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是一种藤蔓植物
这是我早早就产生的一种感觉:虽然岁月绵长,但只要记忆的风一吹干净天空,炊烟立马就会从苍黄的屋顶上长出来。
炊烟作为从火焰中萌生出来的藤蔓植物,首先它要挣脱火焰的胞衣,其次它还要走过黑暗的烟囱通道,最后才能超凡脱俗地站在屋顶上,直接和蓝天对话,并以直直向上的激情,开辟出一片虚无却又实在的土地空间。最世俗的,又是最浪漫的;最物质的,又是最精神的——这就是炊烟,这就是长在故乡屋顶上的藤蔓植物。
炊烟的母亲是柴草,而不同的柴草母亲养育出来的炊烟也迥然不同。木柴蕴涵的火苗旺盛,其生出来的炊烟就黑黑的、壮壮的,宛如田野里肥料充足的植物的叶蔓;棉花秆、玉米秆、高粱秆、芝麻秆、黄豆秆养出来的炊烟,一开始呈现的是淡淡的黑色,可不一会儿,便渐渐变成浅蓝,继而又淡成弱弱的灰白色了,至于麦穰育出的炊烟,简直就是一条向上流动的涓涓溪流,看不见任何颜色,春日里远天涌动的阳气一般,只有不眨眼睛,才可以看见无数波浪似的袅袅上漾的曲线纹理。到了晚上,炊烟钻进夜色里,看不见了。但从它偶尔带出的火星走过的行踪,还是可以知道它溪流涌动的样子的。因为那火星就像是蝌蚪,头尖着,一摆一摆地摇着长长的尾巴,转眼就钻进茫茫的夜空之中。
当然,这些美丽的炊烟景象,只有在天晴的日子里才可以清晰地看见。倘若是阴雨的天气,炊烟就不是这样了。它只能爬出烟囱半尺高,便无力地蔫软下来,顺着屋顶向周围漫散开去,扯不成蔓的形状。“炊烟顺地跑,天气好不了”这句预报天气的谚语,就是此时炊烟最生动的写照。但你千万别为阴雨天气里看不到炊烟而懊恼,因为这时候你可以在晚上看见火蚂蚁。火蚂蚁很小,红红的,比常见蚂蚁略长一丁点儿,明明灭灭地聚集在烟囱口附近,蠕蠕爬动着,即便是天上噼噼啪啪掉下雨点来,它们依旧会闪烁着,似乎在焦急地寻觅着什么。这时候,灶膛里乌黑的锅底上也会密密爬满了蚂蚁,一闪一闪的,秋夜里黑月头的星空一样。我刚用烧火棍将火蚂蚁拨划下去,可从它们刚刚消失的地方,马上又会突兀地冒出来一群。妈妈说,天要下大雨了,蚂蚁没有地方躲,都躲到锅底上来了。我以为那眨巴眨巴的火星子真的是蚂蚁,以至于每次在野外遇到蚁群,我都会仔细观察一会儿,想要寻找到一只可以顺着滚烫的锅底一直爬到烟囱口的火蚂蚁。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完全撇开炊烟外在的形象,直接关注起它根部下面所隐藏着的实际内容。用同伴的话来说,炊烟好看有什么用,就像是地垄里光知道长憨秧子的芋头藤蔓,下面的果实却结得很小。是的,那时候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炊烟结出的至多是三成小麦面和七成玉米面混合发酵而成的窝窝坨。可尽管如此,我只要抬头一看见炊烟升起来,还是会幻想着妈妈能巧出妙手,将一蒸笼的芋头点化成白馒头。这样想着,那炊烟立刻就变成了地里的一棵马铃薯,被我们随手拔起来,眼前立马一亮,一窝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便出现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这种美好的幻想只真正实现过一次,但不是馒头,而是柔滑的面条。可就是这仅仅的一次现实美梦,我却硬是没有做成。
一个初冬的傍晚,炊烟刚从屋顶上消失,我便听见了妈妈喊我吃饭的声音。
妈妈是慢性子,她喊我吃饭的声音也是缓缓的。“吃——饭——喽!”虽然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可妈妈喊起来却优美动听得像唱歌。“吃”字妈妈用的语气较重,停顿时间也较长。“饭”字用的语气较轻,音波一滑而过,迅速停在“喽”字上,且最大限度地延长,尾音上扬,如一只蝴蝶斜着慢飞进明亮的天空深处。妈妈喊我吃饭从不叫我的乳名,即便如此,我也能从众多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里,快速逮到妈妈的声音。
那天,我从外面跑回家,一看大锅里是白花花的面条,马上拿起碗就要去捞。妈妈一巴掌打开了我的手,非让我去洗洗才行。我家没有水瓶,洗手洗脸一律用煨罐。那煨罐呈圆柱状,口稍微比腰身细些,一拃来高,是黄泥烧制的。妈妈做好了饭,只需在煨罐里添一瓢水,放在锅底红通通的死火上煨一会儿,便可拿出洗手洗脸了。谁知,手一滑,“啪啦”一声,煨罐碎成了几瓣。而恰在这时,父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眼睁得大大地盯着我。我有些发憷,要知道这只煨罐可是父亲花了几十分钟时间,从一架子车的煨罐中拣出来的呀。没有水的时候,把煨罐贴近耳朵细听,罐内萦绕着“嗡嗡”的声音。用手轻弹一下,声音清脆有韵,久久不绝。妈妈怕爸爸打我,便走到门前挡住了爸爸。趁着这个空儿,我“哧溜”一声钻出门,一溜烟跑了。
天上了黑影儿,且急急地飘起了雨。婶婶们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在这众多的声音里,我早就听到了妈妈的喊声。可我不敢答应。那煨罐值八毛钱,可当时一个工分只值7分钱呀。我蜷藏在生产队草垛边的一个草洞里,一边听着妈妈喊我的声音,一边看着空中越飘越急的雨。妈妈喊我十几声之后,“吃饭”两个字便连在一起呼喊,且平均用力,只是“喽”字拖得更长了。从台上到台下,从庄里到庄外,妈妈离我越来越近,而且开始急切地呼喊我的乳名。我眼睁睁地望着妈妈披着块塑料布从我的面前走过去,却不敢答应她。随着妈妈脚步的移动,那喊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庄上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妈妈的声音了。喊到天黑透了,我听到妈妈边喊边哭。接着,父亲也喊起我的乳名来……
炊烟虽然结不出什么好吃的东西,但却留下了一灶膛通红的火,可以烧出流蜜似的烤芋头。芋头长在地里时,我们下田割草时也偷过烧过。荒野里烧山芋极其简单,先在沟畔掏出个尺深的洞,里阔外窄,再用细棍于洞上方竖插出一眼小洞当烟路,然后拾一捆柴火点着了,放进洞里,待明火熄灭,只剩下煴火时,便“扑通扑通”撂进芋头,封住洞口。要不了十分钟,芋头便熟了。我们一人分得一个,黑黑的,两手不停地倒换着,嘴里大声吸溜。掰开,白花花的两半,窜一股热气。吃到嘴里,面面的,粉粉的,不甚甜。只有吃完山芋半天了,偶尔舌头舔到嘴唇,这才感到一抹醉人的甜香味儿。芋头只有窖过以后,而且出过汗才甜。这时候的烧芋头已经没有野外烧芋头的粉质多,掂在手里,稀哄哄的。剥开皮,金黄的肉质里闪烁着甜汁的亮光。尤其是芋头皮和肉质的夹层,早有一层浓稠的糖汁积聚在那儿,像是一块完全融化的糖液粘在糖纸上,甜得焦香浓稠,馋得我们连芋头皮儿都一块吃下去了。这种冬天里每天必能享受到的美味,让我一直将炊烟和烧芋头完整地联系到一起了,觉得炊烟就是地垄里爬着的芋头藤蔓,而那烧芋头就是它结出的果实。
2002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在深圳戏剧院听王菲的演唱会。当王菲唱起《又见炊烟升起》这首歌时,我竟然止不住地双目湿润。
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的村庄变成了一列轰鸣的列车,飞速地跨过淮北平原,向着深圳方向疾驶而来。而那火车头上冒着的却是故乡屋顶上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