躬,随后,他把三尺红布挽成一朵花,挂在洞口上面的一根插条上,又持香鞠了三个躬。只听老刘大声吟诵起来:

土地老爷,

你的肚子里,

要金有金要银有银,

我们只要点煤炭,

煤炭不过是树变成的,

没有金子值价,

没有银子值价。

你就让我们挖一点吧。

让我们平平安安,

每个白天都能见到太阳,

每个晚上都能看到星星月亮,

一年四季好手好脚。

我们上有老下有小

我们有家有室,

你要保佑我们。

收下我们献给你的大肉吧,

收下我们献给你的好酒好茶吧,

收下我们献给你的红布吧……

念完,老刘又放了一挂鞭炮,随后,恭恭敬敬地对着井口磕了三个等身长头,起身时,他放了一个响屁,但没有一个人发笑,人人都呆若木鸡。为自己惹的事,正兴满心愧疚,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老刘的祈祷他听了一遍就记住了。等他们洗了澡换上干净或不干净的衣服,胖大嫂早把两大盆热气腾腾的猪头肉煮洋芋摆在饭棚,人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猜拳划令,一直欢闹到大半夜。二脸也和窑工们打成一片,称兄道弟,有说有笑地吃着喝着。几乎所有的人都向正兴敬酒,称兄道弟。这让正兴放下了紧悬了一天一夜的心,同时也不再心痛为“挂红”花费的一百五十多块钱。他向二脸敬酒,二脸像压根就没打过正兴,用酒碗跟他的酒碗响响地碰了一下,一仰头就干了。捧着酒碗,正兴想,要是老板大脸在现场就好了。正兴看到,胖大嫂吃好了,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大家吃喝。到煤窑吃第一顿饭时,正兴被胖大嫂的长相吓了一跳:大嘴、大耳朵、大嘴巴、大鼻子、大肚皮、大屁股……简直像一头直立的肥猪!他当时望了她一眼就赶紧把视线转开了。但没几天,他再看她,觉得顺眼多了,两个月没下山,他越来越爱看她,甚至会产生冲动:那丰满的乳房,白里透红的皮肤、又大又亮的眼睛,滚圆的大腿,甜润的嗓音,身上散发的香味……他不由自主地端着酒碗,走到她面前敬酒,她爽快地把一碗酒一饮而尽。他开了头后,人们都端着酒碗围着她,她来者不拒,后来,她就醉成一堆肉倒在灶前盛米汤的大盆里。窑工们的大笑快把饭棚顶上的石棉瓦掀开了。

“起了嘎!”每天黎明,就会响起二脸的粗门大嗓。正兴听说二脸是大脸的亲弟弟,自称说一不二。大脸还有煤窑开在另外的地方,他很少在这里露面,偶尔来一下,也像微服私访的大官。二脸负责分工,同时招呼来拉煤的司机吃饭喝酒。在当地,多年来煤炭一直是俏销货,但白茶花煤窑的煤质不太好,用同时负责安检的二脸的话说是“发热量低”,再加上运输途中有十几里山路险象环生,所以,来这里拉煤的司机,都会受到煤窑的厚待,除了好肉好酒伺候,煤窑跟他们结账的时候,二脸还会把他们带到一些灯红酒绿的地方找一些不三不四的姑娘鬼混一夜。

二脸叫了两三声后,建在离煤仓不到三百米的山坡上的五间工棚里有了人声。不一会,穿着裤头、披着上衣的窑工一一走出,他们两眼迷迷糊糊,伸手蹬腿,咯痰,吐痰,走不几步,一字排开,双手叉腰,对着地上长着零星花草的矸石地面撒起尿来。在往煤窑走的几百步,人们无精打采,半醒不醒地打着长长短短的呵欠,脚步轻飘飘的,像踏在厚厚的稻草上。正兴觉得窑上什么都好,就是不像在县城有玩场。在建筑工地,一领到工资,人们会凑份子到烧烤摊上吃喝一回,以肉皮、豆腐、洋芋、老白干为主,要不了多少钱;平常日子,他们会上要好的、家在县城的工友家看上一晚电视或影碟,也有的会到一些背街背巷花一二十块钱找那些涂脂抹粉、袒胸露背的半老女人亲热一回。在这里就不同了,除了有胖大嫂,用老刘的话说,全都是公的,而且胖大嫂是大脸、二脸的亲戚,没有人敢在她身上动心思。白天的活再重,晚上,人们也毫无睡意,有的一遍遍翻阅从县城旧书摊上买回的旧画报,上面大多是些像没穿衣服的仙女的女人,让他们两眼放光;还有的常打扑克到深夜,好在窑工们不兴赌博,正兴也就参与其中,常与胡进林作对家,渐渐的还上了瘾,牌一上手就停不下来,以至他常常觉得睡下刚合上眼皮,就听到二脸喊起床的叫声了。

在饭棚草草洗漱时,二脸三言两语作了当天的分工后,窑工就光身子下井。第一天正兴下井时,在掌子面上,他拾起一块有棱有角的刚被镐尖啄下的煤块,感到说不出的惊讶,地面上的常识告诉他,煤是松软如面的,而事实上,地下的煤坚硬如铁,有时镐尖挖下去,还会迸出火星。差不多到煤窑一个星期,正兴才发现,刚下井时,浑身的筋骨像被胶粘了一起,让人舒不开手脚,打不起精神,第一挑煤炭上肩,像压着一座山。三五挑后,关节被汗水泡开了,他感到浑身是劲,满坑道都是挑工羊群一样杂沓的脚步声。挖煤的箱头刚到工作面时,也显得有气无力,一镐下去,只能挖下鸡蛋大小的一团。但挖下一二百公斤煤后,箱头干脆将裤头也脱了,变得人镐合一,一镐能挖下碗大一团,且镐头舞动得密不透风,大块大块的煤刷刷地落下来。箱头吭哧吭哧地用劲时,胯下那条东西就像尾巴前后晃动,正兴第一天下井,埋头对着箱头老刘的光屁股和那吊晃来晃去的东西,笑得连手中装煤的锄头都捏不稳。箱头不但挖煤、架坑木、往井壁和顶棚上铺棵子、别插条,还要具备察看煤脉的眼光,工资每天比挑工多二十元,而且说话比挑工有分量,挑工们大都盼着自己能做箱头。箱头当然明白挑夫们的心思,他们手中用来立支架的斧头或挖煤的镐头很少让别人碰。

正兴来窑上好久才得知,白茶花煤窑是人们形容的“鸡窝矿”,煤炭在土石中东躲西藏,最大的煤脉只有一间屋子大,更多的只有牛腰粗。工作条件也时好时坏,有时,干燥得一落脚就会震荡起满巷煤尘,直扑人的眼鼻,让人喉咙里像灌了辣椒面,让人窒息。一趟煤挑下来,连气都喘不过来,步子迈得像他在电视上看过的登月航天员一样飘忽;要不,就是滴水如雨,让箱头攥不紧镐把、斧把,挑工的扁担常常滑下肩头。还有就是空气,有的巷段比在野外还凉快,人们边干活边谈笑风生,就像在秋天的果园里收获,耳边响着姑娘们露珠一样水灵灵的笑声;而有的时候正兴就感到自己像在蒸笼里,空气浑浊,汗臭,口臭,屁臭,有人几天不洗的裤头的馊臭,有大蒜吃的日子,巷里的气味就更厉害了。说到伙食,天天洋芋、白菜和老南瓜。饭棚的门正对着储煤场,若大风吹过,饭菜上都飘浮着一层黑灰,让人见了就没一点胃口,一个星期沾一回荤腥,有时负责采购的二脸在县城买了肉,有事耽搁了,几天后才回煤窑,肉都生了蛆虫,胖大嫂用醋和酒随便搓洗几下,就下锅,窑工们照样吃得有滋有味,更多的时候是吃猪下水,半锅萝卜半锅肚肠,尽管放开肚皮吃。窑上似乎最不缺的就是老白干,几大坛摆在饭棚一角,上煤窑没多久,正兴就练出了好酒量,每顿一斤酒下肚,人还四平八稳。中午,二脸不准窑工沾酒,但晚上就让大家尽情喝了。就着烈酒,窑工们吃得欢天喜地。有肉吃的日子,人们干活特别有劲,总能早早收工。当然,最让窑工开心的是每两个月到县城吃自助餐那天。当天,人们半夜就下井,中午,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人们把身体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最好的衣服,在车上的煤炭上铺上树枝,坐上去,一路又说又笑地往县城开进。后来正兴发现,开自助餐的饭馆都不欢迎他们。因为他们太能吃了,简直可以说是狼吞虎咽。饭馆里有多少大肉,常让他们一扫而光。吃自助餐时,正兴感到自己像一头猪。老刘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人差不多能吃一大盆肉菜,他的吃相让服务员目瞪口呆。餐馆老板不希望他们做回头客。正兴听说,开自助餐的老板看到一大群人涌进饭馆,总要先盘查客人的身份,听说是煤窑或煤矿的,就冷脸谢客。但还是有老板常常吃亏上当,因为窑工们会回答说是大企业的员工或党政机关的公务员。正兴是能吃苦的人,每天吭哧吭哧地挑煤,出井后就着白菜、洋芋大碗吃饭。只是,每当从深深的窑下回到地面,他会觉得阳光下的一切是多么异常:天地阔大无边,空洞无物,山风不可一世,横冲直闯。更吓了他一小跳的是,一天他发现自己吐出的痰,一口一口,都是黑色的。但他看到别人的也像自己一样,一吐就是大口的黑痰,也就放下心来。

在掌子面好的时候,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往往完成一半任务,大家就会坐在井里休息一会,一支公用的水烟筒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正兴也学会抽了,像模像样把水烟筒抽得山响。窑工们说,用水烟筒抽烟丝省钱,还比抽香烟不伤身体。只有箱头的那只自用。身上的汗水一干,人们争相讲最下流的话。在正兴听来,那些话比在县城看毛片更新鲜、更带劲、更刺激。大多是些青壮年,讲着讲着,就有人的裤头成了帐篷,而赤身裸体的箱头,双腿间已经直立如笋。窑工们干脆都拉下裤头,比大比小,比粗比细,比长比短,比硬比软,有人笑着往那上面放扁担、挂安全帽、应急灯、镐头,几公斤东西放上去,还是压不弯,人们不断加码,都快笑弯了。这种时候,正兴总是往后躲着,倒不是他的东西小得见不得人,而是他抹不开脸面。那东西最能承重的要数平时不吭一声的朱明荣,他人瘦得能数清身上有几根排骨,但力气不小,有时窑工们在煤仓上摔跤,窑上没有谁是他的对手。一次,正兴亲眼看到有人往他那东西上挂了半竹箕煤,他双手叉腰,身子后仰着,肚子挺着,挂着那半竹箕煤在人们的大笑中走了足足五分钟,而他仍不作声。倒是平常不苟言笑的老刘笑骂道:“你的东西就像驴马的一样有劲,怕是连老母牛也整得死!”人们都笑疯了,笑得东倒西歪。朱明荣开口了,狠声道:“行不行,让你女人来试试。”这话太伤人了,老刘猛然弯腰,一把抓起镐把。朱明荣也操起了扁担。人们一拥而上,将两人抱住了。就在这时,二脸摸进来,离老远就高叫着拉煤的车来了,要大家停工去装车。没有人敢不从命,都鱼贯而出。

这天深夜,正兴想大便,他往屋后的灌木丛里跑。窑上没有厕所,窑工们大小便都在后山。后山长满了以白茶花丛为主的灌木。他刚踏上一条小径,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慢慢向山上走去。上煤窑后,正兴发现他的眼睛越来越好,就是黑夜他在地面,看什么也远比在井下轻松。况且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月光把大地照得一片银白。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他是同工棚的朱明荣。他找了个地方蹲下,从上面的林子里,隐隐约约传来打气的噗噗哧哧声。朱明荣拉泡屎发出这样的怪声,让他暗暗好笑。他拉完,扯了一把白茶花树叶揩过屁股,拉起裤头,忽然听到女人的呻吟。这野地哪来的女人?他想,莫非朱明荣与胖大嫂勾搭上了?好奇心让他寻声悄悄地靠近。最后,他蹲在一丛白茶花树后面,看到在一棵大树下,朱明荣果然趴在一个女人身上用劲,口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借着月光,他很快看出那女人呈人字型分开的两只大腿均匀浑圆,胖大嫂不可能有这样一双美腿。难道这山上真的有狐狸精?随着朱明荣身体的上下耸动,身下的女人呻吟得都几乎不像人声了。他怀着又想看又怕看的矛盾心理看着、听着,很快感到心跳停止,下身一下硬起来,浑身如着火了,感到被阵阵无耻的快乐袭击着。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咬着牙轻手轻脚下了山。回到床上,躲在背窝里,还是亢奋不已,他只用手帮了它几下,它就一泻如注了。他刚胡乱拉下枕巾处理过自己的秽物,朱明荣就回工棚来了,不一会,朱明荣的鼾声就与老段、田联龙的此起彼伏,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正兴却一夜没有合眼。次日下井,他暗暗观察朱明荣的一举一动。朱明荣却一如往常,一声不响地挑煤。他一连几夜醒着,想探究朱明荣的秘密,但朱明荣却按兵不动了,常常连尿都不撒一泡就睡到二脸喊起床下井。

那几天活路太重,这晚,二脸难得地从县城扛回一个猪后腿。胖大嫂将肉切成大块加洋芋煮了几大盆。窑工们吃得欢天喜地,喝得东倒西歪,话也说得一句比一句露骨,让胖大嫂不断笑骂。正兴忽然发现朱明荣不见了。他心一动,走出食堂。为了怕走路发出声音,他脱了鞋拎着,悄悄地向朱明荣那晚干好事的地方摸去。离老远,他就听到朱明荣呼哧呼哧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他蹲在一丛与他们近在咫尺的灌木丛后,那晚的一幕又在他眼前浮现。他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偷窥者的下作,同时难受得要命。就在他终于下决心走开时,他放的一个大响屁出卖了他。在那种时候,那个屁放得石破天惊。朱明荣一下弹起,恼羞成怒地大骂:“是哪个狗日的?”他脑子一片空白,躲在灌木丛后不敢动弹。还是朱明荣抓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拎起,他才回过神来,又羞又愧,恨不能将自己变成空气。

朱明荣冷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指着还躺在原地、双腿大开的女人:“兄弟,见者有份,要不要你也上一回?”

他张大了嘴巴,感到无地自容。

朱明荣从容地穿好衣裤,哈哈大笑:“怎么,你是见花败?这么好的女人你不上?”

正兴忍不住向女人所在的地方望去。借着星光,他看到那女人一动不动,还一丝不挂地躺着。

朱明荣边说着边走过去,一弯腰抱起女人走过来,只听“噗哧”一声,转眼间,那个女人变成一张人型的白纸。

他一下明白过来了:那是一个充气娃娃。在县城的工地,他听说过一些外地民工每人都花五六百块钱买了一个充气娃娃,这些娃娃是用塑料做的,真人一般大,都做成明星模样,什么巩俐、周迅、章子怡、李冰冰、林志玲,还有日本的什么小幸子、大惠子。他们说那东西不但实用,还不会让人染上脏病。折磨了他好长时间的秘密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正兴感到好不败兴。

朱明荣三下两下把“女人”折叠成一长条,用刚才铺在地上的报纸包好,往身旁的灌木丛里藏好,随后掏出烟,递一支给正兴,自己也点了一支。他狠狠吸了一口,苦笑了一声,说:“都怪我大前年在外面不检点,找了个小姐,那是只病鸡,她把病传染给我,我当时不知道,让我女人也被我传染了。以后她打死也不让我碰她的身子,我又舍不得跟她离婚。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对了,今晚的事请兄弟不要说出去,给大哥点脸。好不好?”到煤窑以来,正兴是头一次听到朱明荣一下就说了这么多话,而且句句都是真心话。他有些感动。

朱明荣说:“走,我们喝酒去!”

在饭棚吃喝后回到工棚,正兴把在山坡上的事在脑子里草草过了一遍,他有些同情朱明荣。但不一会,他就睡着了。

那段日子窑上的煤好销,于是窑上规定三个月窑工才能下山轮休三天。

有一天,先后来了三辆大车,煤仓的煤不够装,一天一夜,人们除了吃饭,都在井下拼命。连二脸也下井和挑工们一起挑煤,而大脸闻讯从县城赶来督战。夜里,司机像催命鬼,大脸受不了,连胖大嫂也被动员下井为大家装煤,箱头只好穿上裤头。但她只下去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死活不下了。窑工们都以为她吃不了井下的苦。

早上,正兴去饭棚喝水,刚来到门口,听到二脸和胖大嫂说话,他下意识止住了脚步。只听二脸说:“大婶,你不是不知道,平时求人家来煤窑拉煤,我差不多要给人家跪下。这回人家把好事送上门来,你下井添个人手,我给你发箱头的工资。”胖大嫂不说话。听声音二脸生气了:“大婶,你要我咋办?”胖大嫂终于说话了:“二侄子,你让我回家吧。井下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下了。”二脸说:“谁惹你不高兴了?”胖大嫂低声说:“二侄子,昨夜井下停了几分钟的电,我一胸膛、一屁股都是手。”二脸说:“大婶,我什么都明白了。这些人不配作人,都是牛马牲口。不过你要想想你还有两个在大城市读书的孩子。”胖大嫂再没出声。只听二脸又说:“要是我知道是哪些人对你动手动脚,看我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今后你好好做饭,井下就是有黄金白银,我也不会让你再下去了。”正兴不敢进去喝水了,悄悄走人。昨夜,是停过几分钟的电,他跟胖大嫂没有在一个掌子面,他不知道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但他问心无愧。

吃饭时,他不由自主用目光扫射着一双双手,想它们中间,有哪些摸过胖大嫂的乳房、屁股?但他想,朱明荣肯定不会动手,因为他有“女人”藏在山坡上的林子里,随时等待他去享用。晚上,他单独跟胡进林在一起的时候,忍不住问起头晚井下停电的事。胡进林说,当时他挑着煤走出开采面没几步就停电了,听到胖大嫂大哭大叫,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扔下扁担往外面摸,等又通电时,他回头往里走,差一点被哭着迎面跑来的胖大嫂撞倒在地。胡进林说:“我敢肯定他们趁黑对胖大嫂耍流氓。”又问他怎么问起这事,正兴赶紧摇头,说他也听到哭声,不知发生什么事才问他。他知道,二脸和胖大嫂的对话,打死也不能对外人说。

但当天,他老是想着自己的女人海棠,挑着煤想,洗着身子想,吃着饭想,躺在床上更想。

小他两岁的海棠,个儿比他高出半个头。他和她一起上的小学、初中,但她从不正眼看他。初中毕业后,他上县城打工,几个月见不上她一面。那年春节回家,他提着大包小裹来到村头,不期然与她见面了。他这才发现她长成大姑娘了,头发浓黑,胸脯滚圆,他向她打招呼,她的一张大圆脸一下涨红了。就是因为她的红脸,使他有了非分之想。在他们家,曾当过兵的父亲最有心计,当晚,他便把心思向父亲说了。父亲点点头,说:“我们家是该有个高女人来传种了。我就是因为个头,那年差一点没有验上兵。”不知父亲用了些什么花招,没多久,海棠家收下了他家的聘礼。次年春节前,他把她娶回家来了。新婚那晚,闹房的人走后,他心急火燎地脱光了她,他看到,她的裸体,像牛奶一样鲜嫩。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快满五岁的女儿。想着想着,他产生了持久的野兽发情般的骚动,恨不能立刻就回到她身边……

正兴和田联龙结伴回家的时候,他挂在胸前的布袋里装着六千多元。本来,还不到他们轮休的时间。况且,那几天井下工作条件是正兴到煤窑后最恶劣的时候:几条坑道的掘进区都水流如注,人们像在大雨下劳动,尤其挑工们,每天双脚趟在齐膝的煤水里,有的坑道十分低矮,像他这样的个头也得四肢着地拖着满竹箕煤行进。大腿粗的坑木不时发出“咔嚓”的断裂声,让人头皮发麻,有的坑木隔夜就陷进半尺。晚上再没有人打扑克。有的人累得连身上都不洗了,吃喝后就躺在饭棚用大汽油桶做的火炉边呼呼大睡。老刘向二脸反映说,坑道上面的采空区渗水了。二脸说,他知道了,只要大家多加小心,不会有什么事。人们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在井下忙活。

这天下午,拉煤的司机捎信给田联龙和正兴,说他们村一个叫于家世的中年人喝酒喝死了,村长要他们回村去抬棺。两人都知道于家世在老树村方圆百里是出名的酒鬼,醉死只是早晚的事。和很多村落一样,老树寨村好手好脚的青壮年几乎都外出打工,村长只好通知在百里之内打工的村民回去把死者送上山,入土为安。他们向二脸请假。听说他们回村是要去抬死人,二脸说这是积德的事,答应了。

这天下午,他们搭乘来运煤的大车到了县城,正兴自作主张花了四百六十元买了一辆单车,载着田联龙,兴冲冲地往家直奔。

县城离他们的小村老树寨五十多公里,他们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凌晨。离家还有几十米,他家的大白狗就汪汪汪地欢叫起来。他走到门前,大白狗直立着扑在门上,叫得一声比一声紧,叫得上气不接下气,尾巴扫得地面籁籁作响。等海棠打开院门,任家一家大小五人都起床了。他抱起女儿小杏亲个不停,那孩子的脸却不断躲着他。海棠煮了面条让正兴吃着,自己进厨房热水洗澡。他的父母和他寒暄了几句,就去睡觉了。灯下,当他把用报纸包着的一大沓百元大钞漫不经心地摆在床上时,他看到海棠的眼睛都直了。女人手抖动着一张张数了后,又用报纸包好锁进床头的木箱时,对他一笑,那笑甜到他的骨子里。他趴上她的身体,进入她,节奏由慢到快,由轻到重,不一会,她就发出委婉的呻吟,让他想起老戏中唱的“彩蝶翩翩,雄飞雌从。”他忽然想起胖大嫂,感觉到自己在煤窑是瞎眼了。与自己的女人比,胖大嫂其实还是一个丑八怪。搂着热乎乎、香喷喷的女人,他把煤窑说成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他的个子,让他在井下如鱼得水;早上,一大群人走进井下,不一会就三三两两分开了,消失在长长短短的黑巷深处,就像走进迷宫,刚下井的新手十有八九会摸错巷乱走,让箱头臭骂,但他从没有走错;山上的水寡,人人都是大肚汉,但最能吃的是老刘,一次能吃三大碗饭,饭后会像牛羊一样倒沫,屙出的屎,一泡比牛屎还大;白茶花煤窑名副其实,窑上的山坡上,长满了白茶花树,七月一过,花就开了,看上去就像一山的雪,喷喷香;每两个月老板大脸、二脸都会让他们坐着拉煤车到县城吃一回自助餐,自助餐就是鸡、鸭、鹅、鱼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让你吃个够,不吃到弯不下腰,人们是不肯离开餐桌的。如果能在窑上干个十年八年,日子肯定能比得上村里最好的人家,会有村长家一样的大彩电、大冰箱、真皮沙发、全自动洗衣机……海棠静静地凝视着他,微笑着支棱着那只好耳朵,听他讲,神情像孩子听大人说话一样信服,一样专注。次日正午他醒来,看到满桌的鸡、鱼,倒满酒的杯子,他的眼睛湿润了,恨不能立即动身到煤窑出苦力。他往门外的场院啐了一口痰,海棠跟着出门无意间看到,忽然惊叫起来:“天哪,像一团煤!”他只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窑工们都这样。只要喝几大碗清水清洗一下肚肠,就好了。”海棠提出要他请田联龙到家吃喝,正兴想了想出门了。

去年,他回家过春节,在煤窑当井下工的好友田联龙请他们一家去他家吃饭,他才知道自己在建筑工地因个矮受嘲弄不说,一年的收入还不到人家的一半。看着海棠羡慕地望着田家时兴的家电,他心里酸酸的、怅怅的。吃喝间,田联龙说:“听说煤窑过了年还要招工,要不我跟我们二老板二脸说说,我们一起到煤窑挑煤,有钱大家一起赚,我们两人也有个照应。”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田联龙倒也说话算数,一开春,就把他带到煤窑。他到田家时,田联龙还在睡觉。被正兴叫醒后,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往裤兜里塞了两瓶一斤装二锅头就出门了。当天,两人喝得昏天黑地。说的话,比在煤窑大半年还多。让正兴放心的是,田联龙没有提起他上山不久就因说错话被老板打耳光还出钱为煤窑挂红的事。

傍晚,死者的女人和两个孩子上正兴家来了。母子头顶孝布,跪倒在正兴身前。他们是来请他去吃晚饭的。女人说,按阴阳师的掐算,明天是丈夫出殡的吉日,求兄弟明天来,把孩子的爹送上山。

一如既往,伙食在村中心那个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的晒场操办。当晚,已经有七八桌人在晒场上吃晚餐了。吃饭的是于家本村的至亲、村干部,还有“乡帮”,也就是村长通知来帮厨的人。饭菜都是摆在青松毛上,当晚的菜主要有猪头、猪脚、下水、豆腐炒猪血,还有就是萝卜、白菜。人们早就自发地围坐在一张张村里置办的白铁皮桌前了,嗡嗡声一片。平常,人们都忙于山地里的活计或外出打工,很少有凑在一起的机会。于是,大家在一起交头接耳,口呵白气,说一年山地里的收成,外面世界的精彩、无奈或家长里短。场院弥漫着诱人的菜香、酒香,劝酒声也随之响成一片。正兴坐在其中,像人们一样慢慢享用着。忽然,听到孩子们大叫喊:“月亮老公公出来了,月亮老公公出来了!”他想起当年自己也这么叫过。他一抬头,看到一轮满月从村东头那么亮地升起来了,而人们还在吃喝。

次日吃过中饭,出殡了。于家有个大院,门口,用竹竿和柏枝搭了灵棚,大红色的棺材就放在下面,灿烂的阳光打在棺材上,棺材更是红得刺目。棺材前,孝男孝女跪了一地,请来的道士念过经,行过一切礼仪,十几个壮汉在棺材上铺上灰毡,用麻绳缚了,一只大红公鸡神色慌张地站在上面。随着鞭炮声响起,起棺了。一老者从竹箩里抓出大把米,凌空撒去,肩上负着杠子的正兴感到如碎雪落顶。到了村后的老树坡,一阵鞭炮声响过,男人们七手八脚把棺材轻轻放下此前挖好的墓穴,又七手八脚挥锹把土填进去,很快,山上多起一个馒头样的土包。埋葬了死者后,一堆柏枝燃烧起来了,柏枝是刚砍下的,用松毛给引燃,白烟升腾,散发着清香,正兴、田联龙和抬棺的男人们先后跨上去,闭着眼睛,让烟熏火燎,新鲜柏枝生出的烟雾,能把送葬者身上的晦气除掉。

次日一早,正兴和田联龙从村里出发了。还是正兴用单车载着田联龙。正兴感到手脚无力,车就骑得歪歪扭扭。田联龙笑问:“昨晚干了几回?”正兴一愣,小声回答:“四回天就亮了。”田联龙笑骂道:“你他妈像一头大狼猪。”正兴认真地说:“这回上山,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村。”说着,力气似乎又回到了身上,他把车踏得飞快。

中午,他们来到县城运煤车过磅的地方,准备搭车回煤窑。远远地,正兴就看到二脸也在那里。二脸一脸铁青地把他们带到附近一家旅店的一个房间,二脸反手锁好门,客气地给两人泡了茶,发了烟。随后漫不经心地问他们村的死者的情况:几岁?长得怎样?让两人莫名其妙,但都一一作答了。正兴发现,不知为什么,二脸紧绷的脸松弛下来了。二脸问:“听你们说来,于家世是不是有些像朱明荣。”

两人都说于家世被酒淘空了身子,还真有些像朱明荣,个子也不相上下。

二脸长吁了一口气,连说两声“这就好,这就好。”随后,他低声对他们说:“我们煤窑出大事了。”他三言两语告诉他们,那天他们两人搭乘煤车走了不久,井下就发生透水塌陷事故。听到响声,大家都跑出来了,朱明荣手脚慢,跑在最后,被埋在里面了。窑上所有的人不吃不喝一连两天抢险救援。可运出来的渣石远没有涌出来的多,只好上报县安全局。很快惊动了县上、地区。地区一位领导赶到煤窑,一通大骂后,责令煤窑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做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原来县上跟地区签订了安全事故责任书,当年的死人数早就超标了。正兴一阵后怕,心想,说不定是于家世这个醉死鬼顶替了自己。

二脸哭丧着脸说:“我们这种小煤窑,有多大家底,你们是知道的。要真把朱明荣从那座大山里挖出来,不说要用一年两载,花个两百万说不定也打水漂。朱明荣这个狗日的害人精。”说完,他用手狠揪自己的头发。

二脸的话简直让正兴摸不着头脑。他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翻飞的嘴唇。

还是田联龙显得老道,他问:“二老板,我们是煤窑的人,要是能为煤窑做点什么,你就直说。”

正兴也赶紧说:“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二脸点点头。他从床底拿出一个纸箱,当着两人的面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正兴睁大了眼睛:天,是成叠的百元大钞,红得似乎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这是十万,是我们弟兄多年积下的老本。”二脸用正兴从没有听过的低沉的恳切的声音说:“你们平均分,一人五万。待煤窑生产正常了,年底我再分别给你们一人二万。舍财免灾嘛。将后你们跟我们哥俩一辈子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完,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环视着两人的脸。

正兴还蒙在那儿,却听田联龙结结巴巴地说:“老板,你要我们移花接木?”这下,正兴总算明白二脸要他们做什么了,他感到头一下大了,从头到脚一身冷汗,上下牙开始打颤。

二脸说:“你们放心好了,我会给他家属一大笔赔偿,买最好的棺材,请最好的细乐队,请最好的风水师选最好的墓地,厚葬那个于家世。”

田联龙镇静下来:“老板,我们干,不过是换一个死人。再说,有人结阴亲,还不是把死了的男女折腾来折腾去。”

二脸紧盯着正兴:“正兴兄弟,你呢?不会袖手旁观吧?”

正兴感到浑身上下一阵战栗,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但他点点头。

二脸吐出了一口一里长的气,一只手放在一个人的肩膀上重重按着:“我没看错两个兄弟。对了,不用我说你们也明白,这事要做得滴水不漏,而且只能天知我知。”

接下来,他们做了全面细致的行动方案,拿主意是二脸和田联龙。

后来正兴发现,他们到老树山去偷于家世尸体的那个夜晚,比他生下来的哪个夜晚都要长,而且不知要长多少倍。那简直像一个噩梦,以至回想起来,也会让他心有余悸。

当天,听二脸的吩咐,正兴把单车寄存在过磅房,二脸又建议两人把钱存在银行。他们上银行存钱出来,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见二脸不知从什么地方开来一辆后车箱封闭着的微型车。二脸请他们到一家很有档次的饭店吃喝后,天就黑了。在田联龙的指点下,两个小时后,车在老树坡离于家世坟墓三里多的一片直杆桉林里停下来了,那里已经没有车路。

一下车,尽管置身于自己从小就放牛牧马、了如指掌的大山,正兴还是紧张得浑身绷紧,尿意浓浓,他在树下掏出自己的家伙,却一滴也挤不出。一只夜鸟在他们头顶上怪怪地叫了一声,正兴一抬头,发现今晚的月亮似乎比前晚他在场院上吃喝时看到的那个更大更亮。

二脸爬上车箱,摸索着从车里拿出一把铁锹、两把锄头,一把平口大螺丝刀、一把钉锤和一把补汽车轮胎用的撬杆,一一递下来,最后,他把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塑料薄膜递到正兴手中。他甚至还从衣袋里掏出两盒清凉油,往两人手中各塞了一盒,正兴捏着清凉油,却不知作何用,也不敢多问。三人肩扛手拎着工具,顺着牛马踏出的小径走向墓地。路上,他那么迫切地指望有人丢了牛到这里寻找发现他们,要不村里有哪只狗到这里游走看到了叫起来,最好是于家世的女人想起男人生前的好来,忍不住跑到坟头来哭悼,那样,他们就下不手了。但他想的没有一桩能如愿。

到了墓地,正兴看到,坟头的倒头饭和饭上的鸡蛋还在,二脸小心地把它们抬到一边。接着,他又拔起两根拴着拌脚绳的木桩,小心翼翼地也放在一边。见两人还不动手,他重重地咳了一声。三人都是干活的好手,当正兴身上开始流汗时,棺木露出来了。正兴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二脸点点头,从容不迫地往鼻孔里抹清凉油,正兴这才知道清凉油的用场,也赶紧学着做了。二脸趴在地上,先用平口大螺丝刀别开几颗粗大的棺材钉,接着用撬杆一别,棺材盖被打开了。正兴心跳到了舌根底下。一股浓稠的腐骨气当头盖脸,几乎没经过口鼻直接就扑进他的胸腔,让他差点窒息,他弯腰呕吐不止。当他看到二脸随手拿下盖在死者脸上那张麻纸时,他感到一种下坠时的晕眩,五脏六腑都要跳出来了。二脸和田联龙却配合默契,将塑料薄膜抖开,正兴这才看出原来是一个长长的塑料袋子。见他不动,二脸踢了他屁股一脚。好半天,三人才将于家世的尸体装进袋子。正兴看到,月辉下装着尸体的塑料袋子像一根冰柱发着冷光。三人轻轻把尸体抬到一边,接着合上棺盖,二脸三下两下钉上棺材钉,三人挥锄抡锹,半小时后,坟头大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二脸把倒头饭放在坟头,又把木桩钉在原址,扯上绊脚绳,用手捶打了几下腰眼,围着坟转了一圈。随后,他和田联龙把尸体扶起来,二脸用一只手示意正兴背上。正兴大吃一惊,腿脚打颤。二脸哼了一声,他赶紧走过去。才一弯下腰,他感到一条软软的东西一下趴在他背上,像一条冰,又像一条大蛇,他感到魂飞魄散,头脑一片空白,他忘了自己有脚,像根坑木似地站着。二脸迎面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拳,让他回到现实。他下意识地用手搂住背上的东西,听从田联龙的命令起步。背上的东西不比一根坑木重多少,三里羊肠小道,也不比他从工作面到井口远,但他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走得死去活来,就在他以为道路永无尽头时,二脸说声到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又上了汽车的。车上,他感觉那东西仍趴在他背上。直到县城明亮的灯光刺疼他的眼睛,他仿佛才从梦中醒来。到一个路口,二脸递给田联龙一张纸条,交待他们明天去一个山村采购一车坑木,说完便开车走了。回到他们住宿的旅店,两人在浴室里冲洗到下半夜,洗衣服,洗身体。正兴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但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他突然想大醉一场。这时,田联龙忽然问他想不想下去喝两口,他一骨碌起床。他们换上干净衣服走出旅店,刚在一个烧烤摊坐下,望着鸭翅膀、鸡屁股,正兴忽然感到恶心得想呕吐,他看到田联龙也有自己一样的反应。最后他们只买了两瓶烈酒,回到旅店各人抓着一瓶,默默地一口口吞咽。

他们押着一大卡车用作坑木的松木、栗木,更多的是直杆桉木回到煤窑时,正兴看到,除了原来的井口被用废旧的坑木封闭、从煤仓另一角的山坡上重开了一个井口外,煤窑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但从那天起,他乱了方寸,没有过失眠记忆的他开始睡不着觉。晚上,打完牌,看到同工棚的人都睡熟,他会不由自主把他藏在床缝里的五万元存折偷偷取出,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屏气凝神地看上半天,要不就把存折抓在手里,放在被窝里轻轻把玩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蚊帐顶。有时,他感觉到那张纸像一块薄薄的鸡蛋卷一样让他满足,他甚至想到在合适的时候,把它从银行取出,带回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熟睡的海棠叫醒,他拉亮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把那些钱一沓沓放在床单上。海棠一定会欣喜若狂、爱死他的,天下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能赚钱?对了,二脸还许诺过年底还要给他两万块钱。但更多的时候,他清醒地知道这是人们说的封口钱,他感到存折像一块冰,捏在手里,压在心里,让他不知所措,睁着眼睛也会恶梦连连,他想把钱送还给二脸,又实在割舍不下,感到它成了身上的一片皮肉了。一天深夜,他忽然听到田联龙几次在床上翻身,后来觉察到他的诸种反常,才知道他也像自己一样,心事重重。一天下井时,他望着他血丝遍布的眼睛,憔悴不堪的面孔,好似看到了自己。回到煤窑后,他们的眼睛几乎没有好好正视过,他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看上去田联龙也一样。有几次,他心血来潮想跟他交谈,但话未出口就被自己咽回肚里了。

更让正兴奇怪的是,回到煤窑好几天了,可从没有人向他提起煤窑发生的事,就像他没离开过似的。他也没敢打听。倒是胡进林忍不住了,这晚出窑后,把他叫到工棚背后的山坡上,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他看到的一切。

那天他和田联龙走后不久,窑工们刚洗了身子吃过饭,准备回工棚,这时又来了一辆大车,煤仓的煤不够装,于是人们放下饭碗就下井了。那晚干到黎明,只差几百公斤车就装满,人们都闻到胖大嫂为他们煮的面条的香味了。但他们挑最后几挑时,坑道里像下起了瓢泼大雨,让人眼睛都睁不开。转眼间,坑道里的积水泡到人的屁股,他们把竹箕上的挑绳挽得不到半米,竹箕里的煤才没有泡在水里,但挑出去,煤还是被浇透了水。一晚上,二脸都在井下监工。其实,下井不久,老刘见水漏得厉害,几次劝他把窑工撤出井下,但他说不会有事,还对大家说等把大车装够,明天放一天的假。他挑最后一挑时,坑道里水已升到了肚脐眼。箱头们都出井了。他埋头跟着几个挑工走着,掌子面只有朱明荣一人正在装煤。忽然,他听到从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他和挑工们扔了扁担就往外冲。电灯闪了几下,就熄灭了。他们几个人几乎是被灌满坑道的大水冲出井口的。他们出来后,等了好一会还不见朱明荣出来,就知大事不好。后来,大水小了一些,窑工们提着应急灯进去,三里路长的坑道,进去不到三百米,全被煤炭和矸石灌满了。现场没有人安排,但所有的窑工都投身抢险救援,大家强撑起劳累过度的身体,一边用坑木加固坑道,一边一担担往外挑渣石。这样强撑到天大亮,总算打进去快三十米,但后来从里往外涌出的渣石越来越多,人们赶紧外撤,大水拥着渣石脚跟来了。这下,大家束手无策了。大脸、二脸本来是不想走漏煤窑发生透水事件的,但那晚到煤窑拉煤的那位司机,跟朱明荣多少沾点亲,他一听说朱明荣被埋到井下就开车走了。中午,乡上、县上、地区的领导先后赶来了,把大脸骂个狗血淋头,明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脸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的三套大功率的水泵开始工作,抽出的黑水汇成一条小河。大家休息了一会,分两班人又干了一天一夜。最后,一个个再没有力气,光着身子在煤仓呼呼大睡。这天晚上,二脸叫人从山下拉回两只大羯羊,要全体窑工下井抢险,他为大家准备吃喝。半夜,羊肉煮好,窑工们大吃大喝,几乎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尤其是老刘,更是喝得出门去解手就找不着回来,天大亮,大家才看到他躺在刚从井下清运出来的煤渣上呼呼大睡,一身的煤泥。那天早上,二脸指挥窑工们下井开始又一轮战斗,没多久,有人就发现了朱明荣的尸体。人们大呼小叫着,把他从渣石中掏了出来。朱明荣早就没了人样,臭气扑鼻。胖大嫂一边哭着一边用热水为他清洗遗体。胡进林被二脸支使着去为胖大嫂打下手,他看到洗干净后的朱明荣,活像一只被扒了皮的青蛙。

正兴听得毛骨悚然。胡进林还告诉他,朱明荣的女人长得真漂亮,四十多岁的女人还像个大姑娘。到煤窑后,她连续三天不吃不喝,只是哭,哭得像狼嚎。倒是他的两个叔伯有主见,跟大脸纠缠了整整两天,最后大脸赔了朱明荣家属三十万,还被县安检局罚款五千块。正兴忽然想起二脸说过要厚葬朱明荣,便问胡进林窑上如何为朱明荣办丧事,用的是什么样的棺材。胡进林叹口长气,说:“没见到什么棺材。他的尸体是用他自己的被褥包裹了拉走的。听说安葬费用都包括在那三十万块钱里面了。”

二脸说话不算数,让正兴感到心中五味杂陈,浑身发紧。当晚,他放下饭碗早早回到工棚。在朱明荣空空的床前,他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祈求他在九泉之下原谅自己,不要报复自己。睡下后,他的眼前老是闪着一只被剥了皮的大青蛙。他困得不行,却睡不着。半夜,他揣着打火机,摸到不久前朱明荣用充气娃娃发泄的地方。这个时节,满山的白茶花开了,黑夜也能看到隐隐一片白色,白茶花在夜气中散发出新米一样的粉香,让他情绪安定了不少。在一丛白茶花树中,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被卷成一条的东西,他引燃一堆落叶,把它放在上面。在烈火中,那张人型的塑料壳神奇地变成一个唇红齿白、玉体横陈、秀色可餐的女人,差点让他对她动了邪念,好在很快,她就像他看过的电影《画皮》中的那个女鬼现了原型,变得狰狞可怖。在塑料制品烧烤时发出的呛鼻的气味中,他咳嗽不止。直到它在火中慢慢化为灰烬,他才慢慢下山。

自打到煤窑大半年,让正兴觉得最难熬的日子是开新巷的那一个多月。那三十个多个日子,窑工们就像修公路打隧道,整天跟矸石较劲。开初十几天还好,挖的都是泥土,每天能掘进十米八米。之后,镐头尖就天天与矸石硬碰硬了。正兴听参加过县安检局培训的二脸说过,煤层中间的薄岩层叫夹石或夹心矸子。后来使上煤电钻,进度还是快不起来。二十几个窑工三班倒,一天只能掘进不到十米。矸石硌脚,人们不敢再光着脚板,都托运煤的司机买来了胶皮拖鞋。井外面煤仓一旁的一个大山洼都快被矸石和土块填平了。伙食更是糟糕得像喂猪的,窑工们在井下怨声载道,有两个挑工甚至卷铺盖走人了。

这天,当坑道掘进到近两百米时,飞速旋转的电钻从矸石中带出了乌黑的煤屑,人们备受鼓舞,连夜又掘进两米时,工作面就满眼的煤了。人们欢声雷动。

天亮没多久,好长时间没在煤窑露面的大脸出现了。他打电话叫来一辆大客车,把煤窑上的二十几个窑工全部拉到县城,吃自助火锅庆贺。这回,他们到的是一家新开的饭馆。老板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一脸络腮胡子。正兴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新手,因为他没问他们的来路就点头哈腰地把客人迎进店去了。正兴发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吃过的一顿最为丰盛的伙食,每人三十元标准,七荤八素,鸡、鸭、鱼、虾、午餐肉等美食摆满了一个个大餐盘,任由人们取食。窑工围着四个火锅,虎吃海喝。正兴一边大口咀嚼着,一边看着工友们像工蜂般来回于餐桌与餐盘之间,煤气灶开到最大,锅里翻江倒海,人们一头一脸的大汗。同桌的胡进林又抬来一盘红白相间、堆得冒尖的猪肉片。正兴兴奋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肉块快到喉咙,但他还是都争先恐后地把筷子伸向汤菜沸腾的火锅。肉片每块差不多都有孩子的手掌大,胡进林挟起一块就往嘴里填,虽然他的嘴张得够大了,但与筷子挟着的肉片相比,还是显得太小了,他吃得又太快,结果给噎住了,脖子后仰,眼睁得如铜铃,伸手踢腿,正兴为他着急,刚要起身为他捶背,但这个勇敢的小伙子,还是终于把那大块肉咽下,并不假思索地抓起筷,急急向火锅伸去。有惊无险,鼓舞了大家,吃肉的速度明显比刚才快了。

大脸、二脸兄弟一桌桌向大家敬酒,都说些大家同舟共济、有难同担、有福共享的话,让窑工们群情鼎沸,喝酒像喝水一般。人们猜拳行令,不大的餐馆里,像坐了一百个人一样喧闹。大脸向正兴敬酒时,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端起一满碗酒,一仰头就喝了。正兴感动得想叫他一声“爹”,但一想到上次的教训,不想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他一下冷静下来了,只大大地干了一口,就坐下来,他看出了大脸多少有些意外,大脸催他:“兄弟,爽快点,干了吧!”他只好站起,将剩下的酒慢慢干了。

他正埋头吃喝,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回头一望,一个瓷盘四分五裂在地上,是老板砸的。餐馆里一时静了下来。老板一手叉腰大骂道:“你们不是猪托生的,就是饿死鬼托生的。我准备了七八十人的饭菜,快被你们这群饿狗吃完了。”窑工们半张着嘴,讪讪地坐着,不再动筷。老板指着老刘大骂道:“特别是这个大肚汉,我敢说一条牛也怕是吞得下?”这活太伤人了。正兴想老刘一定受不了这样的耻辱,但老刘入定般地坐着,好久没有刮胡子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像没有听到老板的辱骂。老板的声音越来越大:“今天,你们一个人不出一百块,我看你们敢出我这道门?”以前正兴也听到自助餐老板埋怨过他们,但这样明目张胆地叫骂,他却是头一次碰到。他不由把目光投向大脸、二脸。大脸向二脸递了个眼色,二脸一张胖脸痉挛了一下,叼着烟,慢腾腾地起身,身体摇晃着走到老板身后,老板不及转身,他一大脚踹在他膝下的部位,老板迎面跪下,挣扎着想起身。二脸哪容他动作,大步上前,又一脚踏在他粗壮的后脖颈上,老板来了个嘴啃泥。二脸这才长长地吸了一支烟,接着,一连十几脚踏在老板腰上、屁股上、大腿上,最后又在后脑上找补了一大脚才停下。老板趴在地上,叫得就像脖子被捅进尖刀的肥猪。这期间,餐馆的三个女工吓得面如土色,连大气也不敢出。二脸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钱包,数了六张百元钞扔在老板身上,大脸兄弟俩对望一眼,二脸对窑工们低吼一声:“我们走人!”窑工们垂头丧气,一拥而出。刚才二脸的凶残,让正兴酒意全消,走出门,他禁不住回头一望,老板还趴在地上。一肚子的美食,他却感到胸口被堵住般的难受。也就是在这一天,他才断了二脸许诺过年底还要给他两万块钱的念头。

煤窑又出煤了,正兴发现,新开的坑道打进去不久,就迂回到原来的老坑道了。他又回到以前的场景,卖力地干活。但田联龙却走了。井下出事后没多久,正兴就发现他开始吐血,有时一天吐三、四次,他也从不背人。但他坚持着下井,担一担煤要歇三次,挑着煤走进坑道里,像是一具走尸,饭也吃得很少,一沾酒就呕吐。正兴几次劝他下山到医院看看,他直摇头。后来,连二脸也看不下去了,命令他赶紧下山检查身体。三天后,有消息传到煤窑:田联龙得的是肺癌,活不了多久了。想到生龙活虎的同伴就要离开人世,正兴不禁悲从心来。再到井下,正兴似乎第一次看到大地深处的乌黑、肮脏、丑陋,甚至狰狞,而挂在支架一旁的一盏盏电灯,昏暗如灵堂上的蜡烛。

他下山轮休时,又带回家八千多块钱,同时把田联龙的行李也捎回村。田联龙的妻子主动告诉他,田联龙从县城医院转到上海一家大医院治疗去了。那女人愁眉苦脸地说:“都花了十多万块钱啦。再治下去,我家就要卖房子啦。”

当夜,他跟海棠亲热,却总是感到力不从心,只好浮皮潦草,虎头蛇尾。倒是海棠体谅他,说他一定是在煤窑上累坏了,只要休息一下就会没事的。她还高兴地告诉他,上次他送钱回家,老父亲从县城买回一头架子猪,一入秋就用玉米面加膘,等过春节,他们家就有年猪杀了。他们家有好多年都没有杀过年猪了,能杀年猪,让正兴多少感到些安慰。回到煤窑,窑工们问起田联龙的事,他照实说了,大家听了叹息不已。

窑上生产正常后,又招了一批新工。田联龙和朱明荣的床上躺下了两个年轻的民工,但正兴还是觉得工棚里空得厉害。他羡慕两个置身事外的小伙子。更让他感到不解的是老刘,煤窑出事后,老刘像换了个人,在掌子面,虽然他还是一丝不挂地劳作,但再也不拉起自己的家伙和窑工们比试。他简直像一台掘煤机,铁镐是他延伸的手臂,他一抡动起来,尖镐重浊的凿击声就像暴风骤雨,伴以他胸膛发出的粗重喘息。正兴好多天都没有见到他笑过了。他的烟瘾好像也一下变大了。每晚出井,他都不会忘记把那只被捏得乌黑的水烟筒带出来,吃过饭后提到工棚,一夜要起来吸上三回四回,工棚里乌烟瘴气,呛得人直咳嗽,但没有人声张。他一连几个月都不理发、刮胡子,整个人看上去像常年游走在公路上的疯汉。工棚里再也听不到他连贯的鼾声和毫无顾忌的响屁。一天他进屋后看到那两个小伙子在他床上拍打什么,他上去二话不说就一人一个大耳光。两个小伙子都被他打哭了,委屈地哭诉说他们看到耗子在咬他床上的东西。后来正兴隐隐听到他们向二脸反映要调换工棚,被拒绝了。从此,工棚里像住了四个陌生人。他常到另外的工棚玩牌打发时间。他恨不能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井下,那里虽然苦累危险,但至少还有休息时工友们的说笑。一天夜里很晚了,正心不在焉地和窑工们打扑克的正兴,忽然听到胖大嫂在饭棚里高声喊他,大家都向他挤眉弄眼。他满头雾水,去了才知道竟是老刘喝醉了,胖大嫂要他把他扶回去。他背着散发酒气、烟气、浑身上下软沓沓的他,忽然感到自己像那晚背着于家世的死尸,他两腿哆嗦得厉害,但他把持着,一步一晃地把他背到工棚。老刘的头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但半夜,正兴又听到烟筒的咕嘟声。

好在春节来了,按照窑上的规矩,放一个星期的假。他回去的第二天,家住村头的表姐家请他一家去吃杀猪饭。酥肉、红烧肉、剁肉、炖鱼、卤鸡摆满了一张又一张饭桌,上百个人围着吃喝,大家猜拳划令,欢声笑语。晚上,村里一户当年儿子考上公务员的人家请来的电影队连放三部电影,和村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正兴一家也是在此起彼伏的鸡叫声中回家睡觉的。又过了一天,一大早,他就被父亲叫醒了,和请来的几个男人用棕绳勒翻了自家养的大肥猪,四个壮汉用木杠抬到山溪边。那里,挖着一溜十几个灶眼,有不少灶上都架着大锅,锅里的水被烧开了;山溪边到处是猪毛,散发着浓烈的腥味。他一看就知村人已在这里杀了不少猪了。等锅里的水烧开后,表姐夫对着猪的脖颈处就是一刀,鲜红的猪血激溅而出,浓烈的血气扑鼻而来,猪的惨叫声把他的耳朵震麻了。清晨的寒风中,海棠大脸通红,腰系白底碎花的围裙,麻利地把里面放着油渣、青蒜、切成大段的辣椒和大量盐巴等物的大盆凑近猪脖子,两个猪的血差不多装满了一大盆。她是在腌制他爱吃的“血旺子”。这时,好多人家相继抬着肥猪到这里开杀,猪的惨叫声把村子都填满了。村里好多孩子都来这里看热闹,有的还不时帮大人一把。村里的狗也都聚在这里,对谁都摇着尾巴。这天,他们一家大小和请来帮工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他脱光上身,一手操一把刀在一大截桉树墩子上剁骨参,海棠先是推磨做豆腐,接着杀了三只鸡,取出鸡肠子,洗净用来塞香肠。他第一次发现,海棠是如此能干的女人,没有筷子粗的鸡肠子被她塞进拌好佐料的碎肉,一串串挂在竹竿上,竟有女儿小杏的手腕粗!太阳偏西时,他和海棠分头一家家去催促头天就请过的亲朋好友来吃饭。他家屋里、院子里、房前屋后的空地上,都铺着青青的松毛,上面摆满了与他们昨天晚上在表姐家吃的几乎一样的菜肴。他听到老父亲跟亲友们夸口说:“明年我家要杀一头更大的肥猪,到时你们可要来哟!”大伙都高叫着“好!”在一整天的忙碌后,在吃喝中,他感到他呆了近两年的煤窑一下子离他慢慢远了,大脸二脸远了,老刘远了,胖大嫂远了,猪狗不吃的饭菜远了,暗无天日、忽冷忽热的坑道远了,一夜响着鼾声和屁声的工棚远了。晚上睡觉时,他感到骨头都轻了,心都要化了。当夜,他要了海棠五次,每次都像他吃自助餐一样投入,而且把他在录像带上所看到、在井下所听到的做爱姿式,都尝试了一遍又一遍,他上上下下地忙,里里外外地忙,一会像水,一会像风,一会像火,气喘吁吁而又浑身是劲。让海棠这个健壮的主妇第二天睡到太阳晒到屁股起床,还眼圈乌青。

他起床后,才忽然想到昨晚请客,竟忘了请田联龙一家,于是赶紧去了。他不指望田联龙在,说不定他还在医院。但田联龙在家。他抱歉昨晚忘了请他们家,田联龙倒也一点没有见怪他,说他是昨天深夜才从青岛赶回村的。他想问田联龙的病情,但见田联龙没有一点病态,而是一脸不加掩饰的得意,也就住口了,心里为他的康复高兴。回到家,他刚和海棠摆好比头天晚上还丰盛的饭菜,穿得齐齐整整的田联龙一家大小就来了,田联龙手里还拎着两盒泸州老窖。两家人自自然然、亲亲热热地吃喝起来,就像久别的亲朋。后来,桌上只剩下他和田联龙了。田联龙满脸通红,还不断往自己的杯中倒酒。正兴上前阻止,田联龙怪怪地笑了,用发红的双眼紧盯着他,压低嗓音说:“正兴,你他妈真的以为我有病?”

正兴张口结舌,酒从端在手中的杯子里抖出,他也没发觉。

田联龙一口干了杯中酒,说:“正兴,我真他妈佩服你,还敢呆在那是非之地。老子现在在青岛打工。算下来工钱没有在煤窑多,但保命没问题。不像你,每天要出井后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你看看朱明荣的下场,不说尸首埋在下面,连灵魂也永远见不到天日。你是要钱不要命。”

田联龙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正兴却有大梦初醒的感觉:田联龙是用苦肉计离开煤窑的,自己像猪一样笨,才丝毫也没察觉到。他羞愧难当,好半天,他才问:“你要走,为什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要是大脸、二脸兄弟知道了,我们两个能走得了?他们是什么好人,你应该清楚。你不怕鸡飞蛋打?”田联龙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我们是好朋友,我劝你一句,赶紧离开那个鬼地方。”他加重了语气:“离开阴魂不散、暗无天日的煤窑,找个有阳光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田联龙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当晚,他的心情坏到极点,彻夜未眠,海棠就躺在身边,他连碰她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他像老刘一样起床抱着水烟筒抽得云山雾海,海棠不住咳嗽,他不理她。到天亮,他下了决心:今后不要跟自己的身高过不去了。保命要紧,过了年就跟田联龙走,走得离煤窑越远越好!

正兴是被老刘踏醒的,他感到老刘像二脸踏那个火锅店老板一样凶狠地踏着自己的屁股,他痛得要命。他睁开眼睛,像闭着眼睛一样满世界漆黑。他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你小狗日的躺在地上装死?”老刘恶毒的咒骂让他一下清醒过来,自己还活着。他艰难地扶着坑木,好半天才站了起来,一站起来,他总算明白自己身处何方了。

老刘打开应急灯,说:“井里还有空气,要不,我们早就见到阎王爷了,走,我们去看看,还能不能找到生路。”在应急灯光的照射下,一老一少像没头的苍蝇,在一百多米的坑道里窜了无数个来回。让他们绝望的是,不要说人,就是一只蚂蚁,也没有可以爬出去的地方。最后,两人回到掌子面默默坐下,为省电,老刘顺手关了应急灯。他顿时感到深不见底的黑暗,像水一样灌进自己的全身,包括血液,肌肉和五脏六腑,一下把自己淹没了。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发抖。他悔死了,没有听田联龙的话,而是回到煤窑走上了这不归路。

大年初一那天,妻子和女儿小杏一大早就起来描眉画目,又穿得光光鲜鲜,兴冲冲地缠着他,要他用单车把她们载到县城里看热闹。他心情不好,但不忍扫母女俩的兴,吃过饭,一家三口就出发了。县城人山人海,喜气洋洋。小杏吃了棉花糖,买了一只小狗熊,一家人吃了凉米线,又到相馆排队照了相,后来,小杏闹着要到县城文化广场跳蹦蹦床。在文化广场,他碰上了二脸。他也带着五六岁的儿子到这里跳蹦蹦床。他一点架子也没有,离老远就主动跑过来跟正兴打招呼。正兴要女儿叫二脸叔叔,女儿很听话,甜甜地一连叫了三声。二脸一脸是笑,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送给女儿。二脸刚走开,海棠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里面竟有五张百元大钞。她惊喜得像孩子似的一蹦老高。一路上,海棠都夸二脸出手大方,这样的老板天底下难找。过完年,正兴要离开煤窑的信念动摇了。春节一收假,他就回煤窑,甚至还花了两百块买了一条烟,偷偷送给二脸。二脸高兴地收下他的礼物,还像对兄弟般亲热地拍拍他的肩。

就这样,正兴被田联龙弄得一直紧绷的神经,一天天放松了,他回到以前的日子。夜晚还是太煎熬,他甚至都想下次轮休回家,到县城买一个充气娃娃偷偷带上山。

出事前,井下的窑工们都收工出去了,老刘看到有两组支架被压得东倒西歪,作为箱头,这是他负责的巷道。他想打两组支架加固,要不明天一早下井巷顶塌了再处理,会窝工,他就支使正兴出去扛来坑木、插条,抱来棵子,同时拿来斧头。两人正在乒乒乓乓忙活时,发生了冒顶。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正兴听到一直靠着井壁坐着的老刘动起来,接着老刘说:“我们不能睡过去,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其实,他想睡也睡不着,他冷得缩成一团,最后用煤炭把自己全身捂到脖子。他饿得吃煤炭、吃坑木上的树皮,吃自己的裤头,啃自己的手指甲,和老刘一起嚼食烟丝,他口干得用手接自己的尿喝,喝浸透烟味的烟筒水,寻食时,他手脚不听使,像醉汉一样不断撞到井壁上,撞得眼冒金星,东倒西歪。一撞,就把自己的头脑撞乱了。他想海棠、小杏和父母今后没有他的日子,会怎么过?眼泪一次又一次汪满他的眼睛。他听到老刘也在到处乱摸乱探。后来,他躺下了。他这一躺,就好像躺了个天长地久,反正他把自己记事以来的经历都回想了十几遍,不知不觉地还是昏睡过去了。昏睡之中他做了一连串的梦。在梦中,他看到了河流,阳光,绿草,看到了海棠、小杏,似乎大地上的什么人事都看到了,但唯独没有看到煤窑,想起没有梦到煤窑,这让他奇怪,也让他遗憾,就继续做梦。他不着急,他知道自己有的是时间。后来,阵阵水烟筒咕嘟咕嘟的声音让他醒来,睁开眼睛,忽然想到:自己永远在下面了,而海棠和小杏永远在上面了,上面和下面隔着生死之门。他泪流满面,心如刀割。后来,他看到有红红的火头在明灭。是老刘在吸烟。但老刘只吸了几口,就放下了。老刘很远很远的声音传过来:“你说我们还能活着上去吗?”

正兴想了好一会,点头又摇头。

老刘哑哑地笑了:“正兴,你知道我们在井下多长时间了?”

正兴不作声,他摇摇头。黑暗中,老刘似能看到他的动作,说:“都两夜三天了。现在,外面天亮了。”

老刘这样镇静,是正兴没有想到的。老刘说:“你不要不相信,是我的膝关节告诉我的,它每天天快亮都要痛一次,十几年了,一天都没少过,而且总是在同样的时候。”

正兴不想多说一句话。他感受不到饥饿了,但头晕、心慌、恶心折磨着他,让他躺在煤炭里就不想动了。接下来长长的一段时间里,老刘也变成哑巴了。就在正兴以为他睡过去时,老刘又开口了:“正兴,你还醒着吧?”他干咳了一声。

老刘忽然无头无脑地说:“我屁股里有屎。老天报应,我是自作自受。正兴,是我带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听响动一直躺着的老刘坐起来了。

正兴心下一惊。

老刘低声说:“在我小时候,到煤窑挖煤挑煤的都是些地主富农,要不就是些在村里不三不四的人。那时,听到一个人在煤窑,没有哪家的姑娘肯嫁给他。贫下中农没有一个上煤窑。一次我听我们大队的民兵连长说,煤窑比监狱还管用,有的人做了坏事,打死也不坦白,但只要把他送到不见天日的煤窑里连关三天三夜,他就老实了,竹筒倒豆子,把祖宗八代的事都说个一清二楚。那时我不相信,现在信了。”老刘说到这里长叹一声,说:“为了钱,我咋把自己也常年关在这黑牢狱中了?我们是不能活着出去了,你听我把我做的亏心事都对你说出来,好让我一身轻松地去阴间。”他自嘲地笑出声来:“他妈的,都到阴间了。”他自顾自说下去了:“我不该要那两万块昧心钱啊。你们下山去给村人送葬那天,井下透水把朱明荣埋了。大家要死要活地干了三天三夜,连朱明荣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见到。那晚,二脸从山下买了羊到煤窑杀了,煮了一大锅。我们正在吃喝着,我都有八分醉意了。二脸示意我出去一下。在工棚后,他请我帮他一个大忙。我说要我做什么你就直说。他说,他不想再掏下去了。朱明荣就是像猫有九条命,也活不到现在,他怕死人挖不出来,又埋了去抢救的活人。我听他说得在理,这样的事在别的煤窑也发生过,平头山煤窑有一年为救一个窑工,人没有救出不说,还又搭进去十二条人命。我就说是不应该再挖了。好好跟家属说说,多给他们一些钱了事。他说就是家属同意,县上的领导也不会放过这事。我问他那还有什么办法。他说,说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公安局有个熟人,恰巧那几天枪毙了一个强奸了人还把人杀了的犯人。那个强奸犯被枪毙后,连家属也无脸来收尸,他就想用强奸犯的尸体来蒙混过关。他还说事后给我两万块。他一口一个强奸犯,让我来气了。说来羞人,我女儿小兰十五岁那年就被人在玉米地里强奸了,但她没有认出是谁,我们一家只好吃哑巴亏。我恨强奸犯狠得要命。这事二脸说来也是知道的,一次他要我陪他去拉坑木,我酒喝多了说漏了嘴。再说还有两万块,我能不动心。听我答应帮他,他说尸体他已经带回来了。他把我带到后山离煤窑不到一公里的一片林子里,那个强奸犯的尸体就放在那里,一走近,臭得要命。但我喝了酒,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二脸把用塑料袋装着的尸体扶起来让我背着,走不几步,我感到一头一脸爬满了蚂蚁。到了窑上,二脸在井口把风,我把尸体背到井里,脱了塑料袋,连灯都不敢开,把一丝不挂的尸体胡乱埋在稀泥里。出井后我才感到头重脚轻,酒劲这时也上来了。我一头栽倒在白天从井下挖出的稀泥堆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事情平息后,二脸没有食言,偷偷送给我两万块。但拿了钱后,我做贼心虚,活得不人不鬼,开始睡不着觉,觉得魂魄都不在身上了。每天下井,都隐隐听到埋在井下的朱明荣在看着我,在叫我的名字。说出来你不相信,我这一生人啊,当过几个月民办老师,为人看过风水,后来到过七八个煤窑,好歹混成了箱头。活到快五十岁,我就做过这样一桩见不得人的事,咋就遭到报应?我活该!朱明荣这死鬼,硬要不放过我,拉我来做伴。哦,是不放过我们,拉我们两个来做伴。这回,称他的心了,他该高兴了。大脸二脸又不知从哪里找死人来代替我们了。只是对不起你,老弟,我让你受连累了。”老刘拖泥带水地说着,突然他放声大哭大叫起来:“老天,我是罪有应得啊,你放过正兴,惩罚我一个人好了!”

老刘才开了个头,正兴就知道是什么事了:自己和田联龙,还有老刘,都成了二脸的帮凶。他们都是一伙,老天不会放过他的。他心里翻江倒海,产生了强烈到不吐不快的冲动。但老刘不容他开口,又说开了,用的是拉家常的口气,老女人婆婆妈妈的口气,在他听来像想睡觉时一只怎么也赶不走的蚊子在头脸上空盘旋。老刘说他的家,说他的女人一只奶大一只奶小,说他的儿媳人长得好心眼也好就是有轻微的狐臭,说他的女儿被破了身子结婚时是她妈用一个灌了鸡血的鱼尿泡,让她夹了冒充黄花闺女蒙混过关的,说他家养的黑母狗叫黑果,有一年一次生下整整八只小狗,清一色的黑崽子,黑得连一根白毛也没有,说他家盖了几次房子,从土墙盖到砖墙,前年翻新成钢混的,甚至说到十几年前他女人好不容易才养大的一窝鸡,突然被一场瘟病害死了:“天,病来如山倒,才一夜功夫,四只正在打鸣的公鸡说死就死了,五只刚下蛋的母鸡拍打了几下翅膀也一命呜呼。”老刘说着惋惜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正兴恨自己为什么要长耳朵,让老刘的汤汤水水、鸡零狗碎灌进去。后来,他实在忍无可忍,刚想开口打断他。老刘好像心知肚明,赶紧停下了,过了好一会才出声。老刘贴心贴肺地问:“老弟,我是做了亏心事才提心吊胆。我看到你从拉坑木回来后,也整天闷闷不乐。说句不该说的话,难道你女人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老弟,你还醒着吗?不,你还活着吗?”听声音,老刘又快哭出来了。

“没有,她没有!她是个天下最好的女人!”正兴激动得一下抖掉盖在身上的煤炭,坐直,他恍恍惚惚地抬起右手,指着老刘大声叫起来:“要你的女人才拈花惹草!”他等着老刘的反应。但老刘却无声无息,好像他的喊叫声一出口就立刻被黑暗消化了。这让他彻底平静下来了。接着,他像讲别人的故事似的,把那晚他们盗尸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讲得有头有尾,讲得有板有眼,讲得绘声绘色,讲得痛快淋漓。像刚下井时他发现自己是天生的好窑工,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但能干,也有天生的好口才。讲着讲着,他感到浑身轻松,无限陶醉,伤心与绝望像从来就没有占据过他心头。他还要讲接下来他过的是怎样半死不活、担惊受怕的日子,还要讲他在工地上受到的耻辱,讲海棠的好,讲春节他家过得如何排场,讲他没有听从田联龙的话才来煤窑送死,讲五万块的存折将变成一张废纸了。总之,他想讲的一天一夜也讲不完,却听到老刘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鼾声。他摸到应急灯打开,看到老刘像他一样躺在煤炭下面,眼角布满泪痕,两片嘴唇干裂成松树皮,长长的头发包住了他的两边脸,使他像吃了一肚子奶水的婴儿一样安详。他一下扫兴得不行,把已经比一只萤火虫亮不了多少的应急灯丢了。他躺下,伸出手,大把抓了煤炭往自己身上覆盖。忙乱中,他恍惚中看到,海棠把洗得干干净净,又晒了一天的被子铺展开来,阳光的气息扑鼻而来,他感到自己像煤炭在燃烧,他眼窝里顿时沁出了幸福的泪水,像生下来就没有睡过似的,他渴望自己一下睡过去。但这时,他隐隐看到坑道那头有豆大的光点由远而近,他想叫喊,发现自己的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上一篇:春尽江南
下一篇:年后天
文章评论
发表评论:(匿名发表无需登录,已登录用户可直接发表。) 登录状态: 未登录,点击登录
联系电话:QQ3441324030  湘ICP备2021007879号-1
琴趣乐屋  © 2025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