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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

发表时间:2025/03/26 09:56:54  来源:北京文学1101  作者:王雪梅  浏览次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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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女孩小满在一个不健全的家庭中成长,她感情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于是开始向外寻求。从此,她的生活一步步陷入深渊……一个城市女孩的悲剧也是一个人性格与命运的悲剧,这是怎样的一个悲剧呢?
  
  一
  小满姓王。小满姓王是因为她父亲也姓王。
  26年前的那个5月,小满出生了。小满出生那天正好是农历四月初九,小满,有雨。
  小满的父亲王庆生正在长风汽修厂里抡着大锤干着钣金活,一边还和工友就着雨天争执,到底是“小满不满,干断思坎”还是“小满不满,芒种不管”,或者是“小满不满,麦有一险”。其实关于这些农谚,王庆生他们都已经陌生了,一般都是从父辈处听来,听来就记下了,谁也说不出个确实的道理来。
  几个人正争着呢,有电话打到车间办公室找王庆生,说是他老婆生了,是个丫头,还让王庆生取个名字。王庆生嘟囔道,早晨出来的时候,也没见老婆有要生的样子啊,早知道,今天应该请个假的。老王一犯懒,没细琢磨就给这个刚落地的丫头顺着刚才的话头取了个名字叫小满,也不管小满要是不满,会不会就有凶险了。
  小满就这样有了个名字叫小满。小满懂事之后,知道了自己名字的来历,就有些庆幸自己出生的日子还算不错,早一天晚一天都没个合适的节气,要不父亲王庆生一高兴,给自己取个“初八”或者“初十”的名字也说不定。要是一个女孩子家家叫个“初八”或者“初十”的名字,那实在是有些不雅。
  按王庆生的说法,小满赶上了好年景,至少吃穿不愁了。吃穿不愁的小满几乎是见风就长,转眼就长到了十四岁。
  那年,香港就要回归了。香港要回归的时候,小满的母亲却跟人跑了。
  香港回归是大家的事,这跟小满的关系好像不大。母亲跟人跑了是自己的事,这跟小满的关系很大。
  那个春天的下午,小满心情很不好,因为她母亲一直逼她去学长笛。小满不喜欢长笛,小满喜欢画画。从音乐学院的老师那里出来,母亲带着小满去见一个剧组,据说是拍电视剧的。那个电视剧的剧组在北三环的一个宾馆包了个房间,正在热火朝天地挑选演员。小满的母亲在报上的小广告栏里看到了那个剧组招聘演员的豆腐干广告,就满怀希望地拉着小满去见组了。房间里坐着一个自称是导演的人,留着络腮胡子,穿一件挂满兜的摄影服,一脸的志得意满。小满心里就很讨厌这个人。十四岁的小满听她的朋友说起过,只有末流导演才会穿着挂满兜的衣服,把自己装扮成很导演的样子,看来眼前的这个胡子大概也是末流的。小满心气很高,她就不想和胡子说话了。胡子好像也根本没兴趣和小满说话,而是想方设法和母亲搭腔。
  那天母亲很高兴,脸上泛着红光,和胡子聊得很尽兴,几乎忘了小满的存在。等她们走的时候,胡子还一路送出宾馆,再次和小满的母亲核对了电话。
  几天之后,小满的母亲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走了,留了张纸条,说是要去找回青春。小满追到胡同口的时候,看见那个身上满是兜的胡子正坐在一辆面的里,抽着烟等着她母亲上车呢。那时候,满大街都是小面,蝗虫一般地流窜。小满看见胡子接过母亲手中的几个包放到车上,然后拉上了面的的门。小面冒了冒烟,就融到蝗虫堆里了。
  1997年夏天将临的时候,家里就这样突然冷清下来了。王庆生的性情也突然变了,每天都是醉醺醺回家,然后下岗,然后成了让街坊都很讨厌的人。小满也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那时侯,小满已经开始满了,一夜之间,好像该长的地方突然长成了。走在街上,开始有男孩冲她吹口哨,甚至还有人会趁她不留意,狠狠地摸一把她的胸。每当此时,小满就会恶狠狠地骂一回街,骂过之后,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兴奋。
  母亲跑了之后,小满终于不用去学那狗屁长笛了,她开始满大街游荡。
  就是这时候,小满和大包办了大事。大包比小满大两岁,读高中。大事是在大包家办的。
  那天是星期三,大包的父母回奶奶家了,留下大包一个人在家做作业看书。书无非就是那些无聊的课本,大包看得很无趣。大包觉得很无趣的时候,正好看见了窗外走过的小满。
  小满挺着骄傲的胸脯,扬着头从大包的窗外走过。初夏的阳光洒过来,透过小满薄薄的T恤,刚好把小满初长成的美丽胸部勾勒得淋漓尽致。
  大包就看傻了。看傻了的大包就把小满叫住了。
  大包说,小满,给你看样好东西。
  小满立住脚步,有些不信的样子。
  大包说,你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小满不知道,其实大包并没有好东西给她看,反倒是他想看小满的好东西。
  那一刻,小满正有些百无聊赖,暖暖的阳光正撩拨得她的心里一阵阵地痒。小满就迈步进了大包家。
  很多年后,小满一直试图去回忆当时的情形,但很多细节都从记忆里消逝了。她只记得一进门,大包就抱住了她。她感觉大包的裆部硬邦邦地顶着她的腿,两人都是浑身滚烫的。后来,大包开始脱小满的T恤和裤子,最后,把小满的短裤也褪下去了。大包有些手忙脚乱,小满流了很多血。
  就这样,小满和大包办了大事。小满很清楚,从那一刻起,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了。
  那天是1997年的5月21日,举国上下都在等着香港的回归。
  那天是农历四月十五,小满。
  那天是小满的十四岁生日。
  那天没有人给小满过生日。
  那天小满从大包家出来的时候,斜阳还挂在天边呐,很暖。小满在院子里的树下坐下,很静。
  
  二
  从那天起,小满开始仔细想大包这个人了,想的结果就是在心里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包的人了。小满觉得大包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
  下了岗的父亲王庆生依旧是每天出去喝酒,也不知道哪来的喝酒的钱。每当王庆生出去了,大包就会到小满家的窗外敲窗户。小满就乖乖地跟着出去了。小满是决计不能让大包到自己家来的。当然,大包家也不能随便去。于是,两个人只好随便找个墙根呆着。
  北京的夏天终于来了,天开始闷热起来。知了甚至会叫到大半夜。在这样一个聒噪的夏天,两人无师自通,在各种墙根下学会了用各种方式做那些对他们来说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开的事。
  人们都很忙碌,即使是夜晚。香港都要回归了,人们没理由不忙碌的。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忙碌的人们是不会注意到他们俩的,于是,在有些喧哗的夜色下,在某个昏黄路灯照耀不到的所在,两个人捂着一身汗紧紧抱在一起。
  小满的身体很快就有了反应。先是呕吐,然后是例假也不来了。小满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依旧和大包没完没了地幽会。
  7月1日香港回归了,小满的心事却回不来啦。
  多年以后,小满回想起那个夏天,竟没感觉到那个夏天曾有过丝毫的闷热。其实,1997年的北京夏天是很闷热的。
  八月将尽的时候,小满隆起的肚子终于遮掩不住了。甚至连整天泡在酒里的迷迷糊糊的王庆生也发现了小满的异常。经不住父亲的反复追问,小满最后还是招了。
  这回王庆生一下从迷糊中惊醒了,压着火,拉着小满就要找大包父母说理去。小满死活不肯去,王庆生甩手就狠狠给了小满一耳光。
  这是王庆生第一次打小满,小满一时蒙了。小满这下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没敢哭出声,只是咬着牙,任泪水流。
  王庆生打完小满又心疼了,手心也疼。王庆生压着心头的火,翻箱倒柜找出一瓶酒来,狠狠地打开瓶盖,刚想喝,犹豫一下,心一横干脆抬手把酒瓶■了。王庆生想,都是自己贪酒迷糊,把女儿给害了。
  王庆生恨恨地说,我不会放过那个兔崽子!
  第二天一大早,王庆生去了派出所。然后警察就来了,把大包带走了,把小满也叫走了。再然后,大包父亲就拎着一大堆东西来找王庆生了。
  
  大包父亲的意思很明显,想把这件事往好的方面引。可是,怎么引呢?人都已经被他家儿子办了,还真让这两个小家伙结婚成家一起过日子啊。就是两家大人同意,婚姻法也不同意啊。王庆生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但现在这个理真是没法讲。于是,王庆生把大包父亲拎来的东西都给退了回去,嘴上说,既然这事经官了,就让政府来解决好了。
  大包父亲就怏怏走了。
  当天晚上,警察就把大包和小满送回来了。理由很简单,两人是自愿的,再说小满已经满十四岁了。小满跟警察说,他们办大事的那天,正好是她满十四岁的生日。
  警车就停在他们大院的院门外。小满从警车上下来的时候,本来想和大包说点什么,可是她回头看大包的时候,发现大包正故意扭头看着远处,小满就把话咽了回去。
  那一刻,小满突然觉得心里很凉,尽管是八月底的天,风都还是热的。小满就有些绝望了,这种绝望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
  小满想着心事,把玩着心里的凉意,低着头,匆匆地往家走。一路上,正在乘凉散步的邻里们对着小满指指戳戳。小满想,自己不如死了算了。
  王庆生再没骂过小满一句。他心里是很自责的,可是自责还有什么用?女儿刚满十四岁的第一天就让人办了,王庆生觉得有些窝囊。
  不过,窝囊归窝囊,日子还是要过的。小满马上又要开学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小满是不能回到原来的学校上学了。王庆生舍了一把老脸,找了很多人,终于让小满转学到了另一个中学。
  王庆生一下子整个变了一个人,头发一下子就白了,烟酒也一下子都戒了,就好像他发现女儿的肚子一下子大起来一样。人生真是到处都是一下子。
  那天晚上,大包父亲又来了。这回没拎东西来,而是拿了一个信封,信封里装了不少的钱。
  王庆生没接他的钱,推搡几番之后,王庆生把钱扔到门外去了。
  大包父亲说,老王,你至于这样吗?
  王庆生说,我怎么不至于这样?你们家人有能耐,那是你们家人的能耐!我是没能耐,还不至于饿死。
  大包父亲说,你扯哪儿去了?
  王庆生就不再说话。
  大包父亲又一次怏怏走了。
  到了九月初,大包一家就搬走了。大包家搬走的那天,小满痴痴地站在自家窗前往外张望,她以为大包会过来和她道声别的。等搬家公司的车都走了,小满也没看见大包。后来,院子里就没人了,大包还是没踪影。小满的眼泪就痛快地流了下来。过了些日子,就听说大包出国了,看来大包的父母还真是很有些能耐。
  那个秋阳狠毒的午后,王庆生带着小满去了妇产医院。
  手术的时候,小满感到了钻心的疼,忍不住哭出了声。
  那个好像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医生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当初只想着舒服,没想着会疼吧?经一回事你就学乖了。
  小满就强忍住哭,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
  那个年轻的医生折腾了半天,那个东西终于被掏出来了。小满透过泪水,偷偷地瞄了一眼。她看见了一个血糊糊的东西,被医生随意扔到了垃圾桶里。小满就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王庆生一直在手术室外等着,等了老半天终于看着女儿扶着腰出来,就怜爱地上前去拥住了小满,眼角挂着的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小满抬头看看父亲,笑了一下。那一刻,有一缕暖暖的阳光透过医院的走廊映照过来,正好落在小满的脸上,小满脸上那一层细细的茸毛在阳光下显得很灿烂。
  小满有些费劲地举起手,轻轻地为父亲抹去泪花。
  这是1997年9月初,天还有些热。
  很多年后,小满心里一直记着那天透过泪眼看见的血糊糊的东西,一直记着那一刻的揪心的疼。
  
  三
  小满在飞短流长中慢慢成长。
  她小心翼翼地躲着周围人们的目光,每天沿着墙根走路,回避着人多的地方。小满把自己包在一个茧子里,希望自己被人们遗忘。
  刚开始的时候,流言一直跟着小满,尽管她转了学。总有一些男孩子时不时地逗引小满。直到有一天,王庆生在路上挥起钣金多年的大手把一群想入非非的小毛孩子好好教训了一回。
  1997年的中国,私家车开始多了起来,于是修车的人也多了。王庆生因为钣金技术好,汽修厂来返聘,他又有了工作。
  初中毕业的时候,小满放弃了读普通高中的打算,考了个旅游职业学校,学饭店管理,好歹躲开了流言的跟踪。旅游学校多少给了小满一些职业性的气质培育,小满就愈发可爱了。
  2001年,小满从旅游学校毕业了,被分到一家著名的饭店工作。这一年,小满已经十八岁,总算是长成啦。
  小满家的大院子也因着申奥的成功又拆又建的,邻居们或者搬走,或者老去,一切都很快地物不是人也非了。四年前的那个脸上长着痘包的大包在小满心里开始逐渐模糊,一直萦绕小满周围的流言蜚语终于渐渐消散。小满有时也会回头去想,可是她真的是想不起太多的细节了,只有那曾经的揪心的疼痛,总是时不时地在心口上闪现一下。
  小满到饭店上班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想,自己终于长大了,时间真好,可以改变一切。阳光又照到了小满的身上,小满解开在身上缠了几年的包裹,开始破茧而出。
  一旦破了茧,小满的心情就长上了翅膀,可以飞了。心情可以飞的小满走路不再贴着墙根,不再埋着头,而是和别的姑娘一样,有意无意地挺起了骄傲的胸脯,甚至穿起了超短裙。
  小满放飞心情的时候,日子就过得快了许多。
  转眼就到了2003年。初夏的时候,北京沉浸在一种意外的氛围里,大街上的人少了,谨慎的人们出门都要戴口罩。
  和20年前一样,5月21日那天,刚好是小满。那天早晨,父亲王庆生戴上口罩,出去买了些好菜,还拎回了一瓶酒。王庆生打算好好地给小满过20岁生日。
  王庆生说,小满啊,爸对不起你。
  小满说,爸,你没有对不起我,都是我自己不好,不懂事。
  王庆生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了,说,女儿懂事不懂事我自己清楚……都是我把持不住自己,你妈一走,我就垮了,没照顾好你。
  小满就不说话了,给父亲斟满酒。
  王庆生举起酒杯说,现在好了,你长大了,也有份不错的工作,我也算是熬出来了。
  小满抬头看看父亲,她看见这时候的父亲已经开始苍老了,头上的白发比原来多了许多。小满想,等过几年自己有钱了,一定要给爸找个伴。
  这个夏天其实过得还是有些漫不经心的,外面一如既往地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有钱人多起来了,没钱的人也多起来了,有钱或者没钱的有闲人也随之多了起来。
  这年夏天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北京的酒吧中心突然从三里屯挪移到什刹海周边了。被口罩憋坏了的人们,在夏天来临的时候,突然纷纷往什刹海涌去。后海一带突然灯红酒绿起来。
  那天夜里,几个小姐妹拉着小满到后海喝酒,打算好好给小满再过一次20岁生日。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刚走下银锭桥,就有人侧身来掏小满的包,小满的包里其实没什么东西。
  小满的小姐妹一把抓住了掏包人的手,大声喊抓贼。
  贼一下就甩开了小姐妹的手,周围围过来一群人,却都站到了贼的一边。这群人反咬一口,说小满偷了他们的钱包。结果还真从小满的包里掏出个钱包来,也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时候放进去栽赃的。
  这下几个女孩有嘴说不清了。这群人就上来围住了女孩们,一边扬言要送小满去派出所,一边上下其手,大占小满的便宜。正当姑娘们束手无策任他们欺负的时候,有个年轻人上前来,把小满护在了身后。
  和天底下所有英雄救美的情形没什么两样,大打一回之后,年轻人和他的几个小兄弟把贼人打跑了。
  
  于是,小满就认识了这个站出来打抱不平的没钱的有闲人吕冰。
  吕冰比小满大两岁,模样清秀,满脑子的仗义和江湖,吆三喝四地到处撒野,喝酒闹酒炸,吃饭掀桌子,身边围了不少小兄弟。
  事情平息了,小满的心却再没平息下来。小满知道,把自己捆缚回茧子里是不可能的了,那就迎上去好了。
  小满想,已经20岁了,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小满第一次真切清晰地去牵挂一个男人,很牵挂,魂牵梦萦的牵挂。
  这一天是公元2003年5月21日,农历癸未年四月廿一,小满节气。
  这一年的小满没雨。这一年的小满那天,小满爱上了吕冰。
  
  四
  很快,小满就如愿以偿了。
  偿愿的过程并不复杂,经过银锭桥事件之后,小满有了吕冰的电话。给吕冰打电话之前,小满犹豫了很久。二十岁的小满深思熟虑之后,终于拨出了那个令她心跳的电话号码。
  后来吕冰告诉小满,其实,那几天他正心急火燎地盼着她的电话呢。吕冰尽管在人前人后很有型的样子,实际上看见小满就犯晕了,晕得不知道怎么开始下一步。他喜欢小满,却不敢给小满打电话,周围的几个小兄弟给吕冰出了各种主意,都被吕冰粗暴地否决了。吕冰开始疯狂喝酒,开始无缘无故骂人或者是找茬打架,大家就只好看着吕冰干着急。正当吕冰走投无路,不知道怎么开始爱情的时候,小满拨通了他的电话。
  于是,一段仿佛蓄谋已久的情感就这样开始演绎了,两人一头扎进了热恋里。
  小满想,吕冰一定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二十岁生日的礼物,要不,吕冰怎么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恰好在她生日的那天来到她面前呢?
  那是2003年秋天来临的时候,北京一如既往地在秋风里美丽着,小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里原来也可以盈满幸福。
  小满和天下所有幸福的小女孩一样,开始设想着自己和吕冰的未来,每天都沉浸在牵挂和想念里,每天都要见到吕冰才开心。
  但吕冰却是很忙的,忙什么小满不是很清楚,反正小满不是经常能看见他。其实,吕冰带着的这群人都没有什么正当职业,平时大多都在大街上混,靠给各路朋友帮忙“打抱不平”挣钱,或者是干些敲诈勒索、偷鸡摸狗的事。说到底,吕冰没什么文化,所以只能做一些流氓的勾当。而这流氓也只是十足的街头流氓,上不了什么台面的。
  很久以后小满才知道,其实,街头流氓还算是比较纯粹的,伤了人也只是伤到面上,不像那些开好车住好房的流氓,伤人都是伤到骨髓里的。但等小满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小满已经把吕冰彻底弄丢了。
  在把吕冰弄丢之前,小满经常跟着吕冰和这些人在一起吃喝玩乐。闲暇了就去酒吧,偶尔也去“钱柜”或者是“麦乐迪”。小满隐约也知道吕冰可能在干一些不法之事,但此刻的小满已经被恋爱的火烧晕了,她从来没想过要去阻止或者是改变吕冰。
  小满没想去改变吕冰,吕冰自己却主动开始改变了。吕冰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小满,呵护着这份令他心动的感觉。吕冰没怎么上过学,但他知道,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是需要给她一份踏实的生活的。于是,吕冰不再热衷于打架了,喝酒也开始节制起来。吕冰开始有了心事,时不时地发呆想事了。
  吕冰习惯发呆之后,周围的小兄弟们渐渐觉得他不再适合做老大,本来就是乌合之众,没多久就散去了。等周围小兄弟散去的时候,吕冰却做了件大事。
  按照后来坊间流传的说法,吕冰做大事的动因是打算洗手不做街头流氓,想踏踏实实开个花店。吕冰认为,从街头耍横的阿飞到颇具浪漫意味的花店老板,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很难跨越,有小满就足够了。吕冰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光有小满是不够的。开花店需要租门脸,需要有钱去进货,吕冰没有那么多的钱。
  吕冰太想和小满一起开一家花店了。想了一段时间心事之后,吕冰绑了一个人,结果那个人碰巧有心脏病,死了。事儿就闹大了。
  这事本来和小满没关系的,但吕冰绑的人是经常到小满上班的那个著名饭店住宿、用餐的一个商人,无论从哪方面去看,小满都是脱不了干系的。既然貌似脱不了干系,那总得有个结果和说法,在警察找小满谈了几次话之后,小满就被饭店找个别的理由开除了。
  那时吕冰已经进了大牢,没个十年八年是出不来了。吕冰托人带话过来,让小满不要等他了。小满也尝试着去见吕冰一面,终于没能见着。小满说不清自己是失恋了,还是被遗弃了,心很疼。
  小满从单位取出自己被褥的那天,已经很冷了。北京城里到处飘着落叶,在街角旮旯里厚厚地积着,偶尔被风吹散。
  小满走过繁华的街头,人们各自忙碌。街拐角有一个花店,店里面居然摆满了遥远的南方空运过来的花,很是灿烂和鲜艳。
  小满抱着自己的被褥在花店外面痴痴地看了半天,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小满又一次感到了揪心的疼。
  那时已经是11月,马上就立冬了。北京的秋天总是很短,冬天说来就来了。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的确是有些早。
  
  五
  这个冬天很难熬。小满见天蜷缩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傻傻地望天发呆。小满想起了很多事,她很后悔,当初如果不说想开个花店就好了,吕冰就不会想着去弄钱,就不会出事了。小满觉得是自己把吕冰害了。
  小满发呆的时候也会想起她的母亲,那个不分寒暑逼她去学长笛的女人,那个跟留络腮胡子的男人跑了的女人,那个已经多年不知其踪的女人。
  小满想起小时候曾经半夜醒来,看着父母光着身子在床上吵架,好像是因为母亲想做什么事,父亲王庆生不愿意。后来和大包办了大事之后才知道,原来男人和女人做那些事情竟会如此美妙,难怪人们总是乐此不疲了,难怪母亲会因为做不成这事就会跳脚如雷,即使是光着身子,也无所顾忌,根本不像是一个母亲的样子。
  和大包如饥似渴黏糊的那些日子里,小满也曾感受到了男女性事的曼妙,但那种曼妙很快就在那个夏天被击碎了。后来的很多年里,尽管周围的男女们不断地做着一些比小满更出格离奇的事,但小满都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直到遇上吕冰。
  吕冰不是贪恋床笫的人,他的要求不高,从来不想成什么大事,他只在乎一些前呼后拥的小感觉,美其名曰,飞扬一下青春。但他的青春还没怎么飞扬,就坠进了一个深谷。小满鼓足勇气张满的爱情的羽翼就这么折断了。
  小满从单位卷回铺盖卷的那天,父亲王庆生问她怎么把被褥拿回来了。
  小满说,单位装修,让上夜班的人都回家里睡了,而且要放假好些天。
  那时候,大街上二把刀的司机多了,车也更多了,二把刀的司机花个三五万块钱就可以买辆四个轱辘的车子上路,于是免不了剐啊蹭的,三天两头有需要钣金的车子往厂子里送,老王师傅就有些忙。很忙的老王师傅根本没有留意到女儿小满的异常。于是,貌似放假的日子里,小满就见天呆在家里发呆。粗心的王庆生居然没任何异样的感觉,丝毫没有觉察到小满的变化,顾自早出晚归去汽修厂钣金。
  那个冬天,小满在家里呆了些时日,心境好歹淡了一些,终于能出去走动了。小满打算出去走动的时候,跟父亲说假期结束了,她要上班去了。
  小满说完就有些后悔,因为她实际上已经没班可上了。但后悔归后悔,小满还是装作去上班的样子,和往常一样给自己化了妆,背上吕冰给她买的仿名牌的漂亮小包,很认真地收拾好自己,出门逛荡去了。小满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已经被单位开除了,更不想让父亲知道,她这回招惹了多大的麻烦。小满不知道自己能否安全度过,但至少眼前还是让父亲多安静一些时日吧。
  走在街上,小满有些孤单,她不知道该上哪里去。北京的冬天开始萧索,街两边的树木都光秃秃地指着天空,阳光淡淡的。
  
  朔风卷着小满单薄的身子,鬼使神差地把她推到了鼓楼大街一带。小满正下意识想往银锭桥那边走的时候,猛然醒过闷来,她不能再回到当初的所在,不能再去揭开心口刚刚给自己疗好的伤疤了。
  小满犹疑着不知道往哪里迈步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网吧。
  是的,那是一个网吧。小满走进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已经走入了一个命定的境地,可能万劫不复了。但此刻的小满是不可能停下脚步的,觉得自己终于找着了一个规避现世的去处。
  小满的隆重的初恋,就这么悄没声息地消失殆尽。泪水是没有了的,心口却依旧时不时隐隐作痛。小满就这么带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开始每天早早来到网吧里,随便占个位置,弄点吃喝的玩意儿,然后就在网吧里耗着,玩个游戏或者是和网友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耗到天黑了,就简单收拾一下自己起身回家去。这时候,父亲王庆生就会在门边高兴地迎候着小满回家,桌子上往往都摆满了饭菜。看见父亲劳作的样子,小满就想哭。
  小满也曾想,把真实情况告诉父亲,然后踏踏实实重新去找份工作。可是,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咽回去了。小满实在是不敢让父亲再为她承载和分担太多的苦痛了。
  就这样,那个幽暗的网吧陪着小满度过了冷酷的2003年冬天。
  在这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满的心口不再那么疼痛了。小满心口不那么疼的时候,发觉自己那么点可怜的积蓄都扔到网吧了。小满想想还是值得的,毕竟,她把这个难熬的冬天度过了。
  春天来临的时候,随着万物的复苏,小满的境遇也仿佛苏醒了。在这个令人有些莫名兴奋的春天里,小满在网上认识了刘博。
  刘博时年已30多岁,有家有口,恋网多年。在网上,通过简单的几次聊天,小满的心思已经被刘博这个体贴而知心的大哥彻底带走了。
  于是小满的一切都改变了。小满的心情也像这个春天一样,开始再次灿烂地绽放。在这个春天里,小满仿佛是一只漂流很久的小船突然看见岸了。
  小满想,其实日子还是美丽的。
  这是2004年春天的北京,城市在一如既往地繁荣昌盛着。
  
  六
  这是一个美好的年头,美好得像一块蛋糕,让人有些起腻了。
  美好的春天里,也有不美好的事情,粗心的父亲王庆生终于发现小满被单位除名原来已有半年之久了。那天王庆生路过小满原来所在的宾馆,动了心事,想悄悄地去看望一下女儿。当然,王庆生没有看到上班的女儿,那一刻,小满正在网吧里和刘博热烈地聊天呢。
  王庆生得知底细之后,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老了的王庆生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和女儿沟通,也无法再为女儿铺路了。那天晚上,父女俩相对坐着,一直无语。无语的结果是王庆生又取出了酒,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完了。完了就完了吧,那就喝酒好了,王庆生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酒不会欺骗自己。
  小满几次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上前去拿开父亲的酒瓶酒碗,最终还是没有底气。小满知道,她的解释道歉或者许诺表决心都是无济于事的。夜深的时候,王庆生已经在酒里泡得有些迷糊了。已然迷糊的王庆生对女儿说,王小满,你已经是大人了,做爹的没力气再帮你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听到父亲叫自己王小满,小满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这是父亲第一次带着姓来称呼自己。小满心里想,自己不能再这样游荡下去了,明天就去找份工作。
  王庆生最后说,这个家本来就不是个家了,你要是不想回来,你就不要回来好了。
  听到父亲这么说,小满知道,父亲以后是不会再管她了。小满的心里有些凉,但凉归凉,小满想,不管更好,落个清静。
  落了个清静的小满开始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上网了。这是2004年的春天,小满已经21岁了。按小满自己的说法,她已经过了三个七岁,三七才是二十一啊。
  满第一个七岁的时候,小满幼儿园“毕业”,上了小学。那时候的小满是真正的志得意满,是她人生最灿烂的时候。学习成绩好,画画得好,还会吹长笛。在家里父母亲宠着她,在学校里老师同学护着,走到哪里都是阳光明媚的。
  满第二个七岁的时候,小满的日子变天了。先是母亲跟人跑了,然后是自己在那个晚春的日子里和大包办了大事。十四岁时的小满除了胸脯开始“满”,其他的地方都没来得及“满”或者已经不“满”了。
  现在,第三个七岁快满了。春天正在张扬地四处荡漾着勃勃的春意,刮些骀荡的风。这时的小满觉得自己哪里都不“满”了,连日子都快过瘪了。瘪就瘪吧,管它三七才是真正的二十一呢。于是,二十一岁的小满猫在鼓楼附近的一个胡同里的幽暗的网吧里,一如既往地肆意挥霍着自己的二十一。
  当然,挥霍是别人的错觉,煎熬才是小满此刻最真切的痛,她不知道自己除了上网,还有什么方法打发自己的时光。而小满上网需要的钱,好像已经越来越难搞到了。过去的同学或者同事现在都躲着小满,给他们打电话,都不接了。没办法,小满在地安门商场门口找个收购手机的人把自己的手机卖了。小满把自己的手机卖掉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终于和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关联。
  小满在地安门和这个世界失去关联的时候,在南城的一个平房里,刘博正穿着老旧的睡衣,睁着布着血丝的双眼等着小满上网来。
  小满向刘博诉说着自己心中的郁结。而这些郁结,在刘博说来都是小菜,是小满自己吃饱了撑的结果。网络的那一头,刘博很得意地操控着小满的心境,戏谑中带着关怀,仿佛是细腻地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小满。
  小满说,你来地安门找我吧。
  刘博说,我不是好人。
  小满说,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好人呢,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看着小满这么说她自己,刘博暗笑。
  那天黄昏,刘博开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小面包车,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地安门,在钟鼓楼后面的空场上悠然地等着小满。
  看见小满背着一个小包走来的时候,刘博还是吃了一惊,小满比他想象的漂亮多了。刘博一时间竟然想退缩了。刘博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向来都是见着漂亮姑娘就往后躲的。刘博正犹豫的时候,小满已经到了跟前,抬手敲敲他的车窗。
  刘博就努力地堆起灿烂的笑容,摇下车窗,对小满说,上车吧。
  小满打开车门,在车上坐定,头也不侧,顾自一笑,笑容在黄昏里荡漾开来。
  刘博心里就怦怦跳,咽了口水,说,咱们去哪里?
  小满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方向盘在你手里呢。
  刘博开着车,绕出钟鼓楼后面的路,斜上旧鼓楼大街,颠颠地上了二环。
  刘博当然是不能带小满回家的,家里老婆孩子都在呢。刘博想,干脆带她走远一点吧,找个地方把她办了。
  刘博想着,脚下就加大了油门。
  天渐渐黑了,二环路上今天不是很堵。城市的路灯亮了,汽车们都打开了大灯,二环路就成了红和白的两条光带。小满坐在车上,向着未来的不知走去,心里隐隐地感到了些许的不安,甚至也有些期待。
  原来街边大树的叶子早已茂密,北京的春天总是来得貌似漫不经心,其实悄悄地渗透着城市,在人们一转身的时候,冬天就出人意料地变换成了晚春。
  风好像是南风了,已经暖了。
  
  七
  刘博开的小面包是上不了二环主路的。于是,刘博只好顺着辅路走。北京交通台的两位主持人依旧在聒噪着关于一路畅通的话题,无聊的人们没完没了地给电台发着短信,在文化人称为互动的方式里向陌生的人们显摆自己的既得利益或者宣泄自己心中的快意和不快。
  刘博心怀鬼胎,一边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大,一边在琢磨着往哪里去。此刻的小满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了,坐在刘博的车里,小满感觉自己安静得都快要睡着了。刘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关于路上交通的问题,好像他已经拥有了很多年车一样。刘博把车开出了德胜门,稀里糊涂地过了马甸桥,上了八达岭高速路。2004年的时候,八达岭高速从马甸到健翔桥的那段路已经很堵了。在堵车的间隙里,刘博脑子里冒出一个地方来。
  
  刘博说,我们去十三陵水库玩吧。
  小满说,好啊。
  刘博说,你真的不怕我是坏人啊?
  小满就笑,说,好人坏人都一样了,我已经上了你的车,就随你摆布了。
  刘博也笑,说,那好,一会我就把你卖了。
  车过清河收费站的时候,高速路的车流终于宽松了许多,刘博加大了油门,往十三陵水库驶去。
  这是一个温暖的春天。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开始富裕或即将开始富裕的人们开始疯狂地买车,贷个款或者是花个三五万就能买辆四个轮子的物件,头顶上有盖,四周还有玻璃窗户,加点油还能跑,于是,坐在四个轱辘上的人多了起来。车好坏并不紧要,紧要的是车子能跑,一下子能跑个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就像现在,刘博开着小面,一下子就跑出个五十多公里,跑到了十三陵水库边上。
  从城里开车出来的人不少。水库大坝上停了不少的车,在春风拂面的时候,人们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就顺着南来的风,纷纷跑到十三陵来,想宁静一下,或者是赶个春天的头。
  刘博开着车,顺着大坝走了个来回。大坝上人很多,刘博说,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一会吧。
  小满没有反对,说,都到这里了,一切都随你吧。
  刘博斜眼看了看小满,有些坏坏地说,一切都随我?我想怎么样都随我?
  小满就笑。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当然知道刘博心里在想什么。小满已经想好了,刘博想干什么都不反对。
  刘博把车停到了水库旁边山路上的一个僻静所在。在他们停车的不远处,也停着一辆小小的奥拓车。
  这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周遭是一片死静。小满把车窗摇下一点点,外面温暖的风就灌了进来。
  星光下,小满看到旁边的那辆奥拓车好像在激烈地晃动。一辆卡车顺着山道开过来,借着卡车的灯光,小满看见奥拓车里,正有一对男女光了身子在折腾。小满觉得自己心里有团火给点着了,狂躁得很。小满想,都怪这个恼人又温暖的春天,把人的心都撩得飞起来了。
  刘博侧身过来,也看见了奥拓车里的情形。刘博笑道,那两人真能,那么小小的一辆奥屁,也倒腾得开。
  卡车轰鸣着发动机,隆隆地开了过去。卡车过去的时候,刘博的手也伸进了小满的衣服里。小满没有制止他,任刘博的手在她的胸前放肆。
  刘博仿佛得到了鼓励,手就往小满的大腿那里伸。
  小满笑道,你倒腾得开吗?
  刘博不言声,猫了腰就爬到了后座上,然后招呼小满也到后座上来。小满笑了一下,也钻了过来。刘博就上来把小满的衣服剥了。
  旁边的奥拓车好像是完事了,车子已经发动起来,然后掉了个头,走了。在苍白的车灯扫过来的瞬间,小满看到了刘博有些猥琐的样子。
  小满说,我可以告你强奸的。
  刘博吃了一惊,手就抽了回去。
  小满笑了一回,自己朝刘博扑了过去。
  小满感觉到自己心里的那团火越烧越旺,烧得她不顾一切了。刘博进入到她身体里的那一刻,小满仿佛清晰地看到了未来,她知道很多事情在这一刻开始变了。
  小满想,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网恋吧,或者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夜情。那本来是有钱有闲或者是很时尚很流行的高等的人们才玩的玩意儿,但自己只是一介平民百姓,怎么也会有这样的事呢?可见这种事不分高低贵贱还是都会做的。小满想着这些,脸上不经意地就露出些笑意来。
  刘博很努力地在她的身上忙碌着。小满就努力想把当初在网上安慰他的男人和眼前这个男人合并起来,可是很难。小满就不去想这些了。
  毕竟还是早春,尽管已经有了暖暖的南风,夜色却还是凉的。于是,车子的窗户玻璃上就蒙起了一层雾气,那是两人滚烫的身子发出的热气在车窗上凝结了。
  在刘博忙着折腾的时刻,小满伸出手,在凝结了雾气的车窗玻璃上印画出了一个小脚丫。
  小面包车在疯狂晃动。汽车收音机电台里,正在播出《动感北京》。
  小满轻轻地抱住了刘博的头,她觉得这一刻,竟然有许多的温暖。
  
  八
  从十三陵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小满让刘博依旧把她送回到鼓楼下。两人分手的时候,小满突然觉得有些恋恋不舍了,她跑到驾驶室这边,从车窗里探进头去,满是温情地亲了刘博一下。小满主动去亲一个男人的时候,在她的心里已经接纳这个男人了。
  刘博结婚多年,老婆是老北京,婚前还有几分姿色,等结了婚生了孩子,就像气球一样突然给吹起来了。老婆鼓囊起来之后,刘博对老婆也就失去了兴趣。当然,偶尔也会尽个责任,算是行个周公的礼数。两家本来就是街坊,因此刘博也没动过离弃的念头。现在老婆在一家超市上班,做个货员,明里暗里也和超市的一个老伙计有一腿,时不时暗来一把,于是也不是很把刘博放在心上。
  刘博早从一家国企辞了工,仗着父辈留下的几间平房,收些租金过日子。托改革开放的福,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外地人往北京拥来。于是刘博的房客也没断过。多年前刘博的房客大都是在木樨园开店做摊位的浙江人,但很快这些浙江人就把他们的小买卖做成大买卖了,一个个买好车买豪宅走了。这几年刘博的房客换了好多,那些坚决不给别人打工,再小的生意也要自己做老板的浙江人是不会上他这里来了。于是,刘博现在的房客变成了另外一批来打工的人们。这些来北京讨生活的外地人基本上还是安分守己的,于是刘博除了收房租之外,也与他们相安无事。
  无事的刘博不用上班,可以不劳而获,于是给自己找了件乐此不疲的事情做,那就是上网。网络很大,深似海,于是像刘博这般不学无术的人也可以在其中偶尔捞上一把。现在,刘博又在网上把小满捞了。
  十三陵回来之后的日子里,刘博开着这辆借来的小面,拉着小满到处找地方办事。城里城外只要是僻静的所在,都是他们折腾的地方。有一次他们甚至把车停到了当代商场外面的停车场,还有一次他们转到了王府井后面老美院的那个空场。直到有一天,刘博的哥们儿把小面要回去了。
  于是,小满再次给刘博打电话的时候,刘博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去外地几天。其实,那几天刘博的老婆起了疑心,盯得有些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刘博没车了。尽管是辆小面,上不了长安街上不了环线主路,但好歹是个车呀,车门一关,就是个床了。现在车没了,等于床没了,刘博对小满的兴趣也就减了。
  其实,小满只是刘博这个网络混混为数不多的网上猎艳的战利品而已。刘博早些时候就已经觉着腻味了,心里早就盘算着找个合适时机不再和小满见面。
  小满在电话里说,那你记着想我啊。
  刘博哼哈着应付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小满没察觉到刘博话语里的冷意,反倒是再次有了爱情的感觉。尽管有些时候小满觉得自己的这份感觉可能是错觉。错觉就错觉吧,能让男人呵护着总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更何况,小满已经21岁了。
  就在小满天真地等着刘博从外地回来的时候,刘博又在南城的那个小屋里开始了新的网上猎艳行动。
  可能是春天快过去了,漂亮姑娘们都更愿意去做别的事情而不呆在网上,反正刘博一直没有新的斩获。于是,有些寂寥的刘博想起了小满。刘博想给小满打电话的时候,才发觉每次都是小满打来电话。现在,刘博竟然不知道怎么找小满了。于是,刘博在网上给小满留了很多温馨的话。
  北京的春天总是很短暂的,等小满终于从等待中稍稍抬起头的时候,夏天已经不经意就到来了。
  小满再次路过地安门时,突然想起,原来她已经很久没上网了。小满走进网吧,终于看见了刘博在网上给她留的那些话。
  小满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这时候,小满坚信自己的爱情感觉不是错觉了。小满转身就跑出网吧,她要找个公用电话,她想尽快听到刘博的声音。
  
  胡同里的榆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枝叶繁茂,可以遮阴蔽日了。
  
  九
  再见小满的时候,刘博觉得自己前些天躲着小满的想法真是愚蠢,这么艳丽的女孩子,放弃了实在是可惜,用个刚从网上学来的词,那就是有些“暴殄天物”了。刘博很庆幸自己没有放弃小满。
  黄昏里的小满是如此美丽动人,一袭连衣裙若隐若现,根本罩不住充满张力的青春。而小满对自己的性感或者活力并不自觉,于是,简单和质朴反倒让小满显得益发迷人了。
  刘博装出刚从外地回来的样子,给小满带来了个地摊上淘来的小礼物。
  小满就很高兴。
  刘博说,这些日子实在是太想你了!可是你一直没有给我留一个你的电话号码,想给你打电话,不知道该往哪里打呢!
  小满就笑,说,我没有电话。
  刘博也笑了,说,外星人才没有电话呢。
  小满说,除了你,我没有电话可以打的,要电话做什么?
  小满这话其实挺凄凉的,可惜刘博心里想的是赶紧找个地方办事,根本就没听出点滴的凄凉来。
  刘博说,电话还是有用的,至少联系起来方便啊。
  于是,刘博就带小满去买了个小灵通。掏钱的时候,刘博还是心疼了一下,毕竟好几百呢,不过转念一想,有了小灵通,这丫头就可以随叫随到,怎么说都是划算的。刘博想通了,就痛快掏了钱。
  小满当然不知道刘博想的是什么。现在,小满看着刘博给自己买电话,心里就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于是,两人又回到了先前的状态。刘博又开始开着那辆小面包带着小满到处转悠,一旦找到僻静的所在,就把车停下,急不可待地做些爱做的事。
  那些日子,两人到处转悠,或者在大商场的停车场里,周边人来人往的,或者在立交桥底下,前后都是车水马龙,两人跑遍了小面能跑的各个所在。两人不停地跑,不停地做爱做的事,乐此不疲。
  小满并不知道刘博的底细,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咀嚼着眼前的幸福,咀嚼着咀嚼着,小满就觉出这幸福还是有些虚幻的味道,隐约感觉自己其实抓不住这份踏实和幸福。小满想,抓不住就抓不住好了,抓住了又会怎么样呢?
  小满越感觉抓不住,就越想见到刘博。于是,为了和小满约会,刘博只好硬着头皮一次次去向朋友借车。
  车是郑军的,看着刘博这么频繁地借车,郑军多了个心眼,追问刘博借车干吗用。刘博经不住郑军的追问,就如实招了。
  一听刘博竟有如此的艳福,郑军很是羡慕,非要见见小满。刘博当然是不愿意,于是郑军就以不借车为要挟,刘博被郑军纠缠得实在没辙,就带着郑军一起和小满吃了一回饭。见了小满,郑军几乎是惊为天人,心里就动了一下。
  郑军算是刘博的发小,这些年来一直混迹于南城的一些旮旯里,开着小面拉些黑活,偶尔也做些见不得阳光的勾当。这些年来郑军讨生活的南城也逐渐成了市中心了,再加上因了拉黑活被城管还有公安处罚几次之后,郑军的心也收了,黑活也不拉了,见天开着辆小面到处找人打牌。仗着自个儿琢磨出来的老千手段,勉强也能糊口,偶尔还略有盈余。有闲钱的时候,郑军也经常拉着哥们儿去喝个酒,唱个歌什么的,因了几分仗义和手上绝活,在南城一带也混出了点小名声。
  树大自然招风,后来郑军就遇上了个更高的高手,被狠狠收拾了一回,发誓不赌博了。誓言是容易立的,但立了誓言之后,郑军却不知道怎么应付自己的生活了。现在,郑军见了小满,心思就动了一下。
  刘博自然是不知道郑军的心思的,打发郑军走了之后,就开车带着小满走了。刘博想,自己得早点攒些钱,哪怕是去买辆二手车呢,以后再不向郑军这厮借车了。
  这一次,听了小满的建议,两人去开了个房。小满想踏踏实实地呆一下午。
  在这个阳光开始发烫的下午,小满忘记了母亲,忘记了大包,忘记了吕冰,甚至忘记了父亲王庆生,满脑子都是眼前的温存,细细地体味着与刘博偷欢的喜悦。在二十一生日到来之前,小满再次一头栽到了自认为是爱情的温暖里,这种和阳光一样发烫的感觉让小满觉得很幸福。
  
  十
  就在小满和刘博在地安门附近的那个小宾馆的房间里温存的时候,小满的父亲王庆生出事了。出的是大事。
  这个温暖的下午,小满正沉浸在虚幻的温暖里,侧头看着窗帘上隐约透进来的斑驳阳光。刘博在看电视,手里拿着那个沾满各路住客手汗的腻乎乎的遥控器,漫无目的地频繁换台。
  和以往不一样,这次完事以后,两人竟然没有话说了。在车上,每当事做完之后,刘博总是着急往回赶。而今天,两人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一个看电视一个看阳光,很宁静的样子,仿佛已经一起居家过了很多年。
  这时候,小满突然感觉到窗帘动了一下,可能是风,可能是心在动,反正是有什么东西动了窗帘。于是,小满暖暖的心际里竟泛出一丝凉意,隐隐约约的,刺得她打了一个激灵。小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翻身起来,对刘博说,我想回去了。
  那一刻,小满并不知道,她的父亲王庆生在汽修厂的大门外被一辆垃圾车撞飞了。垃圾车撞人之后,减了一下速度,但没有停下来,于是王庆生的头就被压扁了。
  那天黄昏,刘博开着小面把小满送回家的时候,小满家的院子里已经站着好几个小满父亲单位的人,这群人看见小满回来,都迎了上来,也不多言,把小满推上一辆车就往医院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满被父亲单位的人带着,处理父亲王庆生的后事。所谓的后事也就是不断地见各种人,听素不相识的人说各种话。小满一直咬着牙不让自己掉眼泪,整个人飘忽在一种虚空里,夜里回到孤零零的家,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想起小宾馆窗帘上斑驳的阳光,还有窗帘莫名的闪动。
  王庆生是汽修厂返聘的钣金工,一应劳保福利都没有的。不过汽修厂还算仁义,给了一笔丧葬费。
  那辆垃圾车终于没能找到,其实,即使找到肇事者也已经没太大意义了,人都死了。北京街头的那些运送垃圾的车辆,仗着能在城区行驶的可怜又可气的特权,也仗着驾驶室的高度,依旧在繁华大街上肆意疯狂撒野。小满走在路上,与这些狂奔的车辆擦肩而过时,她很想上前去和他们说一声,不要再开那么快了,要不还是会害人的。
  父亲身后的事几乎料理了一个月才算完。小满把父亲的骨灰盒抱回家的时候,眼泪终于下来了。小满知道,从此往后,她就一个人了。小满稀里糊涂就成了一个孤儿,一下子就变得举目无亲了。
  每年初夏时分总会有雨,于是就会有雨后透彻瓦蓝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小满心口的冰凉和痛楚,在夏天来临的时候被日子和阳光慢慢治疗好了。刘博还是偶尔过来,小满就想,至少还有刘博陪着她呢。于是小满心里就很感激很庆幸。
  不过刘博这些日子过来都没有开车,而是坐公车来的。小满问起车呢,刘博就说,车被朋友借走了。
  小满也不在意,小满说,过几天我就要过生日了,想到郊外去散散心。
  刘博没辙,他不想让小满知道自己其实是没有车的。刘博只好买了条烟,又■着脸找郑军借车来了。
  刘博说,这个礼拜五,小满要过生日,再把车借我使使?
  郑军就笑,自从你泡上这妞,你借了我多少回车了?
  刘博就赔笑。
  郑军说,得了,我什么时候没成全过你?只是这个周末和朋友约好了去坝上玩的,我得用车啊。
  刘博把烟塞到郑军手里,说,哎呀,兄弟一场,你就再成全我一把呗!等以后我买了车,随时你都可以开着玩!
  郑军接过烟,说,要不这样吧,你家小满不是想到郊外玩吗?干脆跟我们去坝上得了!我出车,你出油钱,那里有我的朋友管吃住,两全其美啊!
  
  刘博有些犹豫,说,不知道小满去不去呢。
  郑军笑道,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放心吧,我让我朋友单独给你和小满安排个屋子,你们玩你们的,我到那边还有事呢,不会影响你们小两口的。我也就是贪你点油钱嘛。
  刘博说,这样也挺好,我回头和小满商量一下,她要是愿意,我们就一起走!长这么大,我他妈的还没见过草原呢。
  刘博回头给小满打了个电话。一听说生日那天可以去坝上草原玩,小满竟喜笑颜开,满口答应了。
  2004年5月20日,风很大。一行人开着车上路了。
  除了郑军,车上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副驾驶座上。郑军说,这是他在丰宁的朋友,叫金子。这次坝上的吃喝玩乐,就包在金子的身上了。
  听郑军这么介绍,金子就回过头来笑,露出他的大豁牙来。
  车子迎着风,一路向北而去。
  看着车窗外的乡野景色,小满很开心,很久以来难得笑得那么灿烂。
  
  十一
  五月的草原已经充满阳光了。
  阳光暖暖地洒着,草原上的花朵盛开了,开满在一望无际的茂草中,仿佛繁星一般,又似一块花毯。小面包车在草原边上走的时候,小满的心情整个融到这无际的悠扬里去了,她觉得很美丽也很幸福。
  他们就宿在草原边上的一个村落里,是那个叫金子的大豁牙给他们安排的。不远处的草原上,零星地支着一些蒙古包,那是为前来旅游的人们准备的。他们抵达的时候,刚好是下午,阳光还灿烂着呢,于是,刘博掏钱央金子找来了两匹温顺的马,带着小满在草原上跑了一个大圈子。
  小满起先死活不肯上马,金子发誓说不会有事的,就把小满推上了马背,然后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马就箭一样奔了出去。小满大呼小叫了一回,马却一往无前,渐渐地也就适应了,于是随着马的颠簸,向草原深处跑去。耳边的风声呼呼响着,仿佛是在北京城里骑摩托车兜风呢,马蹄得得的,头发也随风散了开来。小满就很开心。小满想,人生原来也可以像书上写的那般的美好。片刻间,小满觉得自己仿佛是射雕的英雄了。
  跑了一圈回来,小满就累了,跟刘博说,想早些休息。
  郑军在一旁说,这么早就歇下,那就枉来坝上走一遭了,你没听过那歌吗?“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还有敖包相会,你们大老远跑这里来,不相会一把,真就冤了。
  小满听了,就甜甜地笑。她已经很久没笑得这么甜了。
  晚饭是烤全羊,郑军掏的钱,主家在院子里点了堆火,支了架子,把只羊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也随风荡漾开了。
  郑军和刘博他们都喝了酒,是那种烧刀子。大家围着火,很爽朗的样子。远处游人们也在那些星点的蒙古包前点起了火,又唱又跳的,像带垃圾一样把城市里的恶俗歌曲也带到草原上来了。
  等远近的歌声都消停的时候,夜终于回复草原应有的宁静。金子给小满和刘博安排了一间房间的。起先小满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着人家的面呢。可是,等夜深了,刘博还没来睡,小满就有些起急了。过了十二点,小满终于按捺不住,出门找刘博去了。
  邻家的屋子里,隐约传来一些喧哗。小满走近去,透过窗户一看,几个人正在玩牌呢。除了刘博和郑军,还有两个陌生人,四个人凑成一桌,正在玩塞缝。大豁牙金子在一旁跑前跑后给大家添水递烟。“锅”里已经堆了一大堆钱了,估摸着已经有好几千。尽管已经是后半夜,草原上的气温已经很低了,但几个人都满头的汗,身上也脱得只剩下衬衣。
  小满就在这时候很不合时宜地推门走了进去。
  桌前的几个人正为眼前的牌势着急上火呢,听到推门声都吓了一跳。大家赶紧把手里的牌藏好,把桌面上的钱盖了起来。
  刘博一抬眼看见小满,当即火了,呵斥道,你不好好睡觉,大半夜跑出来干吗?
  小满委屈地说,一个人害怕,睡不着。
  刘博不耐烦地呵斥道,去去,赶紧睡觉去。
  郑军一看是小满,就笑了,说,哎呀,自己人,来看看有什么关系?
  刘博已经输得有些急躁了,说,女人家,来看牌不是添堵添晦气啊!
  郑军笑道,操,你丫还挺封建!来来,小满坐我旁边看,我就不信小满看了我就晦气了。
  郑军拉过个凳子,让小满坐了下来。
  牌局重新开张了,这一回,刘博手里摸了一张K,一张A,顿时就来精神了,一得意,就把牌亮给小满看。小满有些赌气不肯看。
  刘博哼了一声,说,你看不看这牌都是我的了!这回我要通吃!嘿嘿。
  刘博正得意呢,坐在刘博上家的陌生人说,轮不到你通吃了!好不容易喂得这么肥,我先吃了!……我全要了,发牌吧。
  坐庄的郑军趁刘博不备,飞速从下面抽出了张牌发给了陌生人,是张4。陌生人一亮底牌,却是一张2一张7,缝不大,来张4刚刚好。
  陌生人说,得罪了啊!说罢,把桌面的钱都拢到了自己跟前。
  这边的刘博把牌一摔,气得牙根直痒,说,你看看你看看,好不容易来张K来张A,倒好,被你这个小缝给吃了!我说女人不能看牌吧!……
  刘博把气全撒到了小满身上,拉起小满就往外推,嘴里说道,你赶紧给我回去睡觉,别在这招人烦了。
  小满很委屈,却不敢让眼泪流下来。她一生气,就摔门走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月牙儿早没踪影了。现在已经是农历四月初三,小满节气了。小满想,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十二
  小满一夜无眠,翻来覆去到天亮的时候,就早早出去了。
  小满想,男人的确是没什么好东西,有了牌,就把一切都抛开了。
  曦光中的草原是深色的,东天的地平线上,通红的一块。小满就在草原上坐了下来,静看草原日出,一边把玩过往的心事。
  在这一刻,往昔的许多事都渐渐涌出来了。小满想自己的人生,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在太阳升起的时刻,突然变得有些暗淡无光了。
  刘博是天亮的时候才回房间的。刘博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身无分文了。他回到住的房间一看,小满不在,本来就万分沮丧的心境里又添了五千分的懊恼。刘博出了院子,在草原上遛了一圈,才发现小满正在远处暗自神伤呢。
  刘博气冲冲地走到小满身边,刚想发话,却见小满抬起手指,示意刘博不要出声。刘博早按捺不住了,喝斥道,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神经啊?你要想死,就干脆跑远点!
  小满顿时就流出泪来,心里觉得委屈极了。
  刘博心就软了一下,说,你不好好在房间呆着,大清早跑出来干吗呢?害我一通乱找!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小满说,你在打牌,我睡不着,就出来看看,能出什么事?
  刘博拉着小满就往回走,边走边说,你是没出事,我和郑军出大事了!
  小满一时就紧张起来。
  回来小屋里,郑军和金子正埋头抽烟呢。
  看见刘博拉着小满回来,郑军说,小满,我们完了!我们输光了!
  小满吃了一惊,问道,什么完了?输光什么了?
  刘博埋下头,说,我们的钱都输光了,郑军把车也给人押在这里了。
  小满一笑,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回北京拿些钱过来把车赎回去不就得了?
  刘博说,车都没了,还怎么回北京啊?
  大家就不说话了。
  半天,小满说了句,谁让你们赌博的!
  刘博就急了,喝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四个人面面相觑半天,却是一筹莫展。
  房东这时候敲门进来了,给哥几个发了圈烟,嘴上说,得罪各位了!你们赶紧想个辙,闹点钱把眼前的事平了,你们是北京来的,他们是地头上的神仙,我都得罪不起啊。
  郑军这时候火上来了,骂道,奶奶的,能把老子怎么着?大不了把命押给他们,我就不信了我!
  
  金子亮出豁牙,在一旁劝,郑哥,先别急躁,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先忍忍,咱们想想法子,总有路可走的。
  房东笑笑,说,你们先商量商量,今天要是没个主意,我也没办法了。
  房东说罢,就笑眯眯地走了。
  郑军看看刘博,说,兄弟,这次出来,主要是为了你们小两口散心,我也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个动静来。要不这么着吧,你往北京打个电话,让你家找个人给你送钱过来吧。
  刘博一下急了,哎呀,我怎么敢跟家里说?这电话一打,我家那个母老虎还不把我生剐了?
  小满这时候听出刘博话里的意思来了,回头瞪了刘博一眼,刘博赶紧又低头抽烟去了。
  大家一时又静了下来。
  半天,金子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个远房姐姐嫁到丰宁这边的山里了,那里的男人们都很会体贴女人,女人都是不干活的。
  郑军立马跳起来,说,那你还不赶紧去找你姐?
  金子一笑,我上哪儿找我姐姐去?我的意思是说,……
  金子回头看看小满。大家的眼神都汇聚到小满身上来。
  小满被大家眼神看得直发毛,不由得一激灵,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们不是想把我也嫁到丰宁吧?
  郑军脱口而出,找个好男人嫁到丰宁怎么不行?
  小满一下急了,骂道,你们也算是个男人?亏你们想得出来!
  小满说罢转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去了。
  小满以为郑军的话只是说说而已,气归气,也没放在心上。
  中午时分,窗外传来时断时续的吵闹声,是那几个赌友来催债。一群人折腾了半天才消停下来。然后刘博就回房间来了。
  刘博一进房间就给小满跪下了。
  刘博说,小满,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那一刻,小满心里一片苍白,眼泪止不住往下滴。
  小满说,刘博,我算看清你了。早晨你说家里有个母老虎,我都没当他们的面责怪你,现在你居然给我跪下了!那你就跪着吧。
  刘博跪在地上,小满站在窗边。
  窗外的草原洋溢着一片灿烂的阳光,牛羊们在悠闲地吃草,有马群自由地驰骋而过。看着辽阔的阳光草原,小满不经意地笑了一下。笑容牵动着她的脸部肌肉,一滴泪就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掉在自己的脚背上,渗透了袜子,竟然是凉的。
  
  十三
  小满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感情上太顺畅了,要不,这辈子碰到的男人怎么一个不如一个呢?
  小满转身离开了房间。看着小满走出去,刘博赶紧爬起身来往外追。小满头也不回地往草原上走,走得很快,刘博差点没追上。
  草原一如既往地辽阔,星点的马群牛群和羊群散落在绿毯子上,悠悠的白云在天际飘。
  刘博气喘吁吁跟在小满后面,说,我和郑哥、金子商量了,想把你介绍给这里的一个男人做媳妇。
  小满停下了脚步,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刘博赶紧跟上来,说……你不要急,你知道的,我们无非是想弄点钱,渡过眼前这个难关,等钱一到手,我们就会想法把你接出来。
  小满笑了,头也不回地说,刘博,你把我当什么了?
  刘博说,你是我的女人啊。
  小满顿了一下,说,我是你的女人?你当我是你的女人?
  刘博有些恬不知耻地说,你不是我的女人,那还会是谁的女人?
  小满有些按捺不住了,停下脚步,泪流满面地说,那你是我的男人吗?
  刘博■着脸说,我当然是你的男人了!我时时刻刻都是你的男人!
  小满大声呵斥道,那你还要把我卖了?
  刘博笑笑说,谁卖你了?这怎么是卖呢?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只是去虚晃一枪,弄点钱,渡过眼前难关就可以了啊。
  小满不再说话,任泪水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流,哭道,亏我还把你看作是我心爱的男人。
  刘博上来搂住小满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我们不会把你扔在那里的,不出一个礼拜,我就想法去接你出来……在我们接你出来之前,你别让那个男人碰你就行了。
  小满甩手就给了刘博一个耳光,耳光很响亮,在草原上很清脆地传开去。
  刘博吃了一惊,顿时又羞又恼,反手也狠狠回了小满一个耳光,恶狠狠地说,反了你了!这么些日子来,你吃我的喝我的,把你当佛一样供着,老子有难,让你帮一回忙,跪都给你跪了,你还这么来劲!
  小满被刘博的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也把她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打没了。小满侧头看看刘博,说,行,刘博,你终于动手打我了!
  小满根本想不到刘博竟然会动手打她,她的心顿时彻底凉了。小满决定豁出去了。她豁出去不是为了让狗屁刘博渡过难关,她答应他们纯粹是在心里想作践自己,既然她的男人都不把她当人了,那就彻底不当人好了。
  小满想这些的时候,眼睛就定定看着刘博,刘博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刘博假惺惺地凑上来抚慰小满,说,刚才把你打疼了吧?你瞧我这急脾气。
  小满笑了,笑意有些凄然。
  小满说,你回去跟他们说吧,就说我答应了。
  一听说小满答应了,刘博又一次扑通跪到了草地上。刘博这次下跪好像是出自内心的下意识,他是真的感激眼前这个女人了。
  草原上总是有风。风很快就把小满的泪水吹干了。小满看着远处的羊群,脸上竟亮出了笑意。
  刘博说,小满,你真是好女人,你真的太好了。
  小满说,你还跪在这里作死啊?赶紧回去跟他们说啊。
  刘博就连滚带爬往回跑。看着刘博跑远,小满终于流出眼泪来。
  刘博刚跑出几步,又折回身来,说,小满,你还是跟我一起回去吧,草原上风大,你别着凉了。
  小满苦笑道,刘博,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跑的!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亲人了,我能跑哪里去?
  刘博说,你哪能那么想呢!我不是怕你跑了,我是怕你真的会着凉……
  小满再也止不住,开始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我真的没一个亲人了!我还以为你是我的亲人,现在连你也要卖我……
  刘博赶紧上前搂住小满。
  小满开始撕打刘博的衣服,骂道,刘博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你还是不是男人啊你?
  刘博站在风里,一任小满打骂,并不言声。
  郑军和金子远远地走过来了。
  小满止住了哭声,抹了抹眼角的泪,说,你去跟他们说吧,我答应了。
  那一刻,草原上的阳光是如此的透彻呢。
  
  十四
  回到小屋,郑军和金子也来劝解小满。
  郑军说,妹子你不知道,这些年有人靠“嫁人”发了大财了,嫁一次人,弄得好可以赚个万儿八千的,抵你上好几年的班呢!再说,只要钱一拿到手,几天之内就可以把你捞出来,得的钱给你分一半!委屈不了你的!
  小满的心里已经对他们的伎俩腻味透了,心想不干吧,身上没钱回不了家,这一伙也不会放过她。干吧,又不知会落得个什么样的结果。
  小满一扭头看见了刘博一脸谄媚和猥琐的样子,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呢。
  小满一咬牙,说,还说什么?该说的不都说完了吗?你们想怎么着都行,不要再烦我了!
  有了小满应承的话,郑军和金子就开着小面,出发进山找下家去了。
  刘博一直陪着小满,拼命讨好她。小满此刻已经有些心冷了,顾自站在窗前,看着无际的草原发呆。
  刘博说,小满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小满侧过头来,早已经满眼是泪,说,刘博,你知道什么叫委屈吗?
  刘博还是信誓旦旦,说,我肯定不会让你受丁点的委屈。
  小满终于急了,喝道,你出去,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刘博被推到门外,小满狠狠地把门关上了。
  刘博不敢离开,只好一直在门外蹲着守候。
  小满本来心里还是怀有一丝幻想的,幻想着刘博最终也许会回过心来,不让郑军和金子得手。毕竟,这么些日子来刘博说的甜言蜜语还热乎着呢,如果刘博心里真有她这个女人,那他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吧。当刘博狠狠打了她一耳光之后,小满知道自己肯定错了。小满是有些自暴自弃,但更多的还是无助和无能为力。小满在思维上是个懒惰的人,她干脆就不去想这些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认命了。
  
  郑军和金子当天下午就和丰宁山里一个外号叫三耳兔的伙计勾连上了。
  三耳兔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我这正好有个买家呢。
  三耳兔领着郑军和金子,开车来到丰宁山里那个叫乱石崖的山村,找到了那个买家贾健。贾健正在自家院子里忙活,看见门外停了一辆车,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出来。
  三耳兔上前去,拍拍贾健的肩膀说,兄弟,有女人了。
  贾健听说有了女人,顿时喜形于色,赶紧把众人往家里引,要给大家泡茶。
  三耳兔说,茶就不喝了,你要是有这个意思呢,赶紧跟我去山下看看那女人,要是看上眼了,就立马娶过来得了。
  贾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进屋换了身皱巴巴的西服,用水抹了抹头发,就跟着车下山了。
  贾健今年三十好几了,一直没能娶上个媳妇,和70多岁的老爹一起相依为命。老爹身子还算硬朗,只是中年丧妻,做了大半辈子鳏夫。老头最大的心愿就是入土之前能把儿媳妇娶进家门。怎奈家境过于贫苦,上下山村竟没个闺女愿意嫁到贾家来,姑娘们见了贾健,都是绕道走的。于是拖来拖去,贾健也快成孤人一个了。这些年,山下的“三耳兔”很有些能耐,总是时不时地能带些外省的女子回来,“介绍”给那些娶媳妇比较困难的光棍们。于是贾健也就早早动了心思,一边赚钱,一边跟三耳兔过话,求他帮自己多留点心。这个三耳兔,看来还真上心呢。
  见了如花似玉的小满,贾健一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脸色膨胀得刷了油漆一般的通红。
  三耳兔介绍说,男人叫贾健,小名叫贱。他前面的两个孩子都没养活,听人家说贱名好养,他家老爷子犯懒,就直接取个“贱”字,没承想他养活了,老娘就早早过世了。后来办身份证才把下贱的改成现在这个健康的健。
  小满听三耳兔这么一说,就不经意地笑了一下,心想,看来这世上很多人取名字都和她爹王庆生一样犯懒呢。
  郑军见小满笑了,有些不安,赶紧介绍说,她叫小满,父母都不在了,也没了工作,在家呆不下去了,就想找个老实人家过日子。
  三耳兔把贾健拉到门外,问他满意不满意。
  贾健抓耳挠腮一回,一个劲说满意。
  三耳兔说,你满意就好。这可是北京女子,你怎么着也得拿出个万儿八千的。
  贾健一下就急了,说,北京女子?北京女子怎么会嫁到这山沟沟里来?怕不是诈我放鸽子吧?
  三耳兔一下也惊了一身汗,心想这个山里汉子还真不是个土包子啊,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呢!三耳兔也回身来,想从郑军的脸上看出个究竟。
  郑军一笑,说,你说什么话呢?放你的鸽子能放出个金山银山来啊?人家愿意嫁给你是你的福分……再说了,只要你看好了,她还能跑到天上去啊?
  贾健嗫嚅道,我怕是一下子拿不出太多钱,能不能宽限两天?
  郑军指指屋里的小满,不屑地看看贾健,悄声说,你看这么个俊俏的姑娘,能等你吗?你就凑个吉利数,八千八,钱一到,你就把人领走。
  三耳兔赶紧带着贾健回家筹钱去。郑军告诉刘博,让他好好“照顾”小满,然后带着大豁牙金子喝酒去了。
  看郑军出了门,刘博赶紧安慰小满说,郑哥说,等贾健拿来钱,可以分给你三千块。
  小满侧头看看刘博,依旧不言声。
  刘博说,刚才郑哥还跟我说,今天他去那个贾健家探过了,就几间老房子,院墙也不高,他说等你在他家呆满三天,我们会在夜里十二点以后偷偷开车去接你,到时候你一听到汽车声,就赶紧想办法跑出来,我们开车拉上你逃走。
  小满说,你想没想过,我要是被那个男人睡了怎么办?我要是跑不出来怎么办?
  刘博被小满问住了,傻傻地怔在那里。
  小满知道,刘博根本就没想过这些问题。
  
  十五
  第二天,贾健果然带了八千八百块钱来了,兴冲冲地把钱交到了郑军手里。
  郑军拿到钱点了点,转手抽出一沓钱交给刘博,悄声说,这是小满的那一份,你先给存着吧。
  刘博接过钱,悄悄从那沓钱中间抽了两百块,塞到小满手里,示意小满藏起来,小满恼怒地把钱推回去。
  刘博悄声说,你先拿着,过几天逃跑的时候,以防万一。
  那一瞬间,小满几乎被刘博感动了。小满悄悄地接过钱,小心放好。
  郑军开着车,拉着一行人,就往乱石崖去。到得村口,三耳兔就让把车停下。
  三耳兔说,让老贾自己带着媳妇回去吧,到了这,我们都功德圆满啦。
  刘博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刚想说什么,被郑军拉住了。郑军说,这是规矩,你就别往前蹿了!他家我去过,你就放心吧。
  几个人爬上车,小面就一溜烟跑了。小满的心也一下子空落落的,慌得很。贾健在一旁拉拉小满的衣服,小满回过身,低头跟着这个男人往村里走。
  村口站了一些人,指指戳戳,也不知说些什么。贾健的脸上漾着喜气,拉着小满就进了自家院门。
  婚礼肯定是没有的。贾健拿来的八千八,都是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才筹齐,能把人领回家就不错了,根本就没指望过有婚礼。
  刚开始,院墙上还趴了些孩子,过一会就散去了。没有喜烟喜糖,更没有喜宴,孩子们吃喜糖的愿望和好奇心很快就一块儿随风散尽了。
  在这个贫困的村子,人们一般都是一天只吃两餐饭,主食就是土豆,当然,也有白菜和小米窝窝头。因为小满怎么着都算是新娘,于是贾健那个腿脚不便的老爹还是特地破例为小满做了一顿大米饭。
  这顿大米饭小满吃得很辛苦,她不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会怎样,一心想着刘博和郑军会不会食言,把她扔在这里就不管了。小满心里一直盘算着,夜里该怎么办,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又会怎么对待她呢。
  吃完饭,天就黑了。贾健拉着小满进了所谓的新婚洞房。屋子里除了一个大炕,就没什么物件了。大炕上放着几床被褥,早已经被经年累月的汗渍染黑了。
  尽管已经到了五月的尾,塞外的风还是很冷。小满已经感到阵阵凉意,风很冷,心更冷。进了“新婚洞房”,贾健按捺不住性子,上前来一把抱住小满,把小满掀翻到炕上,抬手就要剥小满的衣服。小满毫无防备,吓得尖叫一声,一边躲闪,一边流泪。
  贾健一时有些无措,呆坐起来,问小满怎么了?
  小满也不言声,开始号啕大哭,泪如雨下。
  贾健马上就显得有些局促,搓着手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是个粗人,还没想你习惯不习惯呢。
  小满转身扑在被窝里,闷着声哭。贾健守在旁边,不再有碰她的意思。小满一边哭,一边想,眼前这个男人还真是个老实人。小满就为自己有些庆幸。转念又想郑军这帮人实在是太坏,连这样老实巴交的人都要耍骗,实在是有些缺德。
  小满哭了一夜,贾健守了一夜。
  第二天,老爹还是煮了米饭,可小满再没心思吃饭了,到得午后,好歹喝了点粥汤。小满想,还是不要管人家老实不老实,不要管人家缺德不缺德了,还是想想自己怎么把眼前的日子煎熬过去吧。
  这头三天里,小满每天夜里都把自己哭成个泪人,除了哭,她还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如果贾健真要来强的,她可能就扛不住了。好在贾健心疼自己花了万把块钱买来的女人,好歹让自己忍住了。贾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还是等着瓜熟蒂落吧,等她慢慢习惯就好了。
  小满就这样煎熬了三天,终于到了第四天,是刘博和郑军来接她的日子了。
  一大早,村里的有线广播喇叭就开始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广播里说,今天是5月26日,农历四月初八,星期三。听到这个日子,小满心里一激灵,自从被刘博郑军带到坝上来,她已经忘了日子了,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啦。
  
  小满坐立不安地熬过了白天,终于熬到了夜里。天一黑,小满就赶紧和衣躺到床上。贾健看小满不哭了,又动了心事,■着脸想往小满身边靠。
  小满一骨碌翻身起来,倒把贾健吓了一跳。
  小满躲到墙根,说,今天白天受了风,感冒了。
  贾健只好作罢,乖乖地到一旁睡下。片刻后,屋子里充满了贾健山响的呼噜声。这个汉子脑子里没装太多东西,只要一着枕头,就能一如既往地睡得死沉死沉。
  小满一直没敢让自己睡着,侧耳听着窗外的动静。村里的有线广播是定点的,早就停歇了,邻居家的电视也没了声音。外面除了偶尔的虫鸣,剩下的是一片死静。小满睁着大眼睛,使劲凝望着窗外,那初八的半弯月光也被云层遮挡了。村子笼罩在一片隐约的雾气里。
  终于熬到了夜里十二点光景,小满突然听到了远远传来的汽车发动机声,时隐时现,渐渐清晰起来。小满心口开始突突跳着,仿佛心口也装了个发动机,在幽幽地转动。
  小满轻轻地撩开被子,下了炕。贾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呼噜声里,还在梦乡里云游呢。那呼噜声和外面的汽车声呼应着,很立体的感觉。
  汽车开到院子外,停下来了。小满摸黑穿好鞋子,悄悄地打开门。
  这时,小满突然听到了贾健的老爹很嘹亮地干咳了几声。
  小满抬头一看,只见老爹披着大衣,手拿着一个铁耙,端坐在院门口。
  老爹指桑骂槐地说,不知哪些混账东西来了,敢走进老子院子半步,我卸了他的腿!
  小满愣在屋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院门外的村巷里,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紧接着全村的狗都狂吠起来。村巷里有很多人喧闹着跑动。大喊着别让他们跑了!
  小满绝望地听到外面汽车的发动机突然又点着了,然后是加油加速声,汽车倏忽就远去了。
  村人们在外面喧闹一回,就有人来敲贾家的门。
  贾家老爹在里面回应道,家里没事,都好着呢。
  村人们就散去了。
  小满绝望地想回屋,一转身,却看见贾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呢。
  小满说,外面好像出事了。
  贾健憨憨地一笑,说,没事,回去睡觉吧。
  那一夜,小满突然发现自己没有眼泪了,也不再想哭。小满的心里充满的是前所未有的绝望,感觉明天就是一个黑洞,深不见底。
  前几天,小满都是害怕天黑,而今天,她却一直希望天不要亮。她幻想着,也许到了后半夜,刘博他们会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她的面前。
  然而刘博他们终于没有来。
  
  十六
  天亮时分,正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的小满突然感觉院子里闹哄哄的,拉开窗帘往外探头一看,发觉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仿佛全村的人都跑到贾家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有人看见了窗户里的小满,大家就都回头来看,嘴上都噤了声,一时安静得让人心慌。
  小满放下窗帘,一个人坐在炕上,心里凉透了,手脚也是冰冷的。她不知道后面的日子该怎么煎熬,她知道她已经处在全村人的监控之下了。
  乱石村处在山沟里,尽管天已经亮了,但太阳总是被东边的山挡着,等太阳照射到村庄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了。阳光照射得晚,收起也早,就那么一忽倏,太阳已经跑到西山后面去了,天说黑就黑了。
  天黑的时候,贾健他老爹把贾健推进小满的屋子里,然后一把锁锁住了房门,自己穿着个棉大衣,手里依旧拿着铁耙,搬个凳子守住门口,再也不离半步。
  贾健花了小一万块钱,买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干守了几天之后,到得今日,再顾不得小满习惯不习惯,顾不得小满愿意不愿意,更不管她哭不哭,上得炕来,把小满按倒在被褥上,三两下就剥光了她的衣服。
  小满泪流满面地求贾健放她一马,此时的贾健跟牲口一般,哪里还听得进去,拖起小满,把她欺负了一溜够。心满意足之后,顾自翻过身,拉过一床被子,钻进去打着他那悠然的呼噜去了。
  小满已经哭得没了人形,抽泣声都是本能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小满一边啜泣,一边撩开窗帘往外看,只见贾健老爹手握铁耙,正襟危坐在那里,眼睛盯着院门的方向。
  今晚的月色比昨天又好了许多。小满靠着窗玻璃上,呆呆地望着天上的一弯冷月,一任泪水从肿胀的眼帘里流出,在脸颊上慢慢滑落。
  前几天的夜晚,小满的心里还存着许多的期望,幻想着刘博他们会来接她回去,那一份隐约的希望虽然不是很踏实,却还是好歹有个盼头。如今这个盼头一下子就没了,身子也被那个叫“贾贱”的贱人糟践了,小满的心就仿佛沉到一个不见底的黑乎乎的深渊里,一直沉啊沉啊,没有尽头。小满明白,不再会有人来接她了,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满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要是就这么死在这里,那太便宜刘博和郑军了。小满心中开始冒出一个计划,决定先忍受眼前这一切,她得让贾健特别是贾健他老爹信任自己,然后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再找机会逃走。
  每天晚上,贾健都牲口一般在小满单薄的身子上折腾一溜够才罢休。小满虽然心里非常厌恶这个男人,但她终于努力克制自己不再流泪。于是,贾健渐渐地对小满放了一些心。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了。
  贾家老爹看看这个买来的儿媳妇不再哭闹,儿子也每夜耕种,想想自己可能很快能抱上孙子了,就放松了对小满的看管。当然,每到夜里老爹还是将小满和贾健锁在房里。不过,白天的时候,小满可以走出房门,可以到院子里溜达溜达,甚至可以在贾健的跟随下,到村街上转转了。小满发现,在村头,每天中午都会有一辆中巴车开过,小满就有了具体的盘算。
  夏天说来就来,即使是在塞北,夏天感觉也是闷热的。贾健老爹的咳嗽好像愈发的厉害了。
  那天刚好镇上逢集,贾健老爹决定到山下镇上的药店撮些中药。老爹前脚刚走,邻家就有人来找贾健过去帮忙抬个东西。这对小满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小满赶紧从贴身的地方拿出当初刘博塞给他的两百块钱,找出个头巾裹了脸,掐准了时间蹑手蹑脚出门,悄悄地蹭到村口的汽车停靠站。
  不多会,一辆中巴车就开过来了。车上人还不少,小满赶紧挤上车,一边回头看,村巷里只有懒洋洋的狗在树底下打盹,没有人发现她上车呢。
  小满大夏天的头裹着围巾,在人群中显得很怪异,她的身子因为紧张,一直颤抖着。直到车子开动的时候,小满才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了。
  汽车往山下开去,塞北的山虽然绵延,却也不是那么陡峭,车子拐了几道弯,地势就开阔起来,车子的速度也加快了。小满终于定了心思,心口不再乱跳,身子也不再颤抖了。
  就在这时,汽车突然急刹住了,车里站着的人晃得差点摔倒。正当大家埋怨司机的时候,车门开了,钻进来一个人。小满侧头一看,发现来人是三耳兔,小满想往下躲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三耳兔挤上前来,一把扯掉了小满的围巾,一把抓住小满,就往车下拉。
  小满嘴里一个劲地求三耳兔,说,叔,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三耳兔一把将小满拉到跟前,劈头盖脸就一阵暴打。满车的人探头张望着,却没有人吭声。三耳兔连打带踹,几下就把个可怜的小满打得满脸是血,披头散发。
  三耳兔一招手,正跨在摩托车上挡汽车的小伙子就把摩托车开了过来。三耳兔一把拎起小满,让她跨上摩托车,自己在后面跨上车,把小满押在两人中间,将她带回了乱石崖。
  村里面早已闹翻天了。三耳兔让人把小满捆起来,绑在村头的树下,绑了整整一个下午。
  
  十七
  黄昏时分,贾健老爹赶回来了。
  三耳兔说,叔,今天要不是老子把这女人给你追回来,你还会觉得是我骗你钱放你鸽子呢。现在人拉回来了,后面怎么办,就看你们自己了。
  
  老爹抄起一根棍子递给贾健,贾健抡起棍子,犹疑着舍不得下手。
  老爹一脚踹开贾健,自己抡着棍子就往小满身上打,一边打,一边追问,我看你就不是个安心的女人,你今天要老实交代,是不是那几个人把你嫁过来,就是想骗了钱再逃走?
  小满被打得几乎疼晕过去。其实不用打,她也想告诉他们,正是郑军、刘博几个人让她来嫁人骗钱。
  三耳兔听小满这么说,就掏出自个儿的手机,让小满给刘博打电话,让刘博拿一万块钱来赎小满回去。
  小满往刘博的手机上拨了一回,发现刘博的手机已经停机。
  三耳兔气得也抄起棍子来打小满,边打边骂,妈的,你们这帮城里畜生,想来骗老子,看我不打死你。
  小满终于被打得晕了过去。贾健在一旁看不过去了,就上前抢过了三耳兔手里的棍子,跪下说,哥,你就放过她吧。
  三耳兔看看小满已没了人样,就扔了棍子,踢了贾健一脚,说,瞧你这点出息!这事到这就跟我没关系了啊!以后人要是跑了,别再来找我。
  贾健给小满松了绳子,把小满抬回家去。
  小满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看着陪着自己流泪的贾健,挤出一句话,谢谢你了。
  几天之后,贾健老爹在从镇上找来了一个电焊工,要给自家的窗户、门口都焊上了铁栅栏。
  贾健见了,觉得老大不舒服,就对老爹说,您这不是要把家里弄成个监狱啊?
  老爹一边咳嗽,一边说道,你这个媳妇是我们花了一万块钱买的,你不把门窗焊了,到时候等人跑没了,我看你上哪儿喊冤去!
  贾健嘟囔道,弄成那个监狱样子,还怎么过日子?
  老爹喝斥儿子道,没媳妇的日子才叫日子,是不?我看你是骨头痒了!
  贾健再不敢言声,侧身拿起工具下地干活去了。小满坐在屋子里,看着电焊工在那里焊铁门,就凄然地笑。
  不到半天工夫,门窗都焊好了。贾健老爹看看焊得实实的铁栅栏,开心地笑了。
  自此,只要太阳一落山,老爹就把院门一锁,夜里要睡觉了,依旧把贾健和小满的屋子从外面锁上。其实,贾健老爹不用这么花心思的,小满已经不打算跑了。她早已经心灰意冷,心里存过的一丁点希望都已经被棍子打飞了。
  小满在炕上躺了小一个月,身子骨才慢慢恢复。小满养伤的日子里,那个贾健还是心疼着小满的。尽管贾家到处焊上了铁条子,成了一个监狱,但贾健还是处处照料着小满,跑前跑后地熬些汤药弄些偏方,好歹把小满的身子调理过来了。
  当小满终于能从炕上下地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了。而小满也在炕上躺明白了,她是拗不过眼前这命运了。于是,在这季节交替的时候,小满决定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了。
  一年之后,小满给贾家生了一个儿子,贾健一犯懒,就给自己的儿子取个名字叫贾小贱。反正是要个贱名,为了好养活嘛,那就干脆还是直接“贱”好了。等长成的时候,再改一改“贱”好了。
  贾小贱出生没多久,贾健老爹就归西了。归西归得很安静,坐在院门口晒着太阳就去了。老爹归西没多久,贾健就找人来帮衬着把家里门窗的铁条铁栅栏铁门都拆了。
  等贾小贱断了奶,满地乱爬的时候,小满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村妇,说话已经有了当地的口音,也经常下地干活,还会烙一手很好的贴饼子了。
  小满得闲的时候,也偶尔会发呆,也偶尔会想些心事。可是渐渐地她连心事都不去想了,因为没有人关心她的心事,甚至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自己的心事了。不过小满很清楚,有一件心事她是不会丢弃的,她只不过是把那件心事暂时存放在心底一个角落里,不忍去触碰罢了。
  孩子渐渐长大,三岁开始说话,四岁的时候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和路数了。四岁的贾小贱知道母亲小满是城里人,就闹着要去城里看看。
  小满说,不急,我会带你到北京去的。
  
  十八
  后来,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多得人们都忘了。
  当然,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人没发生事,于是很多人和事都一如既往地照旧。
  那天中午,刚从南城一个网吧里上完网出来的刘博,突然看见小满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向他走来。
  刘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打招呼。
  小满走到刘博跟前,很恬淡地笑了笑。刘博也只好跟着笑了。
  刘博说,我没想害你,一直都没害过你。你要找的不是我,你应该去找郑军。他和金子本来就是人贩子,都害过好几个女孩子了。
  小满笑着说,我没错,我要找的就是你,你是我男人。你明知道我在那里,你为什么不去赎我?
  刘博■着脸,努力堆着笑,说,我没钱赎你啊。
  小满这回是哭笑了,说,你没钱赎我没关系,你怎么不去看看我?你不去看我没关系,你怎么把手机都停机了?
  小满一边追问,一边靠近刘博。跟刘博面对面的时候,小满把刀子插进了刘博的身子里。刘博一下子把持不住身子,靠在了小满怀里。小满紧紧抱住刘博,一直面带微笑。
  刘博还想说什么,刚张开嘴,血就涌了出来,在阳光下划成弧线,喷了出去。刘博的腿就软了,慢慢地从小满怀里滑落,先是半跪在地上,最后彻底像一堆烂泥般瘫了开去。
  靠在母亲怀里的贾小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道,妈妈,他是不是喝醉了?
  小满说,是的,他喝了不该喝的东西,喝醉了。
  
  小满抱着儿子,找到一个水渠边,脱下外衣在水里漂洗,想洗去衣服上的血迹。不过,血迹沾得太多,好像已经洗不掉了。
  小满干脆放弃了努力,把衣服拧干,挂在水渠边的树枝上晾晒。
  已经是初夏时节,阳光有些许的毒意了。小满突然想起,今天正是小满节气呢,原来是自己的生日。
  儿子已经在树阴下睡着了。
  小满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际,云朵正白着呐,一如已然遥远的那个十四岁生日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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