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之殇
周庄因陈逸飞那幅《双桥》而蜚声中外,那幅画还成为联合国首日封图案,周庄从此成为旅游热点。那是周庄命运的一个拐点,从那天起,周庄再无宁日,无形中陈逸飞成了一个“告密者”。
未开发前的周庄我没去过,但完全能想象出,那该是一个多么古拙安静的村落啊。周庄人的生活节奏是平静而和缓的,日子的缝隙被麻石板和往来穿梭于水巷的船只填满,万山蹄的香味飘荡在逼仄的街巷里,人们脸上写满安详和宁静,那份恬淡犹如门前的潺潺流水,清澈见底,波澜不惊。陶渊明那首诗恰好印合了这幅画面:“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然而,忽然有一天,人们刚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就见村里来了一群人,一律戴着小红帽,为首的还打着小旗,拎个小喇叭。周庄人便惶惑得有些不知所措,祸兮福兮不得而知,任游客咔嚓咔嚓地拍照,任游客将万山蹄购个精光,任游客把塑料袋等垃圾丢满了水巷,任游客拥挤在双桥上争抢着拍照、甚或恶语相交更甚或大打出手……从此,一伙一伙的旅游团便走马灯般接踵而至,南北口音的嘈杂与洋人身上的膻腥味充塞了细长狭窄的古巷。原先古巷里整日流淌的是淳朴与无争,现今却充塞了喧嚣与浮躁。一个旅游团就是一个碾压机,周庄就是这样不堪重负地被一个个碾压机轰隆隆地碾过,斑驳脱落的墙基已现出颓败的征兆,污浊的河水已发出呜咽的哭泣。
从此,周庄这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家碧玉变得炙手可热。老人握烟袋的手不那么从容了,孩子们被外面涌进来的色调晃得眼花缭乱,大人们忙着把房屋腾出来,向游客兜揽生意,似乎在一夜间,周庄人明白了一个道理,恰如那句歌词——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也似乎在一夜间,周庄人温厚质朴的本性被物欲冲得稀里哗啦,以往那种超然物外的魏晋风度早已荡然无存,心灵中干净得宛如清晨草尖上欲滴的露珠早已滑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已遥远得近乎传说,那种独标高格的古朴已被锱铢必较的铜锈所取代。叔本华说过,脸貌是一个人心理语言的摘要。如今的周庄人脸上更多的是对外面世界的觊觎,物质的欲求已不可避免侵染了这个纯朴的村落,人们脸上绽放的笑容里填充了更多的是精明和狡黠,那种牧歌式的过去早已像默片中的镜头留在了记忆的胶片上。懵懂的周庄就这样被时代裹挟着踉踉跄跄地步着一个个古村落的后尘,终点便是消亡。
据有关专家介绍,我国古村落的数量在4000个左右。现在几乎每一个月就有一座古村落在消失。而一些保留下来的有特色的古村落,也正逐渐成为人们的“摇钱树”,遭到了破坏性的旅游开发。世博会前夕,周庄古镇经历了一次改头换面的整修,政府花了200万元完成了所有门面牌匾的统一规划和安装,为的是迎接随世博而来的600万游客。齐刷刷一般高的牌匾少了美学上的参差和多元,与儿童搭的积木相差无几,由此可见,周庄已被蹂躏得面目皆非了。一年一度的5月20日周庄国际旅游节,与其说是商机无限,毋宁说是周庄的灾难日。不难想象,疲惫不堪的周庄还能经得住几次这样的浩劫。已故著名作家史铁生说过,人不是一下子死掉的,是今天死一点,明天死一点。周庄的寿命同样堪忧,再过几十年,全中国都变成一个庞大的城市,上哪儿去找这最后一个枕水人家呢?
4年前,英国“新经济基金”组织根据自己设定的全球范围的“幸福指数”排名,将“全球最幸福的国家”称号授予了南太平洋上的小岛国——瓦努阿图。
教育、医疗收费低,建造房子很简单,没有工业污染,环境清新,亲戚邻里关系和睦自然。总理纳塔佩曾这样说:瓦努阿图民众物质欲望低,顺应大自然而生,非常重视家庭和睦与邻里相助。一个人遇到困难,会得到许多人的鼎力相助。这种生活状态难道不是幸福吗?
但当2006年被评选为最幸福国家后,该国一新闻网站的马克洛文的第一反应却是“请不要告诉太多人”。瓦努阿图不是一个消费主导的社会,人们没有太多物质要求,拥有很少东西就可以活得很快乐。他担心世界各地的人们得知这个消息后,到那里去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从而不可避免地使瓦努阿图人的生活和观念受到冲击。
瓦努阿图人是清醒的。但是,同样如果有一天,游客们蜂拥而至时,她的命运同周庄又会相差多少呢?西谚有云:通往地狱的道路都是由美好的愿望铺就。那些弥足珍贵的古村落像一片片桑叶,最终的命运还是逃不掉热情高涨的游客像蚕那样一点点将其蚕食掉。《历史的抉择》中丘吉尔曾丢下一句话:“每天结束时都要算总账,末日来临时更要算总账。”毫无疑问,周庄算总账那天便是其末日。
环绕和穿插于周庄的河水不舍昼夜地流淌,流走的不止是岁月与铅华,还有清纯和厚道。面对滚滚而来的红尘,徒唤奈何的周庄人只能进行自我阉割式的记忆,努力成为一个失忆者和健忘症者。沉香木被喻为“植物中的钻石”,其淡雅宜人的香气至今无法人工合成。如果周庄变成一截沉香木,成为古村落的活化石,那该是一个多么美丽的童话啊。我想,若干年后,再去周庄,一定会记起崔护那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事物是不断变化的,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好事可以变成坏事。这是普遍的生活现象,一个人的一生会有一次甚至多次的塞翁失马,而周庄的一次“失马”便足可断送其前程,而且还美其名曰“红杏枝头春意闹”。
周庄旁边那座寺庙乘周庄红火的东风,装修得富丽堂皇,真假和尚混杂其间,一个个巧舌如簧,极尽煽动之能事,目的就是骗取游客的钱财。寺里面的莲花灯等供奉物,少则几百,多则几千元,现金不够还可刷卡,赚得盆满钵满。浑然不觉间,周庄成了那个利益链条中的一环,充当了骗子的帮凶。
小桥流水的意象,给了周庄人一辈子的温床;雕花窗前的那抹明月光,成为他们怀不完的旧。以往的纯净反复交织在心的版图上,只能在梦里枝繁叶茂。他们脸上除了麻木,似乎还有一丝苦涩——遥远的水一样的春愁。陶渊明那句话时常在他们耳边响起,“田园将荒兮,胡不归!”他们的回答只是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