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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包装

发表时间:2025/03/16 10:22:43  来源:安徽文学1103  作者:游利华  浏览次数: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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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穿好鞋,提着包下了楼,最后一次去“都市元素”的家。
  楼下的特色快餐店里生意依然火爆。那个夏天,她和陌杨看了一套又一套房子,看花了一双眼睛,也想花了一颗心,拖着又累又饿的身子,钻进了这家位于大马路边的小店,有人举着牌子在落地玻璃外来回走动,陌杨随口说了一句:吃完饭咱们上去看看吧,牌子上说还有一套尾盘。
  房子不大,七十平米。中介小姐一片生花的唇舌,摇鼓起来姹紫嫣红、春花灿烂。坐南朝北,出门就能坐地铁,想逛什么店都有,又不太吵,周围都是写字楼和公寓……中介小姐一样一样地扳着指头数,像个说媒的婆姨。暮云在屋里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了那个门口的入户花园里,她心里琢磨着,两个小房间是不够用的,将来有了孩子,怎么都得再多出一间房来,做客房或书房或老人房,五平米的入户花园可以做个墙隔一隔,改成个小房间,只是不太好看,也有些挡光遮路的。
  也许是真的逛得厌倦了,也许是那餐美味的萝卜牛腩加了分,暮云生来好吃,陌杨也是个饕餮之徒,一时冲动,他们当即就交了定金。第二周,就搬进了这个位于“都市元素”楼盘的新家。
  房子是带装修的,但暮云还是认真地添置了一堆东西,装了粉色的窗帘,铺了粉色的床单,墙头还挂上一张巨大的结婚照。照片里,她和陌杨搂在一起,眼鼻相对,甜蜜地抿嘴微笑着。
  他们是今年春节结的婚,酒席好不热闹。因俩人老家都不在深市,婚礼就被分成了三场,一场在陌杨老家,一场在暮云老家,另外一场,则是在俩人目前生活的深市。前两场不用说了,无非三大件八大碗,浓油赤酱,海吃山喝,上千年来雷打不动的乡村规矩。后一场才是重点,暮云躲在红盖头后想,她也许什么都会忘,却不会忘了这场婚礼。那个夜晚,她和她的良人结为百年之好,从此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她是他的人,他是她的魂,他们的手紧紧拉在一起。铺天盖地的笙笛响起来,按照传统的汉婚行着礼仪。暮云觉得自己化变成了千万个女子,她们在老旧的时光里低眉,她和陌杨也已经做了千百年的夫妻。
  婚后不久,俩人便准备着要一个孩子,这一点上,暮云和陌杨齐心协力。暮云拍拍陌杨的肚子,说,书上写了,要想怀一个高质量的宝宝,首先得戒酒,还要常锻炼。陌杨嘻嘻笑着,顺势鼓起肚皮,说,干脆我替你怀算了,看我这肚量,天生条件优越。
  以为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平常事,却出了严重问题,俩人黏黏糊糊几个月,暮云的肚子依然贫瘠得仿若一片荒漠,一根草也没长出来,连草影子也不见。最初谁也没多想,觉得不过是时机不对。暮云掐着指头算好了排卵期,肚子还是一再悄无声息。她就有些急了,瞒着陌杨去了趟医院,检查结果下来,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好说歹说,威逼利诱,拉着陌杨也去了趟医院,结果让俩人都松了口气。陌杨的身体结实健康,像一株蓬勃生长的植物。
  
  屋里一切都还照旧,拖鞋的摆放,器具的安置,一切还是老样子。
  想不到房子这么快就卖出去了。不过一周时间,地产中介就打来电话,说新房主也是一对新婚小夫妇,已经付了定金,价钱谈得不错,所以暮云他们必须在这两天里,把自己的东西搬走。
  陌杨还在出差,商量卖房子期间,陌杨就一直在出差,他总有出不完的差。暮云不想看见那些前来看房子的人,觉得应酬也是一件烦心事,索性搬出了家,暂时住进了公司宿舍里。
  午后的闷热让人呼吸不畅,暮云一屁股坐在茶几边的地上,东一下西一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心头也涌上灰云一样的沉闷。
  垃圾桶里还扔着两张“绿箭”口香糖的包装纸,是陌杨吃的。他不喜欢吃那种盒装颗粒状口香糖,说“绿箭”的好,有嚼头,最主要的,是每一片都采用独立包装。
  第一次遇见陌杨,他嘴里就嚼着口香糖,半闭着眼睛,塞着耳塞,聚精会神地听着手机里的音乐。他并不太俊秀,只是匀称、阳光、健康,偶尔一瘪嘴角,流露出小小的邪气。他像一棵枝叶繁茂的小树,伫立在地铁里。其实不单是陌杨,地铁里的人们都像一棵棵小树,尽量收缩着枝叶,互不干扰,互不相交。
  以后,便常常遇见他。他们居然在同一个站下车,只是下车后,他往左,她往右。慢慢地,暮云就对这个陌生男孩有了好感,似乎那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搭地铁是一件无聊的事,暮云不想听音乐,也不能看报看书,更无法找人聊天,惟有给自己找点事做。地铁穿梭在黑洞洞的隧道里,车窗玻璃上映出人们苍白严肃的面孔,暮云就装作发呆,目不转睛地盯着被灯光映照在玻璃上的陌杨的面孔。地铁呼呼前行着,以风的速度;他们其实也在前行着,以风的速度。但玻璃上,俩人不甚清晰的脸却几乎叠合在一起,陌杨的稍高一点,自己的,矮那么一点儿。暮云就想起了那首诗,一个外国人写的,大约是说地铁里的面孔,是黑暗枝条上的白花。白花?暮云眨眨眼,心里便有些荒凉。
  上车,下车,再上车,再下车……他们跟许多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又因为拥挤,不得不耳鬓厮磨,地铁停靠后,再擦肩而过,连话也未曾说过半句。只是谁也没想到,俩人会真的谈起恋爱来。更让暮云意外的是,还是陌杨先开的口,他走向地铁出口时故意放慢了速度,等暮云跟上来,转身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说,今天又这么巧?咱们可真是天天都有缘坐同一班车啊。结婚后,陌杨才透露了秘密。原来,他很早就在地铁里注意到暮云了,每次都故意挤到她身边,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看她,还努力嗅吸她身上发出的类似青草般的淡淡体味。
  
  医院的检查结果,自然给暮云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从网上查来资料,男人的肾好,女人受孕几率就大。于是,每天下班后,也不顾天黑身累,匆匆从超市收来一大把蔫答答的韭菜,炒鸡蛋,炒鸭蛋。陌杨是甘肃人,从小在农村吃够了韭菜,现在天天吃,炒来炒去,还一股子蛋腥味,几乎快要把胃都吐出来了。暮云又换了个花样,这回不买韭菜了,改成了洋葱,洋葱也对肾好,又是炒蛋,或凉拌。最后吃得她自己一听见洋葱这两个字,就退避三舍。
  晚上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暮云就和陌杨说他们将来的孩子。
  我们给她(他)起个名字吧。暮云抱着靠枕,兴奋地弯过身来说。
  你起吧,我对这个没天分。陌杨说着,一把把暮云拉进怀里。
  叫陌云吧。无论男孩女孩,都叫陌云,取你一个字,也取我一个字。
  陌杨捏捏暮云的肩膀,说好。
  他们又说起孩子的相貌来。陌杨说,像你就行了,你长得比我好看,男孩女孩长得像你,都好看。
  暮云却嘟着嘴反对:不,既然是我们俩的结合,孩子就该长得一半像你,一半像我。
  陌杨想了想,点点头,赞同了暮云的话。
  上床睡觉时,他们很快又抱在了一起,暮云习惯了睡在陌杨的臂弯里。
  一场双方都满意的男女运动后,暮云翻了个身,开始想象身体内那些精子和卵子。
  每每和陌杨亲热后,她都禁不住要想象那些身体内的精子和卵子。精子们像沙场上密密麻麻的士兵,浩浩荡荡地向她体内的输卵管冲奔过去,当然,最后只有唯一的胜利者,钻进了她的卵子,它们紧紧结合成了一体,然后,这个结合体慢慢在她的子宫内长大、成形。两个原本互不相同互不相识的细胞,就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亲密无间的一体。人们叫那一体之物为孩子。孩子把父母紧紧地拴在了一起,成了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这一拴,还是一生一世。
  
  从厕所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见半个深市的景物。
  这座新兴起来的城市,住着上千万的人口。暮云喜爱这个城市,远远胜于喜爱她那位于河北平原上的老家。暮云更愿意像报纸上那样称呼这座城市为都市,都市会让她想到好莱坞电影中的那些城市——摩天的高楼森森,一幢挨着一幢。地上、天空里,有许多不明之物在穿梭、飞行。人们住在小得宛若星星点点的高楼里,却从不开窗。他们不用开窗,却能做出足以毁灭这个世界的东西,还能无所不知地了解到总统今天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隔壁的男人喜欢喝什么牌子的红酒……
  
  洗脸台上依旧放着两副杯具,每副杯具里都插着牙刷、牙膏。墙上还挂着一条陌杨的脏牛仔裤。他一定是没来得及洗,打算等出差回来后,再一起扔进洗衣机。这件事上,暮云从不帮他的忙,她的衣服总在洗完澡后手工搓洗,而陌杨呢,习惯扔进洗衣机里搅,一个星期来一次大扫除。
  暮云想起他们第一次分手,也和一套衣服有关。
  那天是大年初十,陌杨去火车站接从老家返深的暮云。
  明明说好了五点钟在出站口见,陌杨却没找到暮云。直到晚上六点,双方重新约定了见面地点,陌杨大吃一惊——原来那个两次从他身边擦过去的女人,竟是暮云。
  一个春节没见,暮云完全改变了形象。头发做了流行的玉米烫,穿一套在外面做服装生意的小姨送的皮衣,为了配合这身新行头,她还特意化了平时不化的浓妆,为的是能给陌杨一个惊喜。说来也巧,那天她没戴眼镜,因为在上车时被人挤下来踩破了,也就自然看不清陌杨。俩人就这样在偌大的火车站人流里乱钻胡找,对面相见也不相识。
  你眼睛瞎了吗?我明明就在你眼前还认不出。暮云重重地坐在麦当劳的塑料小椅上。
  你才瞎了呢,我迎面走来还不知道是我。陌杨也很生气,觉得自己没错。
  你他妈就没在意过我是吧?谈了一年恋爱了,你还认不出我。暮云一激动就原形毕露,撕下了那张平时斯文知性的外皮。
  你他妈在意过我吗?就算你眼镜坏了,没听说过气场、体味这些词吗?人家古人打仗,隔着十里就能伏地听出来了多少人马,还有多远的距离呢。说着,陌杨鄙夷地斜了暮云一眼。
  一场大吵后,暮云首先冲出了麦当劳。陌杨大口大口地吃完一个汉堡后,也冲出了门。一个左,一个右。当天晚上,暮云就发来消息,说要分手。陌杨也是个年轻气盛的人,分手算什么,深市里的恋人,分手就像上次厕所。再见。陌杨干脆利落地回过去两个字,扯过被子,倒头便睡。
  分手后的日子却是难熬的,这一点,大大出乎暮云的意料。她其实并没有多么喜欢陌杨,只是纱布一般轻轻薄薄的一层,分手后,却让她足足难过了一个星期。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坐在办公室里,她不想听见任何声音,也不想看见任何人,眼泪似漏水的龙头一样,稀里哗啦地往下滴,止也止不住。她就这样红肿着眼,沙哑着嗓子,在公司里挺了两天。没有人问她,来来往往的同事,最多只是好奇地盯她一眼。第三天,暮云向部门经理做了请示,把工作拿回了租住的小屋做。她关闭了所有的门窗,甚至拉严了窗帘,像一只地洞里的鼹鼠一样,过了几天。醒了就打开电脑上网,或是收发邮件处理工作,实在饿极了,打个电话叫个上门快餐。重新回到公司后,部门经理居然表扬了她,说她这几天在家里把工作处理得很好,效率也高,还拿下了一个大订单。看来你适合做SOHU一族啊,难怪我许多朋友也辞职做起了SOHU一族。女经理嘿嘿笑着,调侃了她一句,又忙着接一个电话。
  刚挺过来一周,暮云终于忍不住了。晚上,暮云主动打电话给陌杨。谁知陌杨竟然在独自喝闷酒,从不肯低头认错的他,接连在电话里道了三次歉。千里姻缘一线牵,电话重新续起了他们的缘份。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哪对小情侣不是这样过来的?更何况,陌杨和暮云都是容易冲动的人。
  所以当第二次分手到来时,双方谁也没太当一回事。
  但也就是在第二次分手复合后,暮云和陌杨都下了结婚的决心。
  人们说恋爱中的人是孩子,这话对他们来说,尤其恰当。暮云和陌杨在恋爱中,就是两个孩子。
  第一次复合后,暮云提议要和陌杨同居,陌杨也早有此意。俩人一拍即合,欢欢喜喜地拉着手上超市、家居市场,买来电饭煲、平底锅、骨瓷碗、双人床,齐齐崭崭地摆满了出租屋,俨然一对人间烟火夫妇。
  半年后的一天,陌杨睡了午觉起来,实在无聊,就发挥了他IT专业的特长,偷偷解开密码,进了暮云的QQ。
  一个人头急急地闪动着,问要不要新到的试用装护肤品,只剩最后一套了,照顾暮云是老客户,付个运费就行了。
  陌杨有些莫名其妙,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反正不要也是白不要,正好还能讨好暮云。
  两天后,他们却因为这套化妆品,第二次分了手。
  一进屋,陌杨就感觉到了森森的阴冷。
  你为什么擅自进入我的QQ?暮云指着化妆品,问刚下班回来的陌杨。
  怎么,你不喜欢它?陌杨说的是化妆品。
  两回事,完全是两回事,谁允许你进我的QQ了?暮云跳起来,顺势把手里的电视遥控器扔向了陌杨。
  泼妇,不就进个QQ嘛,你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见不得人了?
  没什么秘密,也不准你进我的QQ!暮云一生起气来就歇斯底里,又蹿又跳。
  泼妇,泼妇。陌杨没理她,折身进了屋,“啪”地一声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直到暮云收拾完东西走人,他也没出来。
  
  努力了几个月,肚子依然不见动静,暮云生出疑心,又去了医院。
  这回她换了一家医院,例行检查下来,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医生仍旧说她身体没问题,具备受孕条件。
  那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怀上呢,我老公也去做过检查了,他的身体也没问题。暮云的眉头拧成了两个大疙瘩。
  这,也许有什么检查环节疏漏了,也许,也许是环境的问题。女医生说话轻声细语,春风一样暖人。
  环境问题?暮云找着了一点线索,拽住不放。
  很难说的,中医里讲阴阳,人换个环境,生的病就不一样,呈现的状态也不一样。到我这儿来查过的人就不少,都是身体没啥问题,但就是怀不上孩子。女医生的声音更温和了,还有点安慰的意思。
  只要身体没问题,早晚也都能怀上吧?暮云试探地问。
  按理说是这样。女医生点点头。
  那,那该怎么……暮云想再问点什么,后面的病人探身过来,递上病历本,说开了自己的病情,暮云只好起身让位了。
  坐在公交车上,暮云越想越不甘心,不明白自己怎么怀个孕就那么难,要知道,她们家可是有优异生育基因的。她的奶奶,一口气生了十个孩子;她的妈妈也不甘示弱,咕噜噜地生了六个,只一个没养好,生下来几天就死了。按理说,自己也绝不至于断后。
  这么想着,暮云就更不甘心了。越是有障碍的事,越能激发她不顾一切地去达到目的。仿佛她喜欢的不是活泼可爱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为了争这口气,遂这个愿。
  公交车上人越来越多,还没到下班高峰期,就已经挤得人转不开身了。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的人,但暮云却几乎从没在车里遇上一张熟悉的脸。路上有些堵,司机不耐烦地扭拐着方向盘,寻求着能钻的空道。暮云一时没站稳,一个趔趄,整个人几乎倒在旁边的女孩身上。女孩哇的尖叫一声,像是碰了什么不洁之物,猛地跳开。暮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赔着笑脸道歉。一扭头,她就看见了对面楼房墙壁上的那幅画。
  对面是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设的老小区,那幅画占了整整一面墙,一幅关于计划生育的宣传画。暮云记得,小的时候在乡下老家,也曾见过这幅画。
  那还是在隔壁的三婶家。三婶是个寡居的女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唯一的孩子也因为下河游水被淹死了。三婶勤劳贤惠,见暮云家孩子多大人忙不过来,就帮着织毛衣做布鞋。当然,三婶也不会白帮忙,遇上农忙时节,见三婶有挑粪、卖菜等她一个人做不了的活,暮云妈就派暮云爸和大哥两个男劳力去救急。
  一家三口,孩子走在中间,拉着大人的手,像是散步,脚边还有红的花、绿的草。多美的图景,像儿时看过的那些德育漫画,流溢着暖暖的温情,他们安静、满足、简单、快乐,仿佛被黄昏那蜜似的夕阳裹围。暮云在心里把两边的大人换成她和陌杨,却觉得别扭。陌杨一辈子也不会那样笑,那么她,她又真的能当个好妈妈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关于家具和家电,都说好了一起转手给新房主,所以暮云其实只需要简单地收拾一下个人物品。暮云一边收着衣服,一边想晚上要去超市买个新的简易衣柜,然而再去租一套单身公寓,她讨厌住在公司宿舍里。
  
  电话里,陌杨说最快明天能回来,实在不行,就让暮云先帮他收拾一下东西。暮云说你还是自己回来收吧,离都离了,见面只是徒增伤悲。
  一切都像一场梦。四年,从最初到最后。真快,也真慢。
  暮云觉得自己这四年一直在挣扎,在努力。真累,结束了也好,或许她和陌杨真的不合适,或许她真的要像网上那些人说的,孤单地过一辈子了,谁愿意要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呢。她突然想哭,鼻子一酸,眼睛就模糊了,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旦,一袭白衣,黑漆漆的舞台上,她游魂似的抛着水袖,从东转到西,从南晃到北,水袖凄凄哀哀快要抛上天了,依然惟有她幽幽的吟唱。
  厨房的灶台上还摆着一只矮胖的药罐,角落里扔着一包没熬完的中药。暮云三下五除二,把它们统统扔进了垃圾桶。
  中药是在一家私立诊所开的。在报纸上无意间看到那家诊所的广告,病急乱投医,暮云费尽周折找到那家小诊所,一下开了上千元的中药。
  一身药味的老中医用浊黄的老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末了才说,你也许是气血虚,女人气血虚也难受孕,吃吃中药吧,吃它几个月,肯定有效果。
  中药难喝得让暮云直干呕。她闭着眼睛,还是一碗接一碗地喝。有一天在熬药时,她突然想,会不会是自己曾经流过一次产,导致再次受孕难?那一瞬间,暮云浑身一阵刺冷。
  本来,那个周末晚上什么事也没有的,一如平常,暮云下了班,吃了个快餐,又在服装城闲逛了一圈,她打算回去了。在街上越逛越没意思,街上越热闹,她回出租屋后就越难受,一个晚上耳边都会回声一般,不停地响着那些音乐声、人流声、汽车声。谁知走到转角处的小酒吧时,她突然被里面正在表演的组合吸引住了,于是,想着坐一小会儿,喝一杯饮料,听会儿歌,再回去。
  那天晚上的饮料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请的,他说他也一个人,暂时和暮云做个朋友。喝完饮料,他们又要了两瓶啤酒,边听歌边慢悠悠地喝。男人的话真多,从来没有谁对暮云说过那么多的话,他说起他的大学生活,在深市找工作的可怜处境,跟女朋友分手后找人打架的英雄气概……男人的话就像蒙汗药,暮云也不知怎么就和他抱在了一起。等暮云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待在一个人的小小出租屋里。
  无心插柳柳成荫。呸、呸、呸……暮云连连在心里吐着口水。
  别多想了,几份检查结果上都写着,她的身体好得很,生几个孩子都没问题。
  熬完药,她做了几样小菜,红烧豆豉鲮鱼、小炒攸县香干、冬笋火腿汤,都是陌杨爱吃的。陌杨今天出差回来,晚上,他们还有重头戏呢。
  床上的重头戏和暮云想象的一样精彩缠绵,回味无穷。由于出差太累,又加上剧烈体力运动,陌杨很快歪倒在一边扯起了呼噜,暮云却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着饼。
  暮云其实想要说说话。陌杨老是出差,平时也常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和陌杨能在周末一起吃几餐饭,已是挺奢侈的事了。
  明朗的月光从窗口泻进来,或许那不是月光,是灯光。暮云又翻了个身,推了陌杨一把,他睡得更沉了,扯了一声长长的呼噜,算做回应。暮云突然觉得既唐突又奇怪,她怎么会和这个男人结为夫妻了?他们一个甘肃人,一个河北人,还要在一起生孩子过一辈子,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她真的愿意和这个男人一起过完不长的一生吗?还要生一个俩人结合体的孩子?
  又翻了几个身,暮云起床去了厕所,她突然有些害怕了,那恐惧像无形的捆绑,束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久久地坐在马桶上,狠狠地撒了一泡尿。随后,又握着花洒头,仔细地洗了洗私处。
  
  离婚和卖房的决定,是在同一天做出的。有些突然,但俩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宛若一场花事的凋败,或迟或晚的事罢了。
  是个星期天,天气很好,陌杨和暮云照例睡了懒觉。只有周末,他们才可以尽情地睡个好觉,平时连做梦都是梦想。下午他们去了宜家,像任何一对平常的夫妻一样,一件一件地对比那些有个性的家具,还和别人抢着在小小的样板间里,摆着各种姿势拍照。吃饭时也没什么异常。洗完澡坐在客厅沙发上时,暮云一脸平静,轻轻地吐出一句:陌杨,我们离婚吧。
  屋里一时只有电视的声音,还有低低的呼吸声。
  离婚?不知静了多久,陌杨打破了沉默,声音像是从某块大石底下传来,艰难而缓慢。
  是的,离婚,然后,把这套小房子卖了,趁着还有个好价钱。暮云悠悠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离婚?我们过得好好的。陌杨拧着眉头,盯着电视。
  我们过得不好,我们不会有孩子。暮云轻轻地吐出来这句话。
  没有孩子也能过得好好的。陌杨僵硬地坚持。
  不,不可能,我们早晚要离的,因为我们不可能有孩子。暮云喃喃自语道,语气里还有一丝绝望。
  笑话,我们怎么不可能有孩子?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也许以后女人们都不用怀孕了,直接用温室培养胎儿。陌杨嘴角一弯,弯出一个有点邪气的笑,这是他惯常的表情。
  那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我不要那样的孩子。暮云摇摇头。
  你真的,真的那么在乎孩子吗?陌杨继续盯着电视,那上面正在播放一档速配节目,一个女人哭得花枝乱颤,对一个胖男人说她终于找到了真爱。
  孩子是我们的结合体。暮云依然轻声却坚定地说。
  不是的,暮云,其实你并不想当什么妈妈,我早就看出来的,你根本也没做好培养孩子的准备,你连孩子的衣服也没买一件,你要的,或许不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
  屋里一时又静了下来,那个女人还在哭,弄得胖男人也感动起来,不停地眨巴着红红的眼睛。
  喝酒吧,我们好久没一起喝酒了,喝点酒就好了。陌杨丢掉遥控器,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又从酒架上拿下一瓶干红。
  “哧——”,啤酒瓶盖启开的一刹那,像一个蔫了的球,所有的气体都跑出来了,那个原本鲜艳饱满有着好看图案的球瞬间瘪败,惟剩一张皱巴巴的胶皮。
  结果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喝了半箱啤酒,一瓶干红,一瓶同学恭贺新婚时送来的20年陈酿白酒。
  俩人其实都没什么酒量,一瓶干红下去时,陌杨便显出了醉态,暮云也浑身疲乏,整个人飘上了云端,像一只风筝一样四处飘荡。
  再高一点,她清楚地看见了那个坐在窗里的女孩。
  那是她和陌杨第二次分手时,她坐在巨大的会议室里,眼神木然。
  会议室很热闹,因为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公司表彰大会。台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暮云不认识或是叫不出名字的人。公司里每天都有新人进来,也每天都有旧人离去,他们像市场上那些变幻流动不息的产品,暮云想记也记不住,这个公司也已经是暮云在深市的第五个东家了。
  一阵心痛洪水一般撞涌而来,把暮云推倒在椅背上。忽然无比地想念陌杨。洪水咕咕地漫淹上来,暮云抽搐着身子,本能地伸出手,将陌杨一把抓住。
  就在那一刻,她下了结婚的决心。为什么不呢,她要和陌杨在一起,有一个家,然后生一个孩子,或许,像她的父母一样生许多孩子,看着对方的头发怎样一丝丝变白,脸上的皱纹如何一点点加深。
  她再次伸出手,指头触到脸上,晶莹的水珠沾满了指头。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咸,涩。陌杨的脸又印了上来,他明显醉了,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压在身下,然而动作却是少有的温柔。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暮云累得几乎直不起腰,翻出最后一小袋袋装绿茶,倒进一次性纸杯,再进厨房烧了点开水。
  喝茶时,她打开了手提电脑,进入惯常去的那个网站,几天不见,没想到她的帖子又长高了不少,迢递危楼高百尺,这个帖子现在已经长进云霄里去了。
  已经五年了,当初开帖时,暮云自己也想不到,会在网站论坛上建一个这么长的帖子。她不过想记录一下自己的生活,流水账一样零碎散漫,没想到却引来了数千人的跟帖关注。他们叫她妹妹或姐姐,其中几个特别要好的网友,还给暮云千里迢迢寄来自家腌制的泡菜,腊月里灌的香肠。五年里,暮云觉得这个帖子渐渐地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甚至重要的一部分。结婚后,也改不了隔三岔五更新的习惯,常常是这样,她在房间里更新网帖,陌杨坐在客厅沙发上,抱一包零食看电视剧。
  楼下腾起阵阵鼎沸的人声,像缥缥缈缈的沙尘。黄昏的屋子被夕阳抹上了一层褐黄,让人想起陈旧在唐诗宋词里的情绪。暮云发了一会儿愣,咕咚咚灌下一口茶水,那个跟帖最热情的名为“西窗散人”的网友留言说:好妹妹,我下个月可能要出差深市,要是有空,我们一起去茶馆摆龙门阵。
  一缕风自窗口吹进来,也吹进了一丝儿灵动的空气。
  天黑透了,但城市的夜空依然是亮的,比白天还要妩媚丰富的亮。暮云瞟了一眼时间,站起身,猛地想起了那张穿着汉服的结婚照还挂在墙上。
  收好带走?还是扔掉?暮云抿着嘴唇,她突然有些后悔当初把这张数码照片放大洗了出来,应该就存在个人电脑里,那样就好处理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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