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到高中，走了十几年蜿蜒崎岖的小路。端午节那天，我带妻回到老家，妻到亲友家去玩，我便独自一人重走那段上学的老路。

从老家到学校，要先通过二里沟，爬上土罐梁，再从土罐梁下到山脚，顺着山脚走一段平路就到学校了。从山沟到山顶，板栗树、枇杷树、柿子树和柏树、杨树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树密密实实地挤满，将原先长满庄稼的红沙地和一层一层裸露在外黑糊糊的崖石，吞进了翠绿的林海中。沿沟两侧，过去酒杯粗细的斑竹，现在不知从哪里积蓄出来了怪力，一连串长成茶缸和碗粗的大竹子，把原来认识的小竹子挤得不见了踪影，我怎么找也没能找到一根认识的。

过了驼背竹再往前走半里路，就是钱五叔的家了。钱五叔家是我知道的二里沟里唯一的住户，后来听说他儿子在外边承包工程发了财，一家人早搬迁到西安大城市里居住去了。这里已是人去楼空，坍塌的房屋被涌起的蒿草和浓郁的杂草掩盖，走到跟前不仔细看，不会想到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

从钱五叔院坝往沟尾走不到200米远，我又看到了路面上青石崖上的那株桃树，只是那树已由原来的碗口粗长到了木桶般粗了，满枝挂满了白里透红的桃子，压得枝条都快弯到了地面。我奇怪的是，这么多熟透了的桃子为啥没有人来采摘呢？记得上小学五年级那一年，家乡遭了旱灾，黄沙地里庄稼干枯得一把野火都能从山脚烧上山顶，饿急了的人们啥都想吃，啥都敢吃。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肚里感到实在没有一丁点存货，直饿得头晕目眩、清口水长流。当我走到这棵桃树下，见满树的桃子已有鸡蛋大小了，便紧了一紧裤腰带爬上桃树摘桃子吃，虽然桃子满身都是毛，桃仁还是软的，吃起来酸涩难以下咽，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只顾撅起屁股蹲在树上吃，哪里管啥味道？正在起劲，突然树下一声暴喝：“给我滚下来！”当时把我吓得差点一头从树上栽下来，我急忙低头下望，见钱五叔正拿着根竹棍在树下怒视着我。“五叔，我饿。”我可怜兮兮地对钱五叔说。“你饿，就能随便偷人家的东西吃吗，谁教你的？”钱五叔仍然恶狠狠地瞪着我问。“我……”我当时真是无言以对，不由“哇”的一声哭起来，我闭着双眼，甩着两脚在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干号，用此计拖延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树下又传来钱五叔的声音：“哭够了没有？哭够了就下来吃饭。”听说有饭吃，我立即止住了哭声，睁大了双眼往下瞅，见钱五叔正举着一碗饭对着我，我一下忘却了胆怯，二话没说，抱着桃树顺势一溜溜到了地面，接过钱五叔递过来的碗，狼吞虎咽起来。“慢点，别噎着。”钱五叔放低了声音说。我一边点头，一边扒拉着饭，只是手和嘴不听话，就是慢不下来。“唉！”钱五叔叹了口气，背过了脸。我一口气把碗里饭吞进肚里，然后心满意足地把碗递给钱五叔。“孩子，这毛桃还没有熟，现在还不能吃，吃了会拉稀的。看你这脸上全是菜色，又有些浮肿，再一拉肚子，你这小命就算完了。”钱五叔收碗的时候对我说。我舔着嘴，回味着刚才香甜的米饭，似懂非懂地瞪着钱五叔点头，我奇怪的是，他这铁塔般的汉子当时竟然流泪了，自此后，当我看到钱五叔那凶巴巴的粗皮大脸，觉得是那样亲切，那样慈祥。是的，在我一生中再也难以忘怀这件事了，因为这碗饭是我此生中吃到的最香的一碗饭，今天再次站在这桃树下，我都能清楚地回味到那碗饭的香味。

离开桃树没走多远，就到沟尾了。从沟尾顺着斜坡一条羊肠小路向上攀登，才能到达土罐山梁顶上，我拨开树丛、草丛、荆棘努力向山梁上爬去，没爬多远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当我用尽全力爬到半山腰，然后靠在一棵老板栗树下喘息时，一眼就瞥见侧边不远处的一个石窝子。我扒拉开石窝中的树叶，依然见到那块半张床大的平整的白火石，它依然晶莹剔透，由一圈圈黑石勾画的美女图像依然活灵活现地镶在它的体内。我走过去，像过去一样和衣躺在白火石上，鼻子对着美女图像的鼻子，我依然感到幸福。

我离开石窝子回到老路，顺着老路一口气爬上了土罐梁。我坐在山梁垭子上，静静地眺望远方。

在土罐梁上，我没有再敢下梁向学校那个方向走去，我怕还没有走到学校天就黑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今天总算又一次重走了原来的上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