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懒汉
乡村人是勤快的。隔壁六大爷是个例外,人称六懒汉。
在本家兄弟中,六大爷排行老六,是家里的老小,上边有五个哥哥都很勤快,数他懒,年轻时就得了个不雅的绰号,六懒汉。
按隔壁邻右、乡里乡亲的称呼,平日里,我尊称他一声六大爷,他便眯眯地笑了,说这孩子仁义,其实,我心底一直跳跃的、呼之欲出的也是六懒汉。然而,从小我就没有弄明白,耳闻目睹的六大爷,还算勤快,起码比他五个哥哥勤快多了,却被叫做六懒汉,广为传播,或多或少有点冤。若论农活,耕耘耧割,六大爷虽算不上村里最好的庄稼把式,但样样精通,也算行家里手。农忙时,从未见他闲着,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和其他农人无二,是常有的事。从田地劳作回来,一般人进院边走边拍拍土,早跳上炕头,端起碗,捏块糕,香甜地吃开了。六大爷却不急,伸手从门后探出牛尾巴拂尘,拍打去身上的尘土,敲去鞋上的泥巴,将鞋立在窗台上晾晒,换上屋子里穿的软底布鞋,看看水缸里的水满不满,屋后园子里的菜旱不旱,这才洗脸净手,歇口气,上炕吃饭。连我都奇怪,懒字,似乎从来和他不沾边。或许从前很懒,后来勤快了,绰号却延续下来,村子里爷爷辈的绰号延续到小孙子身上,也是常有的事。问过我妈,他们是老邻居了,几十年的交情,绰号的原委,应该一清二楚。我妈欲言又止,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叹口气,笑笑,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也没有什么避讳的,连六大娘人前人后也“懒汉懒汉”地叫,六大爷满含着笑意,点头应承。
在我幼稚的眼里,六大爷非但不懒,简直可以说勤快得很。地里的活,自不必说,每年所挣的工分,除了赶胶皮轮大车的车倌,在同龄人中,六大爷是数一数二的。院子里的后菜园,后来拆掉东西下房,空出来的地皮全种菜了,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是无人可比。闲暇时,一般农人,不是打呼噜睡懒觉,就是打平伙拍西游,要么抄着手在街心晒暖暖。六大爷似乎不合群,很少出门,不是戴上水晶老花镜,半躺在狗皮褥子上靠着铺盖卷看闲书,就是摆弄他的针灸包和火罐钵儿,有时也和找上门来的孩子们杀象棋。他有一副木刻小象棋、一副塑料跳棋,分装在两个小铁匣里,下时慢慢取出,摆好,没人时就自己下,一样不急不缓地厮杀,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当头炮,马来跳”、“闲来无事滚卒子”,很多基本口诀都是和他学会的。最初,我本不会下象棋,是六大娘出远门,我和六大爷做伴学会的。晚饭后,我去六大爷家时,他早已吃过饭,用剩下的余火炒一小碗大黄豆,摆好棋盘,等着我。他一步一步地教我,马走日字,象飞田字,马腿绊不绊我老是分不清,直厮杀到后半夜才睡下,梦里仍然在下棋。刚入门那会儿,很上瘾,一放学扔下书包就跑去找六大爷,缠着他杀两盘,说是两盘,输输赢赢,难解难分,杀起来就没完没了,直杀得天昏地暗,忘了吃饭。我奶奶找上门,就笑我:“学会下棋,不嫌饭迟,都是六懒汉教的。”
六大爷的做派,虽然村里人看不上,可在我的眼里,就是六大爷自己也觉得,自己还算个文化人。六大爷的祖上,是村里的地主,家族中出过一个秀才,就是到了他们兄弟这一辈,虽不如从前,但也衣食无忧,多多少少念过书。据说,六大爷还到十几里外的千千村洋教堂念过完小,饭后到村外林荫小道悠然地散步,就是那时留下的习惯。后来兄弟们分家,财怕五股分,六兄弟全成了下中农。《千字文》、《千家诗》,六大爷相当熟稔,说话间,不觉就引用上了,我不明其意,常常追问老半天,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解,直到最后,还问我,明白不明白?有时太劳累,他就半躺着看闲书,见我来,就搬出书箱子,让我自己挑一本读,《说岳》、《水浒》、《三国》、《七侠五义》等书,我都是从他那儿借来读的,我爹看见,总要说一句:“那个六懒汉。”最多讲一讲,少不读《水浒》,老不看《三国》的旧话。我妈说,你爹年轻时,也是那德性,常常泡在六懒汉家,学针灸拔罐,借来那些闲书,一读大半夜,惹得你奶奶都出声了,怕熬夜费灯油,直怪怨六懒汉是个大禾苗。
六大爷脾性好,向来都是笑嘻嘻的,孩子们下棋反复悔棋,他也不恼,自己输了棋,反夸孩子们进步了,说,再来一盘,巩固巩固,村里孩子们的棋艺,大多出自他的门下,一个路数,老师们总爱笑话,又是那懒汉步,当头炮,马来跳,没有一点新花样。和六大爷学棋的孩子一茬接一茬,能赢了,就走了。六大爷乐呵呵,青出于蓝胜于蓝嘛,总是这样说。
自然,六大爷也有沉默寡言的时候,一个人盘腿端坐着,闭上眼,静默不语。他说,这是坐禅,心静如水,万念俱寂,最是修身养性。坐到一定程度,不吃不喝,三五天只含一颗红枣,便足够维持生命了,这就是道家秘不传人的辟谷术,有段日子我二哥特迷恋这法术,每天有空就跟着坐禅。后来我也迷上了,父亲不高兴,说我走火入魔了,怪怨六懒汉招惹的,为老不尊,要找人家谈谈,我才答应不学辟谷了。很快,又迷上六大爷的二胡。六大爷睡觉的东房墙上,挂着把二胡,筒子是花蛇皮面的,马尾弦擦上松香,拉起来吱吱扭扭,就成乐曲了,十分好听。六大爷并不常拉,夏天的傍晚,别人去乘凉,他一个人坐在屋后菜园井旁的老杏树下,月光流来流去,仿佛漫随音乐起舞,一直拉到后半夜,周边寂静无声,蛙虫都入睡了,只有哀婉的乐曲,井拔凉水一样,从园中缓缓流出,在村庄四散着。这二胡曲子吸引着我,静静地躺在被窝,久久无法入睡,听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熟的,仿佛那音乐从未间断过,直到第二天清晨梦醒,才戛然而止。那时候,六大爷早扛着锄下地了,半针长的地头,已打了一个来回,坐在地头,吸着烟卷,他从不抽旱烟锅的,即便是散烟丝,也要卷起来抽。一边歇缓,一边等六大娘送早饭呢。
也许,我天性缺少音乐细胞,虽然很喜欢欣赏音乐,也喜欢各样的乐器,但动手的能力实在差,辛辛苦苦学了几个月,也没有学会倒把子,一曲《东方红》,只会拉前几句,也是大体相近罢了。直到后来,有了自己的二胡,也没有学会,挂在书房墙上,成了摆设。我的兴趣,很快发生了变化,在六大爷的书箱底,发现了五本薄薄的小册子,是一套魔术书,不用六大爷指点,看过后,我就会变一些简单的小魔术,甚至会用山药粉做小火药,表演喷火的绝技。慢慢地,这兴趣也淡了下来,忙于其他的事,才很少登六大爷的门了。偶尔碰见,他笑笑,也不责怪,遇到杏熟,或萝卜长大时,就喊住我,到后菜园摘一些,放在我衣襟上包起,让我拿回家,给家人尝个鲜。
村里人,尤其是老人,对六大爷颇多微词,似乎不大喜欢六大爷,说那懒汉,一辈子不务正业,懒着呢。稍大,我才知道,村里人所谓的懒,是指六大爷那些散漫的爱好,如下棋、看闲书、针灸拔罐,这些与乡人生活不沾边的事,在乡人的眼里,即是懒的表现,有那闲工夫,多种几亩地,给房多抹几遍泥,那才是正理,也算庄稼人的本分。至于六大爷衣裳的整洁,鞋袜的干净,香皂洗脸,牙粉刷牙,在庄稼人看来,那更是与乡村生活格格不入,穷讲究。一身的臭毛病不说,况且,最让乡人不齿的是,早年六大爷做过几件丢脸的事,很让人瞧不起,懒根种下了,就是后来勤快一些,那又算什么,照样是懒汉。年轻时,顾下棋看书,将女人丢在一边,常常发生口角,有回女人生气后要去跳井,他以为开玩笑,没去追,依旧下棋,等发现时,女人已淹死了,尸体浮上来,头泡得斗盆大,眼睁睁地瞪着他。女人娘家打上门来,骂了三天三夜,从此,懒汉的绰号出了名。说他好吃懒做,女人跳井也懒得管,一句话,懒到家了。还有一件说不清的公案,解放战争时,顽固军包围了村庄,村干部闻风后全藏了,就是普通村民,也顺着南沟跑过了河。六大爷躺着看书,什么也不知道,被荷枪的士兵赶到了大庙前,明晃晃的刺刀架在脖子上,逼问村干部的下落,没办法,他被迫沿街挨户转着找。有人传说,在他家院子里,他向地窖使了眼色,顽固军才从下边拖上他做村干部的弟弟,拷打不屈,被刺刀活活捅死了,鲜血染红了带出的棉花,凝固后如朵朵血花,开遍上身。六大爷始终不承认有这回事,但也说不清到底是怎回事,弟弟牺牲了,他还活着。
倘若一两件事,日久年深,会忘记的。但平日的坏习惯,就是六大爷的穷讲究,才是最让村里人看不顺眼的。炕上通年摆着个小桌子,是祖上传下的,黑不溜秋,死沉,饭后也不往下搬,上边放着闲书,八毛一袋的花茶,倒出装在银白的小锡罐里,不管前后晌总泡一壶花茶,出来进去,抿两口。在村里人看来,这更是懒的表现。渴了,从水瓮盛一瓢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那才叫解渴。摆那么个小沙蛋壶,泡茶喝,真是懒出头了。我至今不明白,这些生活习惯,到底和懒有什么关系。后来,似乎有些明白了,村里人,喜欢将自己看不惯的人和事,不是称做懒,就是看做不正经,很有些阿Q笑未庄人的眼光。
有了这样的坏名声,加上懒,村里人从来对他爱理不理,不大尊重他,当打对面,懒汉长懒汉短的,他似乎习惯了,虽不认可,却也不气。遇上村卫生所老医生看不了的病,尤其是严重化脓,坏到骨头上了,没办法,不情愿地找到六懒汉门上,他总是不计前嫌,将病人扶到炕上,忙着用皮囊子一捏一放地吸脓,有几回,竟趴下,嘴对着患处,猛吸之后又吐出。之后,又是针灸,又是拔火罐,直到病好,患者也只是笑笑,好像六懒汉是应该的,在赎罪。他也只是笑笑,从来不计较。六大爷有一大盆火罐,瓷的、陶的、玻璃的、竹的,有时还不够用,根据病患需要,他还要刻山药蛋火罐、制冰火罐用。
到了晚年,不能下田间劳作了,六大爷就在家里开了药堂门诊,用他的针针罐罐,以及早年采下的花草虫石药物,免费给村人看病。那时,村里的卫生所早关门多年了。至死,村里人还叫他六懒汉。
几十年后,我回到村里,说起六大爷,老人们还说,就是那个六懒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