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上先生
我要说的这个人叫储凤群,现在住在太行山顶一个叫簸箕垴的地方。年纪不到50岁,却经常拄着一根山桃木拐杖,在山上转悠。山桃木不是普通的桃木,成不了大树,一蓬一蓬地长在峭壁或悬崖边上。果实也不好,山里人称作“毛桃”。开花却是又早又灿烂。接近春天时,从山下望山上,最先看到的花色就是它们,一片一片如清丽早晨东方天际的红霞,灿若云霓,是我每年都要对它们使用的词汇。虽然没有明确的主干,但具体到一些枝柯却又非常通顺,特别是它们表皮上的颜色是紫红紫红的,又分布些均匀的小斑点。不知从什么年代什么人传下来的说法,这种桃木具有避邪的功能。山民们常把它放置床头或竖于门后,用来解除噩梦,消灾避凶。母亲抱着小孩走亲戚,天晚回家时,亲戚家总会让小孩手里攥一截红桃木。储凤群这么个大人白天也拄着一根桃木,不了解的人觉得奇怪神秘。其实他只是把它作为佳木美物,来丰富自己和标志自己。
在山顶上,他确实需要有一个自己的标志,不然他真就混淆于山民而难以辨认了。假设时间再长一些,习性再惯一点,他自我的身份确认就会更模糊,模糊进山顶的气息与草木中。他本来不属于山顶,不仅不属于,而且曾经厌恶它,尽可能地逃离它。
他出生在山下盆地一个村子里,离山并不远。一代人一代人的人生梦想就是奋斗远行,幸福在远方,梦想在都市。上世纪80年代乘着时代的风帆、浪潮,他去到了天津。从在建筑工地搬砖和泥开始,逐步眼开心大,事业有成,当了大老板,进入了多形态多色彩的城市上流生活之中。当地的官方,甲方,手下的亲朋好友都看到他如大鸟飞到了蓝天上。可是,却不知道,凤群自己的心里早已在发生着根本变化。一个为财富奋斗的人正在决定背叛财富,撤退到生命原点。他把撤退的目标选定为家乡的太行山。有些事早已在悄悄进行,比如提前几个月,遇到主要的生意谈判、协约签订,包括一些很高级别的宴会、娱乐等,他都借故不赴,总是安排得力的助手参加。还有,平时很少回乡的他,一段时间内频频到家乡的大山中游弋。一些以往千寻万寻的商机此时主动找上门来,凤群在心中暗笑,有心时求花发,无心时花自发,我心已远,已在云天外,此般诸事倒显麻烦了。中秋节前三天晚上,他在酒店订了三桌宴席。一桌是当地政界商界人物,一桌是跟着自己打天下的铁杆兄弟,还有一桌稍显特殊,除三四名男性律师、会计师之外,其余坐着的是平时敬仰凤群的当地大学里的靓丽女子,有本科生,有研究生,多数学哲学和艺术。华灯之下,高朋满座。虽然主题有些苦涩,但大家知他去意已决,今晚应是欢乐告别的珍贵时刻,便又都比平时焕发了许多。凤群依次敬酒。在第一桌前,他端正站立,双手举杯,先干了三下,而后又挨着碰,收杯立定时已酒上脸颊,双目生光,连声说着“感谢”。到第二桌前,还没等他说话,众人已起立站成了一圈,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他也并不着急倒酒,而是把酒壶放到桌子上,自己斜侧身同时面向了其他两桌,而后声音洪亮的让其中三位出列,靠近站到了自己面前。当众宣布了沉思已久,并且预前私下打过招呼的重要决定,将自己的公司按照项目分成三块独立经营,让这三个朋友正式接手成为独立法人。三人嗫嚅,众人鼓掌。以此开始,这三个新老总就成了宴会的主角。他们先是轮番给凤群敬酒。一位持杯正立,庄严表示不负老总用心,一位口中连呼师傅,另外一位竟至泣不成声,什么话也不讲就是往嘴里灌酒。凤群到第三桌敬酒时,此前的二桌已经酒兴至浓,欢乐成一团,作乱成一团,以至于这边女学生温情脉脉讲话的声音被淹没得难以听清。这倒使此桌的人个个都呈现着特别专注的神情。艺术系的一个女生站起来,打到凤群的耳际,长发如瀑布流泻在肩上,两撇平眉下是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她从彩色塑纸做成的大挎包里取出一幅画来赠与凤群。画幅并不很大,长度只有茶几一半的样子。她持住一边,让凤群持住另一边,高举于厅。这一下全屋子都寂静了,大家看到画面上是一叶小舟漂于苍茫江湖。凤群抬起眼来专注地看了这个女子一会儿,口中诺诺有声,自动喝了三杯酒。将画收好,交于为自己开车的年轻人。尔后那三个新人串着桌活跃,整个酒宴又一次风起云涌。
凤群没回老家,也不是当时就到了山顶,开始他是先到了太行峡谷里,两边高山对峙绵延,谷底有一条季节河,河床很宽,看两岸草木山石的状况,河曾经有过很大很宽的时候。枯水时却只有中间一脉细流在乱石间跳跃游走。东岸上有一块高地是河没有触及过的地方,他下车环顾,背着手迈开大步丈量,心下有感,此处甚好,当时就作出了决定。后来尽管又请过些朋友来观察,实际他清楚这只是一些形式,办事情的习惯动作而已。在第一时间里他的心已于此埋下了种子。正好看到一块如半间房子大小的石头卧在荒草里,绕着转了几圈,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它的石质是花岗岩,底面黑青色,可是却贯穿飞旋着许多白色、紫色的团块和线条。看白色是几条飞龙隐于云层内,看紫色又如两匹奔马,如果把它们混淆了看,又像一片森林里蹒跚着几个人物。凤群又是一阵暗喜:这是太行山送给自己的见面礼呀。我在外漂泊没几日,它在此等了我多少年啊!通过协商,他购置这片荒地后,首先把此石所在当做了院门所在,以此为标志建设房舍和院落。而后又在门前高筑台基,将此石置于其上作了迎风石。整个院落贯穿着他的散漫思想,原来的树一律不动,原来的草一律不动,并且在空闲地上又栽植了原来没有的杨柳,海棠也补了几棵,桃杏也补了几棵,一种叫灰灰菜的草本来是委地生长的,他让人对它们进行修剪,一棵一棵地向上长成了一米多高。秋天它们的干变成了紫色,叶变成了红色或黄色,微风摇摆里,平凡物事因人而生出光彩。针对一处自然的水坑,他就地取材把红岩石切割成豆腐块和豆腐条,再加上灰泥、水泥等材料,把它变成了个土气中透着洋气的游泳池,清水荡漾映蓝天映青山。不是离河流很近吗?他在院墙的西边专门为河留了一道很讲究的后门。特意到城中的建材市场挑选了几种时髦材料,把这个小角落装点成了鲜亮符号。他心里想,此处的河水是最值得礼拜的,人从前门来,水从后门入,相会在院中,相欢不相识。凤群呢,在这种环境中真正地散淡下来了。可是,又是一个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处所在吸引了外地游客的目光。尽管当时正规的旅游业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兴盛,隔三差五总还是有些游人,包括画画的,照相的,这些人来到院中,不讲条件,主动付钱,要求住宿,吃饭。并且是人越来越多,像挡不住的风。每当这时,峡谷里的山民们就跟随着,围观着,像看稀罕似的感叹着。这引起当地政府部门的重视,几次派人找凤群,要求他做山中第一家旅游宾馆。这让他很犯难,一方面情面难拒,一方面违背初衷。那几日,他一早就从后门出去,在河流边的树林里走来走去。有时选一块临水潭的石头坐下,从旁边折一截树枝,系上一条预先准备的鱼线,在湿土里找一个细小的蚯蚓系到钓钩上。然后放入水中,借此来考虑如何应对当前的问题。可是,水里的鱼儿不解此意,一见到诱饵,就成团成阵地围上来,尽管都是指头粗细的小河鱼,凤群也得不停地提钩,不停地找蚯蚓,反而弄得他有些烦。后来干脆就持住那根树枝,有鱼没鱼再不往上提了,权且当做没鱼上钩呢。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作出了人生中又一个重要决定:撤退。这次撤退的目标选在太行极顶上。那里山高路陡,人迹稀少,应该是真正的清净之所。决定了,但他并没有急于回答政府的领导。他还要选一个人,选一个能够接手此地的人。秘密锁在心中,他变得忙碌起来,主动见人,主动接客。有一次,要来一批韩国的客人,是山里第一次成规模地接待外宾。领导要凤群一起到山口迎接。刚站到那儿,一辆宽大的豪华客车就来了。出乎意料的是,汽车在过一座小石桥时压塌了一块路面,下面就是深沟,一个轮子当即悬在半空中打转。司机用了几次力,眼看要越过去了,只差一点却又退回来了。从平地来的司机有些发憷,摇下玻璃吓得满脸大汗,旅客们也哇哩哇啦叫唤。这时从路边看热闹的人堆里走出一个年轻后生,凤群看他就是附近山村里的人,好像什么时候见过。此人不言语,直接钻到汽车下,用手扳掉了卡在车轮前的一块石头,钻出来仰头伸手指挥司机再试试。一试,很简单,车就来到了好路上。这个细节给凤群留下了深刻印象。客人一走,他就到村上去见这个人,一见更加坚定了他的认识。家里总共就两个人,除了这个年轻人,就是一个瘫痪在床的母亲。凤群给他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开始以为是开玩笑,见是当真,也正下脸来。两个人一长一少,一个坐在屋子的门槛上,一个蹲在院子里的石头引路上,说了一个小时的话,一竿到底,推心置腹。此人确是有胆有识之辈,当此萍水相逢,唾手得宝之际,凤群观其表情,只具担心之忧,并无气馁之色。高人交手,原无须世俗客套的,年轻人表现出的气质甚合凤群之意。
凤群君束装就道,如一朵白云飘落到了东山之顶。这里很多年前是一个集体林场,虽然荒废了,但面积很大,差不多有4000亩。站在中间一个圆鼓形的坡地上,向四周瞭望,一面一面的斜坡,一处一处的山冈,低草成片,树木稀落,高低错落,连绵起伏。从东边向下望,如在天上看人间的感觉,万丈峭壁下是阡陌交织,村舍如画,苍茫而又清晰的宽大盆地。向西望则是峡谷,是深渊,各种形状的山峦奇峰隐含其间,如看不清面貌的巨大动物在云雾中奔窜。越过峡谷再向远处平望,则是太行山二重山、三重山的山顶,绵延着铺向天际。凤群和一块上来的三个人把旧林场的职工宿舍稍作整修,安下家来。晚上四个人坐在石头上喝酒,仰着头第一次在海拔1600多米的山顶上看天上的月亮。第二天又到房子后边,把被树叶茅草和淤土掩塞了的一处山泉重新挖开,汩汩水流从古老山体上一骨朵一骨朵地涌出来,开始还有些浑浊,很快就汪成一捧清泉了。然后他在山民的带领下去转悠这一片山坡。他看得很仔细,别人不以为然的东西他往往兴趣大发。比如在一个谷沟里躺着许多死了的大树,有楸树、桐树、杨树等,有的不知什么时间斜塌下来,树皮早已脱落,里边的树骨上满是某种虫子啃噬过的痕迹,斑斑点点,如同画图;也有早年被人为锯掉的树,树桩打成了截儿却没有运走,现在淹没在草丛间,横截面上完整存留着树的年轮。有的树榾柮眼看要烂掉了,却又在旁边滋生出了一圈新树,拥挤茂盛地重新生长。有好多馒头一样的山堆,阳面是一坡山楂、桃杏、黄梨等果树;背面的阴坡往往从下到上全部是密集葱茏的松柏。当然也有一定比例的地方仍然光秃着,或者只是些低矮的灌木丛,像沙棘、荆条、山栎等等。山上长了很多种的草,有窄叶的,有宽叶的,有一年生的,有多年生的,有的以叶为花,有的以果取艳。针对某一时节某一小片儿坡地来说完全可以用“繁花似锦”来描绘。有一种叫“大黄”的植物满山顶都是,似乎不珍贵,但仔细观察会叫人惊叹。它属于草本性质,干和茎却坚挺如木,用指甲使劲掐方能弄破它些许皮肤。叶片肥厚宽大,形状和南方水里的荷叶十分相似,上面的脉络却是艳红色,使人想到我们手掌上的毛细血管。它开花,不是一朵一朵的,是一嘟噜一嘟噜的,开始是白色,像一嘟噜白珍珠,然后成为米黄色,像一嘟噜金珍珠,这仍不是成熟的时候,到了成熟时又完全变成一嘟噜紫红紫红的珍珠了。而且几种颜色的转换过渡是循序渐进的,又不是统一步伐和标准。所以,每株与每株之间的差异构成了山顶奇特的风景。它的根是多年生,扎得很深,用手拔是不行的。如果借助工具把某一株的根完整挖出来,会看到它在地下和地上的结构轮廓是相似的,很粗硕的一条主根上,依次交替派生出几条子根,没有很细碎的根须,被铁器钎掉的地方,往外冒着又稠又浓的白色汁液,如人或一些动物的奶乳。另外,在山顶四周的悬崖边上还长着不少树木和杂草,这些树多是山榆,偶尔也有几株松柏,它们的根扎在山顶向下一两米的绝壁上,腾空生长,把枝叶举过崖头。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稀疏,由于缺乏足够的水分和土壤,往往长不高大,就是一蓬一蓬偶然形成的样子。但某一棵树往往又特殊,虽然没有长高,树榾柮却很大,从崖壁向外突出如旧时农村绞水的辘辘。每年生发一次,每年被山风消灭一次,不知什么原因,竟然还有剩余的精力把树榾柮憋成这么大,使它身上的嫩枝条看上去有一种不和谐的对抗之美。在悬崖边存活和生长的草,肯定是在与环境的无数次较量之后存留下来的,它们反而比长在里边的草还茂盛,一团一团地疯长,细长浓密的针叶如时髦的女人头发,一半委在山顶,一半垂向崖下。人在山边的小径上走,需要非常谨慎,如果不仔细,可能会被它们簇拥遮掩的现象所迷惑,以为踏在草坪上,实则踩入半空里。
凤群像一个云中之君,慢悠悠地在山顶上巡视了几天后,高兴得不行,就到附近山村去找人,可是大部分村人去房空已经好多年了,只有个别老人和情况特殊者还在留守,往往是一个人看几座房子。他盛情请来了6个有经验的山民,在宿舍门外的石板上摆了几个菜,放了两瓶酒,边喝酒边商量山坡的事。山上的人第一次面临此情此景,有些不知所措,喝了一会儿酒,个个满脸涨红,说出来的话大多是山上的陈年旧事和神秘传说。其实凤群君也不需要别人出什么主意,他只是需要与这块山地的人相融和相交,就像和这里的山石草木相融相交一样,这都必将成为他生命里的美好内容。此番交往之后,这几个人就成为他雇用的员工,他给他们交代的工作任务是,在这片山顶上继续种树种草,除保护原有的草树之外,把空白的地方补起来,让稀疏的地方密起来。作息时间和工作方式是随心所欲。几天之后,他们几个人就腰别镰刀,肩扛镢锄,手提树种草种,投入进了这4000亩林坡之中。他们的动作惊起了山鸡、野兔、松鼠,还有少量的獾和蛇。有一次,竟然还跑出来一头野猪,很多年都没有这种东西了,不知它是从哪儿跑过来的。人与猪都没有相处的经验,突然遭遇,野猪一点也不害怕人,直挺挺地向人走来,人们也想不起来只要齐喝一声它就会被吓跑的,只是一味地心虚腿软,先行退却,反而大长了野猪的威风。有一个年龄大些的还吓得尿了一裤子。
凤群自己呢?他在动精致的脑筋,默默装点着山顶的细节。宿舍正东的山崖有一块凸向空中,山下的人从下边仰望,是窄窄的一截,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神龟探海”,其不知在山顶看,它的面积足足有四五间房子大,人踏上去四面临空,如驾云头。凤群给它加了一圈栏杆,好让人在此心情平静地看日出望月亮。他本来还想再安些石桌石凳,后来担心破坏原有味道,取消了这个计划。偶尔喝过了酒,也和三两个人来到这里,朝空中伸出一根竹竿,比画出在苍茫天地间垂钓的姿势。有一处平缓山谷,300多亩的面积,原来全是野生的果木树。凤群来此转悠了多日,决定对它们实施品种改良,把外地和山下的新品种引到山上来,他负责对外联系,具体安排了两名技术人员,一棵树一棵树地制订方案,适合什么品种就嫁接什么品种,不宜改良的就还让它自然生长。这个地方后来成了一个五花八门的世界,先开花的,后开花的,花期短的,花期长的,并且花与花之间通过风和蜜蜂的媒介作用,互相发生影响,使有些果树的花形花色不伦不类,呈现出极美的状态,而且影响到果实的味道和形色。有一种嫁接成的大紫梨,个头超过鸡蛋,成熟早,从青色开始就能食用,站在树下随手吃鲜果的美好时间可以持续一个多月。这让凤群非常得意。当然也有失败的时候。某年他因事去过一次甘肃,在路边的毛乌素沙漠上休息,看到有一种叫沙葱的植物长得茂盛葱茏,一团一团地立在黄沙里如含着水的云朵。他便悄悄地挖了几棵小的,带回了山顶,自己动手栽了下来,每天去看一次,浇水也不行,追肥也不行,四周围住也不行,完全通风也不行,最后干干地死在了山顶。但是,他同时带回来的沙棘,和山顶上的沙棘嫁接后却很成功,叶片肥大,果实红润又尖又长,完全超过原来的。
顶上原有的一些山地他们也拾了起来,种上谷子和黑豆。快要成熟时,成群成群的野鸟来抢食。他完全依从山民们的做法,用树枝、破旧衣服、货物包装袋,在地边做了一个个的假人,代替真人来看守粮田。凤群往往在他们快要做成一个假人的时候,来旁边做些画龙点睛的工作。其中有一个假人,他另外又给他配了根细长的木棒,在眼睛的位置上又添置两片白色的树皮,头顶又加了一个用树枝野花编织的帽子,他和山民们站在自己的作品前畅笑,地里的谷棵和豆秧在山风吹拂中也笑成了一片。
宿舍西边有一个高土台,台上有一棵搂不住的大柳树,树桩的三分之二已经腐烂成洞,剩下的三分之一还活着,但树皮上结着一块一块的疙瘩,看上去已经生长得很勉强,其实它精力充沛得很,树冠大,柳丝长,足足投下来方圆五六步的阴凉。它破开的躯干反而像敞开的胸膛,树上树下统一来观看的话,是十分典型的枯木逢春,返老还童。凤群和伙计们吃饭就固定在这柳树下。他喜饮酒,慢慢也把几个山民变成了酒中人士。厨房放着一个比暖瓶还大的玻璃盛酒器,里边还长期泡着一些药草,原来是从山下带来的,后来就换成了直接从山顶上挖到的党参、血参等,它们在酒中漂浮膨胀的形象助人酒兴。除了早餐之外,每顿饭,凤群都要给自己盛上一大杯,喝茶水那种杯,再给其他几位盛上一小杯,喝啤酒那种杯。兴致高时,还猜拳行令,相互敬酒。每当这时,或云影徘徊,或明月来照,更助兴的是,他多年带着的一条黑狗,此时也会在旁边两腿直立竖起,做鼓掌或作揖状,轻吠有声,无限欢愉。有一次,大家正在吃饭,有人偶然回头,看到身后的山壑口上像失了火一样向上冒烟,一团一团地从山下蹿上来。跑过去一看,原来山下已经铺满了铅灰色的云雾,波涛翻滚一般笼罩着整个盆地。雾顺着这处斜谷蹿上山来,经过壑口时被分割成各种形状,有秩序,很轻盈,这里飘飘,那里游游,倒像礼貌而又随和的朋友,一会儿就把柳树罩住了,一会儿又遮住了宿舍的窗口,一会儿整个山顶便全是雾了。人与人中间像隔了一层飘动的薄纱,大黑狗惊异地竖起耳朵,不停地摇摆尾巴。
此处山顶向南大约三里地,有一个像轿顶模样的山峰。不久前被政府和专家确定成了国际滑翔基地,国际体育界的著名人物何振梁还亲笔题写了匾额。一年中的五月份和九月份,是气流适宜的季节,此时会有世界各地的运动员来此飞翔,花花绿绿的伞翼飘满半个天空,这成为山中一件很新鲜的事情。凤群拄着那根红桃木拐杖,离开他的山顶到那个山顶上去,转过一个山头,趟过一面长满蓑草、山丹丹花、野百合花、白色鸽子花的斜山坡,就来到了运动员活动的地方。别人也不认识他,他就坐在一边看稀罕。正好有一个瘦黑男子要升空,只见他先把一个黄红相间的伞翼打开,再把屁股固定在上边的座位里,同时用手拽住两根绳子,然后弯腰屈腿,顺着斜坡向山崖边迅跑,伞翼张开了一半又塌缩下来,随之人也半跪在山坡上。有几个人赶来帮助他,此人也不言语,也无表情,只是调整身姿,重新来过。眼看着他双脚离开山体,投入空中,渐渐升高,飘向远方。这时候,凤群才从人们的话语中听明白,刚才上天的这个人竟是国内房地产大亨,万科集团老总王石。这让他很惊讶,他站起来长时间地向空中仰望。此后没几日,他正和伙计们在柳树下吃饭,突然进来一个外国人,长鼻子,白皮肤,他把身上装着滑翔设备的大包袱放在地上,比画着要笔和纸,然后写了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吃饭”。伙计们赶快又新盛了饭菜与他在柳树下进餐。临走,再三推让,他还是硬塞给了一张50元的人民币,并且在刚才的纸上写了一行字,都是外文,大家不认识,猜测应该是感谢一类的话。
之后,凤群找人翻译,原来人家写的是:太行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