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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蝴蝶

发表时间:2025/05/29 10:05:11  来源:安徽文学1108  作者:李登求  浏览次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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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母亲灵堂前跪倒的时候,锣鼓声拔地而起,尖锐地穿透了祠堂破旧的屋瓦。背后的天空风起云涌,月光惨淡。大号的白炽灯在祠堂间洒下一层黄色的光晕,也让这个冰冷的空间有了一层温暖。母亲的遗像在镜框里朝着过去的日子和亲人微笑。她的背后是她即将搬进去住的“新居”——一幢放在方桌上的三层纸屋。纸屋上画满了花和蝴蝶。后面挂满了亲朋好友送来的挽联,字字句句如诉如泣。挽联后便是母亲的寿棺,母亲此刻正面色安详地躺在寿棺里。妹妹趴在棺上痛哭不已,哭声悲伤地在空中挣扎飘荡。
  春节期间几次去母亲居住在老城边的小屋,母亲还好好的,尽管母亲已八十高龄,体弱多病,却没有要走的迹象。每次去,母亲都坐在大门边晒太阳,阳光很好,母亲看见我,皱纹里荡漾着笑意,站起来将我让进屋,问我冷不冷,说火桶里有火。她将我带去的一些用品和吃食一一放在桌上,埋怨着我不该花钱。其实我很少花钱,每次带去的熟食都是家里吃剩的,母亲总是心怀感激地对妻子说好吃。初七陪表弟去给母亲拜年,母亲依然坐在门口,拉着表弟的手不放。表弟拜完年,便匆匆要走,母亲拉住我,要我坐一会,说想跟我说几句话,表弟说他家来了客人,急着要回去,我便跟母亲说,过两天我再来。母亲将我送到门口,我回头,看见母亲已眼窝深陷,像一口枯井,眼神黯淡无光,布满皱纹的脸庞又黑又黄,瘦得不成样子。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痛。我将车开到前面调过头,突然看见母亲站到公路中间来了,颤巍巍地朝我招着手,其时,公路上车来车往,母亲像风中的稻草人一样抖个不停。我急忙将车停下,母亲说,她想回趟老家去看看。我将母亲扶回门口。没想到,这是母亲跟我见的最后一面,说的最后一句话。死神黑色的翅翼此刻已盘旋在她的头顶,在阳光下一路将她引向天国。而我,却毫不知觉。我看见妹妹家屋顶上空正缓缓地飘起了带着乡愁的淡蓝色炊烟,妹婿正提着两瓶水向母亲屋里走来,几个孩子在路边放着鞭炮,麻雀在草垛上嬉戏,阳光温暖,风像恋人的手抚过脸颊。我甚至想为阳光、草垛、炊烟和节日写一首诗。
  初九早晨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说母亲去世了。妹妹在电话里啜泣着,声音像落叶的悲悯。我泪眼模糊地跑过来,母亲已僵硬地躺在床上,两手冰凉,穿着去年冬我给她买的那套保暖内衣,脸上盖着一张红纸,花白的头发像一堆枯草,一只黑色的蝴蝶发夹掉在枕边。我和妹妹跪在母亲的床前嚎啕大哭,母亲的门边和窗前挤满了大人和小孩。床成了母亲的最后依托,生命从这里出发,最终又回到了这里。
  亲人们陆续赶来了,单位的同事也赶过来看望。我收拾着母亲用过的一些物品。母亲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那顶黑色的绒帽子挂在床边,我记得去年冬和妹妹在街边看见它,就买了下来。母亲整个冬天都戴着它。盖在被子上的那件深褐色的棉袄,那是去年母亲生日我给她买的。母亲对我买的任何东西总是说好。还有那只火桶,那只小马扎,床前的那双鞋,我从童年就开始熟悉的母亲一直带在身边的针线盒,现在她已不再需要它们了。我强忍着悲痛用被子将母亲裹好,将母亲抱到车上。母亲抱着我长大,而我长大后却从没有抱过母亲,如今抱着的却是她冰冷的身子。鞭炮声惊飞了一群麻雀,没有阳光,风起云落。我将陪着母亲去老家树林冲。一个人生命结束的时候,又回到开始的地方,回到祖辈和父辈埋葬的地方,就像落叶飘回它的根部。只是母亲再也看不见让她日夜牵挂的老家亲人、老屋和山水了。
  风从村庄吹过,乳白色的炊烟从头顶飘过。村庄里人影绰绰。我的叔叔婶婶,我的堂哥堂嫂,他们齐聚在村头,表情悲伤。老家的路再熟悉不过,老家的门敞开着,老家的亲人们都已经苍老。仿佛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穿过那条巷子,推开那扇门,母亲就会在门里微笑,我的童年、少年就会跟在母亲的身后。母亲在这里生下了我,哺育着我长大。父母亲是我生命的根,没有他们,我从此再也回不到这个曾经叫做家的地方。
  先人们和父亲举着那块红色的木牌靠在祠堂的墙上迎接着母亲。鞭炮和锣鼓声响起,将母亲送入他们的行列。道士用忧伤的声调唱着听不清的歌谣,像蜘蛛吐出来的丝一样布满了整个祠堂的上方。我俯伏在地的瞬间,瞥见灵屋的方桌下摆放着一双母亲的绣花鞋,母亲的脚曾经裹过,绣花鞋如童鞋般窄小。每只鞋面绣着两株绿草,一朵红花和一只飞舞的蝴蝶。母亲很多年没有做鞋绣花了,这双崭新的鞋是从哪儿来的?难道是母亲年轻的时候就藏在箱底的么?
  母亲在她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患了痨病,在那个艰苦的年代,这等于是慢性死亡。后来,母亲常年累月地病倒在床上。母亲不能去生产队挣工分,家里便年年成缺钱户,粮食不够吃,更无钱去看病。妹妹读到四年级便辍学在家。记得有一次,我放学回来,母亲又病倒了。我坐在门边的路槛上,肚子饿得咕咕叫,看到太阳一点点地沉落到山后,家家户户屋顶上升起了炊烟,飘来饭菜的香味。夜色已笼罩整个村庄,而我家依然是黑灯瞎火,只有母亲从黑暗中不断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我不禁呜呜哭出声来。母亲听见了,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划亮火柴点亮灯火,端起灯去厨房做饭,母亲单薄的身子像灯火一样摇晃。我在灶门口趴在母亲的腿上,母亲抱着我的头,我看见灶膛的火光映在母亲的脸上,有两行泪水在母亲脸上流淌。母亲说,她死了不要紧,只是舍不得丢下我和妹妹。在母亲四十岁那年,父亲估计母亲不会活得长久,和大舅商量了一下,去花亭湖上游给母亲买了副寿材。
  母亲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九十年代初,我将父母亲接过来住在县城郊一幢房子里,父亲去世后,母亲便一个人独自住在那里。母亲依然长年被病痛折磨着。除了我来看她外,这里很少有人来,母亲整天难得和人说一句话。白天摆弄着院子里那两块菜地,或静静地坐在屋里和院中的井台上,默数着手中的佛珠和剩余的时光。因为舍不得用电,她很少看电视,天一黑就睡了。母亲病了,就一个人整天躺在床上,独自煎熬着疾病和孤独的痛苦。有天晚上我八点多钟过来,周围一片漆黑,我敲了半天门,才看到母亲房间的灯亮了。母亲披衣起来,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似乎站立不稳。我问母亲,才知道她已经病了两三天了。我问母亲怎不叫人打电话给我,母亲说你们工作忙,不能耽搁。我看到了母亲的坚强,也深切地体会到了母亲的寂寞。
  去年,母亲住了二十年的房子要拆迁。母亲坚持要回老家去住,我和妹妹不同意。在老城边上妹妹家的老屋基上为母亲盖了两间简单的房子,好让妹妹能照顾到她。母亲搬过去后,妹妹常打电话来,说母亲心绞痛又发了。这时母亲不光是心脏病、肺气肿,还经常伴有腰疼、肩疼。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医生说要去合肥开刀,母亲坚决不去。母亲信佛,她说医生难医命终之人,佛陀难渡无缘的众生。说生命是有定数的。其实母亲是怕我花钱。母亲身上的疼痛已无处不在,她的身体成了自己最大的不幸。肉体,那承载精神的载体,现在却成了一切痛苦的根源。这使我最终相信,人生到头来其实就是一场痛苦,而最大的痛苦源于自身。
  生命就是这样的脆弱和神秘,不久前它还在那里,在母亲的身体里。母亲可能预感到它要走了,多次跟我谈起她的后事,嘱我不要花钱,让在观葛寺出家的舅舅来念一天经就行了。我还没反应过来,生命和灵魂就从母亲的身体里走了,肉体成了没有知觉的物件。它去了哪里?
  泪水在我的脸上蜿蜒。我感受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我聆听着内心的哭泣。悲伤如无边无际的黑暗压迫着我。我在母亲灵前跪拜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不仅是在叩谢母亲的养育之恩,还有一层是对生命和大爱的忏悔。这么多年来,我又回报了母亲多少爱?我尽过了多少孝心?母亲的点点滴滴,母亲无私而宽容的爱,这时候显得特别的清晰,汇集成波涛汹涌的大海,淹没了我的整个身子,将我心的堤坝冲击得破破烂烂。我使劲从这片海水中露出了脑袋,目光穿过岁月的幕幛,我看见了天上飘着棉絮一样的云彩,母亲孤独地坐在岁月和生命的尽头,眼神满是忧伤。
  我跪在地上一张一张地将纸钱撕开,堆积着,点上火。风从天井里吹过来,纸灰如蝴蝶般漫天飞舞。风旋转着,一瞬间,所有的蝴蝶扑向花圈,那些纸花上落满了蝴蝶。我爬起身来,满身的纸灰掉落在地上,我看见了无数蝴蝶折断的翅膀,透明而灰暗,它们在风中悲伤地颤抖碎裂……
  蝴蝶用尽一生的时间去飞过沧海,而母亲,她终于飞过了这一片无边的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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