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宝瓶盯着自己的体检报告单有些发呆，满眼的红箭头就像无数支滴血的冷箭嗖嗖地向他射来。其中一项叫“转氨酶”的竟高出正常值十几倍。他不敢马虎，赶紧去找医生咨询。
  市医院的内科主任是个大约正在经受更年期折磨的女人，毫无表情的脸上压着一副男式眼镜。她看了一会报告单，又瞥了一眼旁边的方宝瓶，说，你是个干部吧?方宝瓶点点头。她又说，都是公款吃喝惹得祸呀，你看看，肝都快硬化了。不过问题不大，反正你们本事大，不行就去换个肝。方宝瓶被她说得冷汗直冒，立马就感到肝部有些隐痛。
  女医生似乎很得意自己说话的效果，继续发力道，戒烟禁酒是你唯一的出路。口气就像警察对负隅顽抗的歹徒喊话。方宝瓶也顾不上和她计较，诚恳地点了点头，因为从人家的话里至少听出自己还是有出路的。
  对克制烟酒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过，但就是做不到。特别对酒，简直就有一种鱼儿离不开水的感觉。他所在的高庙乡穷得清汤寡水，干部们也穷得只剩下在酒桌上的豪情了。如果连喝酒都不爽快，那就真的会被人遗忘了。方宝瓶作为班长，理应首当其冲要和各路神仙在酒桌上过招。可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然全面告急了。
  刚出医院，就接到县目标办主任肖铭打来的电话，说是晚上要带几个朋友去高庙吃羊肉。方宝瓶放下电话赶紧往乡里赶，老肖可是得罪不起的主。年底的综合考核就要开始了，高庙乡这些年来老是在全县垫底，今年方宝瓶瞄准了另一个贫困乡，想找个垫背的，这样，目标办就显得很重要了。
  晚饭安排在镇上的香飘飘羊肉馆，菜上得差不多的时候，方宝瓶就招呼正在打牌的老肖上座。老肖闻到羊肉的香味就来了精神，喧宾夺主地嚷着拿酒。方宝瓶则感到浑身不自在，喝酒前一再解释自己的身体状况，甚至出示了体检报告。老肖说，你就别装孬了，谁不知道你“方一瓶”啊。方宝瓶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端起了酒杯。
  一大杯酒喝下去后，方宝瓶就变得有些视死如归了，女医生的告诫也抛在了脑后，竟主动向客人出击。一番推杯换盏后，不觉有些酩酊。方宝瓶硬着舌头向老肖提到了考核的事，老肖不做声，专心致志地啃着羊头，等把羊头上的肉吃干净了，老肖拍着羊头，笑着对方宝瓶说，今天就看方书记在酒桌上敢不敢把头昂起来了。方宝瓶经不住激，说，不就是喝酒吗，反正留命也当不了皇帝。说完就把大杯斟满，一仰脖子喝了下去。老肖只好接招，同样也喝了一大杯，然后向他竖起了大拇指。但方宝瓶眼里看到的却是一排大拇指。
  喝得沟满壕平，肖铭和方宝瓶说起掏心窝子的话来，宝瓶，你也不能老在这穷旮旯干了，得想想办法啊。
  这句话勾起了方宝瓶一肚子心事。他在高庙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像枚定海神针定在那里了，眼看着别人都飞针走线地从乡镇跳到县直部门，有的甚至在县几大班子里都站了一席之地，而自己这枚曾经锋芒闪亮的针却锈死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中了。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哀叹起来。
  肖铭知道他的苦衷，劝他要抓紧活动活动。方宝瓶借着酒劲发牢骚，我一个破庙的穷住持，一无背景，二无资源，你让我怎么活动？老肖说，你看人家活得郁郁葱葱，那就是通过活动争取到了阳光雨露，你倒好，把自己埋在那里等枯萎。方宝瓶发出感慨，唉，真是病树前头万木春啊。肖铭又说，病树并不可怕，关键是要发新芽，发出让领导感兴趣的新芽来。
  两人醉言醉语地聊了一番，方宝瓶心里感到一阵翻江倒海，忙跑到卫生间吐了起来。
  等客人走后，方宝瓶迈着踉跄的步子准备回家睡觉，忽然又想到县委书记何远明天要来乡里调研，而办公室给他准备的汇报材料他还没来得及看，就坚持往乡政府走去。
  拿起桌上的那份材料，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正在烦躁，手机又响了，是姐姐打来的，问他外甥做农电工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方宝瓶说，我算是前世里欠你们的，你们不把我折腾死是不会罢休的。说完，就把手机挂断了。
  发完脾气，他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方宝瓶从小母亲就去世了，家里有一个多病ef448971d655697d026f37d344279d4f7849d19376b88c008b3c410d27290e48的父亲和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是哑巴，一直独身，姐姐很早就承担起家庭的苦难。为了保证方宝瓶念书，聪慧的姐姐初中就辍学了。方宝瓶清楚地记得，姐姐那时候经常到山上扒茅草柴，然后挑到集市上去卖，瘦弱的身影常常被淹没在硕大的柴草担中。
  为了照顾这个家，她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一个上海知青爱上了勤劳美丽的姐姐，每天晚上都到他家附近来吹口琴，时间一长，姐姐就不知不觉合着他的拍子唱了起来。一场朦朦胧胧的爱情就这样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滋生了……
  但姐姐的爱情是非常短暂的。上海知青回城的时候，决定带她回去见自己的父母，但姐姐却意外地回绝了他。经过慎重考虑，她觉得这个家实在是离不开她。就在那个知青返城的第二年，姐姐结婚了，丈夫是村里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姐姐是个苦命人，结婚没几年，在建筑工地上做工的丈夫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把手脚都摔坏了，从此不能再干重活了。
  方宝瓶当了干部后，就很少能顾上家，有时候他也想为家人做点什么，但一忙就忘了。家里人也很少麻烦他，怕耽误了他的前程。
  姐姐这时候找他，恐怕也是万不得已，方宝瓶想哪天得空再向她解释一下。
  
  二
  
  方宝瓶一大早就头重脚轻地来到了乡政府大院，他亲自察看了一番卫生状况，然后来到办公室，像往常那样，第一件事就是用布小心地擦拭桌上的那只老鹰标本。每次看到它展翅欲飞的样子，他就为之一振。接下来，他就取出汇报材料仔细审阅起来，在领导有可能追问的地方都做了备注。
  在劝走了两拨上访的群众后，方宝瓶在大门口迎来了县委书记何远。何书记这次是专门来调研“双增”问题的，也就是农业增效和农民增收，陪同的还有好几个县直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方宝瓶就像看到久别的亲人一样，咧着嘴老远就伸出双手迎了上去。
  说老实话，高庙乡作为一个纯农业乡，已经很长时间没接待过这么多领导了。领导的精力大多花在了那些工业重镇上，这也难怪，谁叫人家贡献大呢。
  在会议室坐定后，方宝瓶就开始汇报了。但刚说几句就被何书记打断了，我没工夫听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你还是说点实的吧。方宝瓶的话被打断后，显得有些紧张，就开始从汇报材料里找那些“实”的东西讲，但却疏忽了讲话的逻辑性，多少有些杂乱。何远又说，老方，看来你是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了，那我们还是揭开茶壶盖去看看吧。说完，站起身就要下村里去看。方宝瓶心里有些发慌，本来他是想通过汇报来拖延一点时间，尽量减少何书记下去看的时间，因为确实也拿不出多少像样的东西来给领导看。没想到计划一下子就被何书记打乱了。
  一干人神情严肃地跟在何书记后面出了会议室。
  何远没有按照方宝瓶给他设计的线路走，而是随机走村入户，结果看到了方宝瓶最不想让他看到的现象。
  一路上，好多良田都被挖成了水塘，有的水塘已经干涸见底了。原来由于前几年河蟹市场火爆，引发了挖田养蟹的狂潮，但由于缺乏科学引导，螃蟹的成活率和品质都上不去，结果很多蟹农血本无归。有的丢下废弃的蟹塘，举家外出逃债去了。
  何远越看越窝心，指着那片坑坑洼洼的农田说，老方，这就是你们的“双增”成果？方宝瓶嗫嚅着想做些解释，但一时又没找到合适的言语。
  何远越说越来气，方宝瓶，你高庙工业搞不上去我不怪你，但想不到农业也是没一点看相。你们这样脚踏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怎么对得起一方百姓？
  方宝瓶涨红着脸站在哪儿，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何书记连中饭都没吃就走了，临走时黑着脸对方宝瓶说，我还会再来的。
  方宝瓶看着绝尘而去的一号车，愣在了那里。本来他还想趁今天这个机会，见缝插针向何书记再提一下自己调动的事。他曾经向何书记提过，也不指望能调到那些热门的科局，能到文体局这样的二类局去当个局长就心满意足了。但今天何书记没给他一个再次倾诉的机会。
  
  何远拂袖而去的当天晚上，方宝瓶在乡里召开了党政联席会，专题研究“双增”问题。会上，大家都承认高庙乡要想弄出点名堂来，也只能在农业上做点文章了，但在谈到怎么弄的时候，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方宝瓶有些失望，长期以来，高庙无意中就成了县里惩罚性交流干部的汇聚地，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和占着茅坑拉稀屎的都在这里欢聚一堂。
  方宝瓶在烟雾缭绕中沉思起来，他忽然想起肖铭所说的病树发芽的话，于是做个手势让大家静下来，他说，咱高庙就是棵病树，要想一下子枝繁叶茂是不可能的，得赶快发出新芽来，不然就有可能被人连根刨起。大家还是围绕如何发新芽来讨论吧。
  又是一阵不着边际的争论，方宝瓶最后只好自拉自唱起来，说，照咱乡目前的情况看，要想普遍开花恐怕不行，必须着力打造一个“双增”示范点，让它去逐步引领全乡的发展。看大家不做声，他接着说，我看就拿四方村来做点怎样？选择这个村做示范点他是有些私心的，四方村是他的老家，他的家人们都还灰头土脸地生活在那里。说老实话，这么多年来，他也没给老家人像样地做过什么事。这次让四方村这片新芽发出来，既能体现自己的政绩，也能惠及家人，真是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大家纷纷附和，不附和又能怎样，方宝瓶毕竟是乡党委书记兼乡长。
  散会后，方宝瓶叫鲍有欢到他办公室去一下，他要和他商量一些具体做法。
  鲍有欢是县里派下来的挂职科技副乡长，下乡前他是县拆迁办的副主任。能够从一个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弄到乡里来挂职，全靠了他在农委当主任的舅舅。舅舅希望鲍有欢挂职期满后最好留任，这样就能顺利地转为公务员了。
  鲍有欢是个典型的“见人熟”，虽然自身的官和权都不大，但因为擅长组合调动各种人脉资源而变得神通广大。
  鲍有欢打着酒嗝晃进了方宝瓶的办公室，“都彭”皮带上引人注目地挂着手机、名片盒、打火机，还有一块生肖玉佩。他一直很注重“造型”，即使穷得只剩下一块钱，他恐怕也要用这块钱买个烟嘴叼在嘴上。他说过，当年杜十娘要是把百宝箱里的珠宝都挂在身上，李公子也不会干出那种蠢事来。
  鲍有欢到乡里来挂职后，方宝瓶压根就没把他当整劳力，只是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够释放一下能量。
  鲍有欢坐定后，方宝瓶就说，有欢啊，示范点定下来了，下一步就取决于项目了，现在就看你的了。鲍有欢还没等方把话说完就拍起了胸口，方书记你放心，这也是我科技副乡长的责任。方宝瓶有些好笑，心想世上可能就没有鲍有欢不敢接的活了。
  方宝瓶还想叮嘱几句，忽然听到了敲门声。乡计生办主任韩满月甩着个大胸脯进来了，喊他们去吃兔肉，原来几个联防队员打了一只野兔正在烧。方宝瓶没有心思去吃，鲍有欢则跟着她走了。一出门俩人就调起情来，方宝瓶想，真是一对活宝。
  
  三
  
  接连几天，方宝瓶带着鲍有欢在县里市里到处跑项目，最后还是在鲍有欢的舅舅市农委唐主任的指点下，他们找到了市农科所的几个专家。
  专家们随他们到了四方村，在初步察看了村里的土壤等情况后，推荐了一个特种蘑菇的栽培项目。专家说，过去人们都推崇吃四条腿的和两条腿的东西，现在都稀罕吃这“一条腿”了。他们还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播放了一段关于蘑菇栽培的视频。当那些鲜嫩的蘑菇像一把把小伞撑开时，方宝瓶随之也兴奋起来了，从那一刻起，他就认定了这个项目。
  看中了项目后，方宝瓶亲自召集村干部们开会，研究下一步如何去推进项目落实。支书方五一说，四方村的人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泄药了，万一蘑菇种砸了那可要出人命。方五一论辈分算是方宝瓶的远房叔叔，当年方宝瓶在村里当文书的时候他就当村长了，在村里威信很高。方宝瓶对他比较尊重，解释说，三叔，我的意思是先示范后推广，当务之急要有人带个头，特别是村干部当中要有人带头。
  民兵营长来顺嬉笑道，我倒老是长出三条腿来，可惜多的那条腿不是蘑菇的腿。
  方宝瓶说，你小子就是没个正经。
  方五一说，别听他撒歪尿，我们推出一个带头的来就是了。
  正说着，来顺的小灵通响了，音乐是“狼爱上羊”。方五一一听就不耐烦，说，我让你换曲子你怎么就是不听？狼爱上羊那是爱上羊的肉了。众人大笑。来顺赶紧出去接电话。
  等来顺接完电话回来后，方五一郑重宣布，经过村两委研究决定，推荐来顺作为蘑菇种植示范户。来顺傻了，头摇得就像动画片中的阿凡提，他没想到出去接了个电话，自己就成了带头人。这时候，大伙都齐心协力地劝他。方宝瓶也表示乡里会适当给予补助的，另外还准备向上积极争取项目支持。好说歹说，总算把来顺这只鸭子赶上了架。
  方宝瓶还想在村民中找几个带头人，他首先想到了姐姐。进了姐姐家的小院子，姐夫正拖着一条腿在喂猪，姐姐在挥汗如雨地劈柴。看到他来，两人赶忙歇了活迎上来。方宝瓶发现姐姐又老了许多，五十才出头的人看上去已经是十足的老太婆了。
  听方宝瓶说完来意，姐姐叹了口气，兄弟，姐不是不想给你撑这个面子，可你看这一大家子，爹、哥哥和你姐夫哪个不要我操心啊，我们也没这个本事带这个头呀。
  方宝瓶实在不能再说什么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劳苦大众都集中在了自己家里。
  离开了姐姐家，他又去看望了父亲和哥哥。父亲这几年小脑萎缩得厉害，糊涂起来到处乱跑，幸亏有哑巴哥哥看着他。
  在老屋里，他和父亲默默地坐了一会。哑巴在一旁用一把小刀仔细地刻着一截树棍，方宝瓶问他干嘛，他用手势告诉他，在做两个烟斗，他和弟弟一人一个。
  方宝瓶出村的时候，迎面碰上了香柳。每次见到香柳，他的心头总是一颤。
  当年他高考落榜后，一直自卑而沉闷地待在家里。后来他到村里当文书，香柳到村小当代课教师，两人开始了交往，日子一下子就变得明媚起来了。那时候俩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贫困的生活并没有妨碍两个高中生对诗情画意的向往。他们激情澎湃地谈论着工作、生活和文学，但就是没谈到爱情。原因是香柳长得高挑水灵，而方宝瓶那时候又瘦又黑，家里也特别穷，他始终不敢去捅破那层窗户纸。方宝瓶调到乡里当农机员时，香柳送给他一本《泰戈尔诗集》，一片檀香书签夹在书中。他顺着书签翻开一看，看到了那首《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他至今还记得那几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方宝瓶不知道香柳是不是有意将书签夹在那一页的。
  就在方宝瓶准备找机会向香柳表白时，却出现了一个插曲，有人要为他的婚姻做主了。这个做主的就是乡党委书记，一个在方宝瓶当年看来是个高山仰止的人物。在爱情和前程面前他犹豫了，最后他稀里糊涂就娶了书记的远房侄女、乡里食堂大师傅的女儿。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至今还是他老婆的女人有间歇性精神病，只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香柳是专门来找方宝瓶的。自从方宝瓶走出他的生活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草草把自己嫁给了村里一个叫双牛的汉子。她现在靠养猪日子过得还不错，只是还记挂方宝瓶。听说方宝瓶为种蘑菇的事亲自来村里动员，就主动跑来请缨了。
  宝瓶哥，我也想种菇。
  真的？那可是要冒风险的。
  我不管，只要你看中的，亏我也认了。
  方宝瓶心里暖暖的，看着眼前这个依然美丽的女人，他想起了过去那些单纯而青涩的日子。
  正想着，香柳塞给他一包东西，说，这是葛根粉，解酒的。方宝瓶捧在手里，沉沉的。
  
  四
  
  来顺和香柳的蘑菇总算种了起来，但加起来只有三个大棚，看上去没什么气势。方宝瓶就琢磨要到上面去争取项目支持，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群众来种蘑菇。
  方宝瓶拽着鲍有欢又去了趟市农委，唐主任被他们缠得没办法，就把分管项目的巫副主任找来，请他先到村里实地察看一下再说。
  
  老巫干了十多年副职，一直没扶正，心态不太好，说话不阴不阳，做事不紧不慢，这可急坏了方宝瓶。后来听说老巫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钓鱼，就赶紧张罗着请他到四方村水库去钓鱼。
  为了把服务搞得更加周到，鲍有欢甚至想到请几个姑娘专门来给他们穿诱饵，但一时却没有找到合适的，于是就在邻村的丧葬鼓号队里找了几个女子过来顶差。
  一切准备就绪后，老巫和他的钓友们全副武装地来了。方宝瓶带着鲍有欢和方五一小心伺候在左右。那天鱼儿也很配合，前赴后继往老巫他们钩子上咬，忙坏了几个穿诱饵的女子。
  一条大青鱼上了老巫的钩子，鱼竿立马就弯成了一张弓，紧接着鱼竿滑轮上的鱼线就迅速地弹射出去了，老巫手忙脚乱地应付起来。好不容易把鱼引到了岸边，那鱼又做起最后的挣扎，眼看就要脱钩，方五一纵身跳进水里，像抢救落水儿童那样奋力把鱼举出了水面。
  中午吃饭的时候，鲍有欢就让那几个女子也过来陪酒。喝到高兴处，老巫问身边的胖女人在哪里做事。那女人正要开口，鲍有欢醉醺醺地插嘴说，她是专门为躺在那里的人服务的。
  搞美容的吧？老巫打量着胖女人说，下次我也躺着，你可得好好服务哟。
  那当然，只要你躺下来，我们都会围着你转。胖女人殷勤地说。
  不敢当，不敢当。老巫显得很满意。
  几个人笑弯了腰。方宝瓶想笑，但又怕老巫看出破绽来，赶紧把话题岔开了。
  但接下来差点出了岔子。那个胖女人喝多了，自作主张弄来一把长号吹了起来。刚开始吹的是《走进新时代》，老巫听了，那张平时不苟言笑的苦瓜脸上绽放出一种陌生的笑容。后来不知怎么调子就变了，方宝瓶听出有哀乐的声调，赶紧制止了。但老巫也听出了端倪，笑容立马就消失了。
  就在非常尴尬的时候，香柳出现了。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羊毛衫，头发向后绾成一个髻，显出一个成熟女人的风韵。她是听说方宝瓶到村里来了赶来看他的，正好遇到这种场面，看出他有些为难，就主动站出来解围。
  香柳径直走到老巫身边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村里的养猪专业户，听说市农委的领导来了，特意赶来敬杯酒，为的是感谢领导长期以来对猪农们的关心。说完，斟满一大杯酒双手捧起一饮而尽。老巫突然来了兴趣，对方宝瓶说，想不到四方村还有这样能喝会讲的美女能人。香柳说，我还会唱呢。说完就清唱一首当地民歌：
  太阳当中不当中，
  小妹子送饭下田冲。
  问声送的什么菜，
  一碟子韭菜一碟子葱，
  一碟子鸡蛋颤融融，
  一碟子莴笋脆崩崩……
  歌声清纯质朴，委婉舒展。方宝瓶忽然觉得往日重现，当年他帮家人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香柳总喜欢站在田埂上对他唱这首歌，唱完了还俏皮地冲他笑着。每当香柳的歌声响起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弥漫起一丝甜蜜，正是这丝甜蜜化解了生活中的苦难……
  方宝瓶的思绪被老巫响亮的掌声打断，老巫兴奋地斟满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香柳，然后拉着她和自己一同喝干。
  那天晚上，香柳喝醉了，方宝瓶送她回家的时候，她一直喋喋不休地问他，宝瓶哥，你知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吗？
  方宝瓶一直低头不语。他怕一搭腔就会溅出火花来，这对自己来之不易的前程没有什么好处。
  巫副主任回去后，在主任办公会上力推荐四方村的蘑菇项目，唐主任就汤下面，同意对四方村的蘑菇产业给予项目扶持，并计划将四方村打造成名副其实的蘑菇专业村。
  有了项目支持，种蘑菇的人就多了起来，他们都指望靠着这“一条腿”跳进蜜罐里了。而方宝瓶则把自己的政绩甚至政治生命也绑在了“这条腿”上了。
  
  五
  
  率先长出来的是来顺和香柳种的蘑菇。方宝瓶亲自去查看了蘑菇的长势，当他看到那一把把舒展的小伞时，一种莫名的兴奋在胸膛中涌动，脱口而出，真像是一把把天堂伞啊。香柳说，那咱村的蘑菇今后也叫“天堂伞”牌吧。大家齐声称好。
  当丰收既成事实后，接下来就是销售问题了。方五一带着来顺和香柳跑了市里和县里的很多家超市、饭店，鼓足勇气做起了推销。他们将自己的蘑菇说成了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也没能打动那些老板。说到最后，人家只答应进一点货，但钱却一时半会给不了。
  方宝瓶只好又磕头作揖去求那些有钱的部门，人家还算给他面子，答应在单位的食堂里帮助销一点，但还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来顺看蘑菇不好销，就把气煞在方五一身上，背着一袋蘑菇往方家一放，说，我这个蘑菇大王是你恩赐的，你还是好事做到底，替我再担待点吧。说完转身就走，气得方五一直跺脚。
  香柳没有抱怨，她和双牛挑着蘑菇去城里卖。
  城里的菜市场里是要交很高的摊位费的，他们只好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几个五大三粗的城管队员神兵天降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极其熟练地踢翻了他们装蘑菇的筐子。蘑菇撒了一地，香柳赶紧去捡，可被筐上的绳子一绊重重地摔倒在地，引来城管们的一阵哄笑。双牛怒不可遏，抽出扁担就要拼命，但城管们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制服了。
  那天上午，双牛在老婆的抽泣声中，表情木然地把剩下的蘑菇倒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眼看着蘑菇卖不出去，方宝瓶心里也是火急火燎，因为这将影响到蘑菇种植的下一步发展。他把几个副手招来研究对策，商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看鲍有欢没来，就赶紧打他手机。
  鲍有欢正在市里的“梦幻浴都”和一帮承包拆迁项目的狐朋狗友洗澡，接到方宝瓶的电话，他醉语朦胧地说了几句，居然就把电话放在了一边。
   方宝瓶有些病急乱投医，他想马上找到鲍有欢看他有什么办法把剩下的蘑菇销出去。赶到“梦幻浴都”，打鲍有欢手机老是不通，只好从一楼找到三楼。三楼一位领班模样的小姐打开一个房间，让他先休息一会。方宝瓶进去一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要起身离开，房间里鱼贯进来了十多个衣着暴露的小姐。还没等他开口，小姐们就搔首弄姿地争着要他点自己。方宝瓶赶紧摆手说不行，小姐们却异口同声说男人不能说不行哟。
  情急中，他说要先吃点进口猛药，就从包里掏出一个装着粉状药物的瓶子，打开盖一口气吃完。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都说这药一克就能管三天，我今天也豁出去了。小姐们愣住了，面面相觑了一会，纷纷借故离开了这个刚刚服用了过量“进口伟哥”的男人。
  方宝瓶暗自庆幸，多亏随身带了香柳给他的葛根粉。
  等小姐们走开后，方宝瓶慌忙脱身，下楼的时候刚好碰到迈着醉步的鲍有欢，就把他大骂一通，老子为卖蘑菇的事跑得血奔心，你他妈还有心思在这里潇洒。鲍有欢嬉笑着赶忙赔不是，然后说，你放心，不就几个蘑菇嘛，等会我让兄弟们去搞定。方宝瓶这才气顺了一点。
  当天晚上，方宝瓶睡觉的时候，隐约闻到身上还有股香水味，这味道使他浑身变得燥热不安。老婆最近几年经常发病，现在已经发展到金身难破的地步，更别说亲热了。方宝瓶只好把旺盛的欲念转移到工作和仕途的打拼上。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会想到男欢女爱的事，但他立即就会拼命封堵这心头的烈焰。他羡慕那些和女人们有故事的男人，比如说鲍有欢，那些漂亮女人见了他就发嗲。但他知道自己是做不了鲍有欢那样的男人，鲍有欢有个好舅舅，可以跌倒了再爬起来，可以借着东风走他想走的路，而自己是好不容易从土里拱出来的人，从村里的一个小文书一直拱到乡一把手的位置，一路的辛酸和艰难时常提醒他不能有任何闪失。
  当天晚上，方宝瓶又在梦里和一个面目不明的女人汹涌澎湃了一回，醒来时他有了一种负罪感。
  压抑的生活让方宝瓶做过很多和各种女人云缠雾绕的梦，但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梦见过和香柳在梦里做那样的事。
  方宝瓶七荤八素地想了半夜心思，快到天亮的时候才昏昏睡去。
  一大早，方五一就打来电话，说有人带来一辆货车把来顺和香柳家剩下的蘑菇全拉走了。方宝瓶放下电话，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身上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六
  
  四方村种蘑菇的事经市报宣传后，名声一下子就出去了，引来了不少参观学习的人。县委办通知说，何书记近期要到四方村去视察。
  方宝瓶吸取上次教训，亲自到四方村来安排迎接何书记的有关事宜。他要村里将沿途村民的房子刷了白，还在醒目的位置竖起了几块标语牌，其中一块牌子上写上“南呼北应，富民强村”几个大字。因为“南呼北应”是何书记新近提出的发展战略。
  四方村现在成了方宝瓶的“碗头鱼”，只要一来客人就会被端出来。马上要来的是一位能决定他命运的贵客，所以他要倍加小心地双手捧出这碗鱼来。
  那天早上，就在何远的车子从县城出发的时候，方宝瓶突然得到消息，说村里的刺头蒋十成要在村口拦何书记的车。蒋十成早些年干过很多行当，贩过菜，还养过猪，但喜欢赌博的他一事无成，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蒋不成”。他老婆对他忍无可忍，带着孩子跑回娘家，至今不肯回来。成了孤家寡人的“蒋不成”整天无所事事，特别喜欢找领导“交流”。一些领导被他弄得很烦，只好给点好处打发他，但他安稳一阵子就又会出现在领导跟前。
  方宝瓶赶紧找来方五一商量对策，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最后决定由来顺带几个人陪蒋十成打麻将。来顺老大不愿意，说输了咋办？方五一说，就是要输，但不能输得太惨，输惨了公家可补不起。来顺领了任务，带了两个人拎着副麻将把蒋十成堵在了家里。蒋十成经不住劝，半推半就地坐上了桌子。
  何远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四方村。在看了那些大棚后，何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方宝瓶心里的那块石头也算落了地。在村里的小会议室里，方宝瓶先汇报了乡里是如何指导村里走种菇致富道路的。这次他汇报得有血有肉，何远不时地点着头，甚至还插话表扬了他，老方啊，你还是有办法的，只要心里装着发展、装着群众，就没有干不好的嘛。
  方宝瓶很罕见地听到了何远对他的表扬，不觉有些心花怒放，头点得幅度几乎超过了颈椎所能承受的压力。
  轮到方五一汇报时，他哭穷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张口就倒出了苦水，何书记，咱四方村真是穷得对不起新社会呀，不瞒你说……
  幸亏老方的方言很重，何书记没听明白。方宝瓶悄悄踢了他一下，赶紧岔开了他的话题，说，老方同志的意思是，四方村虽然过去很穷，但他们不等不靠，一定会带领群众富起来的。
  何远对这次四方村之行总体上还是比较满意的，指示要不断扩大四方村的示范效应，争取在更大的面上开花结果。
  中午，何远突然提出要到农户家去吃饭，县委办的人有些发慌，因为说好了不在下面吃饭的。但方宝瓶心里有底，他事先已安排村里做了预案，让香柳在家准备了饭菜。
  香柳烧了几个和蘑菇有关的菜，何远吃得有滋有味。吃完饭，趁着何书记高兴，方宝瓶瞅了一个机会，又向他提出调动的事。何远说，高庙这摊子事暂时还离不了你啊，县委必须要物色好接班人才能让你走，好好干吧，到时候组织上会考虑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方宝瓶虽然没有得到准确的答复，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
  何远走后，四方村陷入了更加忙乱的局面。
  除了参观考察的，县里许多部门都过来总结经验。组织部来总结农组工作经验，农委来总结农业产业化经验，科委又来总结科技致富的经验，就连妇联也来总结香柳等几个妇女巾帼创业的经验。所有的部门无一例外地将四方村的发展和自身的工作联系在一起。
  四方村陷入了做典型的烦恼中，尤其是来顺和香柳更是应接不暇。县科委的人看到香柳家养的猪个个膘肥体壮，就追问是通过什么方法养出来的，猪到底吃了什么。香柳被问得不耐烦，就说每天给猪一百块钱，让它们去吃自助餐。来人被她说得哭笑不得。
  方宝瓶看出了大伙的不耐烦，就对村里的几个干部说，有人来比没人问好，来的都是客，一定要笑脸相迎。方五一说，问题是村里人还没有真正得到多少实惠，这样隔三岔五来人恐怕要耽误正事。方宝瓶说，有了人气就会有财气嘛。
  就这样，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一个叫白大龙的小报记者也来到了四方村。他说要写一篇纪实文学为蘑菇村树碑立传。他煞有介事地采访了一圈，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大谈自己的构思，谈着谈着就表露出了心迹，他说按规定做这篇文章是要收取一定的宣传费的，但考虑到四方村的经济状况，帮他推销二十箱“仙女玉液”酒就行了。
  方五一一听就不高兴，酒杯一放，态度突然恶劣起来，我看你还是自己留着慢慢喝吧。说完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把白大龙晾在一旁。
   白大龙反应过来后追了出去，高声喊了起来，姓方的，你别逼我栽刺，你四方村问题大着呢！
   我老方皮糙肉厚，就是不怕你刺。方五一头也不回。
  没过几天，方宝瓶把方五一叫到乡里，说白大龙要告村里向农户收取秸秆禁烧保证金的事。老方说，他告他的，四方村禁烧工作可是在全乡做得最好的。
  方宝瓶说，这我承认，但涉农收费毕竟是高压线嘛。
  大不了我回家扛锄头。方五一动不动就撂出这么一句，就像猪八戒动不动说要回高老庄一样。
  方宝瓶有时候也很羡慕那些村干部，做起事来可以无所顾忌，说起话来可以信马由缰，不像他那么患得患失。从内心说，他也想做个挥洒自如的人，但他做不到，他知道任何磕磕碰碰都有可能使他那来之不易的前程毁掉。比方说白大龙要找的这件麻烦事，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但上面一旦追究下来，四方村这个典型就没法再树了，自己可能还要承担领导责任。
  方宝瓶苦口婆心地开导着方五一，说，基层干部面对的疑难杂症特别多，难免有些做法上不了台面，你就是做了一千件好事，只要有一件犯规的事被人抓住小辫子就栽了，所以对那些来抓小辫子的要特别慎重，切不可意气用事。他还透露，现在很多地方在花钱干事的同时还要花钱消灾。
  方五一终于被他说得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嘴还是硬，我总不能打个香案把那姓白的供起来吧。
  方宝瓶说，这也没必要，你中午陪人家吃饭就行了。说完拉着方五一就往食堂走。
  走进食堂的小包厢，白大龙早就坐在那儿了，桌上赫然放着两瓶“仙女玉液”。三个各怀心思的男人就喝了起来。几杯酒下肚后，白大龙从包里拿出了那篇写好的纪实文学，题目叫《撑起致富伞》。方宝瓶随手翻了一下，发现这篇东西虽然文字粗糙，但多处提到了自己，心想如果能发表，多少能给自己长点面子。于是，他端起酒杯敬了白大龙一个满杯。
  
  七
  
  何远到四方村视察后不久，县委就决定派一名年轻同志到高庙来担任乡长，这个人就是县委办副主任吕磊。何远在找方宝瓶谈话时说，小吕有学历，有闯劲，但缺少基层工作经验，你要好好带带他啊。
  吕磊刚来的时候，方宝瓶还蛮高兴，觉得县委已经开始考虑他从高庙脱身了。但一段时间下来后，他又觉得有些不习惯了。本来他是党政“一肩挑”，现在却变成了“两肩抬”。就拿批发票来说，过去他签了字就算数，现在一千元以下由吕磊签报，一千元以上才由他核签。过去乡里开大会，几乎就是他个人的口才表演，但现在他不得不顾及到吕磊的存在。就像一个喜欢唱歌的“麦霸”正在练歌房里唱得起劲，旁边却有人伸手等着他的话筒，歌唱的热情便一落千丈。
  让方宝瓶的担心还在于，这个年轻人身上传递出来的气息让他感到了某种压力。吕磊经常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下村，这让坐在小车里的方宝瓶感到很不自在。每次在酒桌上应酬，方宝瓶总是喝得头昏脑胀，而吕磊总是一副清醒的样子，让人感到深不可测。接待群众上访，方宝瓶喜欢三斧子两刨子，而吕磊总是和他们磨磨叽叽。方宝瓶隐约感到这小子不是凡人。
  吕磊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人气却上得较快，方宝瓶明显感到了一种威胁。这几天，他常常听到下面的人在议论着他和吕磊的事，于是更加心烦意乱起来。
  
  他的不良情绪很快就传到了四方村，姐姐也为他着急，就去向算命先生讨教，算命先生说，那个叫吕磊的名字当中有三块石头，看来方宝瓶这“瓶”是架不住砸的。姐姐心急如焚地赶去将这个结论告诉了方宝瓶。
  方宝瓶嘴上怪她多管闲事，但心里却咯噔一下。他决定要采取措施来捍卫他在高庙的绝对权威。
  方宝瓶首先从财务方面入手，他提出了一套新的发票联签制度。根据这一制度，每张发票无论金额多少，都必须有书记和乡长两人的签字才能报销。
  每次乡里开稍微重要一点的大会，方宝瓶既当主持人，又要发表重要讲话，留给吕磊的任务就只能是传达那些干巴巴的文件了。但吕磊年轻气盛，绝不是一个甘受摆布的人。有一次乡里开新农村建设大会，按照惯例，吕磊在会上只是宣读一下县里的一个文件。但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生动的语言和事例对文件进行了解读，与会的村干部们听得津津有味。吕磊显然是做了精心的准备，而方宝瓶由于头天晚上酒喝多了，没什么准备，在会上的讲话明显落了下风。
  方宝瓶不服气，以后开会就经常搞突然袭击，他总是临时通知吕磊开会，吕磊被他弄得手忙脚乱。有一次他临时召集党政班子开会研究水利工作，会上，他让吕磊对全乡的水利工作做一个分析，吕磊因为毫无准备，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而方宝瓶却如数家珍地说出了全乡的沟塘库坝和涵闸斗门，让吕磊在会上十分尴尬。
  两人的矛盾终于显山露水地明朗起来。在年底的一次讨论来年发展思路的会上，两人针锋相对地干了起来。吕磊提出一个“四山相连，多点联动”的思路，按照这一思路，今后高庙乡要充分利用山林、山货、山石、山水资源优势，全方位、多角度出击。这显然是对方宝瓶思路的颠覆。
  吕乡长，我看你的想法有些好高骛远。方宝瓶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高庙长期发展不起来，就是因为缺少大胆的想法。吕磊也毫不示弱。
  你少狂妄，在发展问题上我不比你考虑得少。方宝瓶教训他。
  你以为搞一个蘑菇村的盆景就是发展了？那充其量不过是少数人的私生子。吕磊反驳他。
  你放屁！方宝瓶气得把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看着四散飞溅的玻璃碎片，会场的空气凝固了。
  方宝瓶终于最大限度地阻止了别人在自己睡榻旁边的酣睡。本来他不想那样去做，但又担心自己还没走，别人就在自己经营多年的舞台上唱了主角。
  
  八
  
  继来顺和香柳后，更多农户家的蘑菇也都一拨一拨成熟了，销售问题就显得更加突出了。
  面对那么多蘑菇，连鲍有欢也感到力不从心了。农户们想尽办法也没有销出去多少，就纷纷到乡政府来讨出路。方宝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提出让乡干部们都要承担一定的销售任务，大家纷纷叫苦不迭。方宝瓶还说，完不成任务，就买回家做菜吃。他自己带头买了五十斤蘑菇。
  吕磊极力反对这种做法，认为这种包销的方式不利于农业产业化的发展，必须尽快通过龙头企业来引导农户走向市场。他还写了一篇关于《四方村蘑菇产业的隐患和对策》的调研报告，登在了县里的《情况通报》上。何远看了，批示高庙乡和相关部门要引起高度重视。
  方宝瓶知道后，气得脸色铁青，认为吕磊有意要出他洋相，想抹黑他亲手树立的典型。他找到吕磊，说，吕乡长的大作我拜读了，但希望不会是纸上谈兵，要是真能弄个龙头企业来看看就好了。吕磊说，我想试试，也许会有奇迹发生的。方宝瓶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吕磊引火烧身后，跟着就陀螺般地忙得团团转，一会网上发布信息，一会电话联系厂家，后来又带着分管农业的毕副乡长跑了出去。两天后，满脸倦容的吕磊带着几个人来到了四方村。这几个人是邻市一家大的食品加工企业派来的。他们在仔细察看了村里的蘑菇种植情况后表示，蘑菇的品质是不错，但规格不太符合要求。原来他们公司生产的蘑菇酱、蘑菇脆片等系列产品对规格有一定的讲究。吕磊慌忙恳求人家，这次哪怕降点价请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收购一部分，明年一定会按照订单生产。一群菇农也跟在他们后面齐声央求。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说回去要向老总汇报。
  晚饭在村里安排，吕磊事先打听到他们特别喜欢吃狗肉，就让方五一去安排。老方犹豫了一下，以一种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精神，命令来顺几个把自家那条大黑狗处决了。喝酒的时候，客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狗肉。看方五一不动筷子，有人就给他夹了一块肉，他盯着那块狗肉，心头一阵难受，差点就吐了起来。
  几天后，厂家有了回音，同意有条件地收购四方村的蘑菇。菇农们欢天喜地。
  吕磊一下子就光辉起来了。乡里的干部，包括四方村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大家议论他，到底是上面下来的，有两把刷子。何远知道后，大会小会表扬他好几次，甚至号召全县干部向他学习。
  方宝瓶闷闷不乐，想不到自己树的典型却让别人风光了一把。那天晚上，他正在家里喝蘑菇汤，毕副乡长跑来向他报喜，说蘑菇被收购一空了。当时他并没有感到十分高兴，而是产生一种怪怪的想法。就像一心指望老婆生孩子的丈夫突然得到老婆生下别人孩子的消息一样，孩子是有了，但不是自己的。
  按说他是乡里的一把手，乡里取得的任何成绩都应该归在他的名下，但他偏偏干了一桩蠢事，把功劳推给了吕磊。吕磊那天带人到四方村方宝瓶是知道的，就在他下村后，县里正好临时通知开干部大会。因为村里手机信号不太好，吕磊没有接到通知就缺席了。何远在会上问吕磊怎么没来，方宝瓶说不知道。何远就批评吕磊目无纪律。事后，吕磊赶紧去找何书记解释，这一解释无意中却让何书记知道了他的功劳。
  方宝瓶坐不住了，他要单独向何书记汇报一次，不管怎么说，四方村的蘑菇是在他的倡导下种出来的。但等他从何远办公室出来后，他就变得更加垂头丧气了。
  何远说，搞农业一定要讲产业链条，不能光把一个好品种种下去收上来就完事。方宝瓶小心地介绍着前期为销售蘑菇所做的工作。何远打断他，老方你就别说了，你们前期强行向人家压销蘑菇的事我已经听到不少反映了，看来还是小吕的路子对头，不服不行啊。临走的时候，何书记还意味深长地叮嘱他，你这个班长，还要把班子带好哟。
  方宝瓶头重脚轻地回到了车上，在回乡的路上他感到极度的疲惫，车窗外肃杀的风景让他感到阵阵悲凉。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空降”的愣头青和他一过招就占了上风。而何书记作为他和吕磊竞争的裁判，显然已经有了明显的取向。
  回到家里，冰锅冷灶，自从儿子当兵后，这个家就变得异常冷清了。老婆绣绣挥舞着一个自制的大苍蝇拍，无中生有地追打着所谓的害虫。方宝瓶今天实在没心思搭理她，去灶间炒了一大盆蘑菇，开了一瓶酒独自喝了起来。他现在已经管不了什么医嘱了，他需要一场醉酒来麻痹自己。
  很快他就喝多了，踉跄着一头扎到床上睡着了。一会儿，他就看见无数的小蘑菇挣脱束缚，慢慢飘向天空，变成了一把把五颜六色的小伞。他跳起来抓住了一只伞柄，身体就跟着飘向了天空。就在他悠哉悠哉的时候，那伞冠却突然收拢起来，他像一只折翅的大鸟一样扑向地面……
  醒来后，方宝瓶一身冷汗。
  
  九
  
  绣绣的精神病又一次发作了，她成天唱着越剧《红楼梦》中的“哭灵”：林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方宝瓶哭丧着脸求她，你就别把这个家唱得晦气巴拉了。绣绣依然情真意切地唱着:金玉良缘将我骗……方宝瓶被她吵得痛不欲生。和方宝瓶同样痛不欲生的还有住在乡政府家属院里的其他人，但因为绣绣是书记老婆，没人敢站出来说话。
  方宝瓶刚到乡里工作的时候，绣绣是乡里放广播的，人长得还算清爽，只是话不多，有时候还独自发愣。据说不久前她经历了一场爱情的变故，在部队提干的未婚夫和她分手了。绣绣的遭遇让她的父亲也痛心不已。父亲老牟在乡里的食堂烧锅，土菜做得十分地道，红烧老鹅更是拿手一绝。出于肠胃的需要，再加上乡党委书记是他的同宗兄弟，乡里上上下下都对他很尊重。当时集镇上一些小饭店争着要请他去当大厨，书记怕老牟经不住诱惑跳槽，就亲自找他谈话。老牟支支吾吾一番后，向书记开出了自己鞠躬尽瘁的条件，那就是请他尽快帮绣绣找个对象，最好是乡机关大院里的。书记当场就答应下来。
  
  方宝瓶当时虽然进了乡机关大院，但属于聘用制干部，身份还是农民，和那些国家干部比心理落差很大。送他来上班的时候，方五一叮嘱他一定要装孙子。方宝瓶听了他的话，不但装孙子，而且装成了一个穷孙子。可时间一长，他觉得不能这么装下去，必须要让领导欣赏他这个孙子才行，不然熬到猴年马月也出不了头。但他苦于找不到和主要领导亲密接触的机会。
  就在这时候，乡里的最高长官牟书记亲自来找他了。牟书记开口就说自己是来做槐荫树的。方宝瓶的心脏一阵乱跳，他知道槐荫树是《天仙配》里给七仙女和董永做媒的。牟书记看他红着脸站在那不做声，就接着说，你这穷小子真有福气，七仙女等着你呢。牟书记说的七仙女就是绣绣，方宝瓶感到很为难，因为他心里装着香柳，正准备找机会向她挑明关系呢。
  当天夜里，方宝瓶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到了香柳。那年雪下得特别大，村后的山上银装素裹。他和香柳从山脚两个不同的点出发，各自向山上爬，在山上，两人的脚印合拢了，接着他俩又并排向上走了一截。那天下了山，两人远远看到山上他们踏出的脚印，分明是个大大的“人”字。方宝瓶指着山上对香柳脱口而出，那是我们共同创造的“人”。香柳的脸顿时红得像一朵雪地里的红花。那一天，他差点就拥抱了穿着一件小红袄的香柳。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抱香柳，贫寒的家境让他早已有了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
  方宝瓶在那个烦躁的夜晚，除了想到香柳，还想到了家人。他到乡里去报到的那个早晨，风雨交加，姐姐搀着父亲把他送到村口，姐姐拉着他的手说，宝瓶，好好干吧，家里就指望你出头了。哑巴哥哥撑着把破伞一直把他送到乡里，他用伞尽量护住弟弟，自己却淋得透湿。
  方宝瓶想的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前程，好不容易混到了乡里，如果得罪了牟书记，自己出头之日将会变得很渺茫。相反，如果成了牟书记的人，自己会省去多少周折。
  方宝瓶内心痛苦挣扎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还是不由自主地来到牟书记家和绣绣见了面……
  就在他和秀秀快要结婚的时候，乡里有一次举办文艺汇演，香柳登台唱起了那首他最熟悉的民歌：小妹子送饭下田冲，一碟子韭菜一碟子葱……她看着台下的方宝瓶，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方宝瓶把头低了下来，不敢再看台上的香柳。
  他和绣绣结婚后才知道什么叫路旁苦李，难怪条件稍好一点的男青年都不敢惠顾绣绣这个“李”。绣绣的情绪并没有因为结婚而好转，她还是想着那个军官，以致后来有些精神恍惚，连方宝瓶晚上想和她亲热时，她竟嚷着要他带上一顶军帽才行。有好几次，方宝瓶在做爱时，因为动作大了一点，帽子掉了，绣绣就会发出大惊小怪的尖叫。久而久之，方宝瓶在情感方面就变得非常麻木了。
  方宝瓶很痛苦，当然他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分了房子，还转了干。只是香柳的影子一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绣绣这次偏偏在方宝瓶十分沮丧的时候发病，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他找来人协助自己把绣绣送到了市精神病院。
  刚忙完了老婆的事，姐姐又来到家里，听说绣绣发病了，就带来一些鸡蛋红枣之类的土特产。方宝瓶在姐姐面前只好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但姐姐从他凌乱的家里看出了这个外表风光的弟弟，日子过得并不顺畅。本来她今天还想顺便找他说点自家的事，但现在只好欲言又止。方宝瓶看出她心里有事，就干脆挑明了让她说，姐，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兄弟，按说这时候我们不该提事，说岔了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姐姐绕了半天。
  到底什么事呀。方宝瓶有些不耐烦。
  我和你姐夫商量了，还是想种点蘑菇。姐姐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原来村里不少人种蘑菇都富了起来，她后悔当初没听弟弟的话，现在想种蘑菇了，问弟弟能不能争取点补助资金。方宝瓶一听就不太高兴，说，当初让你们种，就像捉鬼上桃树，现在醒了，可项目资金也分配完了，总不能让我去犯错误吧。姐姐不敢再说下去，一声不吭地帮他收拾起屋子。过了一会，方宝瓶把语气放缓了一些说，姐，我也有难处啊，我这个官迟早也要当到头的。姐姐愣了一会，怯怯地向他告辞了。看到姐姐消失在夜色中，方宝瓶突然又感到不是滋味。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姐姐又来找他，方宝瓶以为又是为种蘑菇的事，没想到她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个护身符递给方宝瓶，说是专门为他从后山的凌云寺请来的。方宝瓶不解，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他那天冲她发火后，她就估摸出弟弟这官可能当得不太顺心，就去烧香保佑弟弟做官顺利。方宝瓶心想，也真难为她了。他觉得有些不过意，就拿了几百块钱塞给姐姐，可她死活也不肯要。她说，现在当个干部也不容易，还是留些钱备用吧。
  得知绣绣又发病了，香柳特地赶到乡里来看方宝瓶。在他的办公室里，香柳递给他一张单方，说，这是我找一个远房亲戚要来的方子，听说能管绣绣的毛病。
  香柳，让你费心了。方宝瓶想不到她还这么关心绣绣。
  不治好绣绣的病，你就会遭罪的。香柳幽幽地说。
  方宝瓶心头一热，这个被自己伤害过的女人却始终在为他着想，从来不图任何回报。他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对她的愧疚。
  
  十
  
  高庙的上上下下最近都在传方宝瓶要调走，吕磊要接替他的位置。方宝瓶无法确认这个消息，但他认为无风不起浪。
  最近一段时间，他敏感地感觉到周围那些人的变化。吕磊办公室的人显然多了起来，就连鲍有欢也经常往他那儿跑了。今天早上，两个村的支书从吕磊办公室出来，迎面碰上了他，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方宝瓶问他们来干什么。其中一个支书嗫嚅道，方书记，我们是来找乡长诉诉村里的苦，考虑你太忙就没惊动你了。另一个支书说话就没什么遮挡，方书记，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四方村吃肉也得给我们喝点汤吧。方宝瓶听了，感觉话中有刺，说，慢慢来吧，我还在高庙乡哩。
  下午，方五一也急慌急忙地来找他，一见面就说，宝瓶啊，听说你要高升了，你答应过四方村的事可要抓紧兑现啊，那可是你老家呀。方宝瓶没好气地说，你老就别起哄了，人家都说我快成四方村的第一书记了。
  方宝瓶想到县里打听一下消息，最好能去疏通疏通。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到门路，才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算是白混了，居然没处上一个能和自己交底的关键人物。关于“疏通”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他曾经将哑巴哥哥在地里挖到的一个铜香炉送到了何书记的办公室，没想到何远第二天就交给了县博物馆，还在电话里把他剋了一顿。
  想来想去，方宝瓶只好听天由命了。
  转天一大早，肖铭打电话给他，很神秘地告诉他，考核结果刚刚统计出来，高庙乡终于升位了，从全县倒数第一变成了倒数第二。
  方宝瓶感到一丝宽慰，在这个异常灰暗的时刻，这种艰难的“进步”让他多少看到了些许亮色。沉寂在他心底的一些碎片又开始漂浮起来，他要找机会把这点亮色放大。
  没过几天，方宝瓶得到消息，全省农业产业化现场会将在县里召开，四方村作为一个参观点被列入了会议方案。得到消息，方宝瓶一下子兴奋起来，他要抓住这宝贵的机会，充分展示一下自己在高庙的作为和政绩。
  方宝瓶在党政联席会上提出，要在现场会期间在四方村办一个蘑菇节。但立即遭到吕磊的反对，他认为这纯粹是劳民伤财。方宝瓶说，照你这么说就不要申办奥运会和亚运会了。
  这是两码事，我们蘑菇的种植规模以及产业化程度都不足以办“节”。吕磊强调。
  能不能把“节”改成“蘑菇产品展示日”呢？鲍有欢想和稀泥。
  看来我还没离开高庙，话就不管用了是吧？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也都不好多说了。
  蘑菇节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方宝瓶亲自出任筹备组组长。为了提升人气，他给乡里的干部都分了任务，要求每个人至少要请来一到两名客商，而且最好是县外的。机关干部们被逼无奈，纷纷地去找外商，结果连外地来开小吃铺的人都受到了邀请，有人甚至开玩笑说要请卖老鼠药的外地人来撑门面。
  
  为了确保稳定，方宝瓶还特意交待方五一，要想办法把蒋十成支出去待几天。
  蘑菇节举办的那天，正好是参加现场会的各地代表参观四方村的日子，真是过年又做寿，热闹非凡。村里人头攒动，路边堆满了蘑菇产品。临时搭起的大台上正在举办“天堂伞”杯蘑菇大王比赛。上面来的头头脑脑们也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较量。
  比赛主要比的是蘑菇的个头和分量，来顺以一个斤把重的大蘑菇击败了众多选手，他喜滋滋亲了一下手里的蘑菇，又向台下的人抛出飞吻。可就在胜券在握的时候，邻乡一个绰号叫黑窿天的青年跳到台上，拿出一个更大的蘑菇来。台下发出了一片唏嘘声，来顺也惊呆了。评委认定以后，黑窿天瞥了一眼沮丧的来顺，把蘑菇举过了头顶。蘑菇大王的称号眼看就要落到一个外乡人的手里了。就在这一刻，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方宝瓶的哑巴哥哥捧着一个形状奇特的巨型蘑菇出现在了台上，现场又是一阵骚动。最后，经过评委一致认定，哑巴一举夺魁。台下的四方村人欢呼雀跃，方宝瓶激动得鼻子有些发酸。哑巴也很激动，披着大红花从台上下来后就直奔方宝瓶，不小心一个趔趄把手里的蘑菇摔了出去，碎在了地下。方宝瓶赶忙帮他去捡。方五一在一旁说，哑巴为了找到一个野生的大蘑菇，在山里转了好多天。方宝瓶很感动，他知道大哥想为他争个面子。
  比赛结束后，下一个节目就是品尝蘑菇汤。台的侧面支着一口大锅，正在烧蘑菇，蘑菇的香味弥漫在人群中。方五一一高兴，让人把哑巴那个破碎的蘑菇王洗干净也放进了锅里。又煮了一会，香味更浓了，大家纷纷用一次性的纸碗去盛汤喝。一些参观的代表也喝了，都说味道特别鲜美。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人始料未及。半个时辰不到，许多喝了蘑菇汤的人出现了不适症状，有的开始上吐下泻，有几个小孩甚至抽搐起来。
  四方村乱成了一锅粥，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来。幸亏何远和省市领导们没有喝蘑菇汤。何远安排领导和代表们离开现场后，亲自指挥着各路人马急救。
  方宝瓶也喝了一碗汤，刚开始还能勉强支撑着东跑西蹿地张罗，到后来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背着他在跑，他一阵恶心，趴在那人背上就吐了起来……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刚才背他的人就是吕乡长。
  由于抢救及时，幸好没有出人命。专家最后认定，问题出在哑巴的蘑菇上，那是一种有毒的野生菌类。
  就在专家结论出来的当天晚上，哑巴喝下去一整瓶农药。香柳发现后，叫了几个人把口吐白沫的哑巴送到了乡卫生院。方宝瓶和姐姐赶到的时候，哑巴已经全身发紫，停止了呼吸。方宝瓶嘴角一阵抽搐，头脑一片空白，少顷，他突然冲上去抱着苦命的哥哥使劲地摇晃，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
  在哑巴的葬礼结束后，姐姐递给他一个小纸盒，方宝瓶打开一看，是一支还没做好的烟斗。他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
  事态稍微平息后，何远主动到省里和市里做了深刻检查，方宝瓶和吕磊也都受到了记过处分，方五一被撤销党内职务。
  
  十一
  
  哥哥的自杀对方宝瓶打击很大。连续好多天，他都梦见哥哥捧着那个大蘑菇向他走来，在梦里哥哥居然会说话了，宝瓶，哥带你找蘑菇去。他跟着哥哥向前走，哥哥走到了一处悬崖边却浑然不知，他想喊住哥哥，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
  方宝瓶每次醒来都伴随着对哥哥的深深愧疚，慢慢地，这种愧疚感扩散到对父亲、姐姐甚至对所有的乡亲们。而过去他很少有这种感觉。即使有，在他心里也是稍纵即逝。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就在追求着一个绚丽但虚无的目标，为了这种追求，他放弃了爱情、亲情、尊严，甚至放弃了健康，但到头来却是一场春梦。
  这段时间，他总感觉身上有气无力，就抽空到县医院查了一下身体，结果让他不寒而栗。还是那个女医生，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宣布他已经是早期肝硬化，需要立即住院。
  失去哥哥和失去健康的双重压力，使方宝瓶真正意识到人世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向县委报告了一下，把乡里一摊事交给了吕磊，就住进了医院。住院期间，在相对清静的环境里，他想了很多，也悟出了很多东西。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的病情得到了一定的控制，他想出院，医生就反复叮嘱他肝病一定要注意长期保养。
  方宝瓶出院后，直接找到了何远书记，向他提出就地改成非领导职务的请求。何书记很诧异，说，老方啊，在哪里跌倒还要在哪里爬起来啊，你还不到五十呢。
  何书记，我想通了，我身体不好，总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吧。方宝瓶解释说。
  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何远劝他。
  我已经考虑好了，只要能保留正科的工资就行。方宝瓶态度很坚决。
  根据方宝瓶的再三要求，县委后来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免去了他党委书记的职务，改任高庙乡的主任科员。由吕磊主持全面工作。
  在交接仪式上，方宝瓶当着县委组织部长的面，紧紧握住了吕磊的手。自从知道自己在蘑菇节上中毒后是吕磊背着他去医院的，他就心存感激，对吕磊的看法也有了很大改变。而这些日子，他经过冷静考虑，觉得吕磊还真是个干事的人。
  吕磊也很激动，说，方书记，过去我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要海涵啊。
  要说不对，我首先要检讨，我这位老大哥惭愧呀。
  许多在场的人都很感动，他们没想到，过去这对冤家居然在临别的时候都有了发自内心的觉悟。
  按照惯例，方宝瓶“改非”后就不再上班了。为了彻底把身体养好，他带着绣绣回到了四方村。绣绣现在好多了，不知是因为吃了香柳的偏方，还是因为他现在有足够的时间陪她的缘故。
  姐姐把老屋翻修了一下，他夫妻俩就和父亲住在了一起。刚住进来的那天，姐姐对他说，宝瓶，不瞒你说，那次蘑菇节出事后，姐担心你公家饭吃不成了，就思量着一定要养活你呢。方宝瓶感到心头一热，无论什么时候，姐姐和家里人始终都想着自己，而自己又为他们做了多少呢。至今，外甥还在一个沙场帮人家做苦力。
  在村里过了一些日子，他发现村民们的日子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好。虽然不少人家都种了蘑菇，但因为技术和规模上不去，效益并不是太好。一些菇农生产的蘑菇总是达不到厂家的要求，在收购上受到了很大限制。山上种的水果也因为销路不好，许多都烂在了地下。
  方宝瓶看了心痛，当初自己为了政绩，只图表面文章，而很少考虑村民们的切身利益。现在看来，自己真的太急功近利了。
  
  十二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开了官场纷扰的方宝瓶身体也在一天天康复，他开始考虑要为乡亲们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来弥补他过去的缺憾。
  他想到先从蘑菇的规模化种植来增加村民的收益，将一家一户的地集中给大户去种植，这样，蘑菇的产量和质量就有了保障，而村民们既可以拿到土地租金，又可以受雇于大户拿到工钱，还可以腾出时间出门打工。
  他把来顺找来商量。来顺现在已接替方五一担任了村支书，积极性很高。他听方宝瓶一说就觉得是件好事，还主动提出要以香柳为主做大蘑菇产业，只是担心土地流转有难度。方宝瓶就和他合计如何去做大家的工作。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四方村土地流转动员大会在村前的一块空场地召开，村里的干部和村民代表都参加了会议，原高庙乡党委书记方宝瓶也出人意料地出现在简陋的“领导席”上。
  主持会议的来顺刚讲了个开场白，下面就有人喊，你们又想搞“归大堆”，这不是让我们受二茬罪吗？跟着就有人起哄，会场一片混乱。
  方宝瓶赶紧把话筒拿过来，他先算账给大家听。由于他这些天对村里的土地流转问题做了深入调研和思考，所以说得头头是道。有人问，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方宝瓶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假如你有一间门面房，你做一年生意赚一万块，现在有人一年用两万块来租你的房子，你租不租？那人说，不租才是孬子呢。方宝瓶笑了，说，希望大家在土地流转上别做孬子就行。
  
  方宝瓶说完后，香柳也谈了自己规模种植的想法。
  会议开了一下午，总算有了一点效果。方宝瓶建议来顺趁热打铁，让村干部分头去做群众工作。两天后，他还亲自组织部分村民代表，到附近土地流转搞得好的地方参观考察。
  经过努力，村民们开始陆陆续续签订土地承租合同了。本来事情还算顺利，但偏偏有人肇事，这个人就是蒋十成。他上蹿下跳，不但自己拒签合同，还煽动别人闹事。
  来顺和香柳就来找方宝瓶诉苦。三人一分析，觉得能拿住蒋十成的只有他老婆雪花，但现在的问题是，雪花死活赖在娘家不肯回来。他们就决定去找雪花。
  在邻县的一个村庄里，他们见到了雪花，这女人长得细皮嫩肉的，真不知道蒋十成当年是怎么把她骗到手的。坐定后，来顺就按照事先商量的，把蒋十成决心浪子回头的消息告诉了雪花，香柳在一边帮腔。雪花坚持认为狗改不了吃屎。来顺说饿狗才吃屎，蒋十成现在成天打着饱嗝呢。
  说来说去，雪花最后说四方村太穷，日子没法过。
  方宝瓶把村里的变化和今后发展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向她做了讲解，雪花听了将信将疑。最终，在许诺帮她重建养猪场后，她才勉强答应过几天回四方村看看。
  与此同时，一个经过精心编排的消息传到了蒋十成的耳朵里，一个包工头看上了雪花，正在不惜血本地追她哩。
  蒋十成急了，找到方宝瓶，说，方书记，村里官就数你当得大了，你能不能把我老婆给劝回来？
  女人心变化大呀！方宝瓶故意卖关子。
  我保证改邪归正还不行？蒋十成苦着脸。
  那我试试吧，也不知道我退下来了还管不管用了，但你得保证改邪归正。方宝瓶一副急人所难的样子。
  没过几天，雪花真的回来了，蒋十成心花怒放。
  不久，方宝瓶还想办法帮雪花弄了小额贷款，香柳还给他送来了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猪崽。
  蒋十成开始沉浸在老婆的哼唱和猪崽的哼叫声里，成天重复唱着一句“沙家浜总有一天会解放”。方宝瓶听了就想笑，心想，自古造反的人大概都是没老婆的穷人，朱元璋当年要娶了老婆养了猪，就不可能有明朝那些事了。
  随着蒋十成工作的做通，土地流转迅速推进，香柳成了名副其实的蘑菇种植大户。村民们也开始尝到了土地集中经营的好处了。
  香柳还在村里办起了农家乐，很多城里人慕名赶来吃她的蘑菇宴。四方村的人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在渐渐热闹起来的村子里，方宝瓶注意到一个沉闷的身影，那就是方五一。他被撤职后，多少有些不适应，平时除了到山上伺弄一下自家的果树，就在家喝闷酒。方宝瓶见他这样，心里越加内疚。
  这天晌午，方宝瓶拿着两瓶好酒来到方五一家，方五一的老婆在门口见到他，脸色立马就黑了起来。
  你来干啥？还嫌我家老方不够倒霉是吧？
  我是来找三叔谈谈心的。
  你现在也不是乡里书记了，还想来交待任务？
  方五一端个酒杯出来制止了老婆的无礼，然后把方宝瓶引进屋里。方宝瓶没想到他晌午就喝起了酒，只好以茶代酒和他边喝边聊起来。
  方宝瓶和方五一谈起了成立水果专业合作社的事。这几天，他经过反复研究，认为村里传统的水果业之所以发展不起来，主要是缺少技术和市场信息等方面的支持。成立一个互助性的经济组织，促进产品的标准化、批量化和品牌化，势在必行。
  听了方宝瓶的美好设想，方五一叹了口气，唉，我现在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真是无能为力啊。方宝瓶说，三叔，我认为你就是合作社理事长的最佳人选。方五一赶紧摆手。方宝瓶就现身说法，鼓励方五一从消沉中走出来。
  这以后，方宝瓶三天两头往方五一家跑，苦口婆心地开导他，还凭着老面子，到县里为即将成立的合作社争取资金。方五一终于被感动了，思想有了松动。
  不久，四方村水果专业合作社正式成立，方五一被推选为理事长。他在忙碌中又找回了自我。
  转眼又到了夏天，多年未见的洪水不期而至，半山半圩的高庙乡险象环生。
  方宝瓶坐不住了，他知道乡里现在的干部都比较年轻，对防汛毫无经验，他必须老将出马了。一个雨夜，当他来到最危险的老牛湾埂段时，险情发生了。一处涵闸边上出现了漏水，水越漏越大，堤埂内侧开始出现了翻涌的浑水，形势非常危急。吕磊带着一帮人，手忙脚乱地在抢险。方宝瓶一看不对劲，就让大家暂时停下来，他清楚，必须先找到外埂漏洞的准确位置才行。他决定亲自下水，因为在场的只有他熟悉这个涵闸的情况。吕磊坚决不同意他去冒险，但他显得更加固执。他让人用一根绳子捆住他的腰，试探着下了水。在水里，他摸了十多分钟才发现了漏洞，可等他要上岸时，由于水的吸劲太大，绳子怎么也拉不动。吕磊急了，不知从哪弄来一根大毛竹嵌入水中。方宝瓶一把抱住……
  上了岸，方宝瓶立即指挥抢险，通过外侧填压，内侧导滤，很快就遏制了险情。
  连日的奔波让方宝瓶感到很疲倦，等到汛情渐渐平稳后，他病倒了，高烧不退。吕磊知道后，亲自把他送到了县医院。诊断结果是急性肺炎。
  方宝瓶住院期间，很多干部群众来看他，一些媒体记者也纷纷来采访他。记者们不仅对他防汛抢险的事迹感兴趣，更对他帮助村民致富的行为感兴趣。省电视台还准备专门给他做一期节目，题目叫《心中有把天堂伞》。方宝瓶突然想笑，他想到小报记者白大龙写的那篇《撑起致富伞》的蹩脚文章，自己当时居然还很感兴趣。
  方宝瓶没有接受任何记者的采访，悄悄地提前出院了。他从县城的超市里买了不少小东西带回了四方村，给父亲买了一把保健捶，给绣绣、姐姐和香柳买了几盒化妆品，还特意买了一个烟斗。
  回到村里的第二天早上，他去了哥哥在山坡上的坟墓，点燃塞满烟丝的烟斗，把它放在哥哥面前，然后就这样默默地站立着。
  天空下起了雨，方宝瓶好像浑然不觉，还是站在那儿。就在这时，他隐约感觉到头顶上飘过来一片红色，转眼一看，香柳撑着一把红伞站在他身旁。
  他转过身来，看着山下烟雨朦胧的村庄，由衷地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