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写意
谷露
缩在羌塘草原深处的牧村。
我找到它已经是次日的清晨,穿过了一个漫长的夜的隧道。时光倒流50年,我们在追击一股逃匪的路上,巧遇一位藏妇在战壕里诞生了她的女婴。重温往事,更多的是对母亲的一种由衷敬意。
如今,“谷露”这两个字依然留在地图上,可是当年的模样已经荡然消失。藏楼代替了牦牛帐篷,遍地是亮亮的太阳以及温室地膜上反射的莹光。藏地盛开着那么多温暖的容颜!
一只小鸟衔着阳光从眼前飞过,我禁不住有些摇晃。远处的草滩上,有一群蠕动的羊,还有发辫上插着野花的牧羊女。她肯定不是那个出生在战壕里的婴儿,我却出奇地想到那是那个婴儿的女儿……
在羌塘草原找一个人很不容易,找50年前的一个陌生人更不容易。我最不会忘记的是那个战壕,从那里扬起的枪声把整个西藏的山水洗得透明清亮。
枪声早已消失,藏妇的故事也载入历史。战壕则成为谷露不朽的标记,一直贴在羌塘草原最醒目的位置。
吹鹰笛的女孩
可可西里的黄昏,终于在夹着漫天雪粒的晚风里,蹑手蹑脚地走远了。夜幕悄悄地罩在了月亮湖畔。
一只归巢小鸟抖动着翅膀顺风而飞,比山脊还低矮。天空仿佛是巨大的笼子,鸟挣脱不出,落脚于帐篷上。
帐篷里的牛粪火在夜风里低声咳着。
听,路口索玛的鹰笛声捞起了湖里银盘似的满月。笛孔中飞出随意云彩,落在地上成了长虹。笛孔中溢满铿锵水波,流进草滩就是一条小河。笛声响起的中间,下起了雪。
雪比虹美,雪比河长。
月亮慢慢踮起脚尖听笛。
一伙陌生人问路:“小阿妹,去月亮湖的路怎么走?”
索玛打量问路人,身背杈子枪,手持绳索。她马上想到了盗猎者,又想到了月亮湖是藏羚羊的宿栖地。
机灵的索玛指指右边山坡上的哨所:“那就是月亮湖的守门人!”
陌生人远走,却无法高飞。
可可西里的夜静悄悄。
藏羚羊枕着月色而眠。
高悬的月亮像藏家姑娘的乳房,把荒原的夜喂养得如此肥大,嫩亮!
兵站窗台的花
在这荒原上,没人知道它的名字。
无须知道。
它亮在雪山上,像放在窗前的小灯,不是开放,而是燃烧。把一切娇气拒之门外。
只为兵而开。
喝着雪水,吃着冰碴。它没有自卑感。
当班长把舍不得吃的维生素喂它时,它猛地窜高一节,表示了感谢。
兵们就是用如此简单的方法,把美和美的态度种在了雪山上。
它很有情。每在兵缺氧卧床时,它低下头悄悄忧伤。
有时还张开花唇,不是讨要,而是有话要说——
这天,班长的女朋友专程上山把它探望。那花陡然间变成一只小船。它要载着姑娘和班长出门,远航。
班长有言在先:“慢点,我有条件,我们可以走到天涯海角,但是还得回到雪山……”
唐古拉山夜灯
我翻过唐古拉山,前头的路断了。
夜色渐浓,渐宽。回头望,山顶歇着的那个黑点是鹰吗?它像漆黑得发亮的一颗汉字,在无边的黑夜,静立不动。它的翅膀被夜藏起,还是那只遨飞的鹰吗?
藏北的夜,空寂,无人。我睁大漆黑的双眼,寻找光源。
远方的远处有一粒亮光,把暗夜撞疼。我朝它走去,它离我越来越近。
放大的美丽。
我知道那是兵站的夜灯,专为四野的夜行人亮着的夜灯。
冬夜已闭上眼睛,它亮着!
那个兵站在山顶很高很高的岔口。
屋檐的高度可以摘取星星。
灯光像天上的星星,兵站的星星。
我想,城里的楼房再高也超越不过这盏夜灯的灯焰的。
寒冷的冬夜,藏北也可以描绘出花朵。
我朝着灯光走去。今夜,我是兵站迟到的投宿者。明早,我肯定是它的早起人。
在这广袤的藏北荒漠上,我心满意足地只收走这小小的却温暖千万人灵魂的灯光……
想起六十年代格尔木某年某月的某个傍晚
那场风沙快马加鞭绕过昆仑山,来到在地图上刚刚站住脚跟的格尔木。风沙很猛且紧,也很浪漫,吹走了所有人的方向。
格尔木河被拦腰吹断。
那个黄昏显得那么漫长,接着的那个夜晚更是熬煎。
市中心那座最高的烟囱应着风沙倒下的那一刻,街上的行人都乱了脚跟。
有人失去控制顺风跑着。
有人双手抱头逆风而行。
有一个拾荒老人跑着去追一只纸袋。
也有人不改变姿势迈着大步急急赶路,那是执勤归来的一队士兵。
望柳庄在闪电中猛地一亮,又暗了下去。“嘎巴”一声,很脆。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难忘的一个声音。
慕生忠将军当年栽下的那棵柳树侧身倒下,却没有断裂。同时,一辆走过的汽车栽进路边的深坑。
就在这瞬间,我孕育了一个诗的意境:这诗与风沙无关。我只想说,倒下的将军柳仍然是一棵站立的树。不少茁壮都预示着死亡,它呢,无根无叶地躺着依然活着!
山顶上的卓玛
她站在山上,还没有山高;走下山,才可以看出她高出山两指。年年365天,她难得走出山里一步。
山里的女人,路就盘在地灶旁。不知道寒冷的太阳,在天街上走得匆忙,又匆忙。
在大雪和暴风交加的山上,她等候一个给她遮风挡雨的远方人——外出打工的男人。她用饱满的目光轻扣着冻结的草原。
风吹过,她问风:“你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
鸟飞过,她问鸟:“雪莲花开了他能不能回家?”
可是,风吹干了挂在帐篷里的牛肉串,男人没有音讯。鸟儿衔秃了草原上的格桑花,他还没回转。
她依旧站在山上等候。她只知道身边漫长的日子难熬,并不晓得外面的世界不属于她。
就知道等待,她什么也不说。
这一天,她看到有一片叶子从枝间掉下来,很像流泪的雪片。她掏出手绢擦着眼角的泪花,轻声说:“老啦,由不得自己了!”
后来,在她死后很久以后,风儿才开始说了,鸟儿才回答她的问话,就连蓬满野草的小路也回忆着她的脚步。
她等候外出的男人,等死在了山上……
楚玛尔河
分不清它是从东向西流,还是从南往北淌。
沿岸的藏人正在忙碌着,迁徙着。一个婴儿诞生在牦牛背上,哗哗的流水是婴儿畅亮的啼哭。
它流过草原后,静静地收拢着翅膀。路越走越小的时候,阳光大量染上波涛。
拐弯处,一顶帐篷。
妇人藏起了自己的身影,她会不会醒来,天都要亮。
当年,唯有涉水而过的进军西藏的士兵,用一腔忠勇叩问它寒冷的流向。就在楚玛尔河岸。好些年好些年后,20岁的儿子,抱着18岁死去的父亲的墓碑痛哭。
从北京驶来的穿过岁月的汽车,唱起唤醒父亲的歌……
月亮祭
她贴在帐篷门上的花,会给远方的人带去黎明。
那本是一朵红花,何时改换了颜色?
白花。
花瓣在黄昏的风中抖索。
夕阳照亮了山畔的积雪。
她愿意守候熄灯的夜晚,可以触景生情望着窗月呼吸。
帐篷在炊烟里沉默。
冷风吼了整整一天,把女主人家的镜子卸成了8块。
今晚她用明月祭夫。
月儿挂在帐篷顶,月光也会照亮远方的坟茔。
夜风敲打帐篷无回音,
那面破镜能看清她身体的变化。
明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就摘下月亮。
孤独的月亮,一半给他,一半留着……
旷野闲屋
今日,这里阳光偎着闲云微笑。
知道吗?就在挨着昨天的那个傍晚,暴雪还在寒风中行进。
一个未过河的藏族牧人,僵在岸边。
旷野上,一辆汽车擦着低陋的小屋呼啸着驶了过去。
小屋顶上的落日摇了摇,却完好无损。
一条野谷拐向远处的大山。
更远处,还有一顶蘑菇样像遗址的帐篷。它更能启发离家远行的人如何思乡!
有块石头,在小屋外冰冷地蹲了10多年,日照月磨,只是颜色越来越深,它忘却了所有的隐痛。
忽然一天,来了一个人,分不清是城里人还是牧人。他在石头前站了好久,才走向帐篷,可是篷门已经不知去向……
那曲镇
整个世界上只有这位妇人,缓步在荒芜的漠风中,有一下无一下地摇着经轮。
想把世界摇翻吗?
她那张树根一样苍老的脸,岁月荡起的沟沟垅垅皱纹,成为藏北这个小镇的年轮。她离小镇而去,路途漫漫……
小镇的另一端,岔路口。
还有一个年轻的母亲,站在半塌的帐篷前仰望远方。她没有家园,牦牛背就是家。男人出牧未归,星空下仍然是不住转动的经轮。
太阳即将熄灭,黑夜爬上了额顶。她脖梗酸酸地望着高空星辰,星星一颗比一颗晶亮。
她为怀中的婴儿找到了永恒的泉眼。
藏北无树,却有一片片叶子随风而去。
月亮也无枝头可登。
两个母亲,一个离去,另一个守候。
山云邈远,一切成空。
一声叹息染苦了那曲小镇。经轮摇动着,远去,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