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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

发表时间:2025/06/23 21:31:13  来源:阳光1112  作者:郝炜华  浏览次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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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进门的时候,爷爷正坐在堂屋里喝茶。茶是上等的碧螺春,在白底蓝花的盖碗里泡出浅浅的一汪碧水。这茶因为是国民党苏鲁战区陆军暂编十二师少将师长赵保原的心腹马进给派人送来的,爷爷便格外珍惜,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地品着,硬要品出些茶叶之外的味道。等到茶水喝乏,爷爷便充分感受到赵保原对他的恩惠,不觉浑身通透,心情无比舒畅,放下茶碗,闭目背起苏轼的《赤壁怀古》,“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姑姑就是这个时候进门的,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浅黄色的柳条箱子,身后跟着一脸惊慌的奶奶。
  爷爷见到姑姑先是愣了一下,仿佛被人突然打了一个耳光,一下子被打蒙了头,但是他很快清醒过来,双脚一跳,端了桌上的茶碗,“噗”地一声扔了过来。一碗茶汤一滴不剩全部洒到姑姑的旗袍上,茶碗咣啷一声,掉到地上,裂成碎片。
  奶奶以为姑姑会被烫得跳起来。旗袍上湿透的那处已经显出烫得发红的皮肤,但是姑姑一声不吭,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柳条箱子。
  爷爷骂道:“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还有脸回来呀?”
  奶奶劝道:“兵荒马乱的,孩子能手脚完整地回来就不错了……”话没说完,眼泪先流了下来。
  爷爷抬起手打姑姑,可是他发现他所站立的位置够不着姑姑,于是向前跨了几步,可是跨的步子太大了,竟然越过了姑姑,那只本应落到姑姑身上的巴掌就落到了奶奶的身上,骂的内容也变了,“都是你,养出这么个不要脸的女儿。”
  姑姑提着箱子,转了身就走。奶奶一把拉住她,身子跪下来,说:“嫚,你这一走,不是送死吗?那些出去的孩子,有几个活着回来的。”
  爷爷气咻咻地站着,突然之间,眼泪流下来,他跺着脚说:“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走了。你做了丑事,难道还要爹给你认错不成?”
  姑姑这才放下柳条箱子,冲爷爷鞠了一躬,喊了一声“爹”。
  奶奶领着姑姑来到她的房间。姑姑的房间依旧保持着莱阳城旧宅子里的样子,红木桌子上铺着雪白的台布,绘着仕女的花瓶插着当下开得正艳的月季花。挂着粉红幔子的床上放着松软的被子。姑姑坐在床上,眼睛里面一片潮湿,定睛看着奶奶,说:“娘,你老了。”
  奶奶的眼泪又流出来,她将姑姑搂进怀里,一边摩挲着姑姑的后背,一边说:“嫚,这两年你怎么过来的?这两年,你受苦了吗?”
  奶奶期望姑姑能够主动告诉她这两年的经历,可是姑姑什么也不说。她沉默地坐着床沿上,一只手搁在大腿上,一只手来回搓着床单,任凭奶奶一遍一遍地问,就是一言不发。
  跟三年前相比,姑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是有眼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两年前的姑姑扎着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穿着蓝褂黑裙的学生装,脸蛋红扑扑的,如同饱满成熟的烟台苹果。她背着黑色的书包,拿着课本走在莱阳城里的时候,就是莱阳城里的一道风景。所有见过她的人都相信,郝家的大丫头,这样漂亮、这样有学问的女子,将来肯定会嫁到青岛或是烟台的大户人家,她的未来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少奶奶生活。然而,爷爷的所作所为打破了所有人的梦想,一九三七年的秋天,他自作主张地给姑姑订下一门亲事,这门亲事既不是富贵人家,也不是达门望族,而是窝在栖霞深山里的一户穷苦人家。人们连同奶奶、姑姑、大爷、爸爸都不知道爷爷竟然认识这样的人家。奶奶在院子里跳着脚大骂,爷爷一个耳光打到奶奶脸上,说:“娘们儿家的,懂什么。”
  一个细雨飘零的早上,那个将来要成为我姑夫的年轻男子跟在他父亲身后来到爷爷家。他们想必走了一天的路程,半夜时分才到达莱阳城。奶奶甚至怀疑他们没有住旅舍,而是在我家的屋檐下蹲了一个晚上。他们这样大清早地敲开我家的院门,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省下一顿早饭。奶奶苦着一张脸,心里替姑姑叫着屈,吩咐佣人茶水周全地伺候了他们。她瞪眼看年轻男子,发现他个子高挑,脸孔还算白净,只是手掌粗糙,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做惯了农活的样子。姑姑那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子,那样娇滴滴的一个身子即将嫁给这样的男子,奶奶的心疼得都要滴出血来。
  奶奶盼望爷爷能够突然醒悟,拒绝了这门亲事。可是爷爷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他欢天喜地与那对父子交谈,用慈爱的目光一遍一遍打量着年轻男子。
  奶奶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年轻男子的父亲曾经是爷爷的生意伙伴,他们一起到东北贩卖药材。爷爷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在莱阳城置了房产,开了药铺,在寻芳村建了宅子,买了田地,成为莱阳城数得上的富贵人家,而男子却败得一塌糊涂,回到栖霞的深山老老实实地做起农民。
  奶奶的脸更苦了,这户人家不仅贫穷,而且缺乏摆脱贫穷的心智与勇气,姑姑嫁到这样的人家,岂不是要世世代代受苦受穷下去。奶奶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好不容易熬到年轻男子与他父亲离去,转身来到姑姑的绣房,奶奶想跟姑姑说说话,可是说什么呢。奶奶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儿头绪。她来到花池子前面,再向前十步,就是姑姑的绣房。奶奶看到一池子桂花艳丽的开放着,带着晶莹的露珠,娇嫩鲜艳得让人忍不住要亲一下。这花本来不是养在花池子里的,是养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这户人家的主人曾经是奶奶青年时期的梦中情人。是的,奶奶也曾经恋爱过,曾经梦想着嫁给那个男人,做那个男人的妻子。可是后来,她嫁给了爷爷。为什么嫁给了爷爷,是命。那么这命不好吗?这命现在看来是挺快乐的。如同这鲜花,虽然从那人的院子移到她家的院子,不也开得娇艳旺盛吗?
  因为有“命”作支撑,奶奶的心释然了。她步履轻快地来到姑姑的绣房。可是房间里没有了姑姑的身影,与姑姑一同消失的,还有她的几身换洗衣服与上学用的课本。
  二
  爷爷没有叶落归根的想法,相反他非常喜欢莱阳城热闹喧嚣的生活,曾经决定老死在莱阳城。他甚至在蚬河边相中一块墓地,那里种着成排的碧绿的柳树,他带着奶奶无数次来到那个地方,指着一棵一人抱的柳树说:“葬在这里最好。”即便如此,爷爷还是在老家万第镇寻芳村盖了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不是为了居住,而是为了显示他的财富。
  我家自爷爷这一辈才活得有点儿人的模样,老爷爷、老老爷爷都是穷得无法形容的人家。爷爷兄妹三个,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哥哥十二岁的时候,喝了毒蛇饮过的泉水死了。爷爷十二岁的时候,老奶奶生病去世。老奶奶去世那年才三十八岁,也就是我现在的年龄。爷爷和他的两个妹妹也就是我的两个姑奶奶趴在老奶奶的身上哇哇大哭,老奶奶一口气回转过来,看了看身边的儿女,张口骂道:“哭什么哭,我都走到城隍庙了,被你们给哭回来了。”说完又闭眼死去。这一次任凭爷爷与姑奶奶哭得死去活来,老奶奶再没有回转过来。老爷爷带着三个儿女无法过日子,就将两个姑奶奶分别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大姑奶奶岁数大一点儿,跟在老爷爷身后一声不吭地去了别人家。二姑奶奶刚刚七岁,老爷爷送她的那户人家与她的姥姥一个村庄。老爷爷骗她说是去姥姥家。二姑奶奶欢天喜地地跟着老爷爷去那个村庄,路上还采了一朵鲜花插在头发里。走到村边,越过姥姥家门口,二姑奶奶才回过味儿来,大哭大闹大叫着不肯挪动一步,最后被老爷爷背着送进了那户人家。两个姑奶奶的婆婆非常凶悍,都逼着姑奶奶推磨磨面。姑奶奶站直身子,只及推磨杆高,只好双手抓着磨杆,用额头顶着磨杆推磨。这两个婆婆还喜欢打人,天天打得姑奶奶哭。爷爷常常跑到妹妹们村外,听到姑奶奶的哭声,他也跟着哭。
  十六岁的时候,爷爷跟人到东北学做药材生意,没有人知道他在东北做了些什么,受了些什么罪。只知道他三十二岁回到莱阳城时,缺了两根手指,带回来一笔钱,他在莱阳城开了一家药铺,生意渐渐做大,成了莱阳城数得着的富人。我的两个姑奶奶,也因为爷爷的富裕,结束了受苦的生活。
  
  因为穷苦的出身和小时候的悲惨经历,爷爷有了钱之后就回寻芳村盖了一套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屋顶上雕着鸟兽,门口立着汉白玉石狮子,庭院里种满花草树木,院中央修了一个水池,池中立了一座假山。爷爷用这处宅院告诉村中的所有人:老郝家活出人样了。
  爷爷从未想过在这所宅院居住,他一直以为他的生意会顺风顺水地做下去,虽然世道很不太平,一会儿国民党的这派和那派打起来了,一会儿国民党兵和八路军打起来了,一会儿国民党兵又和八路军成了一伙与日本兵、日伪军打起来了。一会儿莱阳县的县长是王鲁风,一会儿变成了王海如,再一会儿又变成了苟梦龙,苟梦龙没等上任就身首异处,坐镇莱阳县政府的又变成了赵保原。虽然局势变化的速度超越了人们的想像力,但是爷爷觉得仗着他的左右逢迎,仗着他的广散钱财,他还是能够在莱阳城立足。为了使他立足的基础再牢固一些,等到赵保原任县长的时候,他花了一大笔钱,干脆利落地将大爷送进了县政府做事。但是就是因为这个,他彻底地搬离了莱阳城,并且再也没有回去。
  大爷因为在县政府做事,虽然不是国民党兵,但是整天和国民党兵在一起,就听到很多老百姓听不到的消息。有一天,他满脸青白地跑回家,告诉爷爷:日本兵和那些天杀的伪军要攻打莱阳城了。
  爷爷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虽然青岛、烟台和周边的几个县城都沦陷在日本人的手里,但是莱阳城还是很保险的。城里驻扎着赵保原的部队,这赵保原从山东跑到东北,又从东北杀回山东,没听说他打过败仗。更重要的是那个“山东省自治军总司令”,就是那个起了个中国名的日本浪人,名叫“张宗援”的,大家都说他是赵保原的干爹,有这样的关系摆在这儿,日本人怎么会攻打莱阳城?
  大爷急得跺脚,跟爷爷说:“日本人想霸占我们中国,他们哪里讲人的感情。这城里的国民党兵”,大爷叹了口气,说,“他们,唉他们……”大爷告诉爷爷:莱阳是胶东半岛的中心,处于青岛与烟台之间,扼烟青公路的要害,莱阳不攻占,烟青公路就无法打通,胶东半岛就无法控制。所以日本人下了狠心要拿下莱阳城。
  爷爷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知道莱阳地理位置的重要,他相信大爷的话有一定道理,可是这样绝密的消息,大爷又怎么知道的?
  大爷说:“日本兵里有我们的人,得到消息的人家都搬走了,爹,早走早放心。”
  除了日本人要攻打莱阳城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迫使大爷要求爷爷必须搬离莱阳城。莱阳城在莫名其妙地死人,很多店铺的老板被剥光衣服赤条条地挂在门棂上,身上布着五六个血窟窿,身后的店铺被洗劫一空。还有一些女人和孩子,昨日还在街上好好走路、说笑,第二日清晨便陈尸街头。
  大爷说:“这些被杀的老板、女人与儿童不是八路军就是八路军的家属,赵保原明里与八路军联合抗日,还任鲁东抗日联军指挥部总指挥,暗里却大肆搜捕、杀害共产党员和八路军的家属。赵保原毕竟跟张宗援干过,因为张宗援要杀他,他才跑到中国人这边。虽然人过来了,心还和他们在一块儿。”
  大爷问爷爷属于哪一派的。爷爷说不清楚,他帮过八路军,也帮过国民党军,除了日本兵,在莱阳城活动的部队他都资助过。他说不清自己是哪一派的,只知道自己不是日本兵那一派。
  大爷说:“爹,我在县政府做事,我就是国民党军里的人,你也属于国民军的人。爹,这莱阳城八路军早晚要打回来,国民党军杀了他们那么多人,八路军早晚要报这个仇,所以,爹,你还是离开莱阳城吧。别叫一家老少把命丢在莱阳城。”
  爷爷听从大爷的话,带着奶奶、爸爸回到寻芳村,住进他修建的那处宅院。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三日,日军占领莱阳城,十二月六日,伪莱阳县政府成立,赵慈尊任伪县长。赵保原领着他的残部跑到万第,坐守万第镇政府所在地万第村,成为土皇帝。离赵保原据点步行仅半个小时路程的寻芳村也驻进赵保原的一支部队,领头的是赵保原的心腹马进给,爷爷当即将宅子送给马进给做指挥部,同时还送给马进给一张银票。
  我的家人,爷爷、奶奶、爸爸还有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的大爷住进了村南的老宅子里。
  三
  姑姑离家出走的时候,爷爷还没有搬离莱阳城。所以搬离莱阳城的时候,奶奶把着门框死活不肯走,说:“走了,大嫚回来后到哪儿找我们?”
  爷爷一巴掌打过去,没打奶奶身上,打到了门框上,疼得他“嗷”地一声叫起来,爷爷说:“如果不走,大嫚回来倒能找到咱们了,到哪儿找?到城外的烂泥堆里找,兴许,连个囫囵的尸首都找不到。”
  奶奶这才松手,抹着泪水,拉着爸爸跟在爷爷身后上了汽车。汽车是大爷从县政府借来的,车门边站着一个穿军装的国民党兵,倾斜着身子,命令把守城门的士兵将爷爷他们放行。出了莱阳城便来到到处是绿油油庄稼地的田野,天空碧蓝,微风轻拂,绿浪翻滚,远处的青山罩着一团隐隐约约的白气,怎么看怎么是太平盛世下的美好景象。奶奶的眼泪掉下来了,说:“这日子,这日子。”
  奶奶话音未落,田野里传来“叭叭”几声脆响,是开枪的声音。奶奶一下子将爸爸揽进怀里,哆哆嗦嗦地说:“这好日子,怕是没了。”
  寻芳村有爷爷置下的大片田地,加上开药铺的积蓄,生活不成问题。村里很多人做了爷爷的长工,替爷爷耕种田地,对爷爷尊敬得不行。马进给来了之后,在山上修碉堡,在村口挖壕沟,爷爷出了不少钱财,逢年过节又送猪肉、送粮食慰问马进给,因此马进给将爷爷引为盟友,时不时地请爷爷到指挥部小坐,又经常送点儿从外边抢进来的茶叶、白酒、白糖,所以爷爷在寻芳村的日子还算放心、体面。
  爷爷对姑姑毫发未损地进门感到吃惊。且不说万第镇外的层层日伪军、日本兵,仅仅把守万第镇门户的赵保原的手下就会对姑姑的美色垂涎三尺。
  对此疑问,姑姑淡然一笑,说:“马淑玲是我的同学,她在镇门口将我接了进来。”
  马淑玲,爷爷知道这个女人的,她是赵保原的四姨太,马进给的二表妹。像姑姑一样,她也喜欢穿月白色的旗袍,扭着腰肢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前几天还坐着轿子到寻芳村看望马进给。
  爷爷恨不得一个耳光打到姑姑身上,有这样一层关系摆在这里,姑姑如果早早回家,他用得着拿出那么多钱财贿赂马进给吗?
  姑姑垂头看着脚尖,脸上笼着淡淡的笑容。这是她从前没有过的表情,从前的姑姑喜欢大声说话、大声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现在的姑姑内敛、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沉静,她内敛、安静、沉静得叫爷爷感觉非常陌生。
  爷爷的怒气自觉不自觉地下去,他叹了一口气说:“大嫚,看来,咱家以后的日子要靠你了。”
  第二日,马进给来到爷爷家,这是他进驻寻芳村以来第一次到爷爷家。马进给个头高大,穿着军装,看上去英姿飒爽、仪表堂堂。他两脚“啪”地一并,冲爷爷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爷爷慌忙给马进给让座,吩咐佣人端上两杯茶。马进给坐下来,喝着茶,与爷爷说东说西,两只眼睛灯泡一样在屋子四周扫来扫去。
  爷爷咳嗽两声,喊奶奶来换茶水,这样的事情本应该佣人做的。可是奶奶立刻跑过来,端走茶杯,一会儿的工夫换回两杯新茶。
  爷爷与马进给继续喝茶,他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那笑容堆得太满了,稍微一碰就会淌到地上来。爷爷端着茶杯,目光不小心扫到门口,他看到一只窄窄的鞋尖踩在门槛上,只一会儿,半只穿着白袜子的腿迈过了门槛。爷爷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他看到姑姑穿着月白色的旗袍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条绢纺手帕,一条腿跨在门槛里面一条腿跨在门槛外边。
  爷爷站起身,嘴唇哆嗦着,冲姑姑吼:“家里有贵客,你这样没有规则的出入,不怕叫人笑话?”
  姑姑不说话,低了头抽身向回走。
  马进给却大声说道:“姑娘请留步。”
  
  姑姑停下脚步,并不回身,小声说:“爹,我不知道家里有客人的。”
  爷爷的脸色涨红,恨不能一巴掌打过去。马进给说:“老先生不必生气,听我家表妹提起过令爱,能够一睹令爱芳容,是在下的荣幸。还请令爱赏脸就座。”
  姑姑转过身,走进屋子,在爷爷身旁的座位坐下。马进给的两只眼睛盯在姑姑身上,一刻也拿不下来,他问了姑姑几个问题:与马淑玲是什么时候的同学。离开莱阳城的几年做了什么。现在是否婚配?
  姑姑说马淑玲是她的中学同学,是要好的同学。离开莱阳城后她去了济南,一位同学带她去的,她在济南的齐鲁大学读了三年书。至于婚配,姑姑看了爷爷一眼,说:“十七的时候就许配人家了。”
  马进给拍了几下巴掌说:“齐鲁大学我知道的。”他的眼睛眯起来,里面一片闪烁的水光。他说:“我就是济南人,家就在齐鲁大学身后的胡同里。姑娘,你在我的家乡读了三年书,可惜,那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亲人。”
  爷爷坐在一旁,已是变了脸色。他咳嗽了两声,奶奶立刻跑进屋来,喊姑姑:“大嫚,看娘的手里扎进了一根刺。”
  姑姑站起来,丰满挺拔的身子冲马进给深深鞠了一个躬。
  马进给走后,爷爷兜头给了奶奶一巴掌,低声骂道:“不是要你嘱咐大嫚别出来吗?她怎么偏偏出来了。”
  奶奶眼泪汪汪,说:“那不是我的亲闺女吗?两口子这么多年了,风里过来了,雨里过来了,我能不懂得你的意思吗?可是不说还好,一说,大嫚自己跑了过来。”
  马进给进门的一刹那,爷爷与奶奶就猜测他是冲着姑姑来的,等着马进给一边喝茶一边没章法地说话一边瞪着大眼四处乱看时,爷爷确定他在等待并且盼望姑姑的出现。于是他命令奶奶换茶,奶奶端茶杯时,他递给奶奶一个眼色,要她叫姑姑躲避起来,哪知不告诉姑姑还好,一告诉姑姑,她自己跑了出来。
  正说着话,爷爷与奶奶看到姑姑推开了房间的窗户,她依然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旗袍,脸伸出窗外,盯着院子的一角出神,脸上是淡然朦胧的神情。
  爷爷叹了口气,说:“姑娘大了,我们也管不了了。”
  奶奶说:“我看,嫁给马进给也不错的,虽然作小,但也是个军官。”
  “你懂什么?”爷爷恼怒道,“别看他现在,不仅仅是他,整个赵保原的部队,别看他们现在挺精神,说不定哪天八路军就打进来了。那莱阳城不就是个例子,今天还是日本兵据守,明天被国军和八路军联合抢了回来。现在的世道,今天是英雄,明天说不定就是英魂。”爷爷指了指院子外边,院子外是高大的树木,树木之外是密密麻麻的梨园,再向外就是一座山,那山绵延十几里,一直连到百里之外的栖霞。爷爷说:“山里有队伍的,八路军的队伍。这年头,不能和当兵的有瓜葛。”
  奶奶的头跟着爷爷的手指转了一圈,说:“可是,大嫚的心你能做主吗?这几年谁知道她在外面做了什么?什么都不跟我们讲,马进给来了倒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人家。你看她那身段。”奶奶声音低下来,眼中是汪汪的一片泪水,“我说了,你别骂我。我都怀疑她失去女儿身了。”
  四
  就像爷爷说的那样,寻芳村紧靠着一座山,这座山是一道山脉的一个部分,它像一个母亲一样将寻芳村抱在怀里,寻芳村的东、南、北三面紧挨着山体,西面是一块方圆十几公里的平原,紧连着万第村,再向西,十几公里过去,又是一片青郁郁的大山。寻芳村的村西有一条河,发源地是山里一处泉眼,它如同玉带一样从村北流向村南,然后拐弯向西,流向万第村。一条能够并行两辆马车的土路,从村头出发,穿过河流也通向万第村。河的两边是金子般的细沙,种满了柳树。春风初至时,柳剪新芽,满眼嫩绿,细枝飘摇,非常美丽。怀抱着寻芳村的这处山有个土名叫“东嵹”,嵹就是山的意思。东嵹的北、东、南各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山顶,这三处小路的顶端又各有各的名。北边的叫九顶梅花山,山上出一种会开裂的石头。这种石头喜欢水分,盛夏来临,日光暴晒,水分流失,石头便像花一样一层一层开裂。野菊花喜欢开在这种石头上,每年秋天,这边的山体一片金黄,一片浓香。村民结伴上山采摘菊花,晒干了,做成枕头芯,枕着睡觉。这种枕头具有镇定、安神、助眠的功效。东边的叫做阎王鼻子。小路紧挨悬崖,山势陡峭,崖底一片黝黑,长满了植被。胆小的人不敢从这条路上走。北边的叫做大洼,山体的深处有一个大坑,好像凭空扔下一颗炸弹炸出的深坑,仅有一条人工铲凿的石梯可以上下,坑里有一洼水。常有外地人不小心跌入深坑淹死。东嵹上种满树木,靠着村子近一些的是苹果树、杏树、桃树,远一点高一点的,是栗子树,槐树,再远一点再高一点就是成片的松树还有说不出名的低矮树木。这些树里藏着什么,村民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是藏着兔子、野鸡,有的说藏着狼、狐狸,还有的说藏着八路军的一支队伍。
  赵保原与马进给显然相信后一种说活,他们在东、南、北的山头分别修建了一座碉堡,派了士兵天天蹲守在碉堡里,端着枪,瞪大眼睛东南西北的观望。碉堡的周边挖了深沟,沟里埋着地雷,他们警告上山的村民,离碉堡远点儿,万一被炸死了,国军可不负责任。村民非常小心,远离了碉堡,可仍然有人被炸断胳膊或者炸断腿,他们上山砍柴或者伺弄果园的时候,常常碰到地雷,轰地一声,烟尘飞处,一截肉体落到地上。马进给没有给村民说实话,他们不仅在碉堡的周围埋了地雷,还在他们认为危险的地方埋了地雷。
  爷爷希望姑姑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像她刚回来时那样,穿着白色的旗袍,坐在窗户底下,读书、绣花或者是发呆。姑姑极少与家里人交流,她经常沉浸在个人的世界里,盯着院子或是屋子的一角出神。姑姑只在家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她走出院子,走到通往万第村的土路上。
  其时阳光灿烂,姑姑穿着月白色的旗袍,举着一把遮阳伞,腰肢轻摆,轻轻款款、娉娉婷婷地走在路上,路的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姑姑看上去,就像画中走出来的美人。
  爷爷被吓坏了,村里、镇子上都是国民党兵,村里的女人故意穿着破旧的衣衫,恨不着脸上抹上两把锅灰才出行,姑姑却偏偏打扮得这样漂亮,这样洋气,偏偏一个人举着洋伞在路上走,万一被国民党兵拖进庄稼地糟蹋了怎么办?
  爷爷派爸爸去追姑姑,爸爸九岁,腿脚飞快。追了一段时间,爸爸又回来了,说:“马进给骑着大马,将姑姑带走了。”
  爷爷的脸当时吓白了,想去跟马进给要人,却又不敢去。只能在院子里骂奶奶,骂马、骂猪、骂鸡,发泄心中的怒气、怨气。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时分,天边布满绚烂的晚霞,姑姑在马进给的陪伴下进了家门。与她一同来的还有赵保原的四姨太马淑玲。马淑玲给爷爷带来两包上海产的点心。
  五
  马淑玲来给姑姑作媒,提亲的对象就是马进给。马淑玲说马进给对姑姑一见钟情,姑姑嫁过去之后,虽然做姨太太,但是会得到大太太都得不到的殊荣。她还说马进给不打算在寻芳村待太久,也许过了年,他就去青岛。到时候,姑姑可以跟着马进给去青岛。
  爷爷偷眼看姑姑,姑姑虽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是脸上一片绯红。
  爷爷当场拒绝,说:“大嫚已经许配人家。”
  马淑玲“哦”了一声,说:“那门亲事,我知道的。嫁给他,委屈了翠玉。”姑姑的大名叫郝翠玉。
  爷爷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即使配不上,我们也不能反悔。再说,你们怎么就知道配上不?”
  姑姑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是脸上的绯红全部褪去,换成汉白玉一般的瓷白。
  掌灯时分,马淑玲才离开。奶奶来到姑姑房间,问了姑姑几个问题:与马进给坐在一匹马上了吗?喜欢上马进给了吗?
  姑姑一言不发。问得急了,才说:“娘,虽然我不会瞧不起穷人。虽然我很同情穷人,甚至很爱他们。但是这不代表我一定要嫁给他们。娘,我不喜欢没有文化的男人。”
  
  奶奶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嫁给他委屈,可是也不能嫁给马进给。他们这些当兵的,说不定哪一天枪一响,‘叭’地一声就死了。”
  姑姑跺了两下脚,说:“娘,我的事,你不要管。”
  第二天,爷爷派大爷出门。大爷挎着一个包袱,一瘸一拐地离开村子。三日之后,大爷回来了,身后跟着姑姑许配下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如果非要说有所变化,就是脸上的胡子茂密了许多。
  姑姑本来坐在窗户前看书的,看到男子进门,“啪”地一声闭了窗户,将自己关进屋子。
  见到男子,爷爷特别高兴,吩咐佣人做了许多好菜招待男子。又询问他父母的情况,完完全全一副岳父大人的样子。他叫姑姑前来作陪,三番五次叫不出来,气得他站到姑姑的窗户前面,大声说:“你不要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次,是我叫他来的,叫他来给你们订亲的。”
  此言一出,奶奶、大爷,连同姑姑大惊。且不说订亲这种大事不与全家人商量、通气,自作主张的擅自决定,只说订亲这样的事哪有在姑娘家举办的,从来都是在男方家举办的。
  奶奶立即出来反对,姑姑也从屋里出来,站在爷爷与男子面前冰着一张脸不说话。
  爷爷喝酒喝得脸上一片粉红,指点江山一般,大手一挥,说:“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我家的门棂上挂起了红色的绸缎。爷爷请村里人到家中吃酒,宣告姑姑与男子订亲的喜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马进给送来了一份贺礼,他将贺礼递到爷爷手里,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没有吃酒,也没有看姑姑,转身离开我家。
  那名男子,也就是我未来的姑父,在我家住了三天才走。他离开不久,村子里就传出谣言,说:姑姑已经是他的人了。姑姑之所以没有跟他走,是因为嫌他家里太穷。
  奶奶与大爷都被这谣言气得火冒三丈,姑姑连个好脸子都不给那男子看,姑姑怎么可能成为那个男人的人。爷爷倒是高兴得很,站在院子里唱起了小曲,仿佛很愿意姑姑没有结婚,就破了身子。
  六
  马进给没有因为爷爷的拒绝而死心,相反,他像个怀春少年一样开始一心一意追求姑姑。他先是将自个儿的太太打发回了娘家。那个女人的娘家在深山里,据说马进给与日伪军打仗的时候,她救了马进给一命。但是为了姑姑,马进给完全忘记了她的救命之恩,干脆利落地将她送回了娘家。那个女人临走前,跑到爷爷家门口骂了半个小时的街,将我家上上下下骂了一个遍,使我们充分领教了农民妇女的凶悍与口才。当着村民和士兵的面,马进给给了那个女人一个耳刮子,血立刻顺着女人的嘴角流了出来。
  太太走了之后,马进给就给姑姑写信,信应该是晚上写的,因为信送到姑姑手里时都是早上。太阳还挂在山头,寻芳村还沉浸在蓝莹莹的晨光里,鸡鸭在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步,佣人刚刚将灶里的火点上,爷爷站在花丛前面漱口,一名穿戴整齐的年轻士兵小步跑到我家,站在姑姑的房门前,“啪”地一个敬礼。没人敢阻止士兵的行为,姑姑的门也没有及时打开,士兵一直站在那里,笔挺挺的,像一棵小树,几分钟之后,姑姑打开房门,一只脚跨在门内,一只脚跨到门外,手伸出来,士兵就将一个土黄色的信封交到姑姑手里。第一次见到这情景时,爷爷目瞪口呆,认为姑姑提前知道马进给给她写信。姑姑却一味摇头,爷爷要她的信看,她也不给。爷爷气得乱骂,说:“读了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就了不得了。兵荒马乱的,跟哪个兵也不能走得太近,会有什么好事?会有什么好事?他又会写什么好东西,保准是些淫词秽语。”第二次,爷爷想替姑姑接信,士兵却“啪”的一个敬礼,就是不给信。爷爷再要,又是一个敬礼,直至姑姑出门,将信递到姑姑的手里。
  爷爷不想叫姑姑看那些信,嘱咐姑姑将它们全部扔进炉灶烧掉。姑姑却偏不,一封封全部打开了,坐在窗户底下读,脸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爷爷派爸爸到姑姑的屋里偷看,爸爸只认识几个字,那信摆在面前,他也读不懂意思。爸爸直接问姑姑信里写着什么。姑姑说:“比小说有意思多了。”
  送信送了两个礼拜,马进给就盼望回信。士兵将信递进姑姑的手里,问:“有没有回信?”姑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头一低回了屋子,士兵站了一会儿,不见姑姑出来,“啪”一个敬礼,转身离开。
  马进给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总是写信不见回音,就不再写信。改成给爷爷家送东西,似乎要将爷爷送给他的东西全部送回来。他送的那些东西,爷爷一点儿不收,喊人又给马进给抬了回去。马进给守在大门口,不叫送东西的人进去,爷爷就喊:“你杀了我吧,你不收东西就是要杀我。”
  其实马进给完全不需要费力气的,如果他喜欢或是爱姑姑,可以直接将姑姑抢去,国民党兵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情,可是马进给偏不这样做。用现在的观点理解就是:马进给担心那样的婚姻不幸福,他要在自己与姑姑之间培养真正的感情。
  有一天马进给突然脱了军装,穿着长衫出现在爷爷家门口,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手里拿着一支箫,马进给本来就是一个帅气的男人,这样的打扮,更显得他帅气逼人。他将箫放在嘴边,头一偏,手指翻动,悠扬的乐声飘满了整个寻芳村。这是村里人第一次听到箫这种乐器发出的美妙之音。慢慢地,有闲着村民围拢过来,站在马进给的身边,静静地倾听。
  爷爷家的大门打开,姑姑走了出来,她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扇上描着一个白脸长眉红唇乌发的唐朝女子。姑姑倚在门框上,团扇顶在下巴上,像个画中的美人那样,看着马进给。
  风过来了,吹起马进给长衫的一角,吹得梧桐树叶子哗啦啦的作响,吹得姑姑的眼里泪水点点。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白的东西在姑姑与马进给之间流转,这些东西是什么呢,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可所有围观的村民都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村民不约而同的想:大嫚跟马进给这样般配,大嫚与马进给成亲了,肯定幸福。
  一直吹了三首曲子,马进给才停下来,他的手伸进长衫,再拿出来,手里多了一束花。没有人知道那花的名字,因为寻芳村没有那种花。现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想那应该是玫瑰花。
  马进给拿着花走到姑姑面前,姑姑将花接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姑姑看着马进给,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姑姑说了一句话,虽然声音很轻,但是村民都听见了,姑姑说:“谢谢你。可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我不能爱你,更不能嫁给你。”
  马进给重新穿上军装,一直到他死,村里人再没见他穿过长衫。并且村里人听说马进给因为穿着长衫给姑姑吹箫被赵保原训了一顿,如果不是马淑玲求情,赵保原会一枪毙了他。
  马进给的太太被接了回来。回来的当天,她就来拜访姑姑,她送给姑姑两块做旗袍的绸缎。姑姑不要,她说:“我一个乡下长大的女人,不懂得穿旗袍,即使穿了也不好看。布子放在我那儿闲着,瞅着心疼。你做成旗袍,不仅穿着漂亮,还治好了我的心疼病。”
  姑姑这才收下布子,俩人坐在窗户前面说话,窗外是一株叶子宽大、颜色碧绿、高大茂盛的芋头花。俩人一边说话一边笑,看上去仿佛是一块儿长大的亲密伙伴。
  姑姑依旧时不时地到万第村去。她举着阳伞在路上慢慢地行走,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看上去依然像画中的美人。姑姑经常遇到马进给骑着大马在路边等她。马进给不与姑姑说话,也不下马,只是站在路边看着姑姑,看着姑姑的身影远了,小了,才打一下马屁股,慢慢腾腾地回到村子。马进给瘦了,黑了,沉默了。过了一段时日,又胖了,活跃了,并且不再骑着马在路边等姑姑了。但是因为他的存在,没有人敢骚扰姑姑,她总是安安全全地去万第村,安安全全地回寻芳村。回来后,姑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爸爸经常跑进她的屋里,看到姑姑拿着笔,在一张纸上,胡乱地画着图画。
  除了去万第村,姑姑还经常跑到山上去。这些时候,她不穿月白色的旗袍了,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对襟大袄,下身是水蓝色的裤子,脚下是黑色的千层底鞋,长长的头发编成乌油油的辫子垂在脑后,白净的面孔上透着粉红,这时的姑姑又是另外的一种美丽。她经常喊爸爸与她作伴。俩人从通往九顶梅花山的那条路上山,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有一天,他们在路上遇到了马进给,马进给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士兵,马进给一见到姑姑就有些发呆,愣愣地一句话不说。姑姑抿嘴一笑,带着爸爸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走到山顶,回过身,看到马进给还站到原处,再看,就听到空中“叭”的一声枪响。前面讲过,山顶上有碉堡的,碉堡的士兵知道姑姑与马进给的关系,对姑姑非常客气。姑姑经过碉堡的时候,他们会冲她挥动一下枪,提醒姑姑小心山里的狼与野鸡。
  
  爷爷问爸爸:“你大姐到山上做什么了?”
  爸爸:“没做什么。就见她这儿走走,那儿走走。”
  是的,大姑上山就是乱走,仿佛被这美丽的山景吸引。只是,有时候,她会走离爸爸的视线,姑姑叫爸爸坐在一棵树底下,她一眨眼去了一个地方,很长时间之后她又从一个地方突然冒了出来。
  七
  春节过去,春天来临,寻芳村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赵保原又往村里派了一些士兵,马进给的队伍由八十五人增加到一百三十人,这对于只有三百户人家,合计一千余口人的寻芳村不是个好事。增加的士兵不仅增加了村民的供养负担,还影响了村民的正常生活。马进给原来的那些兵还算听话,新增加的这些人自恃在赵保原的身边待了几年,有赵保原做靠山,就经常做些为非作歹的事情,比如拖了村民的猪,杀了煮肉炖排骨、烤猪蹄吃,遇到妇女,伸手在人家的怀里摸上两把……村民对这些国民党兵恨之入骨。爷爷宰了几头猪,买了几坛酒,带着人送到马进给的指挥部。企图通过他的破财免了村民的“意外之灾”。从马进给的指挥部出来,爷爷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村里有八路,有共产党员,八路、共产党员就是寻芳村的村民。
  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全家人正围在饭桌前吃饭。奶奶、大爷与爸爸一齐瞪大了眼睛,奶奶说:“不可能。马进给的人看得这么紧,哪里会有共产党?难道那共产党员会隐身术,有三头六臂不成。”
  爷爷说:“难道马进给骗我不成?为什么赵保原一下子派来这么多兵,就是为了抓共产党。你们——”爷爷用筷子点着奶奶、大爷、爸爸,点到姑姑时,他加重了力量,“特别是你,没事少出门。”
  也许爷爷的话是对的,马进给的队伍天天在村里转悠,挨家挨户地搜查共产党,因为马淑玲的原因,他们对我家还算客气,但是对别人家就不客气了。打开橱子找共产党,打开锅盖找共产党,掀开炕席找共产党,打翻洗脸盆找共产党,凡是他们认为好的值钱的东西全部被翻了去。有人家的女人织了一匹布,怕被马进给的兵翻去,就将布藏在胸前的衣服里,怀里再抱上孩子。即使这样,也被马进给的兵发现,兵一把抓过孩子,手一扯,女人的衣服扣子扑棱棱掉了一地,布从怀里掉出来,兵将布抓在手里,随手给了女人一个耳光。
  马进给的兵不仅在村子里翻,还在山上翻。他们上山时非常小心,分成好几组队伍,端着枪,戴着钢帽子,猫着腰,在山上东张西望,小偷一样地行走。有一天,他们走到阎王鼻子的时候,听到树丛里叭叭传来两声枪响,马进给的兵慌忙趴到地上,他们不敢近前,只端着枪往树丛深处乱射。射了大半个时辰,树丛里没有任何回音。几个胆大的兵端着枪走进树林,在那里抓到一名村民,村民的腿上中了枪。
  村民名叫郝老二,他家兄弟六个,他排行老二。是爷爷叫人将郝老二从山上抬下来的,马进给领着兵继续在树丛里搜查,因为郝老二的手里没有枪。没有枪却传来枪声,说明郝老二还有同伙。
  郝老二的腿上一直流着血,从山上一直流进马进给的指挥部。爷爷给了马进给一笔钱,马进给才没有给郝老二用刑。但是郝老二拒不承认他是共产党,他只说他在山上干活,结果被马进给的兵打伤。
  马进给怎能相信这种话。在他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叫郝老二说出实话的时候,郝老二流血流死了。爷爷又给了马进给一笔钱,将郝老二的尸体领了回来。
  郝老二的老婆叫徐花香,膝下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徐花香与女儿披麻戴孝给郝老二送葬,胶东的女人兴哭丧,一边哭一边唱,唱出对死老者不舍与留恋。
  徐花香坐在郝老二的尸体前面,一边哭一边唱:“啊呀呀,我那可怜的老二呀,你这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呀,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呀。啊呀呀,我那傻子老二呀,你在树林里趴着就趴着吧,开什么枪呀。你不是说,组织不叫你开枪吗?”
  天爷爷,她怎么唱出这样的词来了。家里人要堵她的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连忙扒徐花香的孝衣,说:“快跑,快跑。”
  徐花香也被自己吓住了,脱了孝衣就往外跑,村民自觉让出一条路来,没等跑到村口,她就被马进给的兵抓住了。
  任何的辩解都是徒劳的。马进给都没有权力处置徐花香,赵保原命令他将徐花香押到万第。这个时候,徐花香反而没有眼泪了,看上去她也不害怕。她在国民党兵的押解下一步一步向村外走去。她的腿被国民党兵打坏了,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徐花香七岁的女儿还披着麻戴着孝,她哇哇大哭着往徐花香身上扑,非要跟着徐花香去万第。万第哪能去呢,跟着去,死的就是两条命。徐花香一腿将女儿踹倒在地上。女儿爬起来还往她身上扑,徐花香又抬起腿。村民都围在旁边看的,姑姑就站在徐花香女儿的身边,她一把将徐花香的女儿搂在怀里。徐花香一瘸一拐地走离人们的视线,头也没有回一下。
  郝老二、徐花香怎么是共产党员,怎么是八路军呢。村里人都不相信。可是他们不相信不行,第三天,传来消息,徐花香被枪毙了。
  事情并没有因为徐花香的被枪毙而结束。赵保原订了一个“五户连坐法”,将村民五户划为一组,相互保证不抗日,不与八路军来往,若发现一户,则五户人家全部处死。按照这个规定,与郝老二、徐花香编为一组的人家都要被处死。徐花香被枪毙的当天,剩的四户人家跑到爷爷家,齐刷刷跪在爷爷面前,哀求爷爷救他们。爷爷救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给马进给送钱,可是现在,送钱,马进给都不收了。
  爷爷愁得在院子里乱转,一边转,一边叹气。姑姑从屋里出来,说:“爹,我去试试。”
  “你去?!”爷爷瞪大眼睛,恨不能一巴掌打到姑姑身上,“你去求情,不怕被当成共产党抓起来?”
  姑姑说:“我不去求马进给,我去求马淑玲。”
  爷爷倒是忘记了姑姑与马淑玲是同学,一听姑姑的话,他一副豁然醒悟的样子,手一挥,说:“快去快去。”
  姑姑独自去了万第村,傍晚时分,披着满身的晚霞回到寻芳村,她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马进给的指挥部。
  爷爷等到半夜时分,仍旧没见姑姑回家。他忍不住跑到马进给的指挥部。那里大门紧闭,一边站着一个端枪的士兵,他们看着爷爷,脸上一副木然的表情。
  爷爷壮了胆子去拍大门,看门的士兵没有阻拦爷爷。爷爷的胆子大了起来,加大了拍门的力气。他没有听到门开的声音,却听到身后齐声的哀求。“郝家爷爷,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爷爷回头,见到与徐花香编为一组的四家老少一齐跪在他的面前。
  爷爷的嘴角与手一齐哆嗦起来,紧接着眼泪“刷”地从眼里淌出来。爷爷像挨了一枪一样,弯着腰,踉踉跄跄地回家了。
  第二天清晨,姑姑才回到家里。她面容清洁,衣着整洁,头发一丝不乱,脸上挂挂着淡淡的笑容。她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坐在饭桌前面,与一家人一起吃饭。
  没有人问她什么,她也没有跟家里人说任何事情。
  与郝老二、徐花香一组的村民保全了性命,赵保原增派的兵撤了回去。表面上看,姑姑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但是一个很大的疑团留在爷爷与村民的心中。郝老二与徐花香真的是八路军吗?如果他们是八路军的话,又是谁去告的密?姑姑在马进给的指挥部待了一个晚上,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姑姑用肉身换来了村民的生命,那么后来的日子,为何不见马进给骚扰姑姑。
  八
  村子里的八路军、共产党并没有因为郝老二的死与徐花香的被枪毙而销声匿迹,相反,他们增多起来,村子里出现了“团结一心,抗日救国”的标语。马进给派人将标语清洗掉,过不了几日,标语又出现了。马进给派了士兵点着火把,整夜在村子里巡逻,但是仍然有标语出现。
  爷爷很为村里人担心,赵保原不叫抗日,在他的地盘里公然涂写抗日标语,公然与他对着干,怎会有好果子吃。这马进给又是赵保原的人,一怒之下,说不定会将全村人杀掉。“宁肯错杀一千,绝不漏掉一个”,向来是他们的政策。
  
  然而,爷爷的担心似乎是多余,马进给只是派人不断地清洗标语,不停地巡逻,并没有挨家挨户地搜查共产党。他的兵也不再四处闲逛,到处惹事,而是规规矩矩地练起基本功来了。马进给亲自训练那些士兵,他腰板笔直,声音洪亮,看上去非常威武。
  爷爷很是高兴,偷偷说:“这才是当兵的样子。这样子出去打日本人,才是正经事情。”
  秋天很快来临,梅花顶的山坡开满金黄色的野菊花,阎王鼻子与大洼处的树木更加茂密,树叶绿得仿佛末日来临,再不绿就来不及了一般。
  阴历八月二十四日这天,马进给到万第村吃喜酒,赵保原又娶了一房姨太太,今日举办喜宴。傍晚时分,他的一名随从跑回寻芳村,传达马进给的命令,为了庆祝赵保原新婚,马进给在指挥部举办酒席,宴请全村男人和所有的士兵。
  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村里的男人以及所有的士兵都非常兴奋。指挥部的厨师杀鸡、杀猪、备酒。为了表示对赵保原新婚的祝贺,爷爷送去了一头大肥猪。酒席开始之后,却不见马进给回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咱们先吃吧。”立即杯斛交错,碗筷乒乓,大家吃得不亦乐乎。吃到高兴处,又喊了家里的女人劝酒,姑姑也夹在那些女人当中,笑吟吟地给士兵倒酒。
  那天晚上,寻芳村像举办了一场狂欢节,大家一直喝到半夜十二点,才摇摇晃晃离开酒桌各自回家。一些醉得狠了的士兵,索性躺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
  当夜就出了事情。一支队伍从山上下来,经过寻芳村,摸进了万第村赵保原的指挥部。赵保原老奸巨猾,与新姨太太没有住在新房。住在新房的是他的一名副官。那支部队杀死副官还有十几名国民党兵,又顺着寻芳村回到山上的密林之中。
  等到赵保原带着兵追过来的时候,马进给的那些兵还在酒醉之中。赵保原大为光火,当即五花大绑了马进给,审问他为何治军如此不严。
  马进给不承认曾经下令叫士兵吃酒。找那个传命令的士兵,那名士兵却没了踪影。大家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那名士兵是八路军?共产党?半夜涂标语的就是他?给八路军的部队通风报信,要他们趁着赵保原新婚吃酒暗杀赵保原的也是他?
  共产党就隐藏在马进给的部队里?这怎么可能?
  最后还是马淑玲求情,赵保原放了马进给,但是他又派来一名军官,名义上是协助马进给工作,实际是监督马进给,他已经不信任马进给了。
  军官到任的第二天,就叫村民写了“不通共,不通敌”的保证书,并且在通知书上按了血红色的手印。他给村民训话,说:只要老老实实地跟着赵保原过日子,管他外边天翻地覆,管他外边炮火连天,万第这一片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这个时候,莱阳县的大部分地区沦陷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赵保原手里有部队,不仅不抗日,还偷偷做着通日的事情。他将从老百姓手里抢来的、剥削来的粮食、钱财送给青岛、烟台的日军,换来日军的军火武装自己。万第的老百姓在他的统治下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寻芳村因为有马进给的庇护,百姓的日子过得还好一些。
  军官来了,寻芳村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连同我家。爷爷的那些宝贝,不用他送,大部分被军官带人抢了去。幸亏爷爷走南闯北,积累了一些经验,他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银元装进坛子,埋进地里。姑姑的旗袍被爷爷一件件剪碎,他命令她穿破旧的衣服,不仅姑姑,爷爷、奶奶、大爷、爸爸全部穿上破旧的衣服,佣人也辞掉了,奶奶与姑姑下厨做饭,爷爷、大爷拿着锄具跟着农民一块上地干活。爸爸因为年龄小,负责往山上送饭。
  有一天,爷爷拿着地契找马进给,问马进给要不要地,爷爷说:“我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了,我家里只有地,我把地奉献给国军吧。”
  马进给给爷爷鞠了个躬,说:“身为军人,不能保家卫国,不能给百姓带来幸福,深感惭愧。”他将爷爷推出了指挥部。
  除了统治老百姓,军官还带着士兵上山搜查八路,他们真的搜到一支队伍,双方发生枪战,各有伤亡,马进给也受了伤。马进给伤得蹊跷,他的枪走火,伤了自己。这对于一名老兵来说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可是它偏偏就发生了。这件事情似乎伤害了马进给的自尊心,他变得消沉起来,整日萎靡不振,并且学会了喝酒,经常抱着一个酒瓶子坐在指挥部的门前烂醉如泥。
  军官带着士兵从山上返回的时候,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虽然腐烂,但是仍旧能够看出来,是那天回来传令的随从。
  九
  马进给的颓废惊动了马淑玲,马淑玲坐着一顶小轿,从万第来到寻芳村。赵保原的再娶似乎令她十分不开心,她的面目憔悴,嘴唇结着一层干皮。马淑玲将姑姑喊进指挥部,要姑姑劝说马进给振作起来。姑姑苦笑,“我哪有那个本事。”
  马淑玲说:“你是马进给的梦中情人,你的话他最当真。”
  马淑玲递给姑姑一个包裹,里面包着银元,说是姑姑的酬金。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马进给的随从就守在旁边,这是军官新安排的随从,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开马进给。马淑玲同时塞给随从一个包裹,问他:“赵保原的官大还是你们的头儿官大?”
  随从只知道点头,不敢说话。
  马淑玲说:“赵保原听我的。伺候不好我表哥,我叫赵保原一枪毙了你跟你们的头儿。”
  爷爷盼着姑姑将马淑玲给她银元拿出来埋进地里,姑姑却将它们又裹上一层布子,塞进了枕头底下。
  姑姑似乎对马淑玲作了承诺,因为她开始频繁出入指挥部,她跟马进给与马进给的老婆成了好朋友。士兵经常看到姑姑与马进给的老婆抱着一堆酒瓶子出门,然后就是马进给暴躁的叫骂。为了促使马进给戒酒,她们将家中所有的酒卖掉。然而,这种手段并不奏效,马进给索性不将酒带进家,他连家门都很少进了,部队上的事情不叫他管,他就拿着只酒瓶子到山上喝酒。他喝得满脸绯红,两眼通红,走起路来像跳舞一般,越是有人的时候,他的舞跳得越发精彩,俩眼一眯,嘴一裂,挤出一个非常温柔的笑容,“骨碌”一下摔倒地上。那名随从最初还伸手扶他,三番五次之后,随从也感到厌烦,只蹲在一旁,看着马进给,不叫鸡、狗伤了他的眼睛。那名军官乐意马进给变成这个样子,他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将兵权抓在手里。马进给没有酒的时候,他还送给马进给两瓶酒。马进给成了士兵眼中的一个笑话,没有人再尊重他,那名随从感觉跟着他丢人,打了请调报告,马进给的身后就没有了随从。姑姑与他老婆就忙起来,常常要跑到街上或是山上将马进给拖回来。几日下来,马进给的老婆疲倦不堪,两手一推将马进给交给了姑姑。
  村路上、山坡上、密林里常常出现马进给与姑姑的身影,他们总是走到山的那一边。有一次他们遇到碉堡里士兵阻拦,一名士兵突然对他们频繁地上山产生了怀疑,同时他们也怀疑姑姑每次上山时拿在手里的包裹。他将他们拦下,马进给似乎又喝醉了,他一下子抱住姑姑,胸脯紧紧贴着姑姑的胸脯,姑姑手里的包裹便夹在他们的胸脯之间。马进给在姑姑脸上亲了一下,眯着两只眼对士兵说:“我谈个恋爱还要跟你汇报吗?”
  这件事情成为士兵的饭后谈资,他们一边笑话马进给一边感慨自己的命运,马进给这样目无军纪,颓废潦倒,还稳当当地坐着军官的位置,而他们,因为没有表妹做姨太太,再努力再优秀也只是一个小士兵。有的人就看破红尘,像马进给一样学着喝酒了。
  这件事传到了爷爷的耳朵里,爷爷恨不得将姑姑打死。他实在不明白,马进给在头脑清醒、英姿飒爽的时候,姑姑明明确确地拒绝了他,为什么却在他沦落成为一名酒鬼时,却与他泡在了一起。
  爷爷将姑姑喊进堂屋,他的手里握着一根棍子,他感觉语言已经对姑姑失去了效用,他必须用武力教训与挽救姑姑。
  姑姑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穿着月白色的对襟大袄,硬生生地将那大袄穿出了旗袍的风范。她的脸干净而又清爽,透着镇定、坚毅的神情。虽然姑姑看上去还是非常美丽,却给人一种遥远、肃穆的感觉,这使她的美丽朦胧而又含糊起来。
  
  爷爷看着姑姑,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说:“大嫚,你可给我们老郝家丢人了。”
  姑姑双唇牵动,那样温柔,那样委婉地一笑,说:“爹。我想和你谈谈。”
  没有人知道姑姑和爷爷谈了些什么。家里人只知道,爷爷将地里的银元刨出来,交给了姑姑。
  十
  那名年轻男子进门的时候,爸爸正站在院子里洗脸,而姑姑,坐在窗户旁边梳头。不知道姑姑为什么总喜欢坐在窗户旁边,今天的我忍不住发出这样的疑问,她的这一特殊爱好,使我的写作才华得不到充分发挥,好像我只会将文章的女主角安排在窗户旁边,而不会将她安排在别的地方。
  那名年轻男子进门的时候,姑姑正坐在窗户旁边梳头,爸爸站在院子里面洗脸。爸爸是从指头缝看到男子进门的,他提着一只与姑姑当年回家时差不多模样的柳条箱子,乌黑的头发,净白的面孔,细长的手指,脸上是恬然的笑容。
  他走到爸爸身边,放下柳条箱子,摸了爸爸的肩膀一下,仿佛他不是一个第一次进我家的陌生人,而是与我们家所有人都非常熟悉的亲戚。
  男子的手伸到爸爸脸前,手心里躺着几颗碧绿色的水果糖,那是来自上海的糖果,透着淡淡的甜味儿,一下子拉近了爸爸与男子的距离。
  姑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爸爸的身后,她突然开口说话:“你怎么来了?”
  爸爸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姑姑,姑姑的眼中满含泪水。他又回头看年轻男子,年轻男子脸上堆满笑容,伸出手,将姑姑脸上的眼泪一滴一滴擦干净。
  所有人都看出这名男子与姑姑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但是他又是从哪里来?来做什么?将来又到哪里去呢?
  对于所有的问题,姑姑只说了一句话:“他是我的同学。”
  同学?男子说话不是莱阳口音,那他是姑姑在济南的同学吗?
  爷爷将男子叫进堂屋,家中已经没有茶叶,他只给男子倒了杯开水。男子告诉爷爷,他是南方人,他的家离这非常遥远。他的家乡种了很多树,那种树会开一种粉红色的花,到了春天,满山遍野一片粉红。他非常喜爱与怀念他的家乡,但是他没有办法回到家乡,因为父母已经死了,因为路途遥远并且兵荒马乱,他没有办法回到家乡。
  男子撩起身上的衣服,他身上的皮肤像脸上的皮肤一样白皙,但是那样白皙的皮肤上面布着十数道伤痕。男子说:“我的命差点儿丢在路上。我现在无处可去了。”
  爷爷是个善良的人,兵荒马乱的年代,他更加相信,积德行善可以感动上天保佑全家平安。他本想将男子赶出家门,但是男子的讲述打动了他,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出门送死。于是爷爷说:“好,你留在我家。不过——”爷爷看了看院子,姑姑正站在水缸旁边向他们张望。“翠玉已经许配人家,你不能与她走得太近。”
  爷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怎能阻拦两颗年轻的相爱的心。是的,所有有眼睛的人都看出姑姑与年轻男子正在热恋,他们说话的语气,对视的眼神,无言时的默契,无不说明他们真心相爱,并且心灵相通。
  但是他们也有争吵,年轻男子刚到爷爷家时,他们为那只柳条箱子发生过争吵。有一天,姑姑差点儿打开那只箱子。年轻男子变了脸色,说:“我的东西你都可以动,唯独这一件不能动。”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件不能动?”
  姑姑嘟起嘴唇,这时候的她失去了往日的娴静,完全一副小女儿的神情。她的这副样子令家人感到十二万分的陌生,一向稳重的姑姑,怎么也会这种风流体态。
  男子一脸笑容,对姑姑好言相劝,他显然是个非常会说话的人,因为姑姑一会儿就笑了,并且没再叫男子打开那只箱子。
  柳条箱子是第二天打开的,像示威一样,在男子居住的房间张着大嘴,里面放着几本书和几身洗得非常干净的衣服。那衣服太干净了,散发出香甜的太阳的味道,很少有男人有这样干净的衣服。姑姑就是因为男子爱干净才喜欢上他的吗?
  男子跟着爷爷上山做活,闲下来的时候,就跟着姑姑在山里走,他有一门绝技,会用树叶子吹出好听的口哨,无论什么样的树叶,他摘下来,叠在一起,含到嘴里,一用劲,空中就飘响美妙的音乐。他们上山的时候,经常有美妙的音乐,在山脚、在山腰、在山顶转来转去,听不到的时候,他们就走到了山的背面,走进了密林深处。
  姑姑的名声变得狼藉起来,最初村里人认为她与马进给相好,马进给是军官,长得还算不错,跟他相好就相好吧。现在她又与这位陌生男子相好,完全将马进给丢到了脑后。老郝家祖上做了什么缺德事,生养了这么一个伤风败俗的女人。
  马进给似乎也对姑姑的行为感到气愤,他还是喝酒,但是这一次酒没有使他消沉,反而壮了他的雄风,他在山顶跟年轻男子打了起来,他甚至开了枪,清脆的枪声如同哨子一般划破天空,却没有伤到男子一根毫毛,男子安安全全地跟着姑姑下了山。在村民诧异的目光里,拉起了姑姑的手。
  郝家的大嫚,真是的,真是的,都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词语了。爷爷家日渐贫穷,因为贫穷他失去了村人的尊敬,家中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村人更加瞧不起他,爷爷站在院子里骂男子,骂姑姑,骂着骂着突然失去了力气,捂住脸号啕大哭。
  他派大爷到未来的姑父家,请来未来的姑父,他逼着姑姑与未来的姑夫成亲。姑姑拿来一根绳子套到脖子上,说:“爹,你在逼我死。”
  心疼姑姑的,是未来的姑夫,他跑到院外,说:“只要你好好活着,你想怎样就怎样。”
  村里的议论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山里的队伍又与村里的国民党兵打起来。这一仗打得十分激烈,枪声响了一夜。第二天,村子里到处躺着伤了的国民党兵,那个为非作歹的军官在战斗中丢了性命,山里的队伍自然是八路军,他们想解放万第,寻芳村就是进入万第最好的道路。这连绵的山体虽然是万第的天然屏障,但是熟悉与掌握地形之后,这道山体又成为进入与进攻万第的最好通道。
  赵保原又派来新的国民党兵与新的军官,与新国民党兵、新军官一起来的还有五名日本兵。他们来到寻芳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马进给抓了起来,听说与马进给一起被抓的还是马进给的表妹——马淑玲。为什么抓他们,因为他们是共产党员,是潜伏进国民党内部的八路军战士。
  这怎么可能?
  这又怎么不可能?
  寻芳村驻守了多少国民党兵,山顶碉堡的换防时间,九顶梅花山、阎王鼻子山、大洼的沟沟坎坎,有多少棵树,多少个弯,多少个隐蔽场所,什么地方埋了多少颗地雷,万第村驻守了多少国民党兵,他们的军火库,赵保原指挥部的结构图,赵保原与日军做了多少次交易,他有多少军资,八路军掌握得清清楚楚。既然那么清楚,肯定有内部人通报消息,这个内部人怎么不可能是马进给?
  新军官与日本兵给马进给用了刑,马进给不是条硬汉子,因为村里人听得到他的大喊大叫,他必是抗不住折磨才大喊大叫的。最后,新军官与日本兵被马进给叫烦了,对马进给执行了死刑。
  死刑地点选在西河边的一块高地,高地下面是一个淤泥湾,白色的河水绕过淤泥湾静静地流淌,仿佛给淤泥湾镶上了一道银边。河水的远处是碧绿的柳树,再远,一轮血红色的太阳挂在山边,遥远的天际一片绚烂的晚霞,美丽得叫人忍不住掉眼泪。马进给双手被紧紧缚在身后,面对着夕阳,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看上去,他不是来接受死刑,而是来欣赏这傍晚时分的美景。经过几日非人的折磨,马进给衣服破碎,皮开肉绽,失去了潇洒英俊的模样,但是他仍然气宇轩昂,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震慑人的力量。村民站在远处围观,他们不由得想起马进给英姿飒爽的样子和被英姿飒爽的他领导下的那段日子。他们承认马进给是个好人,疼老百姓,爱老百姓,怪不得他会成为共产党,怪不得他会成为八路军。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是马进给的声音,他在慷慨激昂地背诵岳飞的《满江红》,日本兵中有人懂中国的诗词,他双手合在一起轻轻地鼓掌。但是国党军官显然不喜欢听,他的手一摆,站在马进给身后的三名士兵,一齐举起了枪。枪响了,马进给一头栽进淤泥湾里。
  
  他没有一下子沉入湾底,而是像个布袋一样浮在淤泥上面,国民党兵又补了几枪,血从他的后背洇出来,如同开了鲜红色的花朵。马进给一点一点下沉,最后淹没进淤泥里面。
  当夜,有人将马进给从淤泥湾里捞出来,洗干净了,埋在西河边的沙子下面。
  马淑玲,听说挨了几天打之后,拴在监狱门口喂了狼狗。
  村里人不相信马淑玲是共产党,他们确信马淑玲死于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是赵保原的新姨太使暗招害了马淑玲。
  十一
  马进给与马淑玲被害后,爷爷劝姑姑离开寻芳村。姑姑一脸冷笑,说:“我又不是共产党,又不是八路军。我怕什么?”
  爷爷一把捂住她的嘴,说:“你不说这几个字,你会死吗?你天天和马进给泡在一起,和马淑玲是同学。都有人怀疑你了。”
  “我怕什么,怕什么呀。”姑姑两只手搅在一起,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我跟马进给泡在一起是因为马淑玲是我的同学。马淑玲还是赵保原的姨太太呢,难道,赵保原也是共产党,也是八路军吗?”
  “你呀,你。”爷爷跺了两下脚,转身进了屋子。
  爷爷与姑姑的这番对话是在院子里进行的,院子里除了爷爷、姑姑还有那名年轻男子,还有几名村民。年轻男子站在水缸旁边喝水,他光着脊梁,拿着水瓢,咕咚咕咚一口接一口喝水,肩胛上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地鼓动。经过一段时间的劳动,年轻男子已经成为体格健壮的男人。
  是的,是有人怀疑姑姑也是共产党、八路军。赵保原派来的新军官与日本兵将姑姑“请”进了指挥部。爷爷与奶奶都要吓死了,担心两条腿走进去的姑姑会被人抬着出来。
  姑姑在指挥部待了一个下午,最后毫发无损地出来了,不但出来,脸上还笑眯眯的,仿佛遇到开心的事情。
  回家后,姑姑对爷爷说:“我要结婚。”
  结婚的对象是年轻男子。爷爷自然不同意,对姑姑一顿臭骂,只差打在她的身上。
  然而姑姑心意已决,她拿了一根绳子站在爷爷面前,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死在你面前。”
  爷爷瞠目结舌地看着姑姑,最后点头同意。
  一个简单的婚礼,在我家的院子里举行。这是寻芳村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一个已经许配了人家的姑娘在娘家将自己嫁给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不是父母给她许配的那个男人。
  老郝家的脸被姑姑丢尽了。
  姑姑与年轻男子的新婚生活并不幸福,他们失去了往日的甜蜜与默契,猜忌与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们经常为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吵架,吵着吵着姑姑的眼泪就会“刷”地流下来。年轻男子经常会做些亲昵的举动,比如伸手摸一下姑姑的头发,拽拽姑姑的衣服,姑姑不是眉眼一冷,就是甩手离开。不过,夜间的时候,他们会做爱,有时候,做完了,姑姑会嘤嘤地哭泣。
  他们应该还是相爱的,只不过这爱情出了问题。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没人能够说清楚。
  一个月后,我们家又发生了一件不能够说清楚的事,年轻男子死了。
  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年轻男子看上去那么健壮,怎么说死就死了?
  姑姑趴在年轻男子的尸体旁嚎啕大哭,她头发凌乱,满脸泪水,鼻涕与口水挂在嘴边,看上去与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没有任何不同。那个穿着旗袍,举着花伞,像画中的美人一样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姑姑全然失去了踪影。哭着哭着,姑姑昏死过去,奶奶掐人中将她掐了过来。
  爷爷打算将年轻男子葬在西河边的沙地里。年轻男子既是女婿又是外乡人,不能埋进郝家的坟地。
  爷爷找人在沙地挖好墓坑,准备埋年轻男子的时候。国民党兵和日本兵来到爷爷家抬走了年轻男子的尸体。他们不仅抬走年轻男子的尸体,还要抓走姑姑。
  然而他们找遍了我家,找遍了村子,没有找到姑姑,姑姑不知道何时消失了踪影。
  爷爷被关在指挥部旁边的草房里,两只手被绑在身后,两只脚被捆在一起。国民党兵用皮鞭抽爷爷,逼问姑姑的下落。爷爷摇头说不知道,挨了三天打,仍然说不知道。国民党兵决定杀掉爷爷,行刑之间,允许家人前去探望。奶奶派爸爸去,爸爸从门栅栏钻进草房。爷爷要爸爸摘下他腰上的烟袋荷包,装了一锅烟,点上,塞进爷爷的嘴里。
  爸爸问爷爷:“他们为什么抓你?”
  爷爷摇摇头,不说话。
  爸爸问姑姑哪儿去了。
  爷爷的眼泪掉下来了,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说:“大嫚这次恐怕活不过来了。”
  第三天深夜,我家的房门被敲响,门开处,爷爷还有几名男子站在门口,那些男子穿着灰色的军装,帽子中央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爷爷说:“快走,快走。”
  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奶奶、大爷、爸爸跟在爷爷的身后离开了家。他们没有走山路,沿着山体爬上山顶,东行,一直东行,将寻芳村远远地抛在后面。
  十二
  爷爷、奶奶、大爷、爸爸在山上走了两天两个晚上,日暮时分从山上下来,蹚过一条小河来到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真的很小,仅有十五六户人家。他们来到村头的一户人家,门开处,姑姑和未来的姑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爷爷的眼泪当即流下来,说:“大嫚,你可明白了爹为什么给你订这门亲事。爹就是防备着出事,出事后,我们能有个避难的地方。”
  爷爷与未来的姑父家是有渊源的。爷爷与未来姑父的父亲一同到东北贩药材,他俩相中了同一个女人,那女人却只爱未来姑父的父亲,不爱爷爷。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相反,爷爷与他们成为朋友。
  未来姑父的父亲老实本分,不是做生意的料,几年下来,不仅没挣到钱,还差点儿把命赔上。他认定自己只适合做农民,过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老百姓生活,于是带着妻子回到老家。
  而爷爷头脑灵活,精于算计,做起生意来顺风顺水,不长时间便积攒下大笔的钱财。他将姑姑许配给未来的姑父,也是精于算计的结果,他相中未来姑父村子的狭小、隐蔽,他想在战乱年月为家人寻找一片安息之所。如果战争没有残酷到使他在县城、在自己的老家无法立足,他会悔了这门亲事,将姑姑嫁到青岛或是烟台的大户人家。
  姑姑又一次成为新娘,新郎是我的姑父。他的父母收留下爷爷一家人。
  在这个四面环山,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幽静之处,爷爷一家人,过了几年没有战乱的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
  九个月后,姑姑生下了一名男婴,也就是我的大表哥——果。果的出生没有受到应有的欢迎,姑姑对他极其冷淡,她的态度影响了姑夫、姑夫的父亲、爷爷、奶奶,以及后来的我家所有的亲戚,自然也保括我。
  我们家所有的人都对果非常冷淡,没有人主动跟他说话,走亲访友或是家庭聚会的时候,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遗忘的对象。
  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一九八九年。
  一九八九年中日正常邦交二十五周年,莱阳市对外招商引资,招来很多日本投资商,有一位投资商委托市政府寻找一个女人,说出名字,竟然是姑姑。
  日本商人在市政府人员的陪同下,来到姑姑所在的村子。姑姑正站在村头看喜鹊搭窝,一棵枝叶繁茂的柿子树上,搭着一个硕大的黑黝黝的窝,一群喜鹊围着那棵树飞来飞去,叫个不停。
  姑姑没有对日本商人的到来感到惊讶,她似乎早就知道或者一直在等待日本商人的到来。她将手搭到额头上,看着那群喜鹊说:“一只喜鹊刚刚学会搭窝,其他的喜鹊在为它庆祝。”
  日本商人冲姑姑鞠了一个躬,说出一个日本名字,名字代表的那个人是他的叔叔。
  姑姑回到家,喊出了果,指着果对日本商人说:“这是你大哥。”
  尘封的历史被一层一层揭开,与姑姑结婚的那名年轻男子是日本兵,确切地说是日本间谍,他潜伏在爷爷家,利用各种机会收集八路军与国民党军的情报以及万第镇的地形图等等信息,通过电台发给设在烟台的日军指挥部。读者还记得他那只不让姑姑看的柳条箱子吗?电台曾经放在那只柳条箱子里。日本兵并不是帮助国民党军攻打八路军,而是企图将整个万第镇掌控在手中,打通烟台通往青岛的咽喉地带。八路军与国民党军、日本兵几次战斗失败就是因为他向日军提供了八路军的情报。
  
  那么姑姑呢?
  姑姑是共产党员。负责收集国民党兵的情报送给山里的八路军,她还负责送钱、药品。马淑玲是姑姑的上级领导,而马进给则在姑姑的劝说下加入了共产党。还有爷爷,爷爷在姑姑的劝说下将埋在地下的银元挖出来献给了山里的八路军。
  这样离奇的事情是真的吗?如果是假的,那么爷爷的钱给了谁?马进给又为什么要帮助共产党?如果是真的,那么姑姑为什么会跟日本士兵结婚,为什么马淑玲与马进给被捕与牺牲时没有交待姑姑?再如果是假的,年轻男子为什么会离奇死亡?日本兵为什么要抓姑姑?为什么抓了爷爷?
  再退一万步讲,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话,姑姑是英雄还是叛徒?
  这样一些真真假假的疑问弄得我们家所有的人头晕脑涨。他们期待着姑姑给一个确切的答案。然而如同多年前姑姑离家出走又突然归来一样,姑姑什么都不解释。
  日本商人提出带果回日本,果是年轻男子唯一的骨血,在日本有一大帮亲人和一份财产等待着果。
  果站在屋角静悄悄地听,他的两手抄进衣袖里,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日本人,看上去与中国的农民没有任何不同。大家将目光投向果,等待果回答“去”或者“不去”。
  果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他目瞪瞪地看着所有人,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一脸的不安、惶惑与窘迫。他突然“啊”地尖叫一声,跑出屋子。
  果没有去日本,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后来他的儿子考上大学,毕业后在烟台工作,他就带着姑姑一起搬到烟台居住。
  十三
  今年夏天,我到烟台出差,爸爸嘱咐我去看看姑姑。在去姑姑家的路上,发生在姑姑身上的这些事情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段一段的回放,这些事情都是爸爸陆陆续续讲给我听的,那些时间段,爸爸拿不准,我查了许多资料,才勉强弄清楚。但是有些问题,至今还很糊涂:比如姑姑在哪里参加的共产党?比如她什么时候发现那名年轻男子是日本间谍?比如年轻男子是不是被她杀死的?还有她与年轻男子之间有爱情吗?后来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寻找党组织?做了那么多的贡献,为什么甘愿被人遗忘,被时光掩埋?
  小时候,我问过姑姑一些类似的问题,大姑总是一笑,说:“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这一次,我还想问问姑姑。这一次,姑姑会告诉我吗?
  敲开姑姑的家门,很不巧,就她一个人在家。她问我是谁,我说出自己的乳名,说是她的二侄女,没成想,姑姑印象全无。我拨通爸爸的电话,与爸爸通话后,姑姑才让我进门,她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一遍一遍地看我,说:“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个人?”
  我的眼中热泪滚滚,不仅姑姑记不得我,如果我与姑姑在马路上相遇,我也会不认识她。算起来,姑姑已经九十一岁的高龄,算起来,我有二十五年没有见到姑姑了,印象中的姑姑是个衣着整洁,面孔干净的女人,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脚上的鞋没有一点儿泥土。她喜欢擀面条,擀的面条又劲道又好吃,小时候到她家走亲戚,我百分之九十是冲着她的面条去的。
  眼前的姑姑又老又瘦又矮,满脸皱纹,没有牙齿,从前的模样一点儿见不到,倒是完完整整的我的奶奶的模样。
  我的眼泪一遍遍地淌下来,开始用手去抹,最后索性将手盖在脸上,让眼泪流了个痛快。姑姑,我亲爱的姑姑,你生命中的那些重大事件也像忘记我一样,被你忘记了吗?
  终于,我静下心来,大着胆子问姑姑,我说:“姑,你还记得那个日本间谍吗?”
  姑姑变了脸色,说:“什么?”
  我以为她没有听懂或是没有听清楚,提高了声音问:“姑,那个日本间谍,你怎么发现他是一名日本间谍?”
  姑姑盯着我的脸仔细地看,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过去,她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结婚的那天晚上,我发现他的手指特别灵巧,只有经过特殊军事训练的人才会拥有那样灵巧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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