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秀菊黄
人间四月天,映秀菊花黄。
清明节过后一个温润的上午,我来到了因惨遭“5·12”地震重创而名闻天下的映秀。
映秀之行,也是为了践兑一个庄重的承诺——去年的这个时候,即汶川地震一周年前夕,我在海南岛接待了中国邮政工会组织的“四川抗震救灾模范女职工心疗团”一行二十几人,其中的一位女士叫魏绍君,她是映秀邮政支局长。几天的相处,我们成了好朋友。初到海南时她几乎一言不发,现在基本上能进行较为畅快的交流了。临别的那天晚上,在三亚大东海那洁白如雪的海滩上,嗅着南中国海醉人的咸湿气息,伴着潮涌浪逐、海风絮语的天籁之音,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绍君女士的讲述——关于她的死里逃生,关于同事张丽和她的女儿,关于生命的脆弱与坚强,关于她所知道的映秀故事……讲述是时断时续的,甚至伴随着不时地抽泣和哽咽。那时,尚未完全从强震阴霾和失亲剧痛中走出的她,每每忆起那场灾难,不啻重新撕揭曾经的伤口……分手时我承诺:“明年的这时候,我一定要去映秀,去采访绍君和她的同事,继续倾听她的映秀故事……”
从成都出发时,阴霾沉郁的天空飘着凉丝丝的细雨,可一过龙溪隧道,便收获了满目阳光,和阳光普照下的遍地菊黄!
沿着湍流的岷江,车子行驶在险峻的山谷之下。许多地震时遭殃的车之残骸被清理在路边,一辆辆丑陋得像夹心饼干,向路人述说着震魔的凶残和生命的无助。沿途四望,曾经伤痕累累的山体,已在岁月的短暂更迭中,披上了依稀绿意。成片成片的野菊花,在一处处向阳的小山坡上一簇簇盛开着,恣肆地展示着生命的顽强!“震后映秀,依然美丽”的标语随处可见,诠释着从灾难中走出的映秀人那份坚强和从容。
位于鱼子溪和岷江交汇处的映秀,是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的一个小镇,距成都130多公里,与卧龙自然保护区相邻,海拔1000来米,是进出九寨沟、卧龙、四姑娘山等著名旅游胜地的必经之路,号称阿坝州的南大门。
我对映秀实实在在的第一感知是那块被民间命名为“天崩石”的地震遗存。它以巨大的身躯很霸气地立在映秀入口处,面朝前方的牛眼沟震源点上面刻着一行血色大字:“5·12震中映秀”。这块随泥石流一起从龙门山上滚落下来的“天崩石”,蕴含着诸多地震元素,成了新映秀的永久标志。
站在约两层楼高的“天崩石”前,一种对大自然的敬畏陡然而生。
“天崩石”正面的台阶上,摆满了叠叠层层的黄色花枝,那是黄菊花。络绎不绝的后来者,还在续添着同样的花束。
甫一下车,一个当地中年女子手持一大把黄菊迎了上来,并将其中的一枝递到了我手上。她说,给受难的映秀同胞献枝花吧,10块钱一枝,不贵的。
陪同我的四川省邮政工会业余摄影家李锦田刚掏出钱包,我已经抢先付了钱,而且是10枝菊花的钱。我说,买花祭奠逝者,必须是自己掏钱才显得真心诚。
面对巨石,手把黄菊,我默默祈祷:愿天佑苍生,愿苦难不在!
转身欲向停车的临时小广场走去时,发现刚才卖花的中年妇女还站在我的身后。她说,你一下子买了那么多花,应该多送你两枝的。边说边把手里余下的三五枝黄菊朝我手上塞。我在婉拒的同时,心里一阵温热——大难后的映秀,依然古风犹存、民韵朴厚啊。
大约是感动于我的感动吧,她随在我的身边攀谈起来,并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山坡说,她原来的家就在那里。地震时房子全塌了,当时她从房子里爬出来滚到了公路上,才大难不死,但上初三的女儿在学校失踪了,至今连人影都没见到。为了生活,老公选择做“导游”,她在这里卖花。
一天能卖多少呢?我问。
她说,五六枝吧。一开始卖得多些,现在卖花的人多了。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
环顾一排排摊位,有地震碟子和纪念T恤等,但卖得最多的是成束成捆的黄菊。摆摊人中有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也有二三十岁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这些经过地震磨难的幸存者很少说话,有人走向摊位,也不会像城里小贩那样主动招揽生意,只是默默地站在摊前,静静地候着。也许,地震的伤痛在她们的心里永远都无法抹去,也许她们还要继续呆在这里,与去世的亲人永远相伴。
李锦田告诉我,菊花等产业的兴起,是震后催生的一种旅游经济现象。当地政府考虑居民需要生产自救,将工商营业的政策放宽了。这里每个人都找到了向前走的方式,因为,日子还要过,生活还得继续。
车子驰离了“天崩石”,中年妇女还在那里不停地向我招手……
映秀地处峡谷中的一块小小平地上,现在除了几幢震后遗存的残破建筑,其余就是2800多间排列整齐的水蓝色板房,鸟瞰如一大片蓝色的积木。在“积木”之间的有限空间里,竟有花草和绿秧点缀——花是黄菊,绿秧则多为易栽易活的四季豆等生命力较强的农家菜蔬。
锦田兄跟我描述了他在板房区亲历的一个感人场面——地震发生半年后,即板房建好的第一个春节,温总理在板房区与三个家庭一起吃过年夜饭。总理在三张八仙桌拼起的饭桌上说:“今天是除夕,我们四家人,不,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这些话后来没有见诸报端,但迅速流传在映秀百姓间。总理要走了,劫后余生的几千群众从板房里涌出,将无数双手伸向总理。温总理实在无法一一相握,就将自己的左手紧紧握住右手,高举在空中,把温暖反复向着不同方向传递。全场哭声一片,总理满面泪流……
在一间挂着“汶川县邮政局映秀邮政支局”的板房前,魏绍君和她的同事们异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和一年前相比,绍君明显丰润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喊着“张大哥”,并特别向我介绍了她的同事张丽——她一直站在绍君身后,面带羞涩,向着每一位客人不停地点头微笑。
地震那天,张丽在营业室当班。而上行政班的支局长魏绍君,于1点半左右来到营业室帮助张丽开具急用的业务票据。地震降临的瞬间,魏绍君一把将自幼腿有残疾的张丽摁到营业柜台下面,并用身体护住了张丽。所幸,60年代建造的木质楼板,坍塌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夹角,为她俩留下了足以保命的空间……
大约30分钟后,她们先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黑暗中,互相鼓励和壮胆,摸索着,一寸一寸地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商铺、餐馆尽成废墟。哭声喊声此伏彼起。
尘土蔽日,地声隆隆,气氛恐怖。
面对如此惨状,两个女人紧紧搂抱着哭成一团。不过,这情景大约只持续了十几秒,突然,她们好像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戛然而止收住了痛哭,之后,扯着手发疯般地向着一个方向——孩子读书的鱼子溪小学飞奔!
在一片烟尘笼罩的废墟面前,两个女人几近绝望……
那瞬间的几秒成了一生的记忆。
至今让魏绍君不敢面对的是她妹妹的9岁儿子刘毅,一个聪明又调皮的二年级小男生,2008年2月才在她的坚持下从马尔康转来映秀鱼子溪小学,最终连个囫囵模样也没见到……妹妹的如此重托竟酿成了人世间最大的创痛。
张丽12岁的女儿郭美妮,是鱼子溪小学公认的校花。漂亮大方,能歌善舞,会写会画,在都江堰举行的绘画比赛中拿过二等奖,大尺寸照片曾经在《上海晨报》头版上占过小半个版面……
在张丽那狭窄的板房里,她翻开手机给我看2008年5月11日中午为女儿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那天,女儿的一篇作文《妈妈的微笑》在学校得了个头奖,非要缠着爸妈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作纪念。而张丽那天下午正好走不开,为此还把美妮气得掉眼泪。说来也怪,平时十分乖巧的孩子那天非常任性。张丽左哄右劝,女儿才同意她用手机拍一张得奖纪念照——谁能想到,这竟是宝贝女儿留给家人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张笑脸!
郭美妮的获奖作文最先作为草稿写在日记本上,张丽在清理自家废墟时从美妮书桌抽屉的最深处找到了这个日记本。在《妈妈的微笑》的题目下,美妮写道:“我的母亲腿有残疾,但她为了工作,为了这个家,尤其为了我这个女儿,吃了很多苦,但她从不怨天尤人,很少唉声叹气,每天总是乐呵呵的。去年10月,为了我去都江堰参加绘画比赛,家里实在拿不出那么多参赛费,妈妈愁死了,但她展示给我的还是那样一种微笑——面对顾客似的发自内心的职业般的微笑。我想,只有拿下最好的竞赛成绩,才能对得起妈妈的一片苦心和那张笑脸。愿妈妈笑脸永驻!”
读着郭美妮娓娓道来的日记,我的心在一阵阵收紧。而讲述中的张丽却好像在说别人的孩子和家事——平静得近乎麻木,麻木得让人动容。唯有在接受四川省邮政工会李锦田的小礼物——一个十分漂亮的“多丽丝”布娃娃时,情绪顿有触动,泪珠儿突然涌进了眼眶。
“老工会”李锦田震后多少次来过映秀,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每次来,都要自费带上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两个十分精致的布娃娃,分送给地震中失去子女的邮政职工和认识的朋友。此举既是对失子家庭的抚慰,更是一种无言的希冀和寄托。说来也奇,大李已经送过布娃娃的七八户位人家,如今都如愿以偿,或添丁,或生女,各得其所,使一颗颗破碎的心得到了温暖和慰藉,而大李也被映秀人戏称为“送仔公”。
在去渔子溪公墓拜谒的路上,绍君特意带我们从映秀小学遗址经过——车一转弯,就看到了河对面一片被推土机铲平的地方,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和一面猎猎的红旗。如果没有人告诉你这就是曾经的映秀小学,你是无法想象这里原来是有过一排排建筑和朗朗书声的。映秀小学近500名师生,活着走出来的仅100来个,其余的都长眠在了那杆形单影只的旗杆下了。
看着被摧毁的家园之上猎猎飘扬的旗帜,我突然意识到,那不就是一种坚韧和力量的象征吗?有了这种力量,我们这个古老的东方民族才能够历经磨难而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怀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我们来到了“5.12祭祀台”。水泥浇筑的入口大门上,书写着“汶川5·12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两边的挽联是:“天地共咽 同祭国殇亡灵华夏断肝肠,山河同悲 共缅汶川逝者举国垂泪雨”。这是一块被当地人叫作大坡的地方。地震过后,死人太多,救援部队就在这里开挖了很长很深的壕沟,抬上来的遗体连同裹尸布竖着放入沟内,一排放满了,撒上石灰和薄土,再继续摆放。第一排壕沟摆满了,又挖出了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沟。如今,四道土丘,四排墓碑,掩埋着八千多亡灵。旧坟新土,纸马燃香,漫山的黄菊花,伫立着哀容戚戚的祭奠者。
手持黄菊的祭奠者络绎不绝,带着无限的悲痛和哀思默默献花,默默行走。随着人流缓缓走去,我的心沉得像铅。大多的墓碑上竟然不止一个人的名字:两个,三个,五个……10岁,20岁,30岁……爱妻,爱子,爱女……慈父,慈母,恩师……看着这些字眼,心痛依旧。地震是残酷的,但我们的爱是无限的。我没有勇气再继续往前走——愿死者安息,不因我们的到来而受扰。
在四道土埂下,不是每一个死者都有墓碑,墓碑下也不一定是逝者的准确位置,但是第一排,确凿无疑,多是映秀小学的孩子。这是作为见证者的绍君告诉我的。5月14日那天为美妮安葬时,她陪着张丽来到了这里,亲眼看到了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映秀孩子被葬在了第一排的壕沟里。
在一个镶嵌着郭美妮照片的墓碑前,张丽献上了一大束她亲自采摘的黄菊,我们也把手中的花枝轻轻地摆放在美妮墓前。“女儿最爱菊花了,”张丽说,“她去年过生日时,同学们给她送的最多的是白菊和黄菊,屋子里摆得到处都是。”张丽依然平静说着。
在另一处摆放着一块不大石头的地方,魏绍君蹲下身来,就着别人墓碑上的蜡烛燃烧了一沓纸钱。她说,那石头是他为外甥刘毅摆放的,是暂时占个位置,等到闲下来时也要专门立个碑。石头上有一行字,是绍君亲自用红漆写上去的:“愿外甥刘毅安息!”
一位60多岁的守墓人对我们说,地震已经过去快两年,遇难者坟前的悲哭声少了。人们的悲伤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埋藏在了内心深处。
当我们一行祭奠完毕准备离开时,一曲悠扬动听的笛子独奏《月光下的凤尾竹》拽住了我们的脚步。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这样的抒情音乐显然不是太协调的。我们回望,原来在第三排的一处墓碑前,一群穿校服的中学生在为他们一位遇难的老师过“生日”呢。身边的一位小男生悄悄告诉我,她们的连芳老师是为救同学才死的。我们都很想念她。《月光下的凤尾竹》是她生前最爱唱的一首歌,每到学校有大活动,她都登台唱这支歌。今天是她的生日,我们就想把这只她最喜欢的歌送给她。
“去年的今天你们为她过生日了吗?”我问。
“过了,”他说,“那天我们每人为她献了一束黄菊,说了一句最想说的话。”
“你说了什么呢?”
“老师,我——想——你!”说完,这个半大孩子突然哽咽着背过脸去……
我们慢慢向山下走去。身后,那揪心的旋律悠悠流淌;远处,岷江水不绝地流过,似在洗刷着映秀人的伤痛;山脚下,庞大的映秀原址工地——推土机、挖掘机来来往往,震耳欲聋,高高矮矮脚手架上的旗帜迎风摆动……
映秀,将以“天使之城”的形象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