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人脸谱
唢呐坟
老街的背后,大山的脚下,有一座坟,像一支唢呐,所以叫唢呐坟。
唢呐坟里,躺着一个吹唢呐的人。
老街尊称吹唢呐的艺人叫“响手”。人出世的时候,要请响手祝贺一场,结婚的时候,要请响手热闹一番,满花甲的时候,要请响手吹上一阵,人离世的时候,同样要请响手轻狂几天几夜。老街上的人,在唢呐声里度过一生,老街的喜怒哀乐,全在唢呐声里诠释。
我儿时看到的唢呐,是用樟木树雕的。唢呐罩子和音区杆是脱离的,又是取不出来的,脱离不脱节,相伴终生。发音嘴是金黄金黄的芦竹做成的。发音嘴又称哨子,哨子含在嘴里的这头是扁的,接到音区杆的那头是圆的。哨子与音区杆的连接处,用红丝线扎一个小结。小结主要是防止哨子与音区杆脱离,再就是象征着对主人家的美好祝福。老街上,唢呐吹得最好的是一个叫范傻儿的。
我二表哥结婚,我目睹了范傻儿的功夫。他的唢呐声,直击人的心灵,可以掌控所有人的情绪。二表哥结婚的头一天,我们到女方过礼,过礼的人中最重要人物是响手。响手走在最前面。女家在堂屋的神龛下摆两张方形大木桌,桌上铺一床红色的花布被面。响手站在神龛的左边。待压礼先生在右边把彩礼给女家的支客司交点清楚后,范傻儿把吊在唢呐上的红绸子往肩上一甩,把唢呐往嘴里一塞,两腮鼓鼓涨涨像两个蜂包,唢呐就响了。第一曲吹的是欢天喜地。嫁女是喜事,哭嫁是土家人风俗,陪侍姊妹的姑娘在厢房里真真假假的哭,母女俩在闺房里真真假假地伤心。
这个时候,范傻儿突然把调子一转,开始吹娘哭女,女哭娘。凄婉的旋律,如泣如诉,顿时吃喜酒的男女老少喉结都哽了,眼泪在脸上一滚就下来了。从唢呐声里喊出的哭嫁歌弥漫在喜庆的气氛里,回旋在难舍难分的依恋中,悲喜交加。
哎呀我的爹,
哎呀我的娘哦,
金钩吞下肚,
牵心又挂肠啊……
触景生情,谁不儿女情长呢?这个时候,全场除了范傻儿的唢呐声,就是吃酒人的一片抽泣声。
第二天,哭嫁歌一颤一颤洒在山路上,一颗一颗掉在石板上,一滴一滴地从唢呐罩子里落到了二表哥的家。
吃酒回家后我问父亲,范傻儿这么聪明为什么叫傻儿呢?父亲摇头说不知道。直到我走出这条古街傻儿又去世几年了,我才听老街坊讲,范傻儿祖祖辈辈都是单传,祖上是出了名的响手,爷爷是大名鼎鼎的响手。到了他父辈这一代就只生了一个姑娘,姑娘招郎,上门女婿就不是响手了。生下范傻儿之后,娘高兴得不得了,请了一位被称为神仙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根据傻儿出生的年月日时装了4柱,然后说,天生的聪明,可惜命中克父,杀7妻,这娃儿八字好恶啊!
范傻儿懂事后,娘把这件事不得不陆陆续续地告诉了儿子。其实范傻儿原来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因为到了30多岁还没成家,人们都戏称他傻儿。老街上的人喊习惯了,他也听习惯了。老街上的人还真把他好听的名字给遗忘了,年长日久,连他自己也似乎不记得了。其实范傻儿的聪明是有目共睹的。很多人给他做媒说亲被谢绝了,好几个女人请倒媒也被拒绝了。范傻儿心里装着只有娘知道的秘密:他不能娶老婆,一旦女人嫁给他就要死,而且要死到7个后才能白头到老。这么凶狠残暴的命,怎么也不能连累别人。命里注定了我来到人世间受苦,那就只有认命。他在平静中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而不是去一次次轻弹男儿之泪。他心里很坦然,坦然得真像傻儿。
老街有红白喜事,都要请支客司。不管是请谁当这个主角,都要问一问:“响手是不是请的范傻儿啊?”否则就要推辞谢绝。范傻儿不偷懒,站着吹累了,就坐在木椅子上吹,坐着吹累了又站起来吹,日以继夜地吹,通宵达旦的热闹。范傻儿不贪红包,进屋封个一块二角钱之后,他就心满意足,无论哪家给他封红包都不吝啬。范傻儿做事有自己的准则,红包封多了他是要退回去的,不直接退支客司也不直接退给老板,免得推推拉拉脱裤子打屁——多一些手续,他就在人情薄上写上范傻儿的名字。关于傻儿的为人,这是我记得的最为细致的情节。
老街上的人都评价说,范傻儿的孝心几乎与他的响手齐名。不管从哪个整酒的人家出门,老板都要给范傻儿打发一个红扣和一个白扣。红扣是用粉子辣椒蒸的肥肉,白扣是用糯米蒸的瘦肉,这是一桌的两个主菜。做为回扣,老板打发这两个菜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也不排除主人家想傻儿出门时用唢呐吹吹吉利的图谋。但是有一点是绝对的,老板要这么做才觉得对得起范傻儿。范傻儿明白是给他母亲带的心意,总是笑着说,花费您儿哒!花费您儿哒!!
范傻儿的妈得了一种病,一天一天的瘦,到最后疼起来的时候,就是豆大的汗珠直滚,请好多郎中都没办法治好。弥留之际,她对范傻儿说:“你的命苦啊!你的爹死得早,你又没成家,恐怕范家到了你这一代,就要断香火了……”“妈,您放心,范家一定不得断香火!”范傻儿说得很肯定。范傻儿的妈开始点了点头,然后还是摇头,把傻儿的手一拉,走了,永远地走了。这个细节,是范傻儿的至亲后来才传出来的一段家闻秘史。
人死饭甄开,不请自然来。老街上的乡亲来到范傻儿家。在灵柩前放着一面牛皮大鼓,鼓手在鼓面上神奇地一击,乡亲们就踩着牛皮鼓的节奏,边唱边舞,时而相对击掌,时而绕背穿肘,时而踮脚打旋,时而两手倒立,时而捶胸蹬脚……
撒尔——嗬
撒叶尔——嗬……
一阵阵吼声,如平地滚过的惊雷。范傻儿边跳边说,好啊!娘解脱了,也幸福了。说着两手举起唢呐,对着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天吹一阵,又对着铺满鞭子壳的地吹一阵。唢呐声的铿锵,使满场坝的头,满场坝的脚,满场坝的手,满场坝的腰,掀起一阵一阵疾速的狂风。那是老街用最夸张的手法浪漫地演示着亡者的生平,通宵达旦地地动山摇着。
后来,听老同学讲,范傻儿的死是一种意外,也死得非常悲壮。那年,市里要老街上组织一个唢呐队到省城参加民间器乐比赛,并指定年已花甲的范傻儿为队长兼主吹。范傻儿请示领导说,先要用樟木雕一批唢呐,那家伙比现在的洋唢呐好。但是这种材料在附近几乎都砍光了,只有马弓坝的山顶上才有。领导同意了范傻儿的想法。马弓坝形似一匹昂首的马,马头有1700多米高。正是雪天,范傻儿带着徒弟上山砍樟木树。师徒俩用肩扛着樟树木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时,总是互相喊叮嘱:“小心,慢点!”过一个陡坎时,徒弟脚一滑,一根樟树木头冲滑下来砸到了范傻儿。范傻儿跌倒了,连樟树木一起滚进了万丈深渊……
听说,范傻儿的葬礼是老街最风光的,具体热闹到哪种程度,老同学也没详细叙述。但他说了一个与葬礼有关又无关的事,就是众人给范傻儿拢坟的时候,发现一个比范傻儿小10岁,住在后街九岭坡上的一个寡妇哭得最伤心,眼泪流得最凶。在过“头七”的晚上,朦胧的月光下又发现有一女一男在那里像幽灵一样晃动。到下半夜,一个小男儿跪着给范傻儿烧纸,火光一闪一闪的,照得那小脸蛋像一枚通红的图章。
第二天有人去那里割草,发现那座新坟变了,变得好像一支唢呐。
老街的铁匠铺子
铁匠铺子坐落在红土上街两条溪水交汇的三角地带,因有了铁匠铺,这三角地带就有了一个叫毛铁坪的名字了。
铁匠铺的大门口有一座小石拱桥,石桥上没有扶栏,但两边搁有可容纳几桌象棋的麻条石。因为玩的人多了,麻条石光滑乌亮,照得见人影子。走的人多了,桥上铺的厚石板同样闪烁着岁月打磨的釉光。这座桥上是我们这群小孩常去下棋的一个地方,我们下的棋是一个纯地域的娱乐活动。首先用粉笔写一个用字,然后在3竖的下面画3个小圆圈,每人3颗不同颜色或不同形状的小石子,放在各自面前横竖的3个交叉点上,谁的3颗子被逼到3个圆圈内为输家。
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和一个叫龙娃子的一屁股坐在麻条石上下棋。这个时候,从铁匠铺里传来的铁锤敲击声,清脆悦耳,富有韵律的节奏抢走了我下棋的注意力,输了。班主任晚饭后有一个散步的习惯,他来的方向和我相对。他凑到边上问:“你们做的什么游戏啊?”“下的狗卵子棋。”龙娃子脱口而出。“这是放牛娃儿叫的,当学生的要称用字棋。”龙娃子屁股一撅扭头一看是班主任,就像箭一样射进了铁匠铺子。
铁匠铺子里的机械非常简单,但又非常别致。风箱圆圆的,黑黑的,粗略一看,风箱就像一副躺在地上的棺材,多少有一点恐惧的感觉。风箱是用一截大古树做的。木匠先掏空树心,再用木刨子刨光,镶上底,在圆圆的底板上开一个书一样大的窗口,窗口再做一个薄薄搭板,搭板上方装一个小木滑轮,可开可关,风箱两头都装有这个小门,拉风箱的时候,两个小门一呼一吸,就产生巨大的气流。风箱拉杆穿进一块厚木板,木板也是圆的,比风箱的内空略小一点,再把布巾子钉在圆型木板的外圆上,就填满风箱内圆。这头再镶一块和底部同样的设备,拉把就在正中了,这时候拉把推拉带动布巾子圆板就开始鼓风。风箱的中下部有一个圆洞,装一段铁管与炉膛连接。炉膛需要燃烧的时候,只需要把拉把往里推又往外拉,风就直接灌进了炉膛,燃烧的炉膛里,温度可达千度。生硬的毛铁通过高温煮红了又煮熟了。师傅就用长猫钳把红铁夹出来,放到砧桩上。拉风箱的师傅举着锤朝喷射火苗的红铁一锤一锤地打。另一个师傅左手用猫钳翻动着铁,右手的小锤也一锤一锤地砸。你一锤,我一锤,一轻一重,配合默契。清脆的拟声词传得很远:“打点儿,吃点儿,打点儿,吃点儿……”师傅的围腰是羊皮做的,没有上硝的羊皮再刷上一层生漆。在打铁的时候,火花溅在羊皮上,散落到地上就是一颗颗黑色的粟米。就这样重复百次,一砣生铁,才能打成一把镰刀,一把挖锄……
在打铁的过程中,最尖端的技术就是搭钢了。刀口上要搭钢,挖锄口上要搭钢,钢在炉膛里通过高温与铁融合。钢的成份多了,刀口就容易缺,钢的成份少了,刀口就容易卷。业精于勤,在方圆数百里的几十家铁匠铺,故乡老街的这个工艺,是被公认的一流。
铁匠铺里有很多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那位姓阮的铁匠师傅。
阮师傅个头很高,是阮氏铁匠世家的第5代,长得浓眉大眼,是个彪形大汉。如果不是脚跛的缺撼,就是老街首屈一指的帅哥了。
阮师傅的名气伴随着他的铁器家业走进了千家万户,因为他的一点缺撼,也诞生了一个家户喻晓的歇后语。要买铁器,都会说阮师傅打的东西最来事,是跛子的屁股——翘(俏)货。如果说这歇后语是老街铁匠铺的广告词,那么在世界上都具有惟一性。阮师傅不认为这是揭他的短,侮辱他的人格。他相反觉得这是对他的褒奖和尊重。站在人群中,他最显眼。有人问他有一米八吧,阮师傅自我调侃:“我站着有一米八,走路的第一步还是一米八,走第二步的时候就只有一米七了。”
阮师傅对他的铁匠铺是敏感的。一进铁匠铺,他就跟铁一样板着面孔,一丝不苟地打铁,聚精会神地拉风箱,师徒俩都很少说话。外面的人喊,以为他是聋子,再美的女人在他的铺子外向他深情地张望,以为他是瞎子。一次,一男一女在他的铺子外面为风流韵事打架,喊天喊地。他打他的铁,拉他的风箱。围观的劝架的人越来越多,但铁匠铺子里打点儿吃点儿的声音不仅没有停止,相反越来越铿锵。他冷漠吗?
发源于李家湾的溪水正从铁匠铺子前流过。为了方便,街上的人在小溪坎上铺一层耐朽的树筒子之后,再铺一层厚厚的土,就变成了街道。这天早上,铁匠铺前的街面突然穿了一个窟窿,随着“啊”的一声,一个小跑上学的孩子掉了下去。这惊险的一幕被正从石桥上走过来的阮师傅看见,他一个箭步跳下了桥,钻进了出水洞口……把孩子抱出来,一看没事,就一边朝铺子里走,一边哼着五句歌:
逗逗打,打逗逗,
逗逗打打上哒钩。
先前只为逗打起,
打打逗逗舍不得丢,
逗逗打打要你留……
这个时候,下街到上街来挑水的一个女人,在铁匠铺前接着阮师傅的小调开始用歌声和他交流:
逗逗打,打逗逗,
逗逗打打我上钩,
只想挽手舍不得散,
想必你也舍不得丢,
难舍难丢心肝肉……
开始,老街上的人只知道这是打铁的小调,打铁的小调都是打铁时一套套的拟声词,也就没有在意。直到他们在一对燃烧的红蜡烛前喝交杯酒的时候,老街上的人才恍然大悟。这也是老街上惟独没有动用媒婆的第一对夫妻。
水随沟流,妻跟夫转。这是老街上的人经常教育下一代的醒世恒言。意思是说,你们要和好人交朋友,否则是要变坏的。后来,阮师傅和他老婆为人的品德,成了老街这句警言的佐证。
他们恩恩爱爱地生活。几年之后,阮师傅的老婆患上了风湿,开始生活还能勉强自理,后来连上厕所都要靠阮师傅背进背出。后来他老婆向阮师傅唱了一首五句小调,深深表达了一丝凄婉和悲凉:
逗逗打,打逗逗,
我命满不得三十六,
今年已是三十五,
明年就是三十六,
你要另找心头肉……
阮师傅完全彻底地明白老婆的意思,于是呆呆地看着火膛,凝望着他们一起吃饭而且又是自己打的铁三脚。那个铁三脚就像一个深藏不露的经历岁月磨砺和高温炙烤,依然饱含信仰的人。
阮师傅对老婆说,我的命,就是“打点儿吃点儿”的命,你嫁给我,是我的命害了你,你如果嫁给别人也许就不会得这个病。我如果抛下你不管,再找一个,又要害别的女人,阮跛跛儿这辈子,只害你一个女人!
后来,我因读书离开了老街,又因为工作而不能回到老街,我没有看到阮师傅和他的铁匠铺及他的家庭是怎样延续的。我想在记忆中保留着铁匠铺子红红火火的岁月,保留着阮师傅那种朴实,甚至还有那一粒粒火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