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田以西(外一篇)
我把青青的豆子当成我亲爱的兄弟。
时间可能是静默的,桌子上放着一把盐豆子,似乎谁也没有动过,像那些可以被腌制下来长久保存的时光。
秋天的时候,果树上没有果子,只剩下几片叶子,果子还没有长到成熟的时候,就被偷偷地摘下,在肚子里一同和蛔虫分享了。一肚子都是蛔虫,打虫药每年都在吃,脸上仍然还长虫斑,菜蔬吃进肚子里,还是要喂蛔虫。肚子中像藏个猛虎,光吃也不长膘,还是细细的个,大头细颈,像棵顶着胚芽的豆苗,走在豆田以西。
豆田的西边,是麻田,长着蓬勃的红麻,红麻有英雄一样的身材,迎风招展,瑟瑟有声。稻子们颗粒归仓,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似的,稻田里剩下的稻粒是给老鹅预备的。鹅吃稻粒和青草,也吃豆叶,还尝过星形的红麻叶,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一起站一会,一起看一会,一起吃一会,用它的叶子烤它的豆子,豆子被火烤得毕剥响,可在吃过之后,老鹅还是白干白净,而蛔虫丫满口留香,却是一脸焦灼了。
秋风刮着刮着就凉了起来,天色暗沉下来,父亲丢下正在归仓之旅的稻子们,站在远远的村口,朝着豆田以西,开始向我们喊话,大意就像他给村民们喊话时说的:兔子们,虾米们,给我听好了,现在收工,回家啦,吃饭啦。接到最高指示,谁也不敢怠慢,我们一拍即合,鹅在前,我断后,一摇一摆走向豆田以东。更大的声响在我们的身后响起来。不论是英雄还是狗熊,天黑了,都想回家。身后正是簌簌的豆子和锵锵的红麻,一高一矮站在田野的中央,等着有人向它们喊话,也把它们接回家。
人在长,肚子里的蛔虫和虎也在长,吃了焦豆子才不久,昏黄的灯下,和大人围坐在一起晚餐,肚子里的猛虎突然说话,不想吃素菜,想吃鸡,想吃肉,鱼也行。讨价还价,最后挨了一顿“顶顶锤”了事。素菜没有了,饭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躺在床上,像一枚可怜的豆叶,任由虫子内外蚕食,只等睡眠来到,食欲逐渐消亡。
父亲去接红麻了。正是月朗风清的夜晚,他英雄一样走向英雄一样的红麻。要把它们一棵棵放倒,扎捆,再放进豆田旁边的水塘里去沤。忙活了一个晚上,等我们一前一后出现在田野的时候,父亲把最后一捆红麻放进了水塘。水塘一夜之间长高了很多,水域宽了,大有江湖的感觉。豆子们越发像孤儿了,当做伴的红麻走了之后,这种被遗弃感就更强了。在没有红麻林荫蔽的情况下,我看着豆子,豆子看着我,烧豆子的歪心由不得死了。
没有焦豆子,也没有了猛虎,肚子里的蛔虫也被清除干净,一切平静。父亲总算决定在剥麻之前,把豆子们接回来了。终于不再被煎熬了,每天去寻找烧豆子的地方了。还是在夜里,真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英雄,白天忙活,晚上也可以不睡觉。露水未起之前,父亲把豆子5edce81d46577cf166a831db555eb611e4c8c4f27bbf4e7174a92570bfbb0d1d们接进院子里了。豆子呀,这下好了,你走了,我无处可藏了,全天下都可以看见我了。
红麻沤好了,从污泥中被捞出来,叶子和麻皮沤烂了,麻纤维从麻秆脱离开,父亲把麻丝拧在一起,塘水漂洗,放在塘埂,等晴好的日头晾晒,把麻秸铺在豆田,也等着晾晒,干了以后好做房笆。豆子也被母亲一颗颗给剥了出来,挤在簸篮里,迎着太阳,黄亮亮的,闪着金子的光。等着白的麻丝,白的麻秸秆统统回家,父亲的秋季才算结束,我的功课在这之前也开始了。
冬季不疾不徐走在秋季的后面,一切都储备好了以后,父亲用卖剩的麻打发漫长的冬夜,而盐豆子则是我的夜宵。
他在那些雪花簌簌的夜晚,搓麻绳呀搓麻绳,一筐又一筐。直到有一天,坐在冬夜里的他,老成了一棵孤立的红麻。在白日,在夜里,他开始等着上天对着他喊话来接他,接他回家。他走的时候,他种的麻就成了传统中的孝披戴在他所有孩子的身上,我才发现麻原来这么白,白雪般的冷彻心扉。桌子上还放着他炒制的盐豆子,一颗都没动,他在冬夜里静静地搓麻绳,结希望,希望永远是下一段绳结。许多个绳结打好之后,他给自己的人生做了总结,就像英雄的红麻一样走进了豆田以西,他最后握着一把豆子,撒了手,豆子散了一地。
落地的一个是我,另一些是我的兄弟,它们还是豆子。
在河之洲
喜欢有故事的地方,一个地方如果没有故事,就像一个美人,美是美了,如果没有一点故事的陪衬,总感觉少了一些回味。
我这个没有故事的人是如何和一个有故事的地方相遇的,记着某年,素面朝天的我背着自己的理想主义走向了这个有故事的地方——巍巍八公山。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巍巍八公山在见证我青春岁月随风流逝的同时,后来竟然就成了我文学创作的主题之一。
站在办公楼,可以望见淝水入淮口,千里长淮携着大小细流汇成一条在中国地理上叫得响的名字傍依八公山逶迤而去,除了它的起源地方桐柏山,八公山是它流域范围内少数的山系之一。若是秋天,站在八公山脉最高峰四顶山,再去放眼物外,就有了毛泽东同志著名诗词的意境。淮山淮水,以及那座有故事的城,尽收眼底,如此眼界的我常常以为自己就是见了大世面的人,心里有豪气万丈,心底涌起对故乡的万般热爱。若和外人说起,我像一个心里藏了许多故事的说书人,看官啊,容我给你慢慢道来。
一座山,一座城,一条河,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两条河,它们的故事早从耶稣诞生公元纪年之前就开始了,这是史前阶段的故事,早已湮没在风云变幻不知几个世纪的历史天空之下。载入史册的蔡楚之国,淮南子,淮南王炼丹术,豆腐和八位门客,以及一场以少胜多的淝水之战,把八公山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典故介绍给了世界人民。及至后来的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被困南唐的故事被历代的说书人传唱……接下来还是以省略号代替吧,因为故事太多了,若把寿州历史文化人文掌故从头叙来,就要开个故事会了,一天一集,保证期期精彩。
在和别人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故事多也是一个麻烦,一个故事令人惊艳,两个故事让人惊喜,三个故事让人惊叹,如果再多下来,无疑人们就要惊吓了,不会吧,怎么这么凑巧呀,故事都发生在她身上了。但寿州就是一个例外,她就是一个拥有许多故事的地方,故事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我说的这些故事有许多是史实。
风烟俱净,可见先民们渡过淝水,走过瓮城,行走在城池内外,后来就走进了历史的沧桑。
沧海桑田呀,我看到八公山上的贝壳躺在我的掌心,它真正应证了这句话。这不是故事,这是事实。一个故事就是一本书,一块石头就是一个科研课题,真有的事情干了。对那些没有故事的地方,人们总想找个故事,借用历史的现今的名人来炒作一下,借机发展经济,建设和谐社会。名人之争,名人出生地之争,许多地方搞得火热。对寿州来说我们不需要,我们是有故事的,我们的故事让我们有底气,坐拥百城的底气。山水城的招牌,落实到一系列人物身上,地灵人杰,上天真的厚爱我们。
叙述到最后,发现我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有着八公山和淝水河故事的人。相看两不厌,唯有八公山。如果我选择独坐,我想是夭夭桃红的三月,当桃花开得灿烂而又寂寞,已经回归的白鹭正在河洲游戏潜水,如同千年前等渡淝水的女子,望一眼河洲,掬一捧清流,想一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是我的故事。
我以为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