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太想娘了，刚敲出这几个字眼泪就刷地流了出来。

我是在娘将近40岁的时候撞入她怀中的。此时我的大哥已成家，大姐也将出门。在他们看来，娘不可以在他们就要开枝的时候再有为已够庞大的“儿女”大树增添新叶的行为。娘说就是因为我，她才遭到姐姐嫂子的嫌恶，以至于在娘生我的时候因发高烧而没有得到及时的照顾落下了病根。娘说，全家人都烦我，她更烦我。

我也确实上不了台面，不会给自己长脸。经常的磕碰找茬与忍让，终于等来了与哥嫂闹翻的机会。那是读高中时的一个暑假，我在给哥嫂看孩子的时候，正碰上哥哥因挑水引发的不快。哥哥就着我说“这孩子真捣包”的话头，又摔水桶，又打孩子。我以哥哥故意摔打我为由与他理论。还没说两句，嫂子就咋呼一声一下从屋里蹦出来。拤腰、跺脚、拍大腿。那做派，那架势，一下成就了我对“凶神恶煞”的铭记。也成就了我人生中最阴霾的时空和刻骨铭心的耻与痛。当时，娘的打骂与责罚并没解除嫂子的心头之恨，她于是第二天用带着孩子“离家出走”的行动给我和娘示威，一是逼我去死，二是逼着娘分家。我在娘“找不到嫂子，不要回家”的叫骂中，整整在村西南的河沿上坐了一天。望着滚滚东逝的河水，我真的差点就去了。直到满天星斗的时候，父亲和三姐才找到我，从深深的夜露和泪水中把我拽回家。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凡遇到艰难与伤感不能自拔时，我都后悔那次缺乏的果断。

在农村，像我这样未出门的老幺小妹遭哥嫂嫌弃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娘不该和哥嫂绑在一起挤对我。所以很久以来，一种难言的隔阂和芥蒂阻碍着我与娘的亲情互融，直到高中毕业后遇到的一件事，才让我理解了“娘亲”的苦衷。

那是一个闷热的暑天，高中毕业后的不知所措（没有考大学之说）和缺乏慰藉的亲情依附，像两面夹击的围堵，让我严重失眠，加上胃病发作，连续几天不能吃不能睡，睁眼闭目间写满了“头晕目眩”，当然也不能下地干活。一个人躺在当院桐树下的席子上，毒辣的阳光从稀疏的叶片中伸出一股股炙热烤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自己正在天旋地转中融化。随着“咣当”一声门响，娘和哥嫂下地里回来了。我像得了恐惧症一样心一下紧成一团，但身体却不敢动弹。不知嫂子小声嘟哝了什么，娘走到我的跟前，用脚踢踢我，大声问道：“死没有？死了拉出去埋喽。省得在这碍事……”娘又踢了几下就不管不顾了。

此时桐树已经把它的影子挪到了别处，我也完全处在太阳的曝晒中，泪水和汗水用无声的肆虐对我进行了空前的浩劫。我决定要死了。死了就不再是娘的累赘，哥嫂的烦恼了。不是说人不吃不喝顶多活七天吗？我已经三四天没吃东西了，再熬三天一切都结束了。走吧，到另一个世界去变只小鸟小虫甚至一阵风都好……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悄悄躲到了西屋的山角上，一片阴凉轻轻地洒在我的身上。正在我试图爬起来找水喝的时候，看见娘端着碗向我走来，我奇怪娘把挣工分看得那么重为啥没下地？

一直以来，娘不仅顶着份子干活，也从不让我和三姐有片刻的歇息。上工干记分的活，下工只要有一会儿的空就会把我们撵出去，要么割草要么去河沿的树行子里抓叶子（卖分），就是大晌午头也得去。嫂子下工就算完成了工作，人家可以在家任意洗漱睡觉。全村的人都说娘和别人不一样，“使”闺女“娇”媳妇。

这些我和三姐早都认了。我恼的是，娘能为害喜的嫂子南北求医，却不能为精神衰弱眩晕难耐的我寻一帖药方。而且还如此狠辣地诅咒我。既然巴不得我死还给我送饭？想到这，索性装睡，任凭娘怎么叫怎么晃都不理睬。

过一会儿，娘把碗放在地上，拿来把蒲扇，坐在我睡的席角上，边给我打着凉风边说，你个傻妮子，不吃不喝真想死啊？我知道你气我，气我你哥嫂找事的时候不给你一理。你想想，他们觉得你上学就是吃闲饭的，娘再惯着你，他们不是更气不忿。要是咱娘俩再合起来跟他们吵，让外人看笑话不说，我们这个家就散了。你大（父亲）也说给他们分家，可是娘没能力弄到分家的房子……说到这，娘哭了，很伤心。也许是母女连心，或者是因为娘终于明白了我一直以来的委屈，我第一次在娘的面前失声。

不知道三姐啥时候下地回来了，看到我和娘都在哭，就说我：“你又不傻，还看不出来每次咱娘怂捣你是怕嫂子找事生大气。娘平时让咱俩多干活不就是为了堵嫂子的嘴？”

三姐的话一下捅开了记忆的天窗，现在我才想到过往的种种“不对”，竟没有一次是娘首先发现的。原来，娘在用对我所谓错误的加重处罚，求得哥嫂在泄愤支点上的平衡。是啊，如娘所说，她无论咋吵咋骂，我都是她的女儿！

现在娘已经去了，她用自己的宽容、隐忍活了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