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到茶
不久前,与友人小酌,大醉。
中间有两三小时,浑然失忆,大吐而不知;醒后乃见狼藉,方觉中年的界碑在提醒我:血气方刚,业已一去不返,非为痛饮之佳期了。同饮者一君次日下午电话告知昨夜不知如何归家的,苦求原因,有二:一是先后喝劲酒与葡萄酒(红、白两种),二是之前服过名叫甲硝唑的药片;并小结曰:以后,千万注意不要将那两种东西混喝,并且酒瘾来时,喝点啤酒吧!此事后诸葛之论,细细玩味,倒觉有趣。年轻时感性地喝酒,年长时理性地喝酒,垂垂老矣则审美地喝酒,当是三境界。
到了不惑之年,见多了酒囊饭袋,也就觉得世间的这把戏不过如此。于我而言,喝酒若无可以倾心畅怀的朋友,则就如喝白开水,或者如饮中药,要么索然,要么难受。当然,逢场作戏,虚与委蛇之类,人生亦难以避免。有时也须撑撑台面,打打圆场;于他者而言是为助兴,于自己来说则多半是违心的应付,但你必须“正襟危坐”或者“情投意合”。如此以示诚意,实在是为人之痛苦。但于觥筹交错之间,你在被他人揣度的同时,更可以借此来窥探推杯换盏之间的种种做派,也是极其有趣的事!城府浅者,两杯尤物入肚,飘飘然忘乎所以,大有睥睨群雄之势:不管有权,有钱,有美娇娘,有刚升了副科转了副处的老公,有了新车新房之类,在酒气间渐渐地膨胀浮华起来;城府深者,隔着酒杯里的倒影暗暗发笑,世间居然如此好玩……这样的场景经历得多了,心,就渐渐开始厌烦。于是,每每无法脱卸的应酬,一般是点到为止而已。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种声音在反复规箴:这筵席上的戏剧,你只是演好自己的角色。而更深处的声音却是:早点结束吧!仿佛被拘执的徒犯,渴望着彻彻底底的解放。
我喜欢居家独酌,或者有二三熟人、老友为好。这才容易进入一种从容而无挂碍的境界。推而广之,任何事,如果心存芥蒂,那就无法达到通透浑融的极致。所谓“人生得一知己,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不过,这种巅峰状态,人生中往往太过稀缺。独酌,一个人可以自由驰骋,思想的天空,情感的原野,无垠之大,驾长车、驰飞轮,出入于庄禅佛道之间;对饮,与良友尽可海阔天空无所遮拦,酩酊之间聊解俗世忧烦。有自在自由之境界,饮酒始有畅游长江大河之快意!
但自上次醉酒之后,我渐渐喜欢喝茶了。少年时代,在田地里干农活之间,喝的是粗茶,那是牛饮,为了解乏,顾不上品味。现在,一人独饮,则是为了舒缓舌耕笔耘之后紧张的精神。忙碌劳顿之余暇,沏上一杯茶,看那茶汤的绿,随着冲泡次数的增加,渐渐淡去,仿佛人生的日历一页一页撕去,渐渐瘦了下去;看那茶叶,在沸水的浸泡中缓缓展开生命的画卷,唇齿之间的香气依稀沁人心脾……那些茶的名字,也极有可回味的地方,诸如莲峰翠毫、铁观音之类,单以方块字词的韵味而论,浮想开去,也很有滋味:莲峰之清幽高峻,观音之圣洁仁慈……名之以茶,意境却也独特。
记不起是哪位名家曾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中年是一道下午茶。”想来此言极在理。譬如今天下午,我端坐客厅,手捧青花瓷茶杯,一盏一盏地饮,直到茶色渐渐淡去,只有香气氤氲。深入喉间,深入肺腑,深入曾经遮蔽的灵魂深处。抬头看去,那一抹渐渐淡去的阳光斜斜地踱上院子角落寂寞开放的茶花上,两朵红的,一朵白的,还有一朵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堕在大理石贴的地板上。那刻印着雨天里院门上方白铁皮雨披檐上滑落的锈水痕迹的惨淡的花瓣,那花蕊柱头上的黄点,悄然黑了去,像熄火的萤虫一样,无边的黑暗和沉静……宛如那壶里冲泡后的茶叶,所有的滋味散去,静静地化作一点点尘土。
其实,人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不会淡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