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爱我家。家是房子。

漂泊了几十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此房虽是公家的，但按目前政策，我可以住到死。只因我是单位的老干部，这房子原是为老干部而建的。所以我认准这是我的房子。

是我的房子我就得整理好，布置好，就像自己亲密的伴侣，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这样就住得舒心些。

我对房子首选是时间。

我这样叙述许多人不理解，房子首选怎么是时间呢？该是空间呀。这个我知，房子是以空间计算的，譬如平方、立方。但人的生命是以时间计算的，即年、月、日，甚或小时。房子要为人服务，等于空间要为时间服务的理一个样。具体说吧，一日三餐是要占用时间的，就是为了肚皮呀，太单一了，所以我就在空间上打主意，在客厅摆乘能移动的小桌，没客人来自己在小桌吃饭。吃饭时看电视，主要看新闻，把每天看电视的一小时省出，用来办别的事。一楼的房辟为办公室，有空上网，看书，从边头茬尾中“捡”出一小时很容易，这样不就将生命延长了？

次选当然是空间啦。

现在的房子大，住我一家够宽敞的。何况儿子已成家，只有时过来蹭蹭饭，蹭完便离去。所以家经常就只我和老伴俩。我退了，从领导岗位退到休息岗位，再过些时就该办退休手续，所以家是我24小时的栖身地，我布置它当然要费心些。三楼原是个隔热层，以前的住户将它升高大半层，空着，我就将它再升高点，装修成书房，摆下我平生积累的两万册书。我自幼有藏书秉性，从小学课本到工作笔记本，从小人书到线装书，还有那林林总总的刊物、杂志、中外名著等，30余乘书柜装得满满的。这就是我的精神财富了。小孙女唧唧喳喳跑上去又唧唧喳喳蹦下来对她的同学讲：“哇噻，我家有个图书馆呢。”小孙女说准了，我刻意建个家庭图书馆，将书画报刊分门别类摆放好，要看时随手拿，够方便的。平时我以此为居。看书累了就练练笔，练笔乏了就到阳台转转，眼瞅着远处的楼房和近处的树林，还有云朵，瞅到鸟儿在林子间蹿来蹿去，或白云在蓝天飘悠忽荡，感觉就要放松些。阳台摆几盆花，每天固定时间浇水，整枝，松土，程式化的内容让心归属到田园处。“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陶渊明的大雅便融进我的血液中。

居其间，我常生出一种感慨来，努力吧，这么好条件，余生不努力不出成果真是愧对了。

二

我爱我家。家是亲人。

我和老伴结婚30余载，那时我是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她是铁姑娘战斗队长，识字不多，性情刚烈。许多人说这门亲长不了。她哭着，要我发誓不当陈世美。我答应，并回来陪她当农民。她笑了，笑得很开心。于是我俩结合在一起。我起早贪黑挣工分，她勤勤恳恳当妇联主任，还领导着我呢，当然还处处护着我。尔后不久，我又从乡道上爬起，从农民到村支书，从乡镇干部到县领导。30多年的路是汗与泪铺就的，血与泥凝成的。家是先缩小后放大再缩小——从众多兄弟中分出立门户，接着有儿子，儿子长大娶媳，又生孙，按人类规则蔓延着。轮到我从领导岗位退下，儿子又分出，家又缩小到30年前原规模。不过还好，儿子一家也住在同一所院子里，饭熟还能闻香呢。分了等于没分一个样。

老伴成了婆婆，铁姑娘性子牢固地刻在她脸上，愈发深与密，坚忍不拔。许多年来，我俩口争无数，吵常有，然而就是夫妻情割不断。携手至今，一路走来是缘分，更是责任，担起才知活的味呀。这情结潜移默化到儿子，娶的媳同样如此。而今一切安好，儿子与儿媳都考上公务员，都选进领导班子，气势还旺着呢。于是我讲，孩子们你们忙去吧，你们忙才是我们的开心事。牢记一点，宽厚待人，委屈待己，佛总在头上照应着，祸会避你而远。作为行政人，须知德主才辅，方为至要。父以为是，坚信不疑焉，口耳相传焉。小孙女由我们带，你看咱家那情趣，我戏她，她逗我，一老一小，一对活宝。我们就这样快乐着。岂不享尽天伦？

三

我爱我家。家在心中。

活了这么久才体会到，“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欧阳修语）自然规律亦如此，人欲莫不如此。今晨看电视，一个显赫的家庭倒下了，比雪崩得还快。存在的是一瞬，逝去的是永远。祸根在哪？名呀，利呀，把人弄得一塌糊涂。回头再看走过的路，当初打拼的朋友有几人今安在？身陷囹圄的，半途夭折的，中道旁落的，时间如同一把大筛，把沙尘筛掉，把杂质去除，留下的没几多。能平安、健康地接过退休证当属幸运者。想到此，我心地坦然了，我心满意足了。蹉跎岁月，虽从未耀眼过，但也从未黯淡过。就像天上一颗小星星，永恒地挂着，不也是一道风景吗？

所以我常对孩子们讲，钱不要多，够用就行，多了就要舍；权不要重，能做事就可以，重权时要抽身，贪恋会失足，这已成一真理。“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诸葛亮才成千古之名相。须知，贪欲的闸门一打开，想关上是极难的。性也如此，世上有几人能抗拒？天下万物，唯有身体与知识属自己，因此可求、可占、可贪。于我而言，知道这道理虽很早，但做到却稍迟。只因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古训激励着，将我从随欲的悬崖边拉回，再刻苦，终有所获，学法律，通过国家司法大考；练文笔，文章见之于省报刊而不鲜。闲暇时弹钢琴，自娱自乐。由此我想到这就是我心中的家，说穿了就是安心二字。年少时我写过一首诗，问家在哪？家是什么？回答是一床棉被，“文革”串联时背着它，火车站就是家。学大寨时背着它，工棚就是家，白天我被放逐到人海中，晚上依偎着被子，就像回到自己温暖的家。如今我的感触呀，酩酊时也常念叨“我爱我家”。酒醒后急着把心里的话吐出，看变没变。疾疾地敲在键盘上。再看，还没变呢，仍然是这四个字——我爱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