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的耕地
曾经的秋天,收谷的节奏刚舒缓下来,村人就盘划起拓荒补粮的事了。那年月,承包田地少、经营模式单一、多子家庭比比皆是,不设法添补点五谷杂粮之类的,这生计实在难以维系。
拓荒补田,那时极为宽泛。荒郊野岭地、山林稀疏处,只要可以种出一斗谷物半撮粮的,几乎都有村民想占有。记忆中天气晴美的日子,山山洼洼、沟沟坎坎,都有人影游移,撬根坨的、割野草的、挖荒田的、犁地的、垒田埂的,农具起起落落、谈笑隐隐约约,兼以清亮的吆牛声、焚烧草木声、山雀啼唱声,点染出一幅山乡拓荒长卷图,鲜活灵动、质朴犷野,令人情感激荡。
当然,其间少不了我们泥巴娃,但对拓荒活计却爱惧有之,因为杂草丛生茂林处,似乎总是隐匿着危险——倒刺坚硬,随时可以勾住肌肤的“倒瓜龙”;令人毛骨悚然的麻花蛇,突地窜出让你惊破胆魄;黒亮麻利的山蚂蚁,会不知不觉咬住你的小腿,美美享用起来,而你却疼痒钻心……因此每每过段时间,父亲总会停下手中活儿,目光灼灼鼓励一番:“娃们,别怕!只要开出荒地,就有好日子过了!”这近乎望梅止渴式的鼓动,仍让我们徒增些许胆识和力量。毕竟在饥寒的年月,飘香的饭菜、温暖华美的服装,别具诱惑!
日新日又新,忙碌无尽头。春天即将登场时,荒田渐成规模——新翻的泥土逸散着清香的气息,田面层层叠叠高低起伏,田埂曲曲折折界限依稀。在大地撕裂的绿装间片片铺展着,显摆着,像极了饥寒的人们,咧着张张大嘴,急待补充养分和能量。
此后,山路迢迢来回奔忙,耕种管理细碎繁重,在父母心里也都如诗意般美妙充盈,因为这一切,足以成为来年欢乐与幸福的铺垫。而第二年金秋时节,除去世代相传的水稻收成,我家喜获了山地的馈赠——金灿灿的玉米、圆嘟嘟的土豆、丰满硕大的红薯、密密簇生的花生,堆得老屋木楼入地三分,香飘四邻。我家也第一次结束了借粮度日的窘境。而在休憩闲聊中,你可随处听到村民收成的抖露,那是最为卑微也最为灿烂的炫耀!
意料之外的幸福和欢悦,更坚定了父母朴素的思考——农民的幸福,总是与耕地,与更广阔的耕地关联。于是,向山林要田,向荒山要地!似乎成了乡亲们改变命运的唯一路径。而那些经年累月拓展出的荒地,倒也不负众望,总以厚厚薄薄的收成,断断续续的补贴,温暖了乡村的饥寒,照亮了生活的暗淡。后来,除母亲外,家人都彻底脱离了田地。可即便进城定居,我仍时常梦回乡关,流连耕种。是的,那是一份植入生命深处的情缘,怎能割舍?
然而今年暮春,当我从久居的县城偶尔回趟老家时,却只见田间地头人影稀零,空落落的水田干地上,爬满势不可挡的杂草;穿过村中巷道,更多的是猪们狗儿闲逛发呆,锈迹斑斑的铁将军看门守护;三四个倚门而坐的沧桑老者,昏昏欲睡,对我的问候半天方缓过神来……问了留守村庄的母亲才知道,全村半数以上的青壮年外出打工,留守的多为老弱病残,除了打理家里家外,有的还须照看两个上学的小孩……“过去争来抢去的保水田,现在大多放荒了。都想进城打工吃软钱,有的一去,就在城里生根了。哎——”母亲一声叹,我听出了悲愤与无奈,那是一代农民久久纠结于心的悲音!
是啊,他们曾以脚踩土地最为踏实,以能挥动锄镰最为兴奋,以闻到稻香最为欣慰。对于土地,他们始终持有朝圣心态,而对淡漠乃至践踏耕地者,他们往往报以轻蔑、鄙弃。但在幸福中脱胎的“新生代们”呢,土地似乎已成经年旧衣,可留可弃;留守乡村成了守愚落伍,逃离村庄是实惠荣耀。正如此,亲情乡情土地情的血脉之联,“三农”“新农村”的响亮召唤,依然挡不住他们追寻梦想的脚步!
诚然,城市生活是人类永恒的天堂,城乡之界并非凝固不变,乡村康庄之梦也尚需时日,然而,当我们一拥而上直奔新天地,真就如愿所偿?这样的无奈已经为数不少了——我们奋力冲刺,却依然无法追上加班的节拍;我们流汗流血,却依然只能踏上漫漫讨薪路;我们竭尽忠诚,却依然无法收获卑微的自尊。而此时,我们千古的根——生长我们生命和精神的村庄、农田,却正与时光一起远去,与心一起荒芜……
我们曾经苦苦追寻过的耕地,我们正在渐渐远离的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