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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

发表时间:2025/03/21 10:55:36  来源:中华作家  作者:曹学林  浏览次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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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夏小桃开着那辆白色的小轿车回到米庄村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被惊动了。

“夏小桃开着轿车回来了!”

“夏小桃发财了!”

“夏小桃成富婆了!”

…………

人们奔走相告,纷纷来到夏小桃的家门口,看那辆白色的小轿车。在米庄,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漂亮的小轿车,不要说是村子里的人自己开,就是外人开着从庄上经过,也很少有过。人们感到稀奇,感到惊异,甚至于感到怀疑:夏小桃怎么会开车了?过去她可是连自行车都没有骑过呀!这小车真的是她买的?她真的发财了?

然而,不管人们怎么想,不管人们怎么说,这白得让人晃眼的小轿车可是实实在在地就停在夏小桃家门前的院场上。围在旁边看稀奇的男男女女指指点点,有大胆的还用手指摸摸玻璃,摸摸车身,甚至扳动车门把手。夏小桃的丈夫王水根见到了,急忙从家里跑出来阻止:

“只能看,不能动手,扳坏了可就不得了了!这东西,十几万呢!”

有人就说道:“又不是豆腐做的,哪里就会扳坏了?”

又有人说:“叫小桃来开给我们看看,把叫子放给我们听听……”

王水根就对着屋里喊小桃。一会儿,夏小桃就从屋里出来了。大家虽然知道小桃开着汽车回来了,也已看到了汽车,但小桃本人却是还没有看到。现在小桃陡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了,他们更感到惊奇了:这原来也是个黑皮的夏小桃,怎么变得白白净净的了?这原来也是土不拉叽的个乡村女人,怎么变得这样洋气了?不像农村人了?这才几年呀,变化这多大呀!人们由赞叹车子改为赞叹起人来了。有几个跟夏小桃差不多年龄的小媳妇在羡慕的同时,看看自己黑瘦的身体,竟自惭形秽得避到了众人的后面。

夏小桃跟大家打着招呼,还叫水根拿了包烟来发给男人们吃,同时打开车门,坐到车上,发动起车子,按起喇叭来。“嘀——嘀——”的喇叭声传出很远,引得大家一阵欢笑。人们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后,兴趣就从车上移开,七嘴八舌地跟夏小桃拉起家常来。

“小桃啊,在那儿做的什么工作,能赚到这么多钱呀?”

“小桃啊,能不能也带我去啊?我什么都能做,有的是力气……”

“单有力气恐怕没有用,在城里又不要你挑担挖沟……”

“小桃啊,听说你是在个什么公司里做总理……助理?”

“不是总理助理,是总经理助理……”

“哦,总经理助理干什么呀……”

“小桃啊,脸上这么白,有没有化妆,有没有搽什么呀?”

……

不管大家怎么说,小桃都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到底在外面干的什么工作,也没有告诉大家。在离开小桃家后,有人就说,这夏小桃精得很呢,她怕告诉了我们抢了她的饭碗哩!有几个人脸上就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嘁,她不告诉我,我还不想去哩!谁知道她在外面是干什么的?

庄子上来看小桃、来看小汽车的人走了后,屋子里就剩下了小桃一家人:小桃和她的丈夫、婆婆、儿子。几天前,小桃就打电话回来说好今天到家,而且已经告诉丈夫自己开车回来。丈夫本来说这样是不是太张扬了,小桃说这有什么,现在开车的人太多了,这么多年,难得在村子里风光一回。丈夫就说,那行,你就风光风光,我摆好酒宴,为你接风。

就这样,一大早,水根就到镇上去买了菜,又约了丈人、舅子一家晚上来吃饭,为小桃接风洗尘。从中午开始,水根就不停地从家里跑到屋外,向远处的一条村道上眺望,看有没有一辆车子开过来,连续几次没有看到,心里就不免有些担心。虽然早听说小桃在城里自己开车,但一个人单独开几百里路回来,这可是第一次呀!路上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她说是在中午时候到家的呀!就在水根等得烦躁不安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几声似有若无的汽车喇叭声,一会儿,两边长满杂草的村道上,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小车,看不见车轮,只看见车子的上盖在缓缓移动。水根知道,是小桃回来了!他下意识地向前跑了几步,蓦地又停下脚步。待到车子开到门口,停下来,小桃下了车站到他面前,水根好像不认识了小桃似的,看看白得耀眼的小轿车,看看变得洋气、变得漂亮了的妻子,恍如梦中。

现在,管热闹、看稀奇的人终于散了,天也接近傍晚了,水根得准备晚上的酒席了。

水根的丈人就在本村,水根在十组,丈人在三组,两家相距不远。水根的丈人叫夏长喜,早年在生产队里当队长,后来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被撤消了队长职务。他养了五个丫头,当时人们为他编了一段顺口溜:“夏长喜,笑嘻嘻,被单一掀六个×。”可他还要养,带着老婆偷偷躲到外面,终于养下了老六,是个小伙,尽管被撤掉了队长,被扒掉了房子,但有了传宗接代的种,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虽然孩子多,日子过得苦,但他仍然每天笑嘻嘻,把六个孩子都领大了,姑娘们相继出嫁,儿子也在一年前结了婚。如今,在米庄倒是他最享福了,都说姑娘是酒坛子,每年五个女儿逢年过节给他带的酒一年都喝不完。经常地不是这个女儿喊去吃饭,就是那个女儿叫去喝酒,惹得多少老人羡慕得直后悔当初没多养几个丫头。

夏小桃是夏长喜的四丫头,也是他最靠在身边的一个女儿。因此平时来得就多些,各方面沾的光也多。有点什么重一点的活计趁人带个信,女婿水根立马会赶去帮助做了,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桃、水根更是一早一晚的前去看望、照应,端汤送药。这几年,小桃出外打工,水根隔上几天就去丈人家看一下,就是嫡亲的儿子也不一定做到他这样。夏长喜自是欢喜,左邻右舍更是夸奖。今天上午,水根来告诉他,小桃今天回家,而且是自己开小汽车回来,叫他们晚上都来吃饭,他一听,就喜滋滋地答应了。女儿有出息,他这做父亲的脸上有光彩啊!这米庄,虽说在外工作的人也不少,可有谁开了车子回来的?人这一辈子图的啥?不就巴望着儿女们能过得好些,能风光些?

天还没黑,儿子、媳妇在镇上的一家企业上班还没回来,夏长喜就有些等不及了。他换了大女婿给他的半旧的西服,穿上二女婿给他买的皮鞋,跟老奶奶说了句“我先去了”,就背着手,哼着歌,不慌不忙地向四女婿水根家走来。路上遇到人,问他:“夏爹,这么晚了去哪儿呀?”“到女婿家去吃夜饭呀,四姑娘回来了。”这样回答后,感到还不够,又加上句:“是自己开小车子回来的呢!”问话的人就啧啧称赞一番:“不简单,不简单,四姑娘真有用!夏爹真是好福气!”夏长喜就会嗬嗬笑起来,一脸的满足。

到了女婿家门口,夏长喜就看见停在场上的小汽车,虽然天暗了,但那车身上的白色镀漆还是那样惹眼。这就是我女儿开回来的?这是我女儿买的车?夏长喜还有点不相信似的,他眨眨眼,又用手摸了摸,实实在在,车子就在眼前!

“小桃——!小桃——!”

夏长喜人未进屋,先在门口喊起来。

“啊,爸爸来了!爸爸来了!”小桃听到喊声,急忙出来迎接。儿子嘟嘟也奔出来扑到外公身边,不停地叫着“婆爹爹”(外公)。

“小桑和苇子呢?”小桃问。小桑、苇子是小桃的弟弟、弟媳。

“我来时,他们还没下班,现在应该来了吧?”

“妈来不来?”小桃又问。

“你妈她不来,她要看门口呢!”

“看门口?还怕家里有个金人儿跑了不成?我用车去带她。”小桃说完,就拿了车钥匙,准备开车门,父亲急忙止住她,说:“你去带,她也不一定会来,天这样黑,路又窄,不好开,今天就算了,明天叫她早点来,也看看这好车子。”小桃一想,也行,反正这次要在家待上一段日子,就说:“还是明天我去看她吧。”

他们在门口正说着话,这时小桑和苇子到了,大家就一起进屋。水根和他妈正在厨房里忙着,水根挥着铲子在炒菜,水根妈在灶下烧火,小小的屋子里油烟腾腾。听到丈人、舅子和小桃他们的说话声,水根从厨房里出来跟他们打招呼,大家看到水根的样子都不禁笑出声来:水根胸前系着一块围布,手握一把铲子,上面还滴着油。苇子逗趣道:“哎呀,姐夫今天当了厨师呀,可要拿出点功夫好好招待姐姐呀!”水根嘿嘿笑着,一边说“没得菜,没得菜”,一边叫小桃领他们到堂屋里坐。

都是自家人,也用不着客气。夏长喜坐了上首,接下来是小桑、苇子,然后就是嘟嘟。嘟嘟因为妈妈不在家,常到舅舅家去,跟舅母较亲,见到舅母来,就缠在她身边,一刻也不肯离。苇子说:“嘟嘟,妈妈回来了,要跟妈妈在一起,不然妈妈不高兴,舅母也不高兴。”小桃也对嘟嘟说:“来,跟妈坐一起,让妈惯惯。”嘟嘟就不情愿地挪过来倚着妈妈坐下来。外公这时赞道:“还是我的外孙子乖!”

菜都上齐了,酒也斟满了,水根也在丈人对面坐下来,不肯上桌的水根妈也被小桃请到桌上。大家共同举杯,为小桃接风的酒宴正式开席。

因为小桃回家,这个晚上,水根家就像过年一样,热闹的气息不断从开敞着的门窗里溢出去。碰杯,碰杯,碰杯,大家已记不清有几杯酒下了肚:一起敬小桃,为她接风,一杯;敬两个长辈,水根丈人、水根妈妈,各一杯;水根、小桃和小桑、苇子两口子互敬,两杯;嘟嘟也站起来举着饮料敬酒……必须的礼数行过后,各人就自由随意,渐渐地就酒酣耳热,话也变得多起来。小桃喝过几杯酒,两颊绯红,有点兴奋。苇子就逗她再喝,两个女人竟然连着干了两杯,不是小桑制止,还要喝。苇子原本就能喝点酒,小桃在外几年,也锻炼出了一点酒量。水根已经敬过丈人、舅子,这时再次站起来,先为他们斟满酒,再把自己的杯子也满上,然后恭恭敬敬地与他们碰了杯,自己先干为敬。丈人酒量还可以,平时就好点小酒,舅子却不行,有个三杯下肚,就脸红脖子粗,端着酒杯不肯喝。苇子接过男人的酒杯,一饮而尽。

正在一家人热闹着的时候,有人敲门。谁这时候来访?水根急忙来到院子里,打开门楼的门。原来是东庄的广福叔和他十八岁的女儿豆花。水根猜想肯定是来找小桃的,便把他们请进屋里。广福一看到家里有亲戚还在吃饭喝酒,很不好意思,水根的丈人认识广福,就叫他一起坐到桌上弄两杯,其他人也竭力邀请,水根还上前来拉他,广福急忙摇着手,嘴里连说“不,不,不客气,你们吃,我是来找小桃说个事的……你们先吃……”一边说,一边要往外走。

他们就不再勉强。小桃见是来找她的,就离了桌子,领广福叔和豆花来到厨房,找了凳子坐下。广福叔也姓王,跟水根家是本家,只不过远一些,但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乡亲乡邻。下午豆花来小桃家玩过,看过小汽车,小桃见过她,但却不知道她就是广福叔的二丫头豆花。几年不见,豆花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小桃看看广福,看看豆花,问:“找我有什么事呢,广福叔?”广福搓着手,咧开嘴笑笑,然后说:“二丫头在家闲着,想出去也找个事做……想请你帮帮忙呢……”豆花也说:“小桃姐,你带我出去,好吗?……”

小桃从他们进门就知道他们来的目的,下午就有不少人打听她在城里干什么,能不能也带她们去。她不知如何回答她们。她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她们并不知道她在城里干什么,她们更不知道,城里也不是那么好待的。她们只知道你开了小汽车回来了,说明你混得好,有头路,能帮这个忙。她想到水根叫她不要开车回来,太张扬,她没听,现在看来,水根是对的。但不管怎样,总要给广福和豆花一个答复。小桃好像在思考似的,然后跟他们父女俩说:

“城里现在……事情也不好找,不好做,这样,等我回去后帮你联系联系,看有没有合适的……”

小桃话还没说完,豆花就抢着说:“小桃姐,我什么都能干,不怕吃苦……”

广福叔也说:“是,是,是,孩子啥都能干,不怕吃苦,有你这个总经理……助理……帮忙,肯定能找到……就拜托你了……”

“我也是在那儿打工呢……”小桃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打发走广福和豆花,小桃又来到堂屋,父亲、丈夫和弟弟、弟妹还在喝酒,她说还没喝完呀?苇子说等你呢。小桃就又坐到桌上,跟他们一起喝完了最后一杯。水根买回的两瓶酒,全都瓶底朝天。每人又吃了一点饭后,晚餐就算结束了。水根、小桃把父亲、弟弟、弟妹送走,回来再帮妈妈收拾桌凳洗刷锅碗。嘟嘟已经耐不住瞌睡到奶奶床上睡觉去了。小桃开了大半天的车,回家后又没能有一点闲时,加之又喝了不少酒,也累得不愿再动。

水根收拾完毕后,见小桃疲劳的样子,就催她赶快洗了上床休息。小桃忽然想起停在门外的车子,有些不放心,就去到外面看了一下,水根也跟了出去。两人在场院上站了一会儿。夜已经有点深,也有点凉,毕竟是秋天了。庄子上已看不到一星灯火,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悬在天空中的半轮月亮也被云层遮挡得若隐若现。场院周围的树木杂草和远处成片的稻田黑乎乎的,小车安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头白色的水牛。

“稻子都要成熟了。”小桃说。

“是啊,用不了十天半月,就要收了。”水根说。

他们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水根说:“回去吧。”

小桃说:“回去吧。”

他们进到院内,关好门。水根帮小桃打好水,小桃把自己关在房内,脱掉衣服,擦洗了身子,再把脚放在热水里泡了泡,然后换上睡衣。水根进来又将脏水端出去泼掉,自己也在厨房里用水洗了一下。两人就关上房门,熄了灯,一起上了床。

水根已经记不清他跟小桃什么时候在一张床上睡过,因此,刚刚钻进被窝,水根就有点急吼吼的,手就伸到小桃的那个地方。小桃有点累,想早点睡觉,可水根却再也等不及,用手扯着小桃的裤衩。小桃也就不再拒绝,将身子侧过来,贴到水根的身边。水根就翻身伏到小桃的身上。水根酒喝得不少,不一会儿,就气喘喘的,小桃也忍不住哼出声来。尽管知道母亲和孩子都睡在东房间里,响动大了不好,但他们似乎都顾不上了,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才在床上放松了下来。然而,好长时间却又都睡不着了。

水根睡不着。自从小桃到城里打工后,水根经常睡不着。刚开始是一个人在家不习惯,睡不着;后来是时间长了,憋得慌,睡不着;再后来,不放心老婆在城里一个人受苦,睡不着;现在,老婆在城里站住脚了,赚到钱了,开着小汽车回来了,他却更睡不着。他在心中想着的是,看来得叫老婆回来了,再让她去城里,恐怕就难以保住了!

小桃睡不着。丈夫的急不可耐让她实在难受。她是他的妻子啊,可她尽了一个妻子的职责吗?有多长时间没跟丈夫在一起了?半年?一年?还是更长时间?好像已经一年多了。半年前丈夫曾到城里去找过她一次,可那次她却跟公司老总一起出差了,丈夫连公司的大门都没摸到,白跑了一趟。尽管那次丈夫去事前她并不知道,她还责怪过丈夫,可她又理解丈夫,他也是一个男人啊!作为他的女人,她实在对不起他呀!

水根睡不着。水根想,当初就不应该让小桃去城里打工!水根记起是在三年前,有人到村里来招保姆,包吃包住,每月还有几百块钱,别人都不敢去,怕被人骗了,唯有小桃动了心,回家跟水根商量。水根也怕上当,但禁不住小桃三说两说,而家里也确实缺钱,就让她去了。定好的一年时间,可保姆做好后,小桃却没有回来。听说那家男主人是一家公司的老总,他看中了小桃的人品和能力,安排小桃到公司上班了。然而到底是个什么公司?小桃在那儿又在干什么?水根一概不知,而且,凭她一个乡下女人,就这点水平能力,还当上了总经理助理,水根心里更感到不踏实。

小桃睡不着。在城里时间长了,见识的世面大了,那灯红酒绿,那精彩的世界,倒让小桃离不开了。然而,那些属于她吗?不,不,小桃很清醒,那些不属于她,那里只有她的屈辱,只有她的眼泪,她早就应该远离那儿,只是她实在不甘心!她既然已经豁出去了,就不能轻易放手,不然她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她就更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水根,对不起自己的家人了!

水根睡不着。水根想起了他和小桃的恋爱经历。水根和小桃从小一起上学。记得有一次,小桃从家里带来了好多只桃子,班级里那么多的男生,小桃偏偏一个都没给,单单给了水根一只,惹得那些男生们既眼馋,又嫉妒,就编出了“小桃是水根的马马儿(老婆)”的流言。那时,小孩子们最怕的就是说谁是谁的“马马儿”,往往为此能打得鼻青脸肿。可水根却只是笑笑,并没有与谁争辩,更没有与谁打架。而且,不知什么原因,从此之后,他心中竟然常常念着小桃,小桃对他也好像有了好感。到了上初中时,两人就开始产生了朦朦胧胧的恋情,晚上上自修时,都等在一起。有一回竟然旷课,偷偷到镇上的电影院里去看了一场电影,回来后被班主任狠狠地处理了一顿,并且要他们写检查在全班同学面前宣读。水根坚决不写检查,一气之下,离开学校,初中没毕业就回家种田。小桃则勉强读完了初中,拿了张毕业证书。由于村里人都知道他们在学校里谈恋爱,不久之后,就有人出面牵线搭桥,那时水根的父亲还没有去世,也主动请人上门说媒。小桃的父亲夏长喜虽然觉得水根家穷一些,但也想有个女儿靠在身边,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水根的恋爱史成为他的骄傲。水根常常躺在床上回忆,水根一回忆,就睡不着,水根一回忆,就怕什么时候,小桃会离开他。

小桃睡不着。小桃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做保姆时发生的不愿回首的一幕。那天,女主人带着小孩到娘家去了,中午,她做好饭等待男主人回家。男主人从公司回来后,见妻子不在家,平时不喝酒的他拿出一瓶酒叫小桃陪他喝。小桃不肯喝,他一定要她喝,还把酒杯端到她的嘴边。她驳不过他的面子,就抿了一口,他就叫她再来一口,没奈何,她就又喝了一口。仿佛鬼迷心窍似的,之后她竟喝了一口又一口。渐渐地,她的头开始有点发晕,屋子里的一切好像都转动起来,人也变得没有力气。男主人就扶她到房间休息。不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她突然惊醒的时候,男主人已经压在她的身上,她的衣服已经被脱得精光,她本能地要反抗,嘴里说着“不,不要,不要……”但一切还是都发生了……事后,那男人掏出两张百元钞票放在她身上。她哭了许久,也把那男人咒骂了许久,钞票也被她扔到那男人脸上。然而,她却怎么也没想到,从此以后,她的人生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

水根和小桃,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下半夜,两人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水根起身时,母亲已经煮好了早饭,嘟嘟也已经在捧着一只小碗吃饭,准备上学了。见爸爸起来了,嘟嘟嚷着要妈妈用小汽车送他去上学。水根哄着嘟嘟说:“妈累了,让妈多睡一会儿,还是爸爸送嘟嘟,好吗?”嘟嘟像很懂事似的点点头,然后很快把碗里的粥喝完,拍拍肚子说:“饱了,上学吧。”水根就推出自行车,嘟嘟背上书包,自己爬上车后座,爷俩一起上学去了。

送完嘟嘟回到家,小桃还没起床。水根就在锅上做了几个荷包蛋,用碗盛好,端到房里去。刚推开房门,看到小桃已经坐起来,准备穿衣。水根说:“别忙起,先吃了蛋,再歇会儿。”边说边将碗递给小桃。小桃将衣服披在身上,接过碗,抬起头看了看水根,看了看自己的男人,一时眼泪几乎要流下来。她忍了忍,然后开始吃起来。她吃得很慢,像在仔细地品味。吃了几口,她夹了一块送到水根的嘴边,水根也没客气,张开大嘴就吃了下去。看着水根那贪馋的样子,小桃笑了起来。

吃完了,小桃说得起来了,上午还要去看妈妈呢。水根说再歇会儿,去看妈妈还是下午去吧。小桃说,不,还是上午去,不然妈会不高兴的。水根只得依她。因为夜里没有睡好,看得出脸上的倦容,眼圈都有点发黑。小桃起来后,梳洗打扮了一下,化了点淡妆,人立即变得精神了,漂亮了。水根问,是开车去,还是走着去?小桃说,你说呢?水根说,还是走着去吧,在本村,也不远,开着车,太显摆了。小桃说,也好,听你的。水根就拎上东西,和小桃一起向丈人家走去。

一路上,满眼看到的都是农村秋天即将收获的景色。田地里成片的稻子在风中摆动着沉沉的穗头,形成一波一波的稻浪。田埂边的大豆也挂满了鼓鼓的豆荚,一片片圆圆的叶子飘动在长长的藤茎上,如翩飞的蝴蝶。远处的玉米地密密匝匝的,像矗立在地面上的绿色方阵。空气中氤氲着成熟庄稼的气息。置身其中,小桃竟有种沉醉的感觉。

要是几年前,小桃在这田间路道上走着,完全是一个不起眼的乡村女子的样子,皮肤黧黑,衣着粗疏,打扮也乡里乡气。但今天走在这里,就完全是一个城里女人的模样。水根走在她的身边,就有些不相般配了。确实,小桃变得漂亮了。首先是几年不怎么晒太阳,皮肤变白了;其次是懂得保养身材了,该苗条的苗条,该凸出的凸出;再次是穿着打扮脱土了,既有乡村女子的清纯,又有城里女子的优雅,气质不同了;而更重要的是原本她就有一张俊俏的脸蛋,这几方面一结合,想不漂亮都难。虽然已经三十多岁,可乍一看上去,就像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因此,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认识的人也有些疑惑地问:“是小桃?是夏长喜的四姑娘?怎么变得不认识了?”还有更熟悉一些的人说:“四丫头有出息了,昨天开小汽车回来的呢!”每当这时,小桃都跟人家笑笑,算是打个招呼,水根却有些不自在,好像老婆已经有了多大的了不起,他已经不配了似的,走在小桃的身边,如有芒刺在身,不自觉地就拉大了与小桃的距离。

小桃却没有这样的感觉,见丈夫走路有些磨磨蹭蹭的,掉在了后面,就停下来等他,叫他快一点。水根什么话也不讲,只是闷头走路。不一会儿,他们终于来到了父母家。

小桃的妈妈见女儿、女婿来看她,早从屋里迎出来。老人满脸是笑,嘴里喊着“桃桃,桃桃”,小桃则紧走几步,扑到妈妈怀里,撒娇似地叫着“妈妈”。他们走进家门,水根把东西放到桌上,出去看有没有什么活儿要做,小桃和妈妈坐在屋里说话。妈妈问她在城里做什么活?苦不苦?怎么就赚到这么多钱能买一辆小汽车?小桃问妈妈,身体好不好,过去常发的筋骨疼现在怎么样了?苇子在家对她好不好?母女俩就这样互相关心着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父亲从外面回来,叫他们在这儿吃午饭。小桃和水根都说不在这儿吃饭,昨晚家里还剩下不少菜哩。父亲就说,那还是晚上来吃饭吧。他们说不烦了,不烦了,然后,就告别了两位老人,回了家。

下午,小桃正要在家歇一下,水根也想到地里去有点活儿要做,可正准备出门,村里的支书却上门来了。支书五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魁梧,黑黑的脸膛,像包公一般。说话声音响亮,人还没到,声音早就如雷声似的响起来:“夏总经理回来了,也不请我来喝酒呀?哈哈,我找上门来了!水根,水根,水根在家吗?……”小桃和水根听到声音,知道是支书来了,急忙跑出门来。“哎呀,我的个大经理呀!水根,你怎么把个大经理关在家里呀?也不告诉我一声呀?”支书一看到小桃,立即又大惊小怪、咋咋呼呼起来。小桃叫了一声支书,然后红着脸说:“快别叫我经理,羞死人了,我不是什么经理,我也是在打工……”水根请支书到屋里坐,为支书泡茶、递烟,并且打招呼说:“小桃昨天才回,正准备过天去叫你哩,这样,今天就别走,晚上在这儿喝杯孬酒……”

见水根认了真,支书不再开玩笑,他跟小桃和水根讲明了他的来意。他说:“小桃啊,现在你在米庄是个人物呢,村里商量了一下,准备明天为你举行一个欢迎会,请你务必要参加,镇里明天还有领导要来……”

小桃一听,忙说:“支书,这可万万使不得,使不得,我算什么人物?你可千万别让我丢这个丑……”

支书说:“小桃呀,你可别谦虚呀,你在城里可是总经理……什么来着?……噢,总经理助理……干脆还是叫总经理……或者叫夏总助?……村里有谁在外面干出了个什么事业?有谁开了小轿车回来了?就是你!小桃呀,你为我们米庄村长了脸!当初人家来招人,谁都不敢出去,现在好了,都窝在家里,有啥出息?看着人家在外面发财,光眼红有什么用?所以呀,我想请你在村里的欢迎会上讲一讲,也让其他人解放解放思想,也出去闯一闯……”

小桃急得恨不得要哭起来,嘴里只是不停地说:“支书,千万不能,千万不能……我……我……求你了……”

“小桃,你可不能推辞啊,就这样说定啊,明天上午八点,在村部会议室,水根啊,你可要帮我把夏总助请去呀,她不去,我可问你要人呀!……”

“小桃,支书这样客气,就答应去一下吧……”水根见小桃这样回绝,有些过意不去,就劝了小桃一句,然后又转对支书说:“支书呀,你放心,明天我一定让她去……”

支书走后,小桃对水根发起火来:“谁叫你答应去的?你答应你去,反正我不去……”

水根有些不解,说道:“支书也是一番好意,是看得起你,又不是叫你上刀山,你这样拒绝,村里人会怎么看你?以后咱在村里还怎么做人?”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小桃叫起来。

水根感到很意外,不知道小桃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奇怪地看了小桃一会儿,然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家到地里干活去了。小桃突然伏在桌上伤心地哭起来。她本来是想回家一个人安静地休息几天,不让任何人打扰,好好地想一想自己今后的生活,想不到回了家,还不得安宁,不但左邻右舍的人来看热闹,来找她想到城里去,村里竟还要搞什么欢迎会,镇里领导竟然还要出席,以为她是个人物,可她算个什么人物?她又怎么能把自己当个人物?真不该回来!更不该开着小汽车回来!还是回去的好!

一想到回去,小桃的心里又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城里她又有个什么好的去处呢?自从那个男人奸污了她之后,小桃再也不想在他家做保姆了。然而,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小桃又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报复他的孩子,小桃不忍;想要告诉女主人,又怕那男人反咬一口自受其辱;想报案,又怕官司没打赢却毁了自己的名誉。怎么办?那段时间,小桃可以说想尽了心思,夜里一个人睡在床上常常泪流满面。她既恨那个男人,也恨自己,要是那天坚决不喝酒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有一天,女主人和孩子又不在家,那男人又想动手动脚。小桃突然想,既然你想占我的便宜,我可以让你占,但你要付出代价!主意打定,小桃就说:“我可以跟你好,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像这样在你家里,早晚要出事……”那男人见小桃这样说,立即满口答应:“行,行,只要你跟我好,哪样都行,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有味道,公司里那些小丫头多了去了,可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原来你是个……色狼?……想不到你是个这样的人!”小桃佯装发怒。那男人急忙满脸堆笑地说:“哪里,我这是打个比方……我就喜欢你……”小桃装着不信:“真的喜欢我?不骗我?”“真的!骗你我就遭天打雷轰!”那男人赌咒发誓地说。“那你答应我,我不想在你家做了,我想到你公司去,我也不要住在你家里,我要你帮我在外租个房子……”男人听到小桃提出的要求,连想也没想,说:“这有何难?你到公司去就做我的秘书,住房更没问题,马上我就可以给你租好……只是怎样不让我的老婆产生怀疑,让她支持你到我的公司去,这还得想想主意。这样,你先别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来,宝贝,让我亲亲,我可等不及了……”那男人真的急了,拉过她就往沙发上按。小桃拼命挣扎,坚决不肯,说:“你又想骗我,上次你用喝酒骗,这次你用谎话骗,你们城里人就是坏,专门想欺负我们乡下人,你再不松手,我就跟你拼了!……”男人见小桃这样,便松开手,忽然跪在小桃脚前,一边握着小桃的手,一边说:“我真的不是骗你,我真的喜欢你!我不是坏人,你不信,我可以给你写保证书……”说完立即去拿来纸笔,在沙发旁的茶几上写起来,写完递到小桃手上。小桃一看,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我答应小桃到公司去,在外面租房给她住,我喜欢她。”下面是他的签名。这下小桃没有理由不相信了,同时看着跪在她眼前的可怜巴巴的男人心中又觉得不忍了,甚至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就主动地抱住男人,男人就在沙发上跟小桃做起爱来。

之后不久,小桃果然到那个男人的公司上了班,做起了秘书,并且搬到了一处僻静的房子里居住。在城里,小桃算是有了工作、有了家。

傍晚,小桃跟水根说,她要连夜赶回城里去。水根一听急了:“你晚上走掉了,我明天如何向支书交人?”小桃说:“你就说公司里来了电话要我立即赶回去!”“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小桃,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又没在外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总经理助理又不是假的,你干嘛不肯参加?你不是说要在村里风光风光吗?这样风光的事为什么要拒绝呢?真想不懂你!”水根也生气了。

小桃无法跟水根解释,坐在凳子上半天没讲话,突然叹了一口气。水根以为小桃心里转动了,就改换了语气,柔声地对她说:“桃啊,明天就去一下,啊,我陪你,不就是见见领导,还能吃了你不成?”又说:“你不是答应我多在家里呆几天,犒劳犒劳我这个‘留守丈夫’的吗?我可不让你走啊……”

这时,小桑打来电话,叫他们过去吃晚饭。小桃说有点累,就不过去了。苇子接过电话一定要他们去,说菜已上桌了,爸爸妈妈忙活了一下午呢,要是不去,以后他们也不过来了。小桃不好再推辞,就答应下来。水根忙去换了一件衣裳,然后带了嘟嘟,跟小桃一起到丈人家去了。

小桃他们一到父母家,嘟嘟立即奔到外婆身边去了,水根是个闲不住的人,也到厨房里去忙活了。苇子就和小桃说话。苇子和小桑都是大专毕业生,在外面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还是老子夏长喜出面找人帮忙,安排到了镇上的一家企业做工人,每天早上去上班,到晚上才下班回来,中午在厂里的食堂吃饭。工资不高,活计又苦,一直想要跳槽。苇子就跟小桃讲,能不能到她的公司里去,两个人先去一个人,站稳脚跟后,再都去,将来哪怕我们三人跳出来自己开公司,还是城里的发展空间大……小桃就望着苇子,想不到苇子有这样的想法,有这样的“野心”!她说,我们公司是做外贸生意的,你们去能干什么呢?再说,想在城里自己开公司,搞什么项目?投资的钱在哪儿?想想容易,做起来难啊!姐姐在那儿也是做一天是一天,说不定哪天就被辞退了呢!我看你们还是先安心在厂里干干……当然,以后如有办法我会考虑的……

小桑这时进来对姐姐说,听说村里明天要为你搞个欢迎会?镇里还有领导要来?姐姐呀,你真不简单啊!现在从镇上,到村里,凡是在外经商办企业的能人,他们都要挖出来,一是为招商引资,二是为劳务输出,我们这里太穷,太闭塞,再不这样搞不行了!我希望姐姐能为我们村、我们镇引个大老板来投资,到时我就到这个大老板新办的公司里来……姐姐呀,你现在所在的那家公司老板大不大?钱多不多?能不能把他引来?

小桃哭笑不得。原来镇里、村里现在在搞这些事情,原来他们把她当成了这样的一个人物!真是可笑之极啊!看来今天晚上不走,明天早上也要走。小桃没心吃晚饭,饭桌上,父亲、小桑、苇子都竭力怂恿她喝酒,可她一滴酒都没喝,也没有说什么话。水根知道小桃也许还是为明天欢迎会的事心里不高兴,就没多说什么,小桑和苇子觉得他们没说什么惹姐姐不开心的话呀,能不能介绍他们到城里去,能不能招到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但由于小桃这样,饭就吃得很沉闷,大家就都没有了心情。只有嘟嘟仍然在跟外公、外婆闹着要吃这样,要吃那样,最后把一碗汤弄得泼在桌上,流得四处都是,小桃抬手就给了嘟嘟一个巴掌,嘟嘟“哇”一声哭起来,外婆急忙抱过嘟嘟,责怪起小桃来。本来欢欢喜喜的宴席弄得不欢而散。

回家以后,小桃的心情坏到了极顶。任水根怎么劝她,都不管用,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里流眼泪。嘟嘟以为是自己惹了祸使妈妈不高兴的,回家后乖乖地让奶奶给洗了脚,早早地上了铺,不敢再闹一声。水根想不透小桃到底为了什么,只是怪自己,不该答应支书开欢迎会的事,不该劝小桃去参加。小桃不愿参加自有小桃的道理。水根就对小桃说,明天咱不参加那个欢迎会了,他愿欢迎谁就欢迎谁去,你想走明天早晨就走,省得在家里不得安生。水根边说边拿了一块毛巾给小桃擦眼泪。小桃见水根对她这样体贴入微,心头一热,扑到丈夫怀里,紧紧地抱着丈夫,眼泪更加止不住的流出来。

水根有点呆了,小桃从来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坚强的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软弱过,结婚八九年来,还是第一次扑在他怀里流泪。水根突然全身一阵燥热,一种男子汉的血性在身上涌动,他感到,妻子肯定心中有什么委屈,他是一个男人,他要保护自己的妻子!他问小桃,是不是在外有什么人欺负了她?妻子摇摇头;他又问,是不是在外工作太苦身体吃不消?妻子又摇了摇头;他又问,是不是不想在外干了,要是不想干了就回来,我保证不让你吃苦受罪……妻子还是摇摇头。这不是,那不是,到底为了什么?小桃不说,小桃只是流泪。这让水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让小桃就这样抱着。

过了一会儿,小桃抬起头说:“水根,我想好了,明天还是去参加村里的欢迎会。”

欢迎会在村部的会议室举行。说是会议室,其实只是几间村小的旧教室。学校布局调整,将原来设在米庄村的小学撤掉后,两排十几间教室就闲置了下来,村里就用它做了村部。这些房子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造的,屋面和墙壁都朽坏了,已经成了危房。但村里无钱翻修,更不可能建造新的村部办公室,只能将就着用用,好在村里的干部们并不真的天天都在这里办公、开会。

会场昨天支书就安排人准备。按照镇领导的要求,这样的活动一定要搞得隆重、热烈,要让那些在外工作的人感受到家乡的一片温暖和热情。首先是在主席台上方位置悬挂了一条红布标语,上面黄纸黑字,写着“热烈欢迎夏小桃总经理助理回乡视察”十几个大字。其次是请来了一支学生腰鼓队,很早就在会议室大门两边排开,一个老师指挥着学生练习了两遍,要求学生在领导和客人走进会议室时,一边打腰鼓,一边喊“欢迎欢迎”。

九点钟不到,镇里的一位副镇长就提前来到了会场,和村里的支书、主任、副支书、副主任以及总账会计等班子成员一起等待小桃的到来。一会儿,有人跑进来对他们说:“来了,来了!”他们就都走到门外。只见远处的村道上,缓缓驶来一辆白色小轿车,在会议室门口的场地上刚一停下,小桃刚刚打开车门,一只脚刚刚着地,副镇长就带头拍起掌来,腰鼓队的孩子们在老师的指挥下打起了欢快的腰鼓,嘴里喊起了很有节奏的“欢迎欢迎”的声音。小桃也是见过一些场面的人,心里虽然有点发虚,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走下车来,跟大家笑笑,然后向会议室门口走去。支书将她介绍给副镇长,副镇长紧紧握着小桃的手,一边握,一边说:“早就耳闻夏总的大名,果然名不虚传,幸会!幸会!”水根跟在小桃的后面,支书也把他介绍给了副镇长,副镇长也握着水根的手说:“夏总的成功也有你的功劳啊!”

他们就一起进了会议室。副镇长、小桃、支书、主任就在主席台上坐下来,其余人在台下的木凳上坐着。为了增加人气,支书还找来了十几个也想到外面创业的年轻人,包括豆花也来了,而且看得出,豆花显得特别的兴奋,在小桃从她身边经过时,还喊了一声“小桃姐”。支书还把小桃的父亲夏长喜也请来了,此刻夏长喜正坐在后面的角落里,微笑地看着女儿。小小的会议室内,气氛很是热烈。

接下来,首先是支书做开场白,他首先介绍了出席今天欢迎会的领导,然后重点介绍了夏小桃,他说:“夏小桃是我们村里的能人,她从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子,成长为城里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从一个靠在土里刨食吃的农民,成长为一个坐办公室、开小汽车的城里人,她是我们村的光荣,是我们村的骄傲!”支书这句话说完,下面响起一片掌声。支书满意地看着大家。待掌声停息,支书提高了声音说:“下面我们欢迎夏总讲话!”场内响起一阵更为热烈的掌声。小桃本来坐在那儿就感到有些不自在,现在一听到叫她讲话,更加紧张,甚至有点恐惧。但她知道此时已经毫无退路,只能豁出去了!她冷静了几秒钟,梳理了一下思绪,凭着她原有的口才功底和这几年在城里逢场作戏的历练,很快形成了自己讲话的腹稿。然后先是嫣然一笑,接着就开始讲起来。她的声音很好听,用的是家乡的土语,让人感到亲切,不时又夹杂一些城里人的语气腔调,让人感到洋气。她没有说自己怎么成功,只说了创业的不易和艰辛。这又让大家觉得小桃虽然成为了成功人士,却很低调,很平易,更加难能可贵。当夏小桃结束讲话、谢谢大家的时候,掌声持续了好长时间。

最后支书宣布请副镇长做重要讲话。副镇长说:“今天我们举行了一个很好的活动,这个活动,在我们镇,已经举行过多次,但在我们米庄村,却是第一次!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我们为什么要搞这样的活动?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些在外的创业能人请回来跟大家讲话?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要发展!我们不能再这样穷下去了!我们要向夏小桃这样的人学习!我们希望出现更多个夏小桃这样的人!我们希望有更多个人从这里走着出去,却开着小汽车回来!”副镇长讲着讲着,情绪有点激动起来,他站起身,一只手撑住讲台,一只手挥动着,继续说:“我们都有两只手,不比别人少胳膊少腿,可为什么我们不如人家?为什么我们受穷?我们的小伙子走出去也是一表人才,我们的女孩子长得也是漂漂亮亮,可为什么我们总是守在家里,不想外去闯一闯?一句话:思想不解放!同志们哪,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呢!只要不做违法的事,什么样的钱不能赚?哪怕就是做个人家的二奶,也比穷死在家里强!”有人在下面笑了一声,副镇长顿了顿,向那个笑的人看了看,然后又说:“这没有什么好笑的,自古还笑贫不笑娼哩!当然,我不是鼓励大家去做二奶,我是打这个比方!好了,不再罗嗦了,最后我代表镇里,再次感谢夏小桃同志,同时欢迎夏总回乡投资,欢迎夏总把更多的年轻人介绍到城里去创业、发展!”

小桃离开家乡时,好像有一种要尽快逃离的感觉。

昨天上午的欢迎会结束后,有许多的青年男女来找她,想请她介绍到城里或到她的公司去工作,她已经感到无法招架了。这样的情形是她在决定参加欢迎会之前没有想到的,也是她这次回来之前没有想到的。她觉得这一切都怪她,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尽快逃离!因此今天早上,小桃就告别了自己的婆婆、丈夫,亲了亲儿子嘟嘟,然后毅然地发动起车子,开出狭窄的乡村小道,开上了回城的宽阔的公路。

让小桃下定了尽快离开决心的还有昨天最后副镇长的讲话。副镇长那句关于做“二奶”的话刺得她好痛。在欢迎会结束她离开会场时,她身子发抖,手脚冰凉,不是水根来扶着她,差点就要跌倒下来。二奶!二奶!有谁知道,她就是在做二奶,她就是靠做二奶,当上了总经理助理,开上了小汽车!

到那男人的公司工作后,小桃名义上是公司的秘书,实际上暗地里做起了那男人的情人。那男人姓罗,别人都叫他罗总,小桃在公司里,在人前人后,也叫他罗总。以前,罗总留在小桃心中的印象是:怕老婆,又好色,为了占有她而不择手段,让她很瞧不起。进入公司后,她发现,罗总却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有能力,有威严,又关爱员工,行为也很检点,在女人面前从不开玩笑,完全是个君子人。小桃想,姓罗的,你真会装啊!小桃又想,也许他是确实喜欢我,才对我那样,人还是好人。但不管装也好,是好人也好,小桃都已经无所谓了,她在把自己的身子给他的同时,她是有着自己的所求的。

隔三差五,罗总就到小桃的租住屋里来。作为一个男人,罗总确实让小桃心跳。每次在他面前一站,她的呼吸就会急促起来。待到他将她抱起来,她的身子就会瘫软如泥。他的那张很有棱角的嘴唇,他的那双如铁钳一样的手臂,对她都有极大的杀伤力,刚开始时她是恨它们,想挣脱它们,现在却是喜欢上它们,想它们。有时罗总是以晚上公司加班、与客户应酬为借口瞒过老婆,到小桃这儿来,十二点前回家;有时罗总利用出差的机会,早出迟回,在小桃这儿过夜。然而,不管床上如何的恩爱,到了公司里,却是俨然不相干的两个人,这是他们约定的心照不宣的秘密。小桃后来不但真的佩服他会装,而且小桃自己也学会装了。

确实,由于会装,当初小桃离开他们家时,女主人主动地要丈夫把她安排到公司工作;由于会装,至今那个傻女人还蒙在鼓里不知她的丈夫已经跟保姆搭上了一腿;由于会装,公司里的员工更对她的来历她的所有情况一无所知,更别说与老板的关系了。

一年后,小桃被提拔为总经理助理,为了方便工作,公司为她配了一辆小轿车。那一天,当罗总晚上来到小桃家,掏出一把车钥匙给她的时候,小桃还是稍稍有些吃惊。她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是从乡村里来的,她只要能改变一下自己的生存状态,只要能在城里站住脚,只要能有一份稳定而又体面的工作,只要能有一份工资收入。就是逼他写下保证也只是怕他骗她,并不是想要敲诈他的钱财,并不是想要拆散他的家庭,更不是想傍着他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现在,他竟然给她买了小车,她真有些受当不起了。

“你……你怎么……给我买了小车?我又不会开车……”面对伸在她面前的车钥匙,小桃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你现在是总经理助理,应该有辆车,不会就学嘛,明天就到驾校去报名……”罗总不容分说,把钥匙塞到小桃手中。

“我也能学会?”

“怎么学不会?这大街小巷遍地都是车,人家能学会,你怎么就学不会?不要没有自信,你在公司的工作做得很好,提拔你为总经理助理不完全是私情,也是你努力的结果!以后我还要跟你买房子呢!我要让你在城里有一个真正的家!”

小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些话是站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的。她曾经对自己的选择很害怕,她也曾经多次在夜里从噩梦中醒来,她还曾经一次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回去吧,回去吧,城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可她硬是在这里坚持着——这就是她所坚持的结果吗?这是她所想要得到的吗?小桃禁不住喜极而泣,泪从眼中滚滚而下。

“不要,我不要你给我买房,我也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的心里真正有我,我只要你我都过得好……”小桃依偎在男人怀里,两只眼睛泪光闪闪。

男人给她擦去眼角的泪,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傻女人,哪有不要男人买房、不要男人钱的?”

小桃离开男人,到床边的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条,回转身交给男人说:“这是你写的保证,交给你……”

男人看到保证书说:“这是我写给你的,你收好,哪天你觉得我对你不好了,你可以找我算账……”

小桃见男人不接,一把就将保证书扯得粉碎,扔在地上,一边扔一边说:“我不要你保证,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哪天就是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不怨你……”

当小桃的车子驶进城里的街道时,小桃的心中有了一种终于又回来了的轻松感。

那街道两边高大的楼房,那一家家商场、超市,那川流不息的车辆,那行色匆匆的人流,那色彩斑斓的广告标牌,那纵横交错的街巷,那成排的行道树和开阔的公园绿地,都让小桃感到熟悉、亲切。几年前,小桃才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哪儿都不认识,就是到外面去买个针头线脑的有时都走错了道。过马路时遇上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就头晕,就害怕,生怕被撞了、碰了。除了带孩子、做家务、到菜场买菜外,很少出去,基本上都在家里呆着。后来到姓罗的公司上班后,才开始真正的接触这座城市,认识这座城市,并且把自己逐渐的融入了这座城市。与城里的那么多男男女女一样,她每天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街巷之中上班下班,她到菜场买菜到商场购物,晚上,她也去灯火辉煌的步行街转转,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在租住屋里寂寞地等待那个男人的到来。担任了总经理助理后,在公司里跟他在一起的机会多了,到饭店里陪客人吃饭的次数也频繁了,甚至有时还会一起出几天差。有了小车后,上下班也更方便了,假日有时两人还会约好各自开着车到郊外的野地里去坐上半天,或者到某个僻静的饭庄里吃顿农家餐。几乎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年半载不回家,她好像都不想水根、不想嘟嘟了。只是有时偶尔猛然想起来,会坐着愣上一阵子,心里会有隐隐的难受。但也仅仅是发愣而已,因为她知道,那个男人不欢喜她回去,他在跟她有了那个关系之后,唯一跟她提的要求就是不希望她回去。她也就是在这一点上对他有点不满,觉得他缺少一点男子汉的气度,有点不近人情。这一次,她所以回家,正是因为在这一点上产生了一些矛盾,让她对自己的今后产生了怀疑,失去了信心,所以下了决心一定要回家,看看丈夫,看看孩子,在家里歇上几天,也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的事情。然而她又感到,那个家也不再是过去她的那个家了!

真是回也心烦,来也心烦。

小桃在大街上开着车,放慢了车速。去哪里?公司?还是家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她不想去公司,她不想这么快就见到那个男人。她也不想就这样回家,那个家是一个人的家,一个人根本不算家。她就这样开着车在城里转着,转过了一环,转上了二环,又从二环,转上了一环。看看表,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了,罢罢,还是哪儿也不去,自己找个地方停下车子,先把自己喝醉算了。

正在她准备找地方停车吃饭时,手机响了,她一看,是那个男人的电话。她本不想接,但因为一直响着,觉得没有什么不接的理由,就接听起来。她喊了几声“喂”,路上的杂声太 大,听不清手机里说什么,手机的信号也不怎么好。过了一会儿才听清楚了,原来那男人问她什 么时候回来,说他想死她了,不能再这样折磨他了!她说不知是谁折磨谁呢,恐怕你是情愿我不要再回来了,不然怎么到今天才打电话?什么时候回?早呢!真的想我,你等吧!说完就关上了手机。

终于找到一家饭店,虽然不大,但菜颇有特色,过去小桃和那男人一起在这儿吃过。她把车在门外的停车位上停下来,然后进得店来,要了一个小包间。老板问:“请问几位?”她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位!”老板笑了,说:“这位小姐,真幽默!那来点什么?”她翻了翻桌上的菜谱,然后说:“你做主,冷菜、炒菜、烧菜给我各上一个来,再来瓶酒。”“酒?怎么小姐一人喝酒?”老板有些奇怪。“废话,怕我不给钱?快去给我弄,小姐我肚子饿了。”她有点生气。老板急忙说:“好哩,你稍坐,菜马上就到。”

很快,酒菜就都上了桌。小桃一个人在包间里自斟自饮起来。她一边喝,一边想着回家的前几天与那男人所闹的不愉快。那天晚上,罗总照例来到了她的租住屋,他们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拥抱起来。虽然刚刚在班上还曾在一起,但在那场合他们都是戴着面具的,都是装得像个正人君子的。只要有一个外人在场,他们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有任何轻佻之举,完全是一种工作关系,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可一旦他们两人到了自己的快乐天地里,那真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姓罗的会想出很多新的花样让小桃惊喜、刺激、忘情,小桃也竭尽女人的一切娇媚、柔情,让姓罗的乐不思归,乐不愿归,直到不得不归,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这一次,他们才做完了预备动作,正准备进入实质性阶段时,小桃突然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说,她想把丈夫水根和儿子嘟嘟,一起都弄到城里来,她想一家人能在一起生活。水根在城里也找个工作,孩子在城里上学,这样她也就安心了,将来也就都能成为城里人了。说完,她还吊着他的脖子撒娇说:“那样我也就能一心一意跟着你了……”正在她满怀希望地等待他答应的时候,哪知姓罗的却突然变了脸色,说,你要他来,还找我干什么?刚才已经燃烧起来的激情也突然熄灭了似的,留下一句“不同意”就拂袖而去。让小桃呆愣了半天也没缓过劲来,待到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伏在床上哭了一夜。

十 一

不一会儿功夫,酒瓶里的酒就剩下了一半。饭店老板见一个女子在这儿喝闷酒,有点不放心,已经来窥看了两次。小桃却仍往杯子里倒酒。这时,老板又进来了,看到小桃满脸通红,酒气熏熏的样子,不禁劝阻说:“小姐,你恐怕不能再喝了……”小桃没有搭腔,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刚倒的一杯酒又喝进肚中。然后嘻嘻地笑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喝?我……我今天就是……要……要把自己喝……喝醉……”老板怕她再喝要出事,而且她还是开着车子来的,就又好言相劝了几句,并且还叫服务员把酒瓶拿走了,然后又叫一个年龄稍长的女服务员进来陪她说话。她也不再坚持要喝,但却叫那服务员出去,她想自己一个人呆着歇一歇。

小桃伏在桌上,酒力有点发作,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头也晕得很厉害。这时,她倒有点害怕了,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饭店,她感到孤独。她想打电话叫个人来,可打给谁呢?想来想去竟想不到一个人。她突然明白,在这座城市里,她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公司里的那些同事,她跟他们没有更深的交往,业务上的那些客户,也都是一些唯利是图之人,她跟他们更无工作之外的接触。她除了那个男人,几乎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要是她再抓不住那个男人,要是她再让那个男人从她身边消失,她就会沉没到水里,被淹死,而且无声无息,谁也不知道。这表面热闹繁华的城市,也是一座充满凶险、深不可测的海洋啊!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她想起小时候在村子里下河游泳的情景。那时她才仅仅会在河边水浅处拍打,有一天中午,天气炎热,她一个人悄悄地下了河,刚开始在水边游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就大着胆子向河中间划去,哪知划了几下,感到没力气了,就想停下来。可脚却碰不到河底,人往水里沉,接连呛了几口水,不是抓住一根垂挂到水面的柳树枝,说不定早就做了那条河里的淹死鬼了。现在,小桃就有那时在水里往下沉的感觉,而那个男人就像那根救命的柳树枝。她要抓住他,她不能放手!趁着还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意识,小桃掏出手机,给那个男人拨去了电话。

当老罗来到这家路边的小饭店,在包房里找到小桃的时候,小桃已经伏在桌子上睡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省。老罗好不容易将她叫醒,搀扶着她上了汽车,然后先把她送回了住处,再打的回来将另一辆车开走。下午半天,罗总都没有离开小桃的住处,一直在她身边照料着她。罗总想不到,在他中午之前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城里。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在那儿喝酒把自己喝得大醉呢?这几天她回去内心又有了什么样的新想法呢?罗总责怪着自己,都是自己太自私,太过分,没有从小桃的角度替她想一想。作为一个对家庭、孩子还有责任感的女人提出那样的要求和想法,那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啊!当初不是说好他们在一起只是两人之间的一个约定,一个秘密,各自都不影响各自的家庭吗?你凭什么要独自占有她呢?你能给她什么承诺、给她什么未来吗?

他感到对不起小桃。自从最初鬼使神差地用酒将她灌醉,直到今天,他的良心都一直经受着谴责。他给她升职,给她买车,甚至答应给她买房,都是对她的一种补偿。那么,如果能够让他们一家都到城里来,实现她的愿望,甚至两个家庭还可以经常来往,又有何不好呢?

晚上,小桃清醒过来,知道是罗总一直在她身边,一时也很感动,对自己的任性,对自己不计后果喝醉酒,感到后悔不已。两人终于和好,先是拥抱在一起,做了一回爱,毕竟已经好几天没在一起了,两人都有点想,闹的一点小别扭也让两人对这份感情更加珍惜。然后两人一起开车出去吃饭。

城市的夜晚最像城市,四处灯火霓虹闪烁,许多白天没什么人进出的地方,晚上却是人潮汹涌,歌乐震耳。红男绿女站在路边,不时对着出租车招手,三轮车一路响着铃声在大街小巷乱串,上面坐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女郎。商场、超市也都要到很晚才关门,许多白天没空购物的上班族,晚上带着孩子出来逛逛,男人的手上提着购得的物品,孩子的手上举着零食,边走边吃,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小桃和老罗他们开着车,穿过繁华热闹的街区,来到滨河的一处咖啡茶座门口停下车。迎宾的先生把他们领上了三楼的一个包间内。

这是新开的一家咖啡店,小桃还没有来过。听服务小姐介绍,这家店是英国高品质的咖啡连锁企业,环境和服务都是一流。坐在三楼上,凭窗眺望,滨河风光尽收眼底,河岸边花木葱茏,曲径通幽,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丛中,各种景观灯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河面上清流汩汩,波光粼粼,远处一桥飞架,桥身上的七彩灯管勾勒出变幻的轮廓,如长虹卧波……

坐在这样的楼上,与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喝上一杯咖啡,真是如入仙境。小桃和老罗,两人都有些陶醉其中了。

十 二

一个月后,小桃和老罗一起开着小车,来到了米庄村。

这次回米庄,小桃与上次完全不一样。上次,小桃是一个人回来,心中怀着不快,想到老家歇上几天,寻得一分清静。因而虽然老家为她搞了欢迎会,不但没能让她开心,反而使得她心情郁闷,最后不得不提前离开了老家。这次却是跟罗总一起来考察投资项目,兑现她在欢迎会上的承诺。因此,事前就已跟村支书联系好了,等到他们的车子开到村部门前广场上的时候,镇村的领导和欢迎队伍已经在那儿等候着了。

车子停下后,小桃和老罗走下车来。村支书和副镇长急忙迎过来。小桃把罗总介绍给副镇长,副镇长一把握着罗总的手,就像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一样,说:“哎呀,罗总,久闻大名,今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啊!你能到我们这儿来投资,是我们的福气啊!”小桃又把罗总介绍给村支书,村支书像是见到了什么大人物似的,激动不已,嘴里一个劲儿地“罗总罗总”的喊着。见面握手之后,支书对着站在广场两侧的欢迎队伍高声喊道:“欢迎仪式现在开始!”立时,十几个手拿小红旗身着彩衣的妇女一边舞动着旗子,一边喊着“欢迎欢迎”;六七个男子头扎毛巾,腰系红绸,手握鼓槌,在跳跃击打着几面大鼓。忽然,从村部大门内又奔跑出一支头戴花帽、腰扎马架,一手高举马头、一手挥动马鞭的跳马灯的队伍,他们在广场上奔腾跳跃,围绕着罗总一行人,呐喊欢呼,场面好不热闹。小桃想不到村里把欢迎仪式搞得这样隆重,让她在老罗面前挣足了面子,心里既感动又感激。老罗在副镇长的陪同下,就像检阅部队的首长一样,边向村部里面走着,边向人们微笑致意。进到才布置起来的简易接待室,宾主刚刚坐下,外面欢迎的声音也停息下来。罗总一面向副镇长、村支书表达着感谢,一面问:“这些敲锣鼓、跳马灯的人都是本村里的?”村支书说:“都是本村的,敲锣打鼓、跳马灯等在我们这儿会的人很多,是我们这儿的传统,逢到节日都要搞,热闹得很。”“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老罗赞叹道,“看来我这次来对了,夏总,你说是不是啊?”小桃看了老罗一眼,没有说话,只笑了笑。副镇长接过话来,说:“罗总啊,我们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可以说地好、水好、人好!只要你定下来在这儿投资,保证你会爱上我们这个地方,甚至最后会不想走了!哈哈……”

对于这次来米庄村考察投资,老罗还是抱着很大希望的。他是搞外贸服装的,过去都是接了单子让别的企业做,也曾经想自己创办一个企业,自己接单自己做,但因为当时公司规模还不大,订单也不多,也没有什么经济实力,就没有实施这个计划。现在公司的业务做出去了,在业内影响大了,实力也强了,可以说自己办一个服装加工厂条件成熟了。老罗就时不时地在心中谋划着这件事。先是老罗想在城里办,但经过考察,城里租房代价大、工人工资高,而且招工也难;后来又想办到乡下去,但一直未有合适的地方,加之管理上也有难度,此事暂时就放了下来。这个情况,老罗并没有告诉小桃。当小桃有一次在与老罗缠绵了半天,看到老罗的心情是那样的好,就把在家里被村里硬请去参加欢迎会,镇长、村支书要她招商引资,还要她在会上讲话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罗。老罗一听,来了兴趣,就问她,那儿有什么优惠政策?有没有土地砌厂房?工人招到招不到?工资高不高?民风纯不纯?干部正不正?等等问题,但小桃对这些一无所知,看到老罗感兴趣,就建议说,哪天你亲自去考察考察。老罗就说,行,哪天去考察考察。老罗还说,看看是什么样的水土养出了这样水灵的女子。老罗说完,又抱过小桃,亲热了一回。

老罗在米庄考察了两天,听了镇、村领导的介绍,感受到了村人们的热情以及全村上下对招商引资的热切期盼,察看了村里准备拿出来用于招商引资的地块现场,跟村支书、副镇长等领导连续喝了几顿酒,喝得昏天黑地。村头有个饭店,土菜做得很有特色,镇村的干部隔三差五就会在那里聚一回,吃完记个账。都是现捉现宰的土鸡、活鱼、老鳖和刚从田头采摘下来的蔬菜,既鲜新又环保。还有一道特色卤菜猪头肉,奇香无比,打嘴不丢,据说祖传的老卤子有上百年历史。两天中老罗他们在这里吃了三顿。菜是确实好,人也特热情,可那酒老罗实在是吃不消。最后一顿告别酒老罗都不敢再进饭店了。直到支书拍了胸口,保证不要罗总再喝酒了之后,罗总才又在那雅座里坐下来。可坐上桌,三劝两劝,只要酒杯又端起来,就又由不得你了。老罗不好意思一滴不沾,倒了一杯,每次只喝一小口,但经不住他们轮番轰炸,不知不觉竟有几杯下了肚,头脑有点晕晕乎乎的,小桃自然要保护罗总,有时会帮他代喝一杯半杯。村支书喝得酒兴上来,见小桃帮罗总代酒,就给小桃倒了满满一大杯酒,要跟小桃干杯。小桃不喝,村支书说,这样,只要你能把罗总这个资引来,我喝。罗总这时一拍桌子,说,行,我肯定来投资,今天这事就定下来了,夏总,你答应支书,不过喝一杯酒可不行!副镇长见罗总表了态,立即拉起村支书,端起酒杯,说,感谢罗总,感谢夏总,感谢你们能到我们这儿投资,我们每人喝两杯!村支书说,镇长,你喝两杯,我喝四杯!村支书仰着脖子,连续将四杯酒喝了下去,没吃一筷子菜。喝完,举着酒杯,问罗总,行不行?还要不要再喝?要再喝我还可以再喝,只要能来投资……哪怕我喝……喝……喝倒……喝死……也值……

十 三

罗总在结束考察离开米庄村前,到小桃家里去了一趟,看望了小桃的婆婆、丈夫、孩子。因为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礼物,罗总给老人和孩子各包了个红包。小桑与苇子得到信息,也赶到小桃家见了罗总一面。水根竭力地留罗总在家吃顿饭,小桃也叫罗总不要急着走,再留一天。但罗总说,出来时间久了,公司里忙,还是回去吧,厂办起来了,以后来的机会多呢。小桃不好勉强,也不便开口自己留在家里,让罗总一人走,只好陪罗总回了城。

在家里的这两天时间里,小桃除陪罗总考察外,也抽时间回家了一趟。当时水根在地里干活,小桃说有事要跟水根商量,叫婆婆去将他喊了回来,两人关在房里好一会儿才出来。仅有的一个晚上,小桃没能住在家里,而是与罗总一起住到了镇上的招待所里。一者罗总一人出来,需要有人照应,二者住在家里,小桃也怕罗总不开心。当然,陪罗总住在招待所里的还有村支书,小桃这样陪着罗总连家也不回,并不会招致闲言。但自从老罗拒绝了她提出的将丈夫孩子也带到城里的要求后,自从经历了这段时间的这些情感的曲折悲欢后,不管她跟老罗在一起,有着怎样的欢愉,不管老罗对她有着怎样令人心动的表白,她都对自己的丈夫更多了一层牵挂和想念,那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别人的丈夫永远是别人的!

但这次陪罗总回乡考察,又让小桃对老罗有了新的看法,她觉得老罗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一个能干大事业的男人!一句话,罗总是一个大男人!她感到今生今世是离不开罗总也不能离开罗总了!自己稀里糊涂地参加村里的欢迎会,答应帮助村里招商引资,可自己有什么本领招商?又能到哪里去引资?而要是不能帮村里招到商引到资,回来又怎么向村里的父老乡亲交代?一张脸又往哪里搁?她真是太感激罗总了!是罗总让她有了这样大的面子,是罗总让她享受到了“衣锦还乡”般的尊贵和荣耀,她真为今生今世能遇到罗总这样的一个人而感到三生有幸了!过去留存在她心里的那么一点屈辱感,这一次全都烟消云散了!有什么屈辱的呢?也许这就是一种缘吧!

罗总回公司以后,时间不长,就拿出了到米庄村投资办厂的方案。这期间,小桃又回来了几趟,作为罗总的全权代表,与村、镇领导协商有关投资办厂的条款、优惠政策,需要村、镇帮助办理的有关事项,包括执照办理、土地征用、路道平整、厂房建设、水电配套、人员招工等等。待一切都商定后,双方签订了合同,举行了奠基仪式。镇领导和罗总都在奠基仪式上讲了话,县电视台还进行了报道。

厂子就办在米庄村部旁边的一条通镇公路边上,离镇区只有三四里路,交通方便。罗总兼董事长,小桃被任命为总经理,小桑做了副总经理,苇子进了财务部,豆花和村里不少女孩、媳妇都被招进了工厂,安排出去培训,水根也进了厂,做了仓库保管员。公司的具体工作就由小桑负责,小桃只是挂个名,她仍以城里总公司工作为主,不过经常会回来,水根也可以经常跟小桃在一起了。这样的一种安排,可以说,罗总基本上把厂子都交给小桃一家了,最初,罗总也有过犹豫,但又觉得,也只有依靠小桃一家,厂子才能办好,而他不信任小桃,又有谁能信任呢?小桃可是连人都给了他呀!

建厂房的那些日子,小桑整日整夜的都看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工棚就是他的办公室和宿舍。他不像一个副总经理,倒像一个建筑工头。小桃对他反复交代过,既然到这个厂子里来了,就要把它当做自家的事情来办,不能有半点含糊,不然对不起人家罗总。小桑心里也明白,这是自己的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是罗总给的,更是姐姐给的,自己既要给罗总负责,更要为姐姐争气。一定要把厂办好,一定要展示出自己的人生价值!厂办好了,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到总公司去工作,还可以去大城市!

围墙围起来了!

厂门砌起来了!

车间的墙体在一天天升高……

然而,寒冬腊月,天气骤冷,突降大雪,工地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工人无法施工,只得停工,等待雪化天气转暖。小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看着那些砌了一半的墙壁,看着那些堆积在场地上的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砖头,心中焦急万分。按照计划,春节前厂房要封顶,三月份要能开始生产。可一场大雪让他的计划落空,怎么办?怎么办?他立即向小桃姐姐汇报,小桃立即向罗总汇报。罗总和小桃决定立即来米庄村,看了具体情况后再作下一步的打算。小桃叫小桑在厂区那儿等他们,他们下午就到。可小桑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等到小桃和罗总。

十 四

小桃和罗总从城里出发后,一路风驰电掣。本来小桃要开车的,罗总怕她累,也不太放心她的车技,毕竟她开车时间不长,罗总自己亲自驾车。刚开始走得很顺利,虽然刚刚下过雪,但公路上因为车辆行走,雪已融化,并被太阳晒干,只有路两边沟坎草丛中还有着大雪的残痕。尽管工程遭遇大雪,那边情况还不知如何,但罗总和小桃心情很好,他们一边开车,一边说话。

“今天回去后还回家吗?”罗总问小桃。

“你说呢?”小桃说,“我总不能学那个什么古人,三过家门而不入吧。”

“嗬,你还知道‘三过家门而不入’?”

“你也太小瞧人了,你以为我就仅仅是一个小保姆?”

罗总转过头看小桃,正好小桃也在看罗总,二人会意地一笑。

突然,车子驶入一段高低不平的路段,因未及时减速,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两下,吓得小桃惊叫起来:“哎呀——!哎呀——!你吓死我了!快减速,快减速!哎呀——”

罗总急忙减速,竭力控制住车子,然后将车停下来。这一段路以前他们都走过,路边也有路牌警告,一般提前就将车速降下来,慢慢通过。今天因为说话,分散了注意力,好在有惊无险。罗总侧过身去,抱了抱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小桃说:“让我的桃桃受惊了,对不起……”

小桃推开他的手,心有余悸地说:“真是吓死我了!你可要专心开车哟!”

“你放心,你放心,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车子重新起动,继续向前驶去。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再说一句话。这辆车是罗总的,买了已有四五年,质量不错,特能跑,这几年跟随罗总走南闯北,既没出过事,也没趴过窝,尽管已经有些旧了,牌子也落后了,但罗总舍不得更换它,不仅作为自己的坐骑,更当做自己的伙伴。在他为小桃买车时,有人曾建议他重换一辆,说现在公司发展大了,有实力了,老板走出去要有气派,车子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罗总只是笑笑,说以后再说吧。其实,人都有一好,罗总的兴趣不在车,他喜欢女人。

罗总跟妻子是大学同学,当初也是罗总把妻子追求到了手,实际上还有另外的两个男同学喜欢她,但罗总先下了手,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结婚后,罗总与妻子感情很好,对别的女人也从来没有打过歪心思。而且,他们两人都是事业型的,成天忙得不归家。有了孩子后,也很少有时间照应,夫妻俩一商量,就通过人介绍,到农村找了个保姆。罗总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叫小桃的保姆让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甚至还会改变他的人生。

刚开始,他被小桃那种乡村女人的味道弄得神魂颠倒,他一心要想占有她。那几个月的时间,他都在寻机会,想办法,如何把她搞到手。那时,他还没有想爱她,没有想让她到公司里来。他认为,一个乡下女人,只要给几个钱,就会打发了事的。哪知并不是这么回事,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免费的美色,只要你张口吃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离不开她了,他甚而已经有点闹不清,这是爱,还是占有?

罗总感到自己是在走钢丝,在两个女人中间走钢丝。一个女人是妻子,一个女人是小桃。妻子爱自己,信任自己,一点儿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跟保姆有了这样的关系,还把保姆当做姐妹看待,还把自己的丈夫当做正人君子看待。小桃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他,甚至于顾不上自己的丈夫、孩子、婆婆,不求名分,不图金钱,在公司里多少也算是一个得力的帮手,遇上这样的女人也是今生今世的缘分。要是能永远保持这样,那自己真的是一个幸福的男人了!可罗总总时时担心,一旦失去平衡,自己会从钢丝上掉下来!

然而,钢丝想不走也难!

自从在米庄村投资办厂的项目开工后,罗总的心中陡然增大了心思、压力。妻子虽然并不多干涉他公司的经营,但在他跟妻子商量时,妻子曾经投了反对票,妻子说,办厂与开公司做贸易是两回事,而且这么远,没有贴心人,没有内行,将来怎么管理?一时罗总心里也产生了动摇,但想到小桃所给予他的好,想到小桃对他的信赖和期待,他还是说服妻子支持了他的决策。按照计划,这个项目明年春天必须要投产,他现在手上就有了一批订单,第一批招进来的工人已经在培训,春节前就能上岗生产。设备也已经采购好,就等待厂房建好进行安装。可现在遭遇大雪,厂房的建筑不得不停工,罗总的心里确实也有些着急,时间就是金钱,这么多的钱投下去,可耗不起呀!想到这儿,罗总不禁叹了一口气:“唉——”

见罗总叹气,小桃心里也有几分揪心。她不知小桑在家里能不能把建厂的一摊子事管好,她也不知道小桑还有苇子、水根等人想了什么法子没有。她恨不得长上翅膀,立即飞到米庄建厂工地上。可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前面好像出了什么事,一长溜车子停在路上,走不动了。罗总只好停下车,跟其他司机一打听,原来是出车祸了,在前面的拐弯处,一辆小汽车跟一辆大卡车相撞,现在交警正在处理事故,撞伤的人已经送走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死亡。大卡车还横在路上,清障车还没来,一时半会儿走不动。

罗总和小桃没办法,只好在车里等待。雪后的天气气温很低,天又渐渐地暗下来,他们又饿又冷,连开一句玩笑、说一句调情话的心情都没有了。

十 五

小桃和罗总是在夜里九点多钟到达米庄厂区工地的。

车子刚刚在厂门口的空地上停下,小桃就急忙打开车门,走下车来,边向厂门跑去,边喊:

“小桑——!小桑——!”

罗总也下了车,关上车门,一边向前走,一边对小桃说:

“你慢点,地上滑,不要跌下来。”

小桑并没有休息,他一直在等小桃和罗总,苇子也来了,两人都在那间办公室兼宿舍的简易工棚里。一听到小桃的喊声,小桑急忙答应着迎出来:

“小桃姐——!罗总——!”

他们走进厂区建设工地。一幢砌得有半截高的厂房静静地竖立在雪地里,空地上、砖堆上、墙顶上、脚手架上、工棚的屋面上,以及一些未砍伐掉的杂树乱草上,都被一块块积雪覆盖着,围墙的四角上各安装了一盏照明灯,因为灯泡瓦数不大,发出黄晕的光,把雪夜的乡村映照得昏暗、空寂。西北风不时卷起一阵雪霰,撒到人的脸上,钻进人的脖颈,让人禁不住打个寒战。

罗总站在雪地里,站在砌了一半的厂房前,站在乡村的夜晚中,察看着,思虑着。应该说,前期的工程进度还是按计划推进的,速度还是快的,效果也是令人满意的,小桑还是吃了辛苦的。老天下雪,影响工期,这是人力所不能避免的。下一步应该考虑的是能不能清理积雪,尽快开工,争取在春节前将主体车间封顶。想到这儿,他对站在身边的小桃说:“走,夏总,到工棚里去商量商量。”

这时,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苇子开口说:“罗总,小桃姐,天这么冷,你们一路奔波,还没有吃饭吧?先到饭店里去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饭店里我都说好了,人家还在那儿等。到时一边吃一边商量吧。”

罗总和小桃这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顿时也觉得又冷又饿起来。小桃说:“还是苇子想得周到。”罗总这时看了苇子一眼,打趣道:“苇子是我们的财政部长和后勤部长,当然要想得周到噢!好,我们到饭店里去,边吃边谈。”

他们就一起来到饭店,走进里面的包间。空调早已打开,包间里暖洋洋的。饭店的老板和服务人员跟罗总很熟,上次罗总来考察村里就是在这里接待的,举行奠基典礼时,几桌酒席也是摆在这里的。老板很精明,厂办在他饭店门口,以后来人客去,还愁没生意?还愁没财发?所以,每次只要罗总来,他都当贵客待。对于本村里的小桃、小桑、苇子,也把他们当成人物而小心翼翼地伺候了。

几个菜已经端到桌子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一壶煮好的黄酒也拎了上来,浓浓的酒香钻入人的肺腑,引诱得人的食欲大开。小桑为罗总、小桃倒好酒,自己和苇子也斟了一杯,然后两人举杯为罗总、小桃接风。罗总一杯黄酒喝进肚里,顿然一股热流直入心底,日以继夜的奔波疲累、饥寒劳顿一扫而空。罗总又与小桃碰杯,酒力和热气使小桃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格外的妩媚,让罗总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弄得小桃很不好意思。小桑、苇子一边陪着喝酒,一边做着服务,尽到了下属和地主的双重责任,让罗总和小桃很是开心。

他们边吃边谈工地的事。罗总问小桑有什么想法,小桑说:“工地不能停,明天就要找人来将雪铲掉,只要不再下雨下雪,要立即施工。”

“天这么冷,工人们愿不愿干呢?”罗总有点担心。

“应该愿意吧,只要在春节前将他们的工钱全部发到位,冷点算什么?”小桃说。

“工钱没问题,还可以加一点防寒补助费。只要能在春节前主体车间封顶。”罗总说。

“封顶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小桑说。

罗总又问苇子:“账上的钱还有多少?”

苇子说:“土地的钱刚刚划转过去,已经没有多少了。”

“回去后我叫财务部再转10万过来。这里的一切,你们俩要帮我和你姐姐照应好啊!来,夏总,我们敬他们一杯!”罗总和小桃举起酒杯跟小桑、苇子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吃过晚饭、事情也商量好后,接下来的问题是晚上怎么住。小桃叫罗总跟她一起回家,罗总不愿意;苇子叫罗总住到她家,她和小桑住在工地上,罗总也觉不妥;最后还是小桑一锤定音:“还是住到镇上的招待所里,那里条件也好些。”罗总说:“行,就住到招待所里,明天早上直接从那儿回去。”小桑又问姐姐是回家,还是也住到招待所里,小桃想了想,说:“也住到招待所里吧,这次就不回家了,明天早上跟罗总一起回去。”

小桑、苇子送罗总、姐姐到了镇招待所,为他们各自开了一间房,待到他们都洗漱歇息后,两人才回了米庄村。罗总在房间里却是睡不着,披衣下床,敲开了隔壁小桃的房门,钻进了小桃的被窝,一把将小桃抱进了怀里。

十 六半夜里,突然有人敲门。

睡得模模糊糊的罗总、小桃猛然惊醒,他们跃起身,屏住呼吸,倾听这深更半夜陡然响起的敲门声。

“咚咚咚”,敲门声继续,“快开门!快开门!”还响起叫门声。

他们有些慌乱、紧张起来。两人赤裸着身子,急忙找衣服穿,既不敢开灯,又不敢出声。他们不是夫妻,要是遇到派出所的人查夜,就坏了。

“快开门!快开门!”叫声又起,敲门声也变成了“砰砰砰”的拍打声。门外的人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罗总毕竟是在外面走的人,很快,他镇定下来,一边像刚刚醒来似的、很生气地对门外大声说:“谁呀?这深更半夜的干啥呀?”一边轻声对小桃说:“别怕,你穿好衣服睡你的,别管他们。”

“派出所的,检查!”门外的人说。

果然遇到了派出所查夜,真倒霉!

“来了,来了。”罗总边答应,边磨磨蹭蹭地开灯下床,同时在心中思谋着对策。

门打开后,涌进来几个人,只有一人穿着警服,他们进屋后,贼头鼠脑的四处查看,好像屋里躲藏着什么坏人似的。罗总生气地责问:“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这时,一个人向警察报告:床上睡了一个女的。

大概检查得差不多了,警察开始问话:

警察:“姓名?”

罗总:“什么姓名?”

警察:“你叫什么名字?”

罗总:“噢……我叫罗××。”

警察:“来这里干什么的?”

罗总:“来这里……干什么?……你问你们×镇长!”

警察:“那女的是你什么人?”

罗总:“她是我……太太!”

警察转向小桃:“你是他太太?真的是他太太?我怎么看着你眼熟?”

小桃:“我……我……我是……”

罗总:“请你别打扰她!我要找你们×镇长!”

警察:“你认识我们×镇长?你们到底来干什么的?”

罗总:“好,好,我告诉你,我是在你们这儿投资的!是你们的×镇长请我来的!我的厂就在你们米庄村!你们这样无礼,我要找你们的×镇长!”

这时,一个人对那个警察说:“不错,米庄村那儿确实办了个厂,是刚刚招商引资过来的一个项目。”

警察:“噢……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招商引资……我们支持,支持……对不起……”

警察带着几个人走了,罗总气得“嘭”一声关上门。

这个晚上,罗总和小桃再也没有心情睡觉了,他们一直坐到了天明。一大早,两人就开车离开招待所返回了城里。半路上,小桃突然发起烧来。从昨天下午到晚上,就开始受凉,夜里又受了这样的惊吓,小桃原本瘦弱的身体哪经得住这样的折腾。罗总把车子开得飞快,进了城后,没有回公司,立即就将小桃送进了医院。

住在医院里,小桃挂了几天水,烧才渐渐退下来,浑身却感到一点力气都没有。想想这次跟罗总一起回去,差点出事,至今还后怕。真是不顺啊!回去的路上遇险遇阻,夜住旅馆又被公安检查,差点露馅。要是在老家镇上的招待所里被作为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嫌疑人捉到派出所里,恐怕要轰动全村、全镇,那样的话,还有什么脸见家乡的人?厂还办不办?父母、兄弟、丈夫还怎么有脸见人?传到公司里,传到老罗的妻子那里,又怎么得了?还不闹翻了天?小桃既恨自己,也恨罗总。怎么就这样一点儿都把持不住呢?明知道在招待所里危险,自己也曾叫他不要这样,回城里再说,可却又狠不下心来,要是再这样,以后必出事不可啊!

夏小桃,夏小桃,你可得千万注意啊!

出院这一天,罗总开车来接小桃。小桃绷着个脸,不理罗总。罗总不知自己什么地方惹得小桃不开心,竭力想办法哄小桃高兴。罗总说了一个段子给小桃听。说有一个老总和女秘书一起出差,晚上投宿一家旅馆。旅馆里只剩一间房,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没办法,两人只好住在一起。女秘书在床中间划了一条线,说夜里不许超过这条线,超过了就是畜生。老总说,行,肯定不超过。第二天起床后,老总讨好地对女秘书说:怎么样,我没超过界线吧?哪知女秘书勃然大怒:你畜生不如!

哈哈哈哈……

罗总说完,自己笑起来。

嘻嘻嘻嘻……

小桃终于也笑起来。

十 七

春节前,车间如期封顶。

也是老天帮忙,自从那次大雪以后,一直到春节前几天,天都没有再下过雨雪,而且气温较高,一点也不冷,就像是十月小阳春似的。这让小桑非常高兴,每天的心情都像那阳光一样明亮。隔上两三天,小桑就向小桃汇报一次工程进度,然后小桃再向罗总汇报。小桃和罗总都很满意。

这座车间是厂里的主体车间,又高又大,屹立在厂区的中心位置,老远一看,很有点气势。到时工人们都将在这里面上班,里面安装的将是一条现代化的服装生产流水线,布匹进去,出来的就是一件件成品。米庄村的人,不管是谁从这儿经过,都要停下来看上几眼,有的还拢到里面来转上一圈。有孩子已被招到厂里正在培训的人,对厂子更多了一层关心和亲近,言语之间还多了一种自豪感。也有看了之后想把孩子送进来而去找小桑帮忙千拜托万拜托的。至于那些从这里路过的外村人、外地人,更把米庄招了个大老板、办了个大厂的消息传播得尽人皆知了。

离春节还有五六天,小桑想突击一下,把车间里的地坪做好,把传达室的平顶浇好,把院子里的地面做好。苇子说,恐怕做不完,就剩下这几天,人心惶惶的,谁不要过春节?而且还有个质量问题,光图快也不行。我看先把传达室平顶浇起来,其它的春节后再做。小桑一想也是,就安排瓦工浇平顶。

为服装厂施工的是本村的一个包头,也姓夏,原来在镇建筑公司做瓦匠,后来自己添置了拌和机、振动棒、跳板、脚手等设备、用具,找了几个大工、小工,搭了个班子,当起了包头,承接一些工程。罗总到米庄村投资办服装厂的项目定下来后,本来是想找一家比较正规的建筑公司来施工的,但因为夏包头一早一晚的找小桃,村里支书也帮着说情,有一天包头还买了两瓶酒送到夏长喜家,请夏爹出面。小桃没有办法,就跟罗总商量。小桃说,本村人,得罪不起,不给他做,恐怕不得太平。罗总说,给谁做,由你定,只要保证质量,保证安全。小桃就将工程包给了夏包头,双方也签订了合同,包括工期、质量、安全、工程款等,在合同上都做了明确的规定。

浇传达室平顶的这一天,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六,再有四天就过年了。跟在包头后面的两个大工因为家里实在太忙,已经回去了,包头只好自己干。前两天,木匠已将模板立好,钢筋工已将钢筋扎好。今天一大早,他跟小工一起将拌和机抬到传达室旁边,然后靠着墙竖起一根竹篙,用三根绳子拉着固定好,上面吊着一个铁葫芦,再把卷扬机的钢丝索穿在铁葫芦里,一头铆着一个钩子垂吊在下面。钩子钩住砂浆桶,卷扬机一开,就可以将砂浆提到上面倒进模板里进行浇筑。这些设备都安装好后,包头就安排一个小工在下面开卷扬机,一个小工在下面开拌和机拌砂浆,他自己则爬到顶上负责倒砂浆和开振动棒。

机器一开动,工地上就呜呜呜的响起来,也热闹起来。小桑到工地上来照看了一下,因为其它也没有什么事情,就跟苇子一起到镇上买年货。临走时跟包头反复交代:一定要注意安全,还要多振动振动,不能留下空洞,防止将来屋顶漏雨。包头站在屋顶上说,你放心,浇这么个传达室的平顶,还会出什么问题?我们在外面做的那个大工程,浇那么大的面积,也都是优质工程。说不定你的年货买回来,我们的顶已经浇好了。行,今天顶浇好了,春节前的工程就结束,晚上我做主,请你夏老板喝酒。小桑“嘟”一声发动起摩托车,跟苇子一起去镇上了。

浇水泥中途不能休息,要一气呵成,不然水泥凝固了,再接着浇,就可能形成夹层,不能成为一个整体,下雨天就可能往下渗水。传达室的平顶只有十几个平方,不大,夏包头想一个上午就浇好,最多大半天,中饭晚点吃。因此,三个人从早上开始干,几乎没有歇,只是偶尔停下来抽支烟。天气虽然冷,但三人的额头上都冒着汗,特别是在顶上浇筑的夏包头,一会儿要接砂浆,一会儿要用振动棒振动,满身溅的水泥浆,热得棉袄都脱掉了。这是个既费力气、又要有技术的活儿,小工是干不来的,只能是夏包头自己亲自干。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屋顶的砂浆已经全部都布满了,拌和机不要开了,卷扬机也不要开了,剩下的唯一的任务就是要用振动棒把屋顶砂浆振匀、抹平。

夏包头从屋顶上下来,三人坐在砖堆上抽烟歇息。干了一上午,确实是太疲劳了,一旦坐下来,好像腰都断了一样。三人一边抽烟一边说笑。这时工地上没有其他人,一个小工有点神秘地说:我有点想不懂,这姓罗的老板投这么多的钱在这儿,让夏长喜的姑娘、儿子、媳妇办厂,这姓罗的是不是有点呆还是咋的?他怎么放心的?另一个小工说:我听人说,夏长喜的四丫头跟那姓罗的打搞(睡觉)。夏包头说:别瞎说,四丫头在人家公司里做总经理助理。一个小工又说:总经理助理就不会跟总经理打搞?那电视上,老板的秘书什么的不都跟总经理相好。另一个小工说:我不是瞎说,我的一个侄子在镇上联防队里,他说,上次他们到镇招待所里查夜,发现他们睡在一起……一个小工又说:怪不得那四丫头在城里长期不回来,回来了也不回家……夏包头急忙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只管干活,不议论他人是非!不管怎样,他四丫头引回来一个厂,这就是能耐!干活!

他们又开始干起来。为了加快速度,包头叫两个小工都到屋顶上去。一个小工先从梯子上爬上去,另一个小工也从梯子上爬上去,这时,先上去的小工为了让后上去的小工,就想从吊钩那儿跨过去。不知什么原因,吊钩勾住了他的裤管,他绊了一下,伸手想去抓住竖着的竹篙,竹篙又向外让了一下,没抓住,小工的身子失去重心,从上面摔了下来。

事情就是这样的凑巧。按说,从一个三米多高的屋面上摔下来,至多受点皮肉伤,再严重点也就是摔断胳膊大腿。然而,这个小工摔下来时,他的头部后脑勺正好撞在拌和机底座的角铁上。

十 八

悲剧发生。

当小桑和苇子知道工地上出事的消息时,夏包头和另一个小工已经将伤者送到了镇卫生院。他们急急忙忙赶到卫生院,奔进抢救室,正要问医生人怎么样时,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小工躺在地上,身上盖着白布,夏包头哭丧着脸,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难道人已经死了?难道人已经死了?小桑吓得浑身发抖,他走过去掀开小工脸上的白布,只见小工双眼紧闭,脸色灰黄,后脑勺上沾满血块。小桑“啊”一声叫起来,苇子连看也不敢看,只是在那儿哭。小桑疯了似的冲到夏包头跟前,又推又打:“叫你要注意安全,你怎么注意的啊?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可怎么办啊?”又跑到医生面前,请求医生:“救救他!救救他!”然而,医生只能提醒他:“人已经死了,当务之急要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一要赶快报警,二要通知死者家人……”

小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早已被这样的大祸吓呆了,不知怎么办才好。经医生一说,醒悟过来,急忙拨打110,又给远在城里的姐姐小桃打电话。电话拨通后,小桑还未说话,就哭起来,边哭边说:“姐姐,不好了,出大事了,死人了……”小桃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急忙问:“什么死人了?哪儿死人了?你不要哭,慢慢说……”等到小桑将事情告诉了她之后,小桃也禁不住在电话里大哭起来:“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怎么对罗总交代?对,要赶快告诉罗总……”

在小桑跟小桃电话还未通完时,突然医院大门外进来一大群人,他们有叫有喊、有哭有跳,向抢救室涌来。原来是死者的家人亲属,他们得知消息后赶来的。到了抢救室,一看到躺在地上的死者,立时哭声震天,死者的家属、女儿立即哭晕了过去。几个弟兄上去揪住包头的衣领,动手就要打他,包头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说着:“你们不能打我,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一个粗鲁的汉子,抡起拳头就向他打去:“我就要打你这个狗×的,我要你抵命!”这时又一个人叫起来:“找那个细狗日的小桑,他人呢?在哪儿?在哪儿?还有那个草狗小桃,不是她跟人家打搞,这个厂怎么会办到这儿?不是办这个厂,我哥他怎么会送命?把人抬到她家里去……”这个人一起哄,立即有不少人跟在后面响应,正在他们准备动手搬人的时候,派出所的警察来了。

警察这样的事件经历多了,有的是处理的办法。他们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尸体问题,必须要将尸体运送到殡仪馆,然后才能调查处理此事。否则,家属借尸体闹事,到时难以收拾。但现在硬将尸体搬走,家属不会答应,弄不好还会激化矛盾。唯一的办法是要先将人劝离现场,包头、小桑们也都要离开现场。

正在警察开始处理的时候,所长赶来了。所长刚刚接到镇领导的电话,要他亲自到现场处理,领导说,这件事情处理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我镇招商引资的大事,既要让死者得到一定的赔偿,又要保护投资者的利益和积极性,更要防止事态扩大,要确保社会安定。镇领导是接到了罗总的电话后,对派出所所长做出这样的指示的。罗总在听到小桃告诉他的这个消息后,只愣了一分钟,就立即给镇上的领导打了电话,请求支持,罗总知道,要把这事摆平,没有镇领导出面不行。而他在打完了电话之后,也立即和小桃开车往回赶了。

在派出所所长和其他民警的强有力的处理下,死者家属亲人终于被安抚下来,包工头和小桑也被带到派出所谈话、做笔录。殡仪馆的殡葬车也开来将尸体运走了。接下来的事是商量赔偿的金额。小桑虽然年纪轻,但毕竟也是大专生,也工作了这多年,他一口咬定不是他的责任,也不是公司的责任,他们与包工头签有合同,其中注明了安全由乙方全权负责,施工过程中出现安全事故,一切责任皆由包工头负责。包工头却说责任在甲方,本来春节前不浇的,甲方硬要浇,一定要赶工期,你说没几天就要过年了,谁家里没点儿事?哪个在这儿做心里安心?一时着了忙,没注意,哪知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公司不承担责任,要我承担,没这个道理,再说,我就做了你这点活计,我也没有钱赔!派出所所长发了火,说:两方都有责任,都要赔偿,出了人命,不把你们抓去坐牢就是客气的了,还在相互推卸责任,真不像话!先关起来再说。

小桑和包工头就被关在派出所里。包工头玩烂的,关就关,反正没有钱,我是个人,他是公司,不愁他公司不把钱。小桑被一关,心里就有点五点六点的,不知派出所会怎么处理,不知会不会吃官司,又不知小桃和罗总什么时候来。想到姐姐,想到罗总,忽然耳边就响起在医院里那个死者亲属讲的话,姐姐真的跟罗总打搞?曾经小桑也跟苇子议论过,小桃姐跟罗总关系可能不一般,但小桑又不完全确定,也不愿相信。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了,而且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这事儿可怎么好呢?姐夫知道怎么办呢?这厂还能不能继续办下去呢?又出了这死人的事,罗总会怎么看待我呢?他还会信任姐姐、信任我吗?想到这些,小桑非常后悔,感到很对不起姐姐,也对不起罗总,他恨自己无能,为什么没有事前料到可能会发生的危险呢?为什么不坚守在工地,看着他们施工呢?为什么要去买什么年货啊?姐姐是怎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啊?这让姐姐怎么在罗总面前做人啊!小桑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让自己代替那个小工去死!

十 九

傍晚的时候,小桃和罗总赶到了镇上,他们先找了镇长,交换了情况,然后又来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所长接待了他们,并将具体情况跟他们做了沟通。他们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该承担的责任决不推卸,该给的赔偿一分不少。只不过要尽量缩小事件影响,尽快达成解决的协议。

之后,所长就将小桑和包工头放了出来,把死者家属代表也请了过来,三方分别安排在三间房子里,分头做工作。对死者家属代表既给予抚慰,听取他们的要求,也讲明政策、法律,晓之以理,据之以法,对其漫天要价、无理要求也予以说服、教育;对包工头,则主要采取吓和压的方法,明确他对事故负有主要责任,承包合同白纸黑字写在那儿,不拿钱就要去坐牢;对罗总这一方,他们尽量予以帮助,能少赔一分就少赔一分,这件事镇领导打了电话,关系到全镇招商引资的大局,关系到外来投资老板的人心稳定。所长和几个警察一会儿到这个房间,一会儿到那个房间;一会儿和风细雨、苦口婆心,一会儿较量起来,高喉咙大嗓子的叫上几句。一直到下半夜两点多钟,三方才达成一致,并在拟好的协议上签了字。

小桃在参加谈判的时候,发现有一个警察很眼熟,想了半天,突然想起,那天到镇招待所查夜的警察就是他,不禁有点不自在起来,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别人发现了似的。罗总似乎也认出了那个警察,但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些闲事。这次事故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有了一种出师不利、出师不吉的感觉。尽管当小桃告诉他时,他并没有像遭遇到晴天霹雳似的被击垮,也没有出现手足无措的慌乱,而是有一种镇定自若、处事不乱的大将风度。现在,事情终于在他心理预期的范围之内处理完了,那种不利、不吉的感觉却突然地在他的心里变得强烈起来了。而一旦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人也立即变得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劲儿也没有,更不想再说一句话,所长喊他去吃点夜餐也不愿意,晕晕乎乎的大脑成了一片空白,脸色也变得蜡黄蜡黄的,好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又好像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时间太晚了,大家都实在太疲劳了,再不休息天就要亮了,小桃、小桑、苇子就一起扶着罗总去镇上的招待所睡觉。小桃和苇子睡一间房,小桑和罗总睡一间房。没上床时瞌睡如山倒,头搁到枕头上却又睡不着。四个人都在铺上辗转反侧着,不时发出叹息声,直到天快亮时,才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罗总、小桃、小桑、苇子一起来到米庄村厂房建筑工地,只见没有浇筑完工的传达室屋顶凹凸不平、毛毛糙糙地裸露着,吊着铁葫芦的毛篙倒在地上,拌和机里还有大半桶的水泥砂浆已经凝固,也没有人清理,卷扬机趴在地上,钢丝绳一圈一圈地散在一边,那些灰桶、振动棒、瓦工用具、未拆包的水泥、黄沙等,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无人过问。拌和机机脚的三角铁和地面上,还隐约可见发黑的血迹。见到罗总他们来到工地上察看现场,村子里不少人也围过来看稀奇。一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厂子没办起来,倒先送了条人命,真不吉利!”

“那小工早上来的时候还跟我说过话,活鲜鲜的一个人,就没有了,没几天就要过年了,真可怜!”

“赔了多少?听说赔了10万?这么多?不少,不少……”

“多什么?人家一条命!”

“这姓罗的,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从城里跑到这儿来办厂,让夏长喜家的丫头小伙作耗钱,白白把钱他们赚……”

“听说那姓罗的跟小桃打搞呢,不然会有这样的好事?”

“哦,真的有这事?你可不要瞎说呀,人家是招商引资……”

“什么招商引资?招‘娼’引‘妓’!”

“别乱说,你家女儿不是还想进来工作吗?”

“打死我也不肯她来了,进这个厂,不吉利,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出事了……”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

这些议论,有的罗总没有听见,有的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朵。刚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罗总还没引起注意,后来说到“姓罗的”等等时,便注意听了,这一听,把罗总的脸气得铁青。真想不到这里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想不到好心好意的投资项目在他们眼里却是这样的看法。罗总心里一阵发凉,加之这时正好刮来一阵西北风,更是禁不住颤抖起来。小桃虽然没有听清楚人们的议论,但从那些人咬耳朵说话的神态上,她就能猜个七八分。她冷着脸,不看他们,也不与他们打招呼。小桑和苇子却像犯了罪的罪犯一样,可怜巴巴地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敢讲,随时听候罗总的发落。

在厂子里又转了转,看了看已经封顶了的主车间,以及其它一些附属建筑,罗总终于下达了他的决定:工厂暂停施工,他先回去,小桃留下,处理善后事宜,加之春节已到,在家过春节……罗总说完,就离开了他们,开上车子走了。

小桃看着远去的车子,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二 十

这个春节,小桃过得很不好。

曾经,她因为在城里混出了个人样,被村里的女人们所羡慕;曾经,她因为帮村里引进了一个项目,被村干部们视为功臣;曾经,她因为将弟弟、弟媳都安排进了公司,而在家里拥有了特殊的地位……然而,由于意外的死了一个人,一切都改变了!

首先是罗总独自一人回城、叫她留下在家过春节,让她心中忐忑不安。这是以前所从未有过的。以前过春节,她想回来,他都设法阻止,就是同意她回,也只准许两三天,除夕到家,正月初二就要回去,美其名曰“加班”。这一次竟然这样大度,连什么时候回去都没说,难道因为工地上死了人,让他蒙受了损失,使得他对小桑,对苇子,特别是对我,有了反感,甚至对在这儿投资办厂有了后悔,产生了动摇?要是真的这样,弄个“烂尾工程”在这儿,岂不让人笑死?

新年在热闹的鞭炮声中到来,可小桃心中却没有一点喜气。大年初一的早上,不是因为要拜年,小桃甚至都不想起床了。在米庄村,有春节成群结队挨家挨户拜年的习俗。当拜年的队伍来到小桃家时,一家人刚刚吃完了早茶。大家涌进院子,向水根的妈妈拜年,向小桃、水根拜年, “健康长寿啦!”“恭喜发财啦!”等等吉言好语响成一片。水根妈给孩子们拿糖,水根给大家分烟。拜年的人群中,不少人家的孩子已经被招进了服装厂,因此对小桃就多了一分热情,有的还忍不住问小桃,春节后什么时候能上班。小桃只是笑笑,不知如何回答。大家也不再多问,说上几句好话,再到下家去拜年。大过年的,谁也不愿提及不开心的事情。水根自然要跟大家一起去拜年,小桃将他们送到门口,正要进屋,这时豆花的父亲广福叫住小桃,说豆花春节后就不到服装厂去了,她的姨夫给她另外找了一份工作……小桃没想到豆花要离厂,只“噢噢”了几声,心情突然变得沮丧极了。

正月初二,小桃和水根带着儿子嘟嘟去父母家拜年,因为小桑、苇子白天也去丈人家拜年了,夏长喜就留小桃一家吃了晚饭再走,并打电话给小桑叫他们下午早点回来,晚上陪陪姐姐,一家人一起吃顿饭,说说话,也商量商量明年该怎么办。小桃就答应了。可是,晚饭桌上,男人们几杯酒喝下去,嘴却有些收不住了——

夏长喜说:“要好好地哄住这姓罗的,不能让他跑掉,一定要让工厂开工投产,到那时他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他跑掉,这厂还不就是咱们的?……”

水根说:“他怎么会跑?人家已经投了那么多钱,现在停下来,谁给他钱?这砌的个半拉子房子有什么用?”

小桑说:“这几个月我真是吃了大苦了!本想最后能落个好,老板表扬表扬,包个大红包,想不到出了个人命,一切功劳一笔勾销,连一点苦劳都没有了,我跟苇子几个月没拿他一分钱……”

夏长喜说:“苇子的账上就没有一分钱?”

苇子说:“其它的费用、工资都支掉后,本来还剩几万块钱的,现在都被死人一瓢舀走了。”

水根说:“这事小桃应该跟罗总说说,小桑、苇子的工资怎能不发呢?好在我没去上班,要是去上了班,恐怕也是做白工,也没钱拿……”

小桑说:“当初要是姐姐把我介绍到城里他的公司去,不搞这个招商引资项目,也没这么多的麻烦……”

小桃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撂下碗筷,气呼呼地说:“你们这说些什么话?当初不是你们要我去参加欢迎会的吗?不是你们跟在大队干部后面一天到晚要我弄个项目的吗?你们两个要进厂里来,不也是你们自己一早一晚的找我的吗?现在刚出了一点事情,你们就熬不住了,你们就抱怨别人了!你们怎么没从人家罗总角度设身处地想一想,人家投了那么多钱,容易吗?人家把这么大的事情交给你们去办,对你们这样信任,你们对得起人家吗?你们这样说,叫我怎么办?”

小桃越说越生气,越说越伤心,不禁趴到桌子上哭起来。小桃一哭,三个男人没了主意。夏长喜说:“哎呀,小桃,你哭什么呀?又没怪你,这不是家里人随便谈谈嘛……”水根也说:“爸……爸……说得对,没有怪你,你哭啥呢?人死了,又不是你的责任,他姓罗的也不好怪你……”小桑见姐姐生了气,哭起来,急忙跟姐姐打招呼,说好话:“姐姐,怪我说得不好,怪我,怪我,我没有把事情做好,我对不起你,让你不好做人……”

回家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钟,小桃洗漱了一下,就钻进了被窝。外面还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可小桃却听得心烦。新年到底会带给她什么?新的一年里姓罗的到底有什么打算?厂子到底怎么办?什么时候能开工?她什么时候去城里?是她自己去,还是他来接她?会不会再出现其它什么变故?……这些问号,一个个如乱麻一样缠绕在小桃心里,缠得她的心一阵阵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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