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中长出的路
深沪,在东海边。从地图上看,就像渔人一只正踏浪而行的脚拇趾,微微翘起,脚趾上沾满了黏湿的沙粒。海水从大洋深处走来,一道波浪推搡着另一道波浪,一路寻觅着,发出殷殷的问候。
有了这只脚趾引路,海水便长上海湾,而后,长上陡峭湿滑的石壁,长成了逼仄弯曲的渔街的路。一级又一级石磴,一个又一个拐弯,渔街的路,曲曲弯弯,悠悠长长,穿过崖壁,登上岩头,钻进深巷,如同一条只知向前而忘却归路的海浪。于是,那带着几分咸味的海水的脚印,便永远湿漉漉地留在了渔街的路上。路是从崖壁上凿出来的石栈道,早让渔人的光脚板磨得溜滑。咸湿的海风从曲里拐弯的巷道上通过,像在自家的走廊上悠闲散步。
海水不仅长出了路,还长出了街市,尽管那街市只有丈把宽,街两边店铺里的人甚至可以隔街聊大天,但那街市直通大海。渔船返航时,大大小小的船只驶向港湾,樯桅接天,螺号声声,那是深沪渔镇最壮观的场面。接着,一大篓一大篓渔货被从船上卸下,而后用小舢板运上码头,摆满街市。倘若渔船在夜间返航,那么,老远就会看到街市上高擎着的簇簇火把,一下温暖了渔人的心。在人们的嗅觉里,街市上流淌着的永远是海的鲜香。且不说,那在竹篓里使劲地蹦跳着的鱼虾蟹鳖,让人感受到海的丰盛馈赠,单看街边熊熊的炉火上,乳白色沸腾的汤锅里上下翻滚的鱼丸子,谁也忍不住要咽口水。深沪鱼丸,才是海的杰作,它选用优质的鳗鱼、嘉腊鱼为原料,做出来的丸子色泽雪白,或圆或方或呈鱼块状,咬一口,筋韧味厚,特别鲜美。这道著名的闽南小吃,成了多少人的口腹之欲,以致只要一提深沪庵宫口的鱼丸子,就会引发海外游子强烈的思乡情绪。
和路一块长大长长的还有渔人的房子。那高低错落、层层叠叠的石瓦房几乎是贴着山坡长出来的。说不清是先有路还是先有房,就像说不清是先有下面人家的屋顶还是先有上面人家的房基。有房子的地方一定有路,哪怕那路窄到仅容一人通过;有路的地方,两旁一定有房子,哪怕那房子小到只能摆放一张八仙桌。对渔人来说,再大再长的船也只是风浪中一根漂浮的芦苇;而再小再窄的房子也是一块坚定不移的陆地。渔人的房子是他们生活的起点,也是他们生命的归宿。海上的打拼,充满了艰辛和风险,只有这片屋顶下的岁月才是他们快乐的时光。更何况,这屋子里还有深沪女子特有的温柔和灵巧。渔人的屋子虽小,却因女子的殷勤洗刷而总是一尘不染。而她们用肉丝、小鱼干、香菇和葱珠当作料焖出的油饭,则更让出海的汉子念想不已。一壶滚烫的黄酒,一海碗香喷喷的油饭,加上一个柔情万般的女子,让渔人原本单调的生活显得那样有滋有味。
和路一块长大长长的,还有渔人的日子。那日子连着海上的波涛。最初,先民们只在海滩上编列竹栅网鱼晒盐,古语“沪”就是捕鱼的竹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的光阴,便包含了渔人日子的全部内容。后来人们开始驾船到深海捕捞,于是,深沪有了泊船的渔港;一个个鱼汛让渔人的日子变得匆忙也变得有些漫长;再后来,深沪出现了多家船行,日子仿佛一下就被拉长了许多。海上贸易靠季风送迎,每年三四月船队趁南风运走白糖、大米和瓷器;八九月趁北风载来棉花、布匹和杂货。船只一年才往返一次,岸上的日子似乎也被海上的日子拉长了,让家中老人牵挂的日子也就越来越长。
渔人的日子还在拉长着,因为,海水中长出的路,还在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