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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哨

发表时间:2025/06/13 21:00:14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1108  作者:马金莲  浏览次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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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只要天晴,日头都会从东边那棵老柳树的头顶上探出脸来,再慢慢儿爬高了,悬在蓝天上,孤单地转悠。转悠一整天,在庄稼汉们累得直不起腰的时节,才沿西边的天壁滑落下去。
  最先被照亮的,总是梅梅家的西墙。
  正是三月,初春,空气里带着乍暖还寒的余味儿。
  看见一片亮亮的日头影儿,梅梅心头有了暖和的感觉,就掀起门帘,将一盆子水端出来,随后抱出一包杂物,挽起袖管,蹲在西墙下开始浆洗。
  杂物中大半是小妹子的尿布,还有几件小衣裤,也是小妹子的。这时节,小妹子正在睡觉。大人清早一走,梅梅就抱着小妹子一直拍抚,她将自己单薄的身子微微倾伏,用左手揽抱着,右手一下一下拍,嘴里轻轻哄的歌儿是从大人处听来的催眠曲,她像一位笨拙的母亲,费力地哄着怀里的小家伙。同时,她的身子得一起一伏地晃动,正是这种不停的晃动产生出一个节奏,全身上下和着这种节奏,再传递给小妹子。小妹子在这晃动中会停止哭泣进入梦乡或减弱哭势。小妹子很爱哭。她妈将她从奶头上扯下,她就开始哭。她不闹,像只病得不轻的小猫娃,只是一味哼哼地哭着。梅梅不能让小妹子哭,大人一出门,她就得抱着妹子摇晃,直到把小家伙脸上的泪珠儿全给摇落,摇出昏昏的睡意来,完全入睡。
  小妹子一旦睡着,梅梅忙趁这会儿空闲干活。一大摊子的活计等着她去干呢。
  头一件就是洗尿布。可能一直喝稀汤汤儿,加上欠奶,妹子的肚子一直不好,总拉稀屎,弄不好就糊好几片尿布,有时还会糊了裤子和棉袄。
  洗尿布就成为梅梅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
  水很凉,刚从缸里舀出来的。清晨,父亲抽空担回来的泉水,带着股黄泥被泉水浸泡后的土腥味儿,还有水草的味道。梅梅抽着鼻子闻着,总之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清新甜彻的味儿。也有一股夜露般的寒凉。她把水盆放在西墙根下,盼望日头的影子快一点落下来,好把水晒出暖意来。初升的日头,其实也就一点微弱的暖意,照在人身上脸上,好一阵子,才会有融融的暖意。照在凉水盆里,作用不大。梅梅不敢久等,看着凉水,稍一犹豫,咬着牙,将手伸进去。一阵寒凉袭上心头,她赶紧搓洗,一刻不停地搓,似乎这样就可以抵御寒冷,就热乎了。她先洗衣裤,再洗尿布。要是屎多,泡进水里,一股腥臊味会扑面而来,她皱着眉头,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恶浪,一口气往下洗。遇上难洗的污渍,得擦一擦洋碱,她起身,小胳膊从水里抽出来,红红的,像一截子浸泡过的胡萝卜。
  吱儿———忽然,一声哨音,吱儿———又一声,从西墙那边传来。
  梅梅不抬头,坐下继续洗。她知道,是马仁在吹树叶子。
  就在高高的西墙那边的院子里。也真是奇怪,只是一堵墙,将两家人隔在两个院落里,这边和那边,也就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各过着各自的日子,很少有往来。大人间这样,孩子受大人影响,也相互间生巴巴的。
  这种生分,是随着新妈的到来产生并加剧的。据说,她亲妈活着的时节,和邻居女人很投缘,你来我往的,两个女人一有空就隔了墙头拉闲话,这边是个高个子,那边的个头矮,干脆爬上鸡窝,两个人互相瞅着脸,叽叽咕咕说说笑笑,红火得很。那时梅梅还小,自然记不得。后来亲妈无常,新妈进门,一堵墙两边的热闹劲儿就淡了,甚至变得陌生起来。
  一半儿因为新妈的脾气,另一半儿,缘于邻居女人自己。
  新妈脸黑,庄里人称黑夜叉。光一听这外号,就知道这位不是个善茬儿。果然,她一进门,梅梅等人的日子苦起来。远比没妈的日子难肠。小打小骂是家常事儿,挨饿受冻更难以避免。她喜欢揪住女娃娃的毛辫子,缠在手上,扯紧了打。这样,你挣不脱,更谈不上逃跑,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儿。算来,挨打最频繁的,是大姐海子。海子性子直,心里憋不住话,一受气就黑下脸来,不敢明着顶嘴,但会撅着嘴巴跟新妈怄气。黑夜叉哪里会容得下这个,自然扯着辫子将其好好教训一番。梅梅姐妹挨打的时节,一旦听到动静,邻居女人就会赶过来拉架。她掰开黑夜叉的手,把娃娃从烧火棍下解救出来。她嘘着气,扭着一对瘦瘦的脚板,劝大人,劝娃娃,带着疼惜的口气数落海子,叫她不该招惹新妈,话说回来,后妈也是妈,该当亲妈一样孝顺着才是。海子大姐原本哭得抽抽噎噎,一听这话,不哭了,梗着脖子直戳戳说,当她是亲妈?是个屁!能有我亲妈一个小拇尕儿就好了!她心黑得像个毒蝎子!像长虫!像狗头蜂!在她手底下,我们姊妹就没有活路!
  黑夜叉的脸上落下厚厚一层霜,泛着森森的寒意,冲上前又要撕打。邻居女人死命拉扯,可惜她身子瘦小单薄,哪里拦得住,慌乱之中,海子身上又挨了黑夜叉几脚,还有几脚落到了邻居女人身上,疼得她摸着大腿直叫苦。看看战火平息得差不多了,她才拖着带伤的腿回去做饭了。
  黑夜叉虐待梅梅姊妹的事儿,慢慢传了出去。庄里人都知道梅梅这几个孤儿命苦,遇上了歹毒的后娘。闲话返回来,传进黑夜叉的耳朵里,她简直气歪了鼻子,断定是隔壁邻家女人传扬出去的。邻家女人再来拉架,黑夜叉就没有好脸色,故意对着她大腿狠狠踢。女人吃了哑巴亏,又疼又气,察觉出味道来,慢慢不再赶来劝架。只是在路上遇到梅梅姐妹了,用怜惜的目光望着,叹息一声。就因为这样,两家的关系变得僵硬生冷,以致慢慢儿断了来往。在大人的约束下,孩子间的来往也少了。就连惯于翻墙游窜的猫,也极少去那边游逛了。
  马仁是个单瘦的孩子。长相随她妈,薄嘴唇,单眼皮,一双丹凤眼,猛一看像个女子。还是个很清秀的女子呢。他是马家唯一的男孩,他父亲四十岁上才盼来的宝贝疙瘩,稀罕是自然的。加上前面全是姐姐,可能他妈拉扯女孩拉扯习惯了,就把这个儿子也当女孩儿一样地养着,给他穿花鞋、花衣裳,都是姐姐们退下来的旧穿戴。除这之外,他还留了条小辫子呢。梅梅见过那小辫子,细溜溜的一条,像它主人的身子,显得瘦弱,营养不良,黄叽叽的,被一根红头绳绑住,在头顶上一抖一抖地乱弹。
  假儿子!假儿子!娃娃们喜欢撵着马仁的屁股跑,讥笑着,喊叫着,巴掌拍得啪啪响。马仁哭着跑回去了,这是五六岁的时节吧。后来,马仁戴起了帽子。一年四季都戴,夏天是小白帽儿,寒冬换成厚重的狗皮暖帽。总是将那根辫子严严捂住了,不叫外人看到。他不想叫外人看到,天再热也扣着帽子。他要把小辫子牢牢藏起来。
  梅梅手底下搓洗着,在脑子里慢慢儿回想着有关马仁的一些有意思的印象。大人都下地了,马仁一般留在家里。这么大的儿子娃娃,为啥还不帮大人干活呢?梅梅的嘎蛋哥,比马仁大不了几岁,早就陪着大人下地了,风里来雨里去,只要大人下的苦,他一样不少,没有谁因为他还是个娃娃就疼惜他,不叫他这么早就扛重活。才十五岁的人,背就驼下了,走起路来咣咣地咳嗽,像个过早衰老的小老头儿。
  洗着洗着,冰凉的感觉不那么锐利了,她从水里提起手察看,心头混混沌沌的,手背青灰,手掌心却红红的,透着一股粉色。屁股下原本有一个小木墩,可以坐着洗,她得出力,使上劲搓揉,只能扔开木墩儿,蹲着洗。尿布上是小妹子昨夜里拉的屎,黄色的痕迹深深渗进布缝里去了,镶嵌着,很难搓洗掉。直洗得她手心都麻木了。她不由得站起来,半躬着身子,弯下腰嘿嘿地搓。水花溅出来,湿了双脚。她光着脚,没穿鞋袜,脚上凉飕飕的。
  几只麻雀打树上溜下来,翘动高高的尾巴,瘦瘦的身子一弹一弹,在院子里来来去去地跳。有胆大的还跳到梅梅身边来,斜着眼偷窥,看清了水盆里飞溅出来的,只是带着骚味儿的凉水,并没有半颗可吃的粮食渣儿,就带着扫兴跳走了。离去时,生气了一样,小小的嘴巴十分不愿意地叽叽喳喳着,叫着,骂着,全是梅梅听不懂的鸟语。梅梅懒得理它们。连斜过眼去看一下都懒得扭头。再说,她不敢与麻雀纠缠,那会虚耗力气。她得尽量保存住身上这点力气,洗完尿布还得接着哄小妹子,还要给牲口倒草料,给鸡喂食,正午大人从地里一回来,在新妈接过小妹子喂奶的那点时间里,她得赶上牲口小跑到沟底去饮,回来又得给新妈抱柴,烧火。她一点也不得闲。干这一连串的活计,总让她力不从心,筋疲力尽,哪里还敢花费力气去和麻雀纠缠呢。
  
  一只毛梢儿泛着红颜色的老麻雀,胆子大得出奇,它径直跳到水盆边上来,小小的干瘦的爪子抓住盆沿,冲梅梅眨几眼,点点头,低下头看一眼水。再看一眼。不待梅梅有反应,“嗖”一声,它已逃走了。梅梅给气笑了,人活得可怜,连这小小的雀儿也敢来欺负了。
  吱儿———吱儿——哨音又响了起来。
  梅梅还是没抬头,只是偏着脑袋留心了一下。有高高的墙堵着,就是抬头也不会看到吹哨子的人。再说,她没那心思,更没力气和工夫。一堆衣物,挨个儿搓了一遍,总算搓完了,拧成小疙瘩,堆在一块木板上。她起身去倒水。脏水得泼到后院的粪土上,大人说这样既干净,还给粪土添了肥力。踉跄着走了几步,她站住了,头有些晕,眼前头花里花哨的,有无数碎火星子闪着亮光,直晃悠。她闭上眼,屏住气,稍稍站了一阵。摇摇头,觉得不那么晕了,手里盆子还端着,脏水洒了满身,她小跑进茅房,泼掉水,又进厨房去舀清水。洗过的衣物尿布,得再淘洗一遍。就这,尿布上还是永远残留着一股腥哄哄的骚臭味,闻得人心里直难过。尤其肚子空着时,这股腥臭就特别明显,直扑鼻子。她手上、身上也是这味道。她烦闷地皱着眉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小妹子的妈了,生了她并这样费力地拉扯着她,把自己弄得比个邋遢的女人还狼狈呢。可她还小,还不是个女人。她悲凉地摇摇头,扶着墙根进了屋。
  哎——梅梅刚把半盆清水端出来,弯腰准备淘洗衣服时,一个声音传过来。
  梅梅不去理睬,她望着刚出缸的水,心上泛起一个寒战。这凉水担回来,倒进缸里,再舀出来,就给人一种很凉很凉的感觉。似乎比在泉里时还凉。其实她心里清楚,它们是一样冰冷的。但怪得很,在人心里,就觉得刚从泉里担回来,带着浓浓的泥腥味水草味的水,要比在缸里呆了一阵的水暖和些。
  她犹豫着。不敢把手直接伸进水里。毕竟刚刚进入二月,晴朗的清晨,出门早的话,会看到去年留下的枯草上挂着亮闪闪的霜花呢。她决定等一等。叫日头晒上一阵,打打寒气。日头又升高了一些,阳光一半挂在树梢上,一半铺在墙上。洒在墙上的,金灿灿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新鲜,而照在老榆树上的那一半,就有些苍老了,灰沉沉土蒙蒙的。梅梅心里升腾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照着老树和映在墙上的阳光,不是一个日头发出的光,而是两个,所以,这光线就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有一小半儿阳光从墙上滑下来,照着西墙下的院子,盆里的水也被照着了。梅梅自己也被一团温热的光包围了。
  哎——墙那边又喊了一声。梅梅知道是马仁。他在喊谁呢,给谁“哎”呢?她也不敢贸然断定,抬头好奇地看看西墙。西墙高大结实,新妈进门不久就撺掇父亲,将原来的矮墙拆掉,重新打了这高大厚实的墙。那时梅梅还小,自然记不大清了。好像是新妈嫌老墙太低,墙两边的人家早晚都能看到彼此过日子的情景,糟透了。自打打了新墙,梅梅就整天面对着这高高的,厚实的墙,墙头上长出了刺蓬、绿苔,夏天还会开出一串串粉色的打碗花。
  有时节,梅梅洗累了,会稍喘一口气,没来由地就会望着眼前的西墙,走上一阵儿神。往往,墙那边会响起欢快的笑声,娃娃喊妈的声音,撒娇的声音。是邻居家的儿女,在围着他们的母亲嬉闹。梅梅心里翻涌上一股热浪,她呆呆站着听,真是眼热呐,他们是有妈的,亲生生的妈,不是新妈。这样的撒娇欢笑,只有在自己的亲生妈跟前才能有。对于孩子们的呼喊,邻居女人的应答声里总是含着无限疼惜,哪怕是生气了喊骂儿女时,也带着一份儿疼惜。那是亲生骨肉间才有的。墙这边不会有。新妈喊叫梅梅姊妹时,恶狠狠的,那语气,是在喝猫或者骂狗,没有骨肉相连的那种感觉。
  吱儿——,哎!吱儿——
  墙那边又有了声响,这回变了,喊声里夹杂着哨音,哨音混合了喊声。
  我看到你了!吱儿——
  你信吗?我能看到你了。
  马仁的声音尖尖的,像女子。但毕竟不是女子,底气里含着儿子娃娃才有的硬度与质感。梅梅惊奇地看见,就在两堵墙的接缝处,黄土正刷刷地淌,一条窄窄的缝隙出现在那里。土还在淌,缝隙在变大。马仁带着尘土的脸出现在缝隙上。
  你叫我?你!梅梅甩着手上的水,站起身,想告诫他不敢这样胡闹,这缝隙,叫大人看见了,尤其自己新妈,依她黑夜叉的脾气,肯定会大吵大闹的,说不定会掀起多大的风波呢。马仁的手也看得见了,手里捏了根锯条,两指宽一拃长的锯条,正兴冲冲往开捅墙缝呢。缝隙在不断加宽,变豁亮了。只极快地扫了一眼,梅梅就看到马仁头上戴了顶青绿相间的小圆帽。帽子明显有些大,把头扣得严严的,毛辫子当然深藏在里头。这样显得他头大,脖子细长,模样怪怪的。
  这娃娃有些过分了。我看到你了,你也看到我了。说的好听,谁要看你?谁愿意叫你看到?梅梅在心里说,愤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来气了。她全心淘洗尿布,淘净一片,起身拧干了,搭在晾衣绳上,反过身再淘,再晾。一片一片的衣裤尿布,晾开了,一绳子的花花绿绿,尤其那些尿布都是用父母穿烂的线衣线裤拆剪出来的。那几片红色的,是新妈刚娶来时穿的线衣。没留意它就烂了,被拆成了尿布使用。看着红色,梅梅心头一阵恍惚,眼花缭乱,肚子里的饥饿感也像被这种热烈的色彩给唤醒了,顿时烧起来,灼热得难受。真是前心贴着后背了。舀水的时节她趴在缸沿边,喝下了一马勺凉水。凉水刚灌下去,肚子胀胀的,像吃饱了一样。甚至也有了力气。可是,凉水毕竟不是五谷,一阵儿工夫,肚子咣当当响起来,一股子热气,分明在沿着肠子乱窜,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窜到那里,疯了一样。心口那里刀刮一样地空。她抬头望一眼南边,那里并排长着三棵老榆树,树梢泛出星星点点的绿,透着新鲜。只是绿意太淡,榆钱儿榆叶儿都可以充饥,可惜太小,还远远不能捋来吃。旁边的柳树倒抢先长出了叶子,叶子像狭长的小刀子,看上去脆黄嫩绿,却不能吃。都是树,都长叶子,对于饥饿的梅梅,树和树完全不同。她洗尿布的时节,总要下意识地抬头望几眼榆树,盼着榆钱儿早一天长大,哪怕是榆叶儿也行。
  梅梅淘洗完,泼了水,风把手上的水吹干了,手背紧绷绷的,感觉皮肉扯紧了。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西墙。之前她一直不去看西墙,是刻意不看的。马仁不见了,墙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宽,窄窄的一绺儿,仅仅依着墙与墙的接缝,借势捅开了一点。她将眼睛凑上去,看到了对面的院子。只看到半个院子,还有上房的门窗,黄土的台阶,扫得干干净净的。上院的一个拐角里,三只鸡趴着刨土,晒暖暖。好长日子没去那边玩了,自然也看不到院子里的境况。和以前一样,没多大变化,干净简洁的一个土院子,全用黄土砌成,两间房子还是以前的土瓦房。马仁家和自己家,和庄里好多人家都是一样的日子,紧巴巴的。刚分了地,分了农具和牲口,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不同的是,马仁家的柳树长在房子旁边,茅房边上。一棵不大的柳树,叶子倒比老树长得大,已经显得碧绿了。马仁正踮着脚尖,仰起头摘树叶子。冷不防,他转过脸来,向后看了一眼,嘴角里叼着一把柳树叶子。梅梅赶紧闪开,这时屋里传来哭声,妹子醒了,她悻悻地回了屋。
  小妹子又拉了。稀汤一样的东西,糊了炕席和几片尿布。梅梅跑出屋扯一把麦草,慌慌地擦拭。尿布可以洗,屎渗进炕席的竹篾缝里,却难以擦干净,新妈见了准会来气,说不定会揪住她的小辫子狠狠拧她的肉。紧擦慢擦,还是有一些痕迹渗进席缝,变干了。她急得几乎哭出声,跪在炕上,边吐唾沫,边拿一点烂棉花狠劲蹭。折腾得头上汗也下来了,才算弄得差不多了。
  
  晒尿布的时节,梅梅差点一头栽倒。院子平平的,她却觉得脚底下横着石头一样,怎么也走不利索。一股子酸水打口里泛上来,辛酸味儿刺激得她眼里呛满了泪。真是饿啊。
  梅梅强压住心头的饥饿,拿出抽屉里的一个小碗,里头是一把炒面子。倒上开水一冲搅,成了半碗面糊糊。一股香味直往鼻子里窜,饥饿的感觉真实起来,清晰得几乎揪着心了。她觉得肚子里盘了一肚子的蛇,这会儿全苏醒了,蠕蠕爬动,那么急切地寻找吃食。她咽了一大口口水。吹吹小碗,面糊不烫了,就一勺一勺喂给小妹子。妹子也饿。天天喝这面糊,她的肚子一直不好,总拉肚子。
  这是娃的一点口粮,你敢偷吃一口,我要你小婊子的命!
  新妈临走交代,是提着她的耳朵警告的。她被拧疼了,眼泪花儿充满了眼眶。就牢牢记下了教诲,刻在心里。她从来没吃过面糊糊,连一口也没尝过。新妈的话像刀子悬在头顶,再说,小妹子也实在可怜,这么小的人,也在挨饿。八个月的人了,还不会坐,瘦得皮包骨头,叫人看着可怜。
  嘘——吱儿——吱儿——
  哨音又响起来了。持续作响。一时儿高,一时儿低,一时轻一时重。远了,近了。近了,又远了。这个马仁,是在满院子转悠着吹吧。她禁不住想象他嘟着嘴,鼓着腮帮子吹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一个假女子!他真是个细皮嫩肉的假女子!
  喝过面糊儿,妹子安静了一阵。梅梅将她放在炕角,用被子围堵起来,她自己则小跑出去,给牛添了草,给鸡倒上水,还没来得及背牛粪,小妹子就哇哇地哭起来,她摸到梅梅的手,噙住了拼命吮吸。饥饿的孩子,只要是小嘴能够到的东西,全被她当作母亲的奶头,试图从中咂吮出奶汁来。梅梅抱着妹子慢慢儿摇晃,必须这样,将她完全抱起来,放在臂弯里,身子晃动,带动她摇晃,使她就像靠在一个摇篮里,被轻轻地有节奏地摇呀摇,她才会慢慢安静下来,嘴里吮着指头或被角,哭声在嗓子眼里卡住了,一团模糊。慢慢儿,她完全安静了。
  梅梅自己也困了,泛起迷糊来。她刚把头耷拉在墙上,妹子的哭声大起来,将她惊醒了。觉得腿上热乎乎的,一看,又拉了,全是稀汤。梅梅气得牙关紧咬,喂给小妹子的半碗面糊汤,这会儿已经变成了稀屎,全拉出来了,似乎比喝下去的还要多。她照老法子忙活一番,才弄干净了。院子里,日头就要当头顶了,榆树投下的影子明显缩短了不少,用不了多久,大人就该回来了。院子里静静的,墙那边也早没了声息,想必马仁吹乏了,这会儿安稳下来了。她目光望着窗外,心头是一阵接一阵的眩晕。摇晃的动静一大,眼前头就一阵花,要栽倒。小妹子的肚子在咕咕叫。那一点面糊,连汤带水早拉尽了,她们两个都是饥肠辘辘的了。
  大人怎么还不回来?她们回来,就能烧半锅面汤儿,扔几疙瘩菜叶子进去,每人喝上两碗,那个香呐!梅梅发现现在她心里的目标明确了,活着就一个愿望,早一点喝上今天的面汤汤。
  喝过面汤,涮洗了锅灶,大人就下地去了。院子里剩下昏昏欲睡的梅梅,和正在酣睡的小妹子。肚子里装上了奶水和面汤儿,小妹子睡得安稳多了。梅梅不敢睡,没空闲睡。还有一大堆活计要去干呢。她先把牛圈里的湿牛粪背到场地上,完了又背羊圈里的羊粪。这些粪得摊开在场地上,一遍一遍搅晒,直到晒干了,再背到窑里存起来,家里做饭填炕都能用上。每一天,梅梅都要在场外晒一坨牛粪,一坨羊粪,像摊开了两张颜色不同的毯子在那里晾晒。午后的日头暖烘烘的,粪也暖烘烘的,被晒得散发出一股懒洋洋的草腥味。是干麦草的味道,就算被吃进肚子,变成了粪,还是保留了麦草特有的干燥香味儿。从小就与粪打交道,梅梅觉得它们不管是湿的还是干的,都不难闻,至少比小妹子的稀屎好闻得多。
  粪得不停地翻搅,才会干得快一点儿。梅梅就不断地抽空儿跑出去翻搅。出进的同时,她总忍不住要斜过眼,溜几眼左边。西墙上的缝隙,当然在,奇怪的是,在午后昏昏的阳光下,这口子像打瞌睡的眼,似乎在一闪一闪地动,要合上眼去。终于,她忍不住,悄悄儿凑过去,扒着缝隙看。那个院子里,榆树影子下,一个大板凳上坐着马仁。手里捧着一块白色的骨板,在埋头想什么。看不到他的脸,他是侧身坐着的。
  梅梅心头热了一下。她看得清,马仁手里拿的,那是牛香板,牛身上的一片骨头,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一片,正好可以用来念经。请阿訇把经文写在上面,写满了,念会了,就用舌头把上面的墨迹舔掉,吃进肚子里去。原来马仁已经开始念经了。梅梅这才发现,邻居家的这个假女子已经不小了,到了念经的岁数了。只是他为啥不去清真寺里念,而躲在家里念呢?转眼一想,看到他头上的圆帽儿,她悄悄笑了,原因就在这小辫子上吧,一个拖着小辫子的男娃儿,去寺里,免不了得受一些秃小子的欺负。那就只能在家里念了。梅梅发现,念经的马仁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女子气少了,显得凝重高大起来。梅梅觉得心里怪怪的,就赶紧溜开了。
  往后的几天里,都能看到马仁念经的身影。有时,大概念得枯燥,他会吹起哨子来,吱儿吱儿的音响,比麻雀的叽喳声清脆得多,听上去细密,清亮,不留意它就钻进耳内,传进心里头,让人平静的心里泛起微微的波纹儿。细碎、柔和的波纹儿,花纹一样,一圈一圈向着四下里扩散、扩散。她留心看过,马仁吹得作响的,是柳树叶儿。趁着小妹子睡觉,她爬上树捋了一把叶子,这时的柳树叶,已经被春风吹得舒展开来,颜色由嫩黄转成了脆绿。
  她学着马仁的样子,含上叶片吹,试了几遍,根本不响。卷起来吹,还是不响。费了不少劲,也就吹得吃儿吃儿响,一点也不好听,不响亮,也不清脆。她试着倒吸,吸得牙根发凉,还是不响。就气馁地吐掉了树叶儿。
  过一阵儿,耳边又传来吱儿吱儿声。梅梅心里痒痒,把小妹子留在炕上,跑出门扒着墙缝偷看。马仁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动着,手里拿了香板儿,口边上噙着一枚叶片,一下一下吹,也不见他怎么使劲,神定气闲的样子,那清脆的哨音早已从叶片间飞出,清亮亮响作一片。马仁悠然的样子很好看。梅梅呆着眼看了半天,耳边隐隐听到妹子在哭。她无心回屋,只在心里感叹着,这假女子,真看不出来,还有这一手。觉得以前把他看轻了。
  马仁吹一阵哨儿,坐下了,捧着香板大声念起来。梅梅又吃了一惊。他已经念到这地方了?梅梅自己没念过经,前几年哥哥念过,念经的事她多少懂得些。念过二十八个字母后,就是拼念,念完了,开始念《古兰经》断章,上坟用的,礼拜用的,念素尔用的,好多好多呢。哥哥脑子实,念得慢,念到上坟的地方就停止不前了,加上农活忙,大人干脆将他叫回家务农,念经的事从此拉倒了。想不到马仁已经念到上坟的篇章了。也没见他去寺里,一个人呆在家中,是什么时候念了这么多呢?
  那么一香板一香板的经文,黑压压的,她只要想想眼前头就乱,真不知道这马仁咋念进心里头,并牢牢记下的。梅梅本来记性不好,加上开春以来一直半饥半饱的,总是饿着,心里头便总也急惶惶,空落落的,心心念念记挂着什么,老也放不下,把心坠得悬悬的。想来想去,牵肠挂肚想的就一样:五谷。面条、馍馍、煮洋芋,只要能填饱肚子的,她都想。就算是面汤汤,多喝上一点也很好啊。可是,连面汤汤也是限了量的,一顿两碗,清汤寡水的,喝下肚子工夫不大就变成了尿尿,排出来了。肚子空得像一面皮鼓。做梦都想有一块香喷喷的干粮啊。
  今年雨水广,大人们整天守在地里,苦得昏天黑地的,可心里高兴,就拿父亲来说吧,他一顿喝那两碗糊汤,连碗也舔了,看样子肯定也没饱,他站起身,把裤带紧一紧,冲娃娃们笑呵呵说,我的娃,大家勒紧裤带,饿劲儿就轻了,忍一忍,饥荒很快就过去的,今年盼头大着哩,等忙完这一茬,到丰收的季节你们就会看到,麦子豌豆胡麻,一样一样的粮食碾下来,红彤彤白花花的,堆成了山,那时节你们就尽饱吃!吃个肚儿圆!
  
  大哥也说今年可能再不会这么挨饿了,包产到户了嘛,打下的粮食不用全部交上,谁家产的归谁家。自由了。大人说的事梅梅不大懂,只朦朦胧胧怀了期望,盼着熬过了这个春这个夏,好日子早一点到来。
  现在,梅梅总是觉得饿。饥饿这东西,奇怪得很,你忙起别的,它会暂时安静下来,睡着了一样。等你稍稍清闲下来,便会想到食物,这饿劲儿就醒了,在心里闹腾起来。梅梅这会儿刚腾出身,想缓一缓,心里便恶得慌,脚底下虚得直打晃,她用手扶了墙,看马仁念经。马仁轻声念叨着,念几遍,先前还磕巴的地方,便顺了。他又念了一遍,把香板抱进臂弯里,仰起头,闭上眼往下背。尝试了几遍,完全背下来了,喜得他把香板搁在木墩上,站起来跳了个蹦子。这一蹦,跃得很高。梅梅心里晃了一下。马仁又翻了个跟头。梅梅心里跟着一翻,只觉得这么又蹦又跳闹腾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浑身软得面条一样,哪里禁得起这么折腾哩,眼前头一花,身子就顺着墙溜倒了。恍惚间,看见马仁将头上的帽子给翻掉了,露出细溜溜一条辫子。她哪里还有力气看人家的笑话哩,都要饿晕了。
  妹子还在哭,哭声细细的,弱弱的,永远是一副病猫娃才有的哭相。该去给她把屎把尿了,再迟缓,弄不好又会糊炕了。抽屉里有一小把炒面,要化成汤喂给妹子。梅梅焦灼地思量着,心里明白得很,可是身子不争气,软倒怎么也爬不起来。她干脆靠住墙,小口小口地喘气。土墙被日头晒得暖暖的,这样靠上去,她能感觉到,一股厚重的温暖传递过来,温暖着她。后背上一片暖烘烘的感觉。
  吱儿——吱儿——
  是哨音吧。怎么这么响?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在吹。她闭上眼,慢慢分辨着,果然离得十分近,就在头顶那里。一定是马仁来了,爬在豁口上。梅梅吃力地抬起头,真是马仁。他一双明溜溜的眼正骨碌碌乱转呢。梅梅吃了一惊,原来马仁的眼睛是这样的,不大,很圆,鼓鼓的眼仁,似乎要把薄亮的眼皮给撑破,跑到外面来。眼珠子里还含着颗小圆珠儿,也在滴溜溜转呢。
  你咋了?
  看不到马仁的嘴,嘴里发出的声音隔着土墙送过来了。
  哎,你这是咋了?梅梅!梅梅哎——
  梅梅感觉马仁在着急时,声音更像个女子。她想再看看马仁的眼睛,可是眼前花得很,只觉得天地在旋转。
  我晓得了!马仁说,你等着!撂下话,他噔噔噔噔跑走了。
  日头就要当头顶了,用不了多久,大人就会回来。妹子的屎尿糊了炕席,新妈准会揪住她辫子,狠狠训她一顿。新妈的指头掐住肉,一下一下,能疼到人的骨头缝缝里去。
  她应该爬起来,赶回去拾掇拾掇。可是,一旦跌倒,饥饿好像被放大了许多倍,像一头巨兽,完全控制了她。她蹭了两腿土,就是站不起来。新妈打她的时节,没有人敢拉一把。哥哥姐姐不敢,父亲甚至会帮着他的女人反过来骂上几句。总之是梅梅不争气,该打。梅梅经常会想起亲妈,亲妈也打她,那是气急了才出出气的,哪里舍得真打哩,至多抡起大巴掌吓唬吓唬她。亲妈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一样的挨饿,心里肯定不会这么凄惶。梅梅摸了把脸,脸干巴巴的,自打殁了妈,她很少哭,即便新妈打得狠了,疼得受不了,她至多干号几声。那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法,她不会。所以,新妈说前房留下的几个娃娃当中,她最心疼的,就是这梅梅。要是有外人在场,新妈还会伸手摸摸梅梅的头,像摸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梅梅不敢说什么,但她心里清楚得很,后妈不是亲妈,就是不打不骂的时候,也不是亲妈。
  迷迷糊糊的,什么东西掉下来,打了她一下。梅梅没有力气睁眼,懒洋洋睡着。她现在什么也不想,连五谷吃食也不想,只想这么靠住墙,在暖烘烘的日头下缓一口气。又一个东西下来,打在她头上,又滚下来,落在腿上。是墙上的土松了,往下掉渣子吧。
  吱儿——,一声尖锐的哨音,就在脑后响起。梅梅睁开眼,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该去看小妹子了。她的左脚踩在了一块硬物上。低头一看,看见了一块饼子,旁边还有一块,就在她脚跟下。她吓了一跳,腿一软,重新坐倒了。真是饼子,两块,手心一般大,黄灿灿的,一看就知道是玉米面做的。她的鼻息里,甚至已经闻到了玉米碾成粉之前的晶莹与清香。
  梅梅飞快地抓起饼子,大口大口咬起来。
  饼子不硬也不软,刚好,咬着有劲道,不费牙口,她只觉得五谷的香味充满了嘴巴。来不及嚼碎,她就梗着脖子咽下去,让饥饿的肠胃也尝尝,尝尝五谷的香味儿。这是真正的五谷,实实在在的干粮,不是稀汤糊糊,远远胜过了稀汤糊糊,她狠劲地嚼着,急切地吞咽着,不小心噎着了,眼泪涌了出来。不远处是水壶,她扑过去,对着壶嘴咣咣地喝。不大工夫,两块饼子全进了肚子,凉水也喝下不少。梅梅爬起来,她忽然心里怪怪的,没胆量扭头看墙上的豁口,便急惶惶头也不回,赶进屋去看小妹子。
  过了一天,梅梅还是饿得不行。她出了门,在院子里转悠几圈儿,终于忍不住慢慢走过去,扒在墙豁口上看,马仁还是那么坐着,端着牛香板念经。他的样子很沉稳,只有吃饱了的人,才有气力有能力做到那样的沉稳和专心。因为饥肠辘辘,梅梅就经常出差错,给新妈抱柴禾,心思不集中,丢三落四,便招来一顿烧火棍或擀面杖的痛打,挨打后她才猛然醒悟自己错在哪儿。
  相比之下,马仁家的光阴要比梅梅家好不少。马仁前面的几个姐姐都嫁出去了,家里便少了几张吃饭的嘴巴。当然,这优势也是短处,他家劳力少,他父母就更比别人苦,起早贪黑地劳碌着。他们就是苦死,也舍不得叫马仁下地。在吃喝上,老两口自己舍不得多享受一点儿,节省下来留给儿子。梅梅慢慢思谋着,她所能想起的关于马仁家的情况,就这么多了,少得有限,这几年,毕竟是绝了来往的。
  马仁一直埋下头念经,没有站起身来的迹象。梅梅心中一阵焦躁,心头的渴盼,火苗一样,一下一下扑闪着,她按压下去,它又抬起头来,扑哗哗燃烧着,烧得人整个肚子里火辣辣的,酸水从嗓子眼上泛起,她强忍着咽了回去。
  梅梅把最后一背斗牛粪背出来,搅开在院子里,晒完牛粪后,她抬起头去看西墙那里,一眼就看到了黄灿灿的饼子。和昨儿一样,手心一样大,不是两块,而是三块。三块玉米面饼子。豁口上不见马仁,可能回板凳上去念经了。梅梅心咚咚跳着,不敢抬头朝豁口上看,拾起饼子,贼一样溜进屋里。她和小妹子分享了玉米饼。小妹子也饿,虽然不是亲妹子,是后妈养的,梅梅对她生分不起来,这么小的人,成天跟大人一样地挨着饿,够可怜的。梅梅把饼子嚼成糊糊,嘴对着嘴,喂给小妹子。两个人都吃得香极了。比肉还香吧?比你妈的蛋蛋还香吧?梅梅逗小妹子,居然把小家伙问得咯咯笑。
  随着日子推移,梅梅觉得自己活着,每一天里,最期待的时间,是晌午临近那一阵儿,她会等到一个奇迹的发生,西墙的豁口上,溜下两块饼子,有时是三块儿,金黄的玉米饼,捧在手心里沉甸甸的,令她觉得捧着的不是干粮,是一颗金色的心。有时候,她实在舍不得马上吃掉它们,翻过来掉过去把玩着,观察着,看得出,这是从一个大圆饼上掰下的一部分。用玉米面烙饼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玉米面酥,稍不小心就碎成一堆渣儿。马仁妈却烙得完完整整的,有一面,还留下她的指印来,圆圆的,像一个脶儿。这是在锅底转动时印上去的吧。马仁妈的手粗糙扭曲,是一双半辈子都在下苦的女人的手,尤其近一段日子拔草锄地,庄里每个女人的手都被绿草的汁液和泥土浸透了,每一双手都难看极了,鸡爪子一样蜷曲着。印在饼子上的指印,却很好看,脶纹一圈套着一圈,渐渐扩散开来,清晰得让人惊心。梅梅心里想,马仁妈她会想得到吗,她手上的脶儿印,让我吃了一遍又一遍。
  
  五月的一天,新妈指挥孩子们清扫屋子,把被子毡子抱出屋,叫阳光彻底晒晒。二姐从各炕的席子下扫出两大簸箕的尘土。往铁丝上搭被子时,新妈“呀”地叫了一声,说西墙啥时烂了,塌出这么大的洞?她蹲下身子对着那洞观察一阵,说不像老鼠打的,是猫儿扒的吧?
  梅梅在一边忙活,一听这话,忙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心扑通扑通直跳。新妈在墙根下打转儿,怀疑地说,这么窄的洞,一只猫儿钻得过去吗?恰在这时,家里的瘦猫跃上墙,夹着尾巴一头钻进墙缝,不见了踪影。
  果真是这畜生干的!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倒去和旁人勾搭!
  后妈诅咒着猫,立马着手和泥,将墙缝泥上了。为了防止再被猫儿刨开,她还将一些瓦渣子掺进泥里。她始终气愤愤的,断定自家的瘦猫在和马家的公猫勾搭成奸,而这豁口就是它们幽会时经过的一条捷径。她就对瘦猫恨得不行,一连好几天,看见它便追上前去好一顿毒打。梅梅伤心极了,觉得心里的一扇窗户被人封死了,她的世界黑下来,没有光亮了。她怀里抱着小妹子,身子一摇一晃地哄着,嘴里还哼着从新妈那儿学来的催眠曲儿,心里却是另一个世界,冰凉冰凉的,是她这个年龄所能体验出的一种万念俱灰。她这才知道,那一道豁口,对自己有多么重要,远比一口饼子一口吃食重要,不,她贪图的不是那一口干粮,她留恋墙那边的世界。那是另一个世界,安宁,清净,平和,暖暖的阳光下,一个文静的少年,捧着一块亮白的牛香板,在专注地念经,偶尔,还会响起一阵哨音,柳叶儿吹出的鸣响。在这枯燥乏味的天气里,听到哨音,日子里似乎添了些新鲜的味儿。可惜,梅梅明白得迟了。是新妈将豁口封死后她才明白过来的,她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向往那边的院子,其中,还有些儿喜欢那个少年吧。她脸红了。
  天气彻底暖起来了。干燥的春风不再吹刮,长夏来临了。梅梅可以把小妹子抱出屋外,坐在墙根下晒暖暖了。她一手捏着木墩儿,走几步,靠住西墙坐下,一抬头,豁口就在头顶上。梅梅眼眶酸了,觉得被泥封住的口子,看着像一片补丁,又像一道伤疤。她不知道,那边,马仁的眼前,这疤是什么样子的。她盯着那疤,心思有些恍惚,慢慢的,一股说不清缘由的幽怨滋生出来。她还没体验过这种滋味呢。这不仅仅是一块玉米面饼子的事,不,绝不是。她在心里给另一个自己说。
  有一些日子没听到哨音了。梅梅手底下干着家务,心里愤愤的,总是走神,隐隐地盼望着,盼望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哨音来。柳叶儿被舌头打成卷儿,再轻轻吹出的鸣响。吹哨的人,他怎么了?还是忙着念经吗?念乏了,歇缓的间隙,该记得吹一吹柳叶儿的啊。她感觉整整一个饥饿乏味的春天,因为听着哨音,日子便被滋润了。下面这个本该生机无限的夏,却让人觉得分外漫长。她便自己摘几片柳树叶子,树叶已经完全长大了,身形舒展开来,从娇小狭长变为阔大圆润,周边儿长出了满满的一圈锯齿形小刺。含在唇间硬硬的,像个倔强的男孩子。难道这样的叶子已经吹不响了,不能做哨儿了?
  梅梅整天坐在西墙下,怀里抱着妹子,看日头在巨大的天空里默默地赶路,让人觉得它是那么孤独。有时,梅梅会猛然向自己提一个问题:这两个多月中,吃了马仁多少饼子呢?是啊,多少块呢?把它们拼凑起来,会有多少个囫囵的大饼子呢?为她,马仁肯定挨饿了。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是知道的。
  中午,梅梅赶着驴去沟里饮,她发现野外的田地里,情景一天比一天喜人。麦子正在抽穗,齐刷刷的麦头像整齐的队伍,豌豆开出大片的紫花花,惹得无数蜂儿在豆地里乱舞。好年景就在眼前。再过上十天半月,豆角就饱了,可以摘来生吃了,脆生生的,可甜呢。梅梅的肚子里还是寡淡寡淡的,世上最难熬的日子,莫过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呐。
  啪!一个土疙瘩飞下来,落在梅梅脚下。她一抬头,看到了马仁。他趴在墙头上,冲着梅梅笑,一双眼眯成了线。梅梅不由得也冲他笑笑。但她很快就觉得这样不好,她一个女娃家,这么傻乎乎冲一个男孩子乐,这算怎么回事嘛。笑容就僵在脸上了。她心里说这个假女子,平时看着弱弱的一个人,悄没声息的,咋就趴上这么高的墙头了?
  马仁的脸上头发上都有土,看样子为了趴墙,他费了不少力。嗨——接住!马仁喊,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拿出个馍馍,向梅梅瞄准,“嗖”——扔了下来。梅梅没去接,呆呆坐着,看着馍馍落在地上,车轮一样滚了两圈子,翻一个跟头,才停下来。是荞麦面莜麦面杂合烙的碗坨子。居然是一个囫囵的碗坨子。梅梅被马仁的慷慨惊住了。这种圆坨形的馍馍,近一碗面才能烙出一个,是把发好的杂合面舀在碗里,一下一下簸,簸得圆圆的,很瓷实,烙熟后还是个碗口大的圆形,有三寸多厚。饥困年月,一般人家根本舍不得这么吃,这样简直是一种奢侈。把这么大一个馍拿出来送人,更是一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奢侈。梅梅傻傻地坐着,看着那个馍馍睡在地上,它身上糊了不少尘土,这丝毫也不损伤它的诱人。肚子很响地叫了一声。要是两块玉米饼,她就会拿起来吃,看现在这馍,分量远远大过了玉米饼,大得让人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知马仁何时爬下墙去,那边响起吱儿吱儿的哨音时,梅梅这才如梦初醒,她忙把馍馍揣进怀里,回到屋里,一块一块掰碎了,一口一口地吃,还给小妹子喂一些。老柳叶儿吹出的哨音雄浑,低沉,没有嫩叶儿的清新,尖锐,却多了一份说不上来的滋味。整整一天,梅梅都在回味着这种滋味。
  两天后,马仁趴上墙,滚下一个馍馍来。梅梅想给他说你别这样了,你家里也紧巴,把干粮给了我,你不就得挨饿吗?但她说不出口,也没时间说,马仁扔下碗坨子后,冲着她灿然一笑,便溜下去了。
  梅梅的日子中又有了光亮。马仁隔三岔五送一个馍馍,她总算没被饿趴下,一天天熬到了豆角饱胀,可以生吃了。豆角可真是好东西,生吃虽然顶不上面食,至少可以打打饥荒。吃着吃着,豆角的肚皮上泛出一层白色,豆瓤熟了,有面水了,便可以煮来吃了。这回可就是真正的面食了,吃那么一肚子,能够一天不饿呢。和大家一样,梅梅一家人脸上的菜色在一天天消褪。等到碾了麦子,豆子,收了洋芋,大家无不喜笑颜开,乐呵呵的,大人们纷纷感慨着说人老五辈子,还没梦想过有一天会吃饱肚子,盼来这么好的光景,真是赶上了好时代啊。
  梅梅家的麦垛子几乎和屋檐一般高了,两个洋芋窖里装满了大洋芋,多余的只能堆放在窑地下,还是小山一样的一大堆。包产到户后的头一年,庄稼以大丰收画上了句号。
  第一场大雪把村庄盖得严严实实的那个清晨,梅梅冒着严寒,踩着积雪,跑到大门外抱柴,她看到一个男孩,穿一身纯黑的新衣裳,腋下夹一厚本经,向着清真寺走去。雪在他脚下咯吱咯吱作响。梅梅知道他是马仁。看着马仁留下的脚印,密密的一排,步子之间距离不大,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端正,看得出,这个人走路已经透着稳当劲儿,像个大人了。
  梅梅叹了口气,抱上一抱柴进了家门。说不清为什么,整整一个冬天,梅梅的心上都有一排脚印。那场雪早就化了,化成泥水,不知道流淌到哪儿去了。梅梅心上的那片雪地倒越来越白了。
  那是第几个年头上呢,马家把儿子送出去了,去一个叫临夏的地方念经,据说在那里可以学到很深的学问。
  第二年,开春时节,新妈又生了娃,是男孩,梅梅依旧留在家里,照看妹子和弟弟。与过去不同的是,现在她走路不再脚跟发软,眼冒金星了,因为肚子能够吃饱了。往后的第三个第四个春,一个接一个的夏天,春之后的长夏,梅梅一家人都没挨过饿,当年那种大饥荒似乎永远过去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甚至变得富裕了。
  
  梅梅也长大了。新妈为了省心,老早就将梅梅的两个姐姐嫁出去了,嫁得远远的,图的是眼前清静。新妈生的儿女一个接一个长大了,不再用梅梅操心了,他们自己能够满庄子跑动了。
  梅梅像每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儿一样,淌着汗背粪,扒柴,下地,一样一样的农活苦活扛在肩上,风里雨里地忙碌着,她没被累垮,相反,锤炼出一副结实的身板儿来。
  梅梅十八岁的那个冬天,一向沉寂的西墙那边,忽然热闹起来,院子里飘满了欢声笑语。马仁回来了,被大伙簇拥着,身上挂满了五彩被面的“红”,红红火火地回来了。马仁念成大满拉了,临夏寺坊的大阿訇亲自来主持他的穿衣挂幛礼。马家宰了头老牛,亲朋好友纷纷赶来庆贺。村庄里这些年还没出过一个阿訇,马仁是头一个。父亲赶过去贺喜了,弟妹们也呼啦啦地跑去瞧热闹了。新妈黑着一张脸,她当然不会去,她和马仁妈的冤仇还没有化解呢。梅梅没去。那边的赞念声大起来了,她禁不住跑到西墙下,踩上几块砖头,向那边张望。小时候高大的土墙,这些年似乎低矮破旧了许多,甚至比梅梅高不了多少了。梅梅隐隐看见,人群中簇拥的那个男人,面相白朗清俊,一身绿袍,站在众人中那么惹眼,那么出众。梅梅心头突地一热,一个浪头扑腾一下,脸上顿时烧起来。她赶紧离开西墙,躲进屋去。
  好事总该成双的,进入腊月门,西墙那边又热闹起来。马家在给儿子娶媳妇。对方是临夏女子。梅梅还是没去,她踩着砖头隔墙望,隐约见得新媳妇是细挑身材,细白脸面,被女人们簇拥着进了新房。这一回,梅梅心没跳,脸也没烧,起了一阵风,她觉得身上怪冷的,就回屋趴上了热炕。
  梅梅出嫁时节,正赶上和风习习的三月。西北的晚春,纵然没有莺歌燕舞、花团锦绣的南国景象,春草倒是发芽了,向阳的山坡上,顺着地皮望去,绿茵茵一片。柳树最早感受到春风的呼唤,苏醒过来,一片片嫩黄的叶儿,雀儿舌头一样,舒展开来,为春天增添着一抹抹绿意。
  山里女子出嫁有个习俗,大家会围着新娘子讨核桃。为的是沾沾新人的喜气。尤其那些少妇,会赶着讨一对儿喜核桃,说吃了能早生贵子。娶亲的毛驴停在大门口,梅梅就被娶亲的堂客妆扮起来了。这时节,女人娃娃们挤了一炕,你争我抢地讨喜核桃。大家掰开了梅梅紧攥的两只手,令人失望的是,新娘子手里握的不是圆圆的喜核桃,是两把柳树叶子。脆绿的叶子,还带着梅梅手心里的汗呢。梅梅把叶片放在嘴边,噙在口里,含在舌尖上,就是吹不出哨音来。清亮的柳叶儿的哨音,她怎么也吹奏不出来。
  骑在驴背上,梅梅猛然大放悲声,直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事后,人们评论,这些年,村庄里出阁的女儿们当中,就数梅梅哭得泼实,哭声传出好几里,连树上的麻雀也惊得飞起来了。
  长到这么大,梅梅还是头一回真正地哭,而且,是伴着眼泪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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