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哥哥招一招手
手摇那杆吆骡子的鞭梢,站在南圪梁的沙洼上,毛花眼眼扑闪闪的亮哥哥,在早晨的阳光里给你招手……桃妹妹,把大麻花的辫子缠在脖子里,细长的脖颈如蟒蛇奔涌,她含情地把辫梢摆弄着含在嘴唇上,低眉顺眼的样子,让人揪心的疼啊……
亮哥哥大约一十九,桃妹妹大约永远一十六。天配就的人人儿,常常站在大路口,忧愁地看那骡帮和驴帮悠悠走过。玉米林林冒起红缨缨,桃妹妹摘红豆手挎篮篮,穿花布衫衫,紧身的胸脯脯起伏着被人抚弄过的思念,噘起嘴唇唇,皱起黑梢眉,天爷爷,你怎半个月了还不住店回归?荞麦花开黑颗颗,你就是那格柳二弯说不清关系的情哥哥,你白布衫衫对门门,蓝宽裤腿滴了一点油,把你个丑不棱登、黑不溜秋、猴急毛手的灰后生,你那硬格铮铮的衣领领,软不拉沓的羊肚手巾,斜眉吊眼的憨笑里,怎就把人摁倒在软格溜溜的荞麦地里呀?你桃妹妹就是不张口,引诱着你把涎水像猴尿一样细细地流。桃妹妹就是不动弹,任凭你把纽扣扣一个一个全拉断,任凭你把挽死疙瘩的绸裤带全扯烂。你猴急火燎地出一身汗,凄凄哀哀地把乖话说了个遍,人不情愿——你就有心没胆地胡乱说,怎么敢?
这么长的辫子就是想探上天,这么俊的女子就是见不上面。那蜿蜒的沙梁,在秋月下好似一个脱过衣服的陕北女子,就那么鲜鲜亮亮、柔柔嫩嫩、光光滑滑地躺在天地间。秋雾和沙尘迷蒙,把月亮染成红格丹丹的颜色。调情的风,在红月亮下用看不见的绵手手抚着沙梁没有起皱的皮肤,你亮亮哥,坐在沙梁的帐篷里伸长脖子张望。赶牲口到盐池去驮盐,杨桥畔、张家畔,都说好婆娘出在张家畔。张家畔的俊女女真耐看,柳条样的细腰比油糕软,水箩卜剥皮的脸蛋蛋,竹骨节一样瓷实的手腕腕,糯米牙牙笑开口,红嘟嘟的嘴唇似樱桃,端格溜溜的鼻梁绕花人的眼。不说话笑的甜,一说话就甜格丝丝酸,酸格丝丝甜。
马瘦毛长屁眼深,穷人说话讲良心。在无数个星星点点的夜晚,小客店的黑油炕桌上,脚户们耍赌推牌九,划拳喝烧酒,总有些年轻的青皮后生揣不住活兔子样跳弹的心,用暗号把店主家的女儿或小媳妇勾引出来,钻进茫茫深沉的夜色里。红绸袄袄绿裤裤,你是哥哥的心肉肉。就是一把碎冰糖,就是两双洋袜子,却把她们的羞怯和迷乱剥成光棍棍。
山盟海誓没有一句,只有“你赶牲灵我开店,咱来来回回常见面”的约定;只有“吃一回豆角角抽一回筋,交一回亲哥哥伤一回心”的怨恨;只有“交朋友不交猴小小,猴小小办事嘴不牢”的安顿。你当然理解“要来就在二更天里来,二更的娃娃不吃奶,慢慢儿下地把门开”的难奈,她们把无穷无尽的相思,用针尖和丝线,织进鞋垫垫织进荷包袋。那把灵巧的小剪刀马上变成艺术家的灵性工具,剪出的喜鹊落在亮哥哥头上的“英雄结”上:“羊肚子手巾带穗穗,不是傻哥哥还有谁”、“满天星星一颗颗明,全村村就挑下你一个人”,“三畦畦白菜两畦畦葱,一畦畦辣角数你红”……无数伤感又动情的咏叹,化成一句歌:“你是我的哥哥招一招手,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其实,白脖子的哈巴儿朝南咬,后生呀,你的那双手手却不能胡乱的招……
但,桃妹妹你不能躲啊——“黑格油油的头发白格生生的牙,小嘴嘴说下些惹亲的话”,如果真有“想亲亲想得手腕腕软,拿不起筷子端不起碗”的境界,好妹妹,那你就应该晓得“不落的日头没停的风,人世上留下个人想人”的老传统。要是美满的偷情被包办婚姻破坏了,一棵嫩白菜被母猪啃吃了,桃妹妹的命运就惨极痛极:“我妈妈生我九菊花,给我配了个丑南瓜”,“灰驴驮一条灰口袋,灰小子长一棵灰脑袋”。这个时候,苦菜花儿开得遍地黄,金针花上的蝴蝶不飞翔。“人想人啊泪淹心,泪蛋蛋打得脸蛋蛋疼。”
于是亮哥哥在大路上摇三摆,灰不沓沓地走路少精无神地唱曲。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戴上的那脖串铃哇哇的声,再甜的冰糖是化水的,再好的女子是人家的。于是桃妹妹就有了一生的怨情:“白天想你往墙头上爬,黑夜想你浑身身麻”、“前半夜想你吹不熄灯,后半夜想你翻不转身”。到了后来,干脆光光亮亮说吧:“只要咱俩搭对对,铡刀断头也不后悔。”
在驮盐的驴道上,许多村庄的女人都有相好的人。她们铁定了祖宗血脉里传承的游牧状态的心,再好的神仙要上案哩,再丑的女人要嫁汉哩。《掐蒜苔》的歌里那句:“墙又高来狗又歪,绳绳探不上续裤带,慢慢吊下来。”就成了千古不灭的泛情语。在陕北,在起伏跌宕的长城沿线,你走西口,出包头,走三边溜后山,总有一段漫漫黄沙的长路,孤寂的空气里不见一只鸟飞过,悠远的白云下往往响起亮格哇哇的信天游。天下最苦情的人才需要抒情,而不识多少字的赶脚汉,血淋淋的喉咙里喊出来这么多的酸曲情歌,是他们唱老了岁月,唱白了头发,唱出了不朽的爱情。
你是我的哥哥招一招手,你是我的哥哥就长成株柳。这株柳一定在有风的阳光雨露里,会和那年代的歌声同时长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