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羊的男人
三哥农历癸未年出生,属羊,故名取未字。都说属羊的男人命苦,纵观三哥的大半生,真的让人相信了。
三哥和我是叔伯兄弟。1944年,即我出生的那一年,伯父不幸病逝。3年后,伯母远嫁,抛下三哥和他的姐姐、哥哥悉由我的父母收养。从此,三哥跟我成了一家人。当时,三哥3岁,我两岁。懵懂无知的三哥还体会不到失去双亲的痛苦,伯母则对刚会说话的三哥很有些不舍。伯母后嫁的男人是个国民党军官,离开老家时曾派人盯梢,想把三哥抢走,亏得全家人日夜守护,才未得逞。
我和三哥一块长大,拥有几乎重叠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从小学到初中,又从初中到高中,我俩不仅在一个学校上学,还在同一个班里读书。
三哥天资或许比我聪明,但上小学比较贪玩。我呢,脑子开窍晚,想念书却不入其门。结果,殊途同归,我俩的学习成绩在班上都不是太好,直到上初中,差距才稍稍拉开。到了高中,我更后来居上,成为全班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之一,而三哥却远远落在后边。
1963年,我俩高中毕业,同时报考了大学,我考上南开,他却未被录取。三哥认为,他的失利是错报了志愿,不该放弃文史而改报农医,据说那年考上文科院校的同学许多人的作文成绩远不如他。第二年,三哥又参加了一次高考,这回报的是文科院校,然而最终还是名落孙山。两度高考失利对三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1964年暑假,我回家探亲,得知三哥高考再次受挫,心里也很难过。我劝他不要灰心丧气,不妨来年再搏一次,他却苦笑着拒绝了。临别前,我们借来120相机,在老院拍照。我选择在枣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作读书状。他却执意站在房檐下一株长着宽厚绿叶的老玉米前留影。无意中拍摄的两张照片,竟成了我俩日后择业的写照。我一辈子从文,跟书本打交道;他却一辈子务农,在庄稼地里讨生活。老玉米的宿命,如影随形地影响着三哥的一生。
三哥的这张照片我一直珍藏着。照片上的他,虽然刚刚遭到再次高考失利的打击,但不显颓唐。毕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暂时的挫折没有在他青春的脸颊上留下愁苦的印迹,相反,他嘴角微微翘起,满含着笑意,梳理整齐的头发和一身蓝制服将他衬托得英姿飒爽。
2010年6月,家父病故,三哥回老家奔丧,多年未见,他明显地老了许多。在龙尾山陵园,我俩长久地跪在父亲的墓碑前,任老泪纵横着,彼此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
如今的三哥与照片上的他已判若两人。照片上那个站在老玉米株干前虎虎有生气的小伙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黝黑、消瘦、老成、写满了人生沧桑的脸。
在老家服丧期间,我俩除了共同追思长眠于九泉之下的父亲,更多则谈到的是各自的经历。三哥好像并不热心谈论他的往事,每说几句,便匝住话头。我只好耐心地等待,等他的谈兴恢复再接着聊。几天来,我们交谈得并不顺畅,然而从他嘴里还是知道了不少关于他的故事,许多故事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三哥说,第二次高考失利后,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徘徊在人生的悬崖上。最初,自尊心受挫,自卑感和绝望感令他窒息,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羞于出门见人;待久了,又觉着无聊和心烦,况且,白吃闲饭也于心不安。犹豫了许久,他决定找个临时工干干。他说,外出打工,与其说为挣钱,不如说是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虚,打发无聊的时光。他先是到建筑工地当小工,推土运砖,挖沟和泥;干着没意思了,又到父亲工作的酿造厂找活儿干。他在酱油车间和制醋车间翻过曲,在糕点车间打过点心。按他的话说,“酸甜苦辣都尝了一遍”。后来,听说一所小学缺体育老师,便去应聘,总算找到一份代课工作。他没有教学经验,完全依着孩子们的兴趣上课,成了名副其实的“孩子王”。有一次,班上的大孩子欺负小同学,他就把带头的几个捣蛋鬼拎出来单独操练正步走,他喊着“一二一”的口令,让他们一直往前,不准回头,眼看要撞到校园的土墙上,也不喊“立定”。捣蛋鬼们方知这个老师不好惹,跟被他们气走的前任老师不一样,便乖乖接受惩罚,承认错误。但家长不干了,有的家长本来就护犊子,这次又抓到三哥“野蛮教学”和“体罚学生”的“把柄”,一起到学校告状,校长不容三哥申辩,一句话就把他辞退了。后来,落寞的三哥又到区文化馆当了一名计划生育讲解员。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极不开放,两性话题讳莫如深,尽管计划生育属科普宣传,但对三哥这样一个“处男”而言,接受任务并不轻松。面对男男女女的听众,他要指着画有男女生殖器官的挂图,详细讲解生育知识和避孕道理,刚一开口,便羞得满面通红,准备好的讲解词竟忘得一干二净。偏偏有一些厚脸皮的中年妇女和爱开玩笑的男人,越是见他害臊,越是大胆发问,窘得三哥狼狈不堪。三哥实在受不了了,赌气说:“你们都长着眼,自己看吧,我不讲了!”说完扭头而去,自然,讲解员工作也就此结束。
当时,三年困难时期刚过,经济不景气,地方工厂不招工,班上没考上大学的同学都陆续到外地找工作,三哥却犹豫再三,没有去。1964年底,班上一个女同学准备去新疆支边,恳求三哥与她同行。三哥把她送上火车,那个女同学一把拉住他,说:“别下去了,跟我一块儿到新疆吧。”三哥还是打了退堂鼓,说:“你先去,以后我去找你。”几十年后,三哥又见到那个女同学,她说:“如果那次你跟我去了新疆,没准儿我这辈子就交给你了。”原来,那个女同学当时正暗恋着三哥,三哥却浑然不知。
三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多。他说:“人失去了前进的目标很痛苦,还不如一棵老玉米。你看,老玉米长得绿油油的,充满生机,是因为目标明确:种子为了出芽,出芽为了长大;长大了,结玉米棒;玉米棒熟了,又会当种子,再长大,再结新的玉米棒。我当时却看不到目标,不知道前进的方向在哪里。”
1965年4月,三哥迎来人生道路上一次重要转机。一年前去甘肃工作的大姐来信,说解放军生产建设兵团正招收农工,像他这样高中毕业的知识青年最受欢迎。大姐和姐夫也在那里工作,如果他能去,可以彼此照应。三哥说,这个信息终于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和希望所在。
三哥满怀憧憬地告别家乡,奔赴祖国的大西北。临行前,父亲拿出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块老怀表,让他带在身边,说:“西出阳关,千里迢迢,不比在家,万一遇到困难,你就把怀表卖了,或许能救你一时之急。”三哥接过表,泪如泉涌。他说:“叔叔、婶婶,你们放心吧,你们的养育之恩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
三哥到了甘肃酒泉农建十一师,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生产建设兵团战士,实行准军事化管理的兵团生活,三哥眼前展开一幅崭新的充满革命激情的人生图画。辽阔而荒凉的河西走廊,人迹罕至的大漠草原,是他立功创业的战场。他立下誓言,要把自己的青春和一腔热血都献给兵团的农垦事业。为此,他毅然给自己改了名字,不叫“尔未”,改叫“尔威”,他要在战天斗地中一展雄威!
很快,他在水文勘察队当上了一名普通的测量员,每天沿着疏勒河跑点,用手中的流速仪精确测出水流量,为兵团战士垦荒造田提供可靠的水文资料。
勘测队的工作艰苦而单调。有时几个人作业,有时则需一个人单独行动。其间经受的考验,很少为外人知。
有一次在敦煌岬测流,三哥一个人住在戈壁滩上。周围没有人烟,只有一丛丛的红柳和不时到河边饮水的黄羊陪伴着他。为了及时观测水情,他把帐篷支在离河边最近的地方,早晚8点两次监测河水流量。他说,那种孤独和寂寞令他终生难忘。夜里,他守着一盏孤灯,望着天上的星星却无法入眠。蚊虫的叮咬还在其次,对远方亲人的思念最让他难以忍受。他想呼喊,想狂叫,想唱歌,甚至想哭泣,但都无济于事。此时,他方知“西出阳关无故人”诗意的冷酷了。茫茫戈壁,不仅没有“故人”,连陌生人都难见一个!此处最活跃的,是那些因为很少见人也就不怎么怕人的动物。最初,三哥害怕在野外宿营遭受狐狸、跳兔、黄鼠以及刺猬们的袭扰,几天后,他竟渐渐地、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些动物。每当看着它们从帐篷外探头露脑,心中便生发出一种迎客会友的激情和冲动……
勘测队每10天派人送一次给养。有时下暴雨,路不好走,送给养的车来不了,缺粮断顿也曾有过,但三哥说他并不紧张,因为河里有的是鱼,用自制的钓竿垂钓,很容易钓到手。喝着疏勒河纯净的河水,吃着疏勒河新鲜的烤鱼,那种近乎原始的生活状态既是艰苦的磨炼,又是浪漫的享受。
三哥是个多面手。在农建十一师,他不仅当过测量队员、钻井队员,会开推土机、拖拉机,干过电焊工、机械维修工,还养过鸡、养过猪,在食堂当过炊事员。当然,干得最长的是农业技术员。后来三哥从建设兵团调到天水农科所工作,经过个人刻苦的努力,取得了中级技术职称,并参与了“旱作农业技术示范”课题的研究,最终获得成功,荣获省上颁发的“星火奖”。他本人还被天水市评为“科技扶贫先进个人”。
在三哥的人生经历中,他与三嫂的恋爱最富传奇色彩。听三哥说,他们这段罗曼史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
1970年至1971年,三哥在钻井队工作。有一次他到踏实农场打井,开始很顺利,一连几眼都成功了。不料打到最后一眼井时遇上麻烦,卡钻了。钻头被坚硬的岩石卡住,怎么也提不上来,大家只能停机待援。当时钻井队暂住在踏实农场的大食堂里,歇工了,大家没事干,除了打扑克,就是偷看到食堂来打饭的那些女孩子。谁个丑,谁个俊;谁个爱唱爱笑,谁个爱哭爱闹;谁个挑肥拣瘦,谁个老实厚道,他们都有精细的观察和绘声绘色的描述。到了晚上,大家钻进被窝,灯一关便打开话匣子,队长也不干涉,偶尔也会参加点评。年轻光棍儿们越发来了兴致,甚至公然讨论谁选哪个当媳妇更合适,后来,背地里干脆就叫某女孩是某某人的“媳妇”。按说,时在“文革”,这样肆无忌惮地议论人家女孩子的行为,与当时“突出政治”的严肃氛围大相径庭,但队长却有自己的解释,他认为这是“关心群众的痛痒”、“解决群众生活问题”的具体体现。队长说,这里的女知青多,咱们队的小伙子多,正好互通有无,机会难得。队长还用最高指示激励他们:“抓而不紧等于不抓。” 在队长倡议下,“谈对象”名正言顺地列入议程。
钻井队里的复员军人老吴,与踏实农场的王排长是战友。有一次,王排长向老吴推荐了一个他们排放羊班从天津来的女知青,还领着老吴专门与那个女知青见了面。回来后,老吴就跟三哥说了,并把那个女知青的样子描绘了一番,问他觉得怎么样。三哥说:“我不认识她,不好说怎么样。”老吴说:“这好办,我让你跟她见个面不就认识了!”
有天晚上,他把三哥引到女工宿舍,装作去聊天。三哥想见的那个女知青却没露面。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当时就躲在蚊帐里看书,三哥没看见人家,人家却把三哥看了个门儿清。三哥坐在煤油灯下,明晃晃地照着,一张脸正好对着那个女孩的蚊帐。三哥的长相、表情、穿着、仪态,人家看得一清二楚。回来后,三哥和老吴都有点纳闷,不知女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在捉摸不透时,女孩突然托人捎话来了,说他愿意跟三哥面谈。于是,三哥再次来到女工宿舍。这次,宿舍只有女孩一个人,是别人有事不在,还是故意躲出去了,三哥也不知道。初次谈恋爱,三哥非常紧张,女孩反倒主动了一些。她坐在床边,三哥坐在桌边的凳子上,俩人保持着足有两米远的距离。女孩给他倒水,发现暖瓶水不多了,就去打水。三哥发现桌上有她的日记,趁她不在,好奇地翻了几页。里面记述着她上山下乡到农场锻炼的生活体验以及学习毛著、立志战天斗地的豪言壮语。字迹不敢恭维,但热情似火,不乏让人感动处。特别是日记里还夹着一张二寸照片,是她在天津照的,天真烂漫的样子十分可爱。三哥对她一下产生了好感。原来女孩是故意把日记放在桌上让三哥“偷看”的,而且还做了记号,三哥“偷看”日记自然瞒不过她。从女孩嘴里得知,她姓齐,是天津知青,16岁初中毕业就来甘肃上山下乡,前不久,刚由农十一师农七团六连女子班调到踏实农场,现在是放羊班的牧羊女工。
这次见面,两人并没有说多少话,但彼此都心照不宣,特别是三哥,对这个天津姑娘朴实热情、外粗内细的性格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钻井队的钻杆修好了,他们又恢复打井,钻井队也把家搬到野外的帐篷里。小齐每天放羊时,路过帐篷,有事没事总爱找三哥坐一会儿,聊上一阵儿,队友们都成人之美,主动提供方便。
夏天到了,正是羊群“抓膘”的季节。有一次,小齐在附近放羊,又来找三哥,正好三哥歇班。俩人越聊越亲密,忘记了时间,整整一个下午没出帐篷。眼看太阳落山,小齐才想到她是来放羊的。急忙跑出来看,天哪,100多只羊全部失去了踪影!这一惊,非同小可,小齐连哭带喊:“羊呢,我的羊呢!”一群羊居然被她放丢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要找不回来,后果不堪设想!小齐当时吓得直哭,不知该如何是好。三哥比较冷静,安慰她说:“今天天快黑了,你先回去,不要声张。等明天一早我多叫几个人帮你找,肯定能找回来。”
第二天,天还黑着,三哥怕小齐迷路,特地在帐篷外挂起一盏马灯。果然,小齐带了两条牧羊犬,奔着灯光来了。三哥叫醒队上的几个同伴,大家打着手电,帮小齐一块去找羊。三哥分析了昨夜的风向和附近水草情况,判定羊群跑到东边去的可能性最大。于是八个人,兵分四路,拉网式前行,但走了很长一段路,仍不见羊群踪影。三哥和小齐都有些担心,生怕羊群真的走散了、走丢了。又过了3个多小时,直到上午8点多,一个高个子的队友突然发现远处草丛里露出几个晃动的白点,草高看不大清。大家急忙跑过去,这才发现,一群羊正在草丛里栖息吃草。小齐仔细清点,一只也没少。
羊群终于找回来了,这让小齐和三哥都长舒了一口气。这次意外,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三哥帮小齐找回了羊群,也找到了爱情。1972年10月5日,三哥和小齐正式结婚。这年三哥29岁,三嫂24岁。三哥说,他属羊,冥冥中与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丢羊找羊而与牧羊姑娘喜结良缘,或许正是天意。
三哥说:“羊从来都是一种‘牺牲’。羊命就是为别人做奉献、做牺牲的命。”
三哥的话,简直像哲人的语言。我满以为他还会给我讲更多关于他的故事,没料说到此处却戛然而止。
我问:“听说,你‘文革’中受了不少磨难和委屈,究竟是为什么?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三哥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想再提了。‘文革’中,比我遭大难的人多的是,我算啥!在那个年代,只要说真话,就难免招灾惹祸。加上出身不好,人家借机报复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有什么道理可讲? ‘四人帮’时期,整我最厉害的时候,我曾想到过死,甚至写好了遗嘱,但一想到老婆和孩子又不想死了,我死了容易,他们活着怎么办?我不能太自私了。羊既然是一种‘牺牲’,就更要为别人着想。后来,粉碎了‘四人帮’,我的命运彻底改变。现在看,个人的命运最终还要看国家的命运,‘文革’时期,国家遭殃,你个人能有好吗?”
三哥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但他的性格确实改变了不少。我仔细观察,他讲话语速很慢,经常说半截话,有时沉默着不讲话,只听着我说。我知道,这些都和他在“文革”中遭受的打击有关。为了避免“祸从口出”,三哥宁可缄默不语,后来竟成了习惯,整个人都变木讷了。也许,这也是一种“牺牲”吧。
既然三哥不愿说他的伤心事,我也不好再刨根问底。为了安慰他,我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没把握的话,我说:“其实,羊是最吉祥的动物,现在有一部动画片叫《喜羊羊与灰太狼》,火得不得了。古人早就认为,羊大为美。属羊的男人个个都是美男子、个个都有好运才对!”
三哥听了,嘴角绽出了笑意,一下又像回到40多年前,让我看到了那个站在老玉米株干前照相的他。
唉,属羊男人的命究竟怎样,谁也说不清,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