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骨伤
小满节气的前几天,我一直都能感觉出时有不宁,心烦意乱。
那天中午时分,我接到了那个令我狐疑了几天的电话:“爸爸骨折了,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我现在正往家赶,你也回来吧,看看该咋办。”电话是弟弟打来的,乡下人直来直去的性格,使我根本不用费力去怀疑它的真假。愣怔了半晌后,这才想起去拨打父亲的电话,然而,电话那头的状态,一直是无人接听。
父亲今年已77岁高龄。人老了,生命中随时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状况,我不敢去妄加猜测,但我知道,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我一边平静着自己的思绪,一边想象着父亲遭遇不测的原因。按理说,生性倔强的父亲,身体硬朗,一直号称自己能跑能走,不用我们给他操心的。事实上,多少年了,我们兄弟姐妹拖家带口,为工作累,为生活累,为家庭累,为子女累,为人世间的一切名利琐事累,唯独没有被父母所累。相反,我们在一年一度的春节假期回去,名义上是看望老人,实际上,一窝蜂,十几口人住那么几天,折腾得两位老人倾其所有,一顿接一顿地给我们“改善生活”。面对平时在城里很少吃到的农家的“粗茶淡饭”,我们会吃得很香,仿佛我们真的是从“光绪年”(灾荒年)过来的一样。临走时,小的拿着“压岁钱”,我们拎着父母平时从牙缝里为我们省下的大包小件的土特产,一副满载而归的模样。而老父母呢,还笑呵呵地,一直把我们打发着坐到车上,看到车确实绝尘而去,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方才返回。
父亲一直种着几亩薄田,从土地下户起,那几亩地就贴上了他的标签,虽然是薄田,父亲待它却不薄。一年四季里,春夏秋冬中,父亲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地了”,去拾掇它,像伺候一个先天不足、营养不良的儿子。父亲的心血渗透进了它的每一垄、每一畦中。每年庄稼快收获的那几天,父亲都会在夜色中去“赶山猪”(野猪,秋天以吃快熟的庄稼为主),直至庄稼颗粒归仓。就种地而言,父亲常说,人哄地皮,地会哄你肚皮的,不能来假。他相信那是他的真理。
多少年了,父亲像一枚不会停顿下来的陀螺,在我们那巴掌大的地方,一直旋转着,生息着,与土地,与野兽,与他眼中的沟壑,与他的世界里的一切,小心地博弈着,较量着。风霜雪雨中,父亲走过了漫长坎坷的人生岁月,倒也自得其乐,自给自足。
去年的端午前,我回去过一次,没见到父亲。问母亲,母亲满面喜悦:“山上显‘宝’了,你爸闲不住,带上干粮又去刨‘地槐’了,一天也挣几十块。”我担心他的身体,便满脸不悦地说:“钱不够你们花吗?没事尽找麻烦!”也许我的语气噎了些,母亲见我生气了,就忙打圆场:“不碍事的,他哪敢跟年轻人比,他是有一下没一下,也不常去的,你不要替他操心的。”看着母亲说话时的讪讪和胆怯,我也不忍心再责备什么。
地槐,是一种中药材的草本植物,学名叫苦参,它的功效是清热燥湿、祛风杀虫,对泻痢、肠风便血、疥癣、麻风、皮肤瘙痒、湿毒等疾病都有很好的疗效,在医学上应用很广泛,在我们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这两年,不知不觉中,它的身价倍涨,从一斤几毛钱,到现在的几块钱,所以,人才会像疯了一样,才有了母亲所说的“山上显宝了”一说。地槐的根茎年代稍久一点的,一根就重10多斤,叫人如何不眼热!
父亲的骨伤会和上山挖药材有关吗?一路上,我的心里虽反反复复问自己,但不敢肯定。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证实了这个我猜想的答案是多么的准确。让我来还原一下父亲的受伤的场景:也许是去年收获的丰厚利润,让如鱼得水的药贩子们有了今年再大干一票的想法,所以,今年来收药材的药贩子来得特别早。看到人们起早贪黑地挖药材,现兑现换来的红票子像出口气一样的容易,父亲坐不住了。但他已没有了年轻人旺盛的精力,再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摸爬滚打,漫山遍野,风风火火地想走到哪儿就到哪儿,他只能就近取材,在别人挖过的地方,一寸一尺地搜寻。他也有惊喜,每天转悠,还是那座山,还是那片地,每次都有新发现,每天都有新收成。他每天拎着个蛇皮袋,给自己定下了任务,每天只挖一袋的计划,估计也就20多斤。他计划只干一个月,就能有一笔不错的收成。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可以底气十足、粗气地去花这些钱。他出事时,刚好是第29天。他说,天不作美,老天只要再照看他一天,再有一天,他就完成了全部计划。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父亲自嘲,无奈地责怪了自己这么一句话。
谁想那天下起了雨。他有过犹豫不去的,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为这“闲不住”,我母亲数落了他一辈子,不止一次地断言他天生就是个“劳碌命”。他后来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是去了。他来到了一个叫细沙腰的地方,印象中那里的药秧一直长得很旺。到时,眼前的情形却告诉他,这里也已经有人来过了。但对他来说,这似乎不是问题,他相信,以他的经验和耐心,那些深藏不露的药苗,等会儿都会和他会面的。也许是太顺手了的缘故,不足两个时辰的工夫,他的蛇皮袋就满了。就在他扎紧口袋,往肩上抡起时,脚下一滑,一不小心,连人带物重重地摔了下去。混乱中,他看到装满药材的蛇皮袋像长了腿一样,咕噜咕噜滚出好远,他想去拣回蛇皮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就长时间坐着灌木丛里,中间也试着挪腾了好几次,但最后也没能站起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座山腰,因为其他人都去药材更繁茂的山脉了。他联系不上任何人,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隔一会儿使劲摇动一下身旁的树枝,希望有谁能看见他、发现他。过了好几个小时,总算有个眼尖的聋哑人远远经过,发现了那不停摇晃的树枝。出于好奇跑去看时,才发现了灌木丛中隐藏着个人,才赶紧把他背了回来。
村卫生所的医生说:“你爸不让告诉你们的,他说他能挺过去。我捏摸着好像骨头断了,这得去大医院,得花大钱,才背着他给你弟打了个电话,他比你离的近些……但你爸好像没事一样,没见人家哼一声。”
听着医生的话,我羞愧难当。也许在父亲77年漫长的岁月中,他背着我们“挺过去”好多次,“没哼一声”多少回,但这回是“挺过去”的事情吗?是“没哼一声”的事情吗?
在县城医院,我们按医院的程序为父亲进行了必要的检查。父亲一直唠叨说:“这次不经意间把事情闹大了,连累了你们。”我们一再说:“我们是您的儿女,连累也是应该的,我们愿意。再说,农村现在人人都加入了新农合医疗保险,花不了多少钱的。”后来,父亲才终于放下了思想包袱,积极配合医生治疗骨伤,做了接骨手术。在治疗的日子里,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好,这让我愧疚的心里多少得到些安慰。我不知道这种表象是否真实,但我一直洋溢在为人子女的幸福中。
出院时,医生拿着术后透视的两张照片对我说,老人的骨伤恢复得很快,超出了他的预期,过了40天肯定能下地。我相信医生的话。但我一想起村医生说过的父亲当时要自己“挺过去”和“没哼一声”的话,我就会冷汗涔涔,心生愧疚。是不是我们在为人子女方面,做的还有许多欠缺?
骨伤可愈,心伤难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